第十四章 惩罚
要理解你自己的动机和意图,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找一个人来当你的对手。
他们在拉蒙奇梦境中破旧的砖墙小巷里走着,越往前走,道路也越曲折诡异。他们弯腰躲过了锈迹斑斑的逃生梯,穿过了弥漫着水藻和潮湿泥土味的隧道,跳过了满是污垢的小水沟,还两次走过用铁栏杆临时做成的桥,跨过深幽的山谷。在山谷的最底层,昂文又看到了箱子、隧道和下水沟。这个地方应该是一层一层的,就像一个迷宫叠在一个迷宫上面,昂文想,选择这样的系统结构,还真是很特别。为什么不选择建造一座房子,或是一幢办公楼呢?如果拉蒙奇可以通过门从一个人的梦境穿行到另一个人的梦境中,那他也应该能用档案柜抽屉来完成同样的事吧?
但眼前的这位督察,在这里却显得那么如鱼得水、轻松自在;他在自己头脑中的这个幽灵城市穿行,表现出与他的年龄和身材完全不相符合的敏捷身手。昂文很想警告他即将发生的悲剧,却没有办法,昂文觉得很难过。可是,即便他能跟拉蒙奇说上话,即便他能像这些扭转空间的小巷子一样扭转时间,他也不知道该跟拉蒙奇说什么。他还不知道这位督察后来到底是怎么死的,梦能够杀死一个人吗?是他坐在那里睡觉的时候,被自己的梦窒息了吗?
通风扇在他们头顶转个不停,把空气抽进高大的楼房,那些房子里大概都是一些未知的幻觉吧。又或者,昂文提醒自己,那并不是未知的。对拉蒙奇和督察来说,一个又一个的梦境就像是等待他们进入的房间,又像是等待他们翻开的书本。
拉蒙奇仿佛看透了昂文心里的想法,他说:“并不是所有的梦境监视都像你刚刚看到的那么简单,昂文先生。我妻子希望我进入她的梦境,那扇门才是开的,所以,我才进得去。但其他人的梦就说不准了,那些门可能是关闭的,甚至上了锁。还有一些门可能隐蔽得很好,你压根儿就找不到。有些人的思维则非常阴暗,你进去就会有危险。在普通人的梦境中,我们督察还能发挥一些影响力,但那些熟练掌握了梦境侦查技术的人,他们的梦就不那么好渗透了。你可能随意闯进了某个地方,而潜伏在那里面的怪兽被清醒的意识召唤出来,它戏弄你、诱骗你,让你发疯。”
“我说的这是谁的把戏,你应该知道吧。”
昂文瞥见前方有一个和周边完全不同的地方:它有几个街区大,笼罩在一片明亮闪烁的光线中。周边的建筑都反射着它的光芒,它像在呼吸一样,轻轻起伏着。有那么一瞬间,昂文以为那是海——莎拉·拉蒙奇梦中的那片海也许涨了水,淹没到了这里。但昂文听到了它的声音,那不是海浪汹涌的声音,而是一种低沉嗡鸣的音乐声,曲调不断重复着,让人无法摆脱。
那是一个游乐场,拉蒙奇正带着他朝它走去。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督察继续说,“最大的难题在于如何不被你的调查对象发现。存在在一个人的梦中和观察他的梦完全不同,你必须成为他梦境的一部分。那么,督察要怎样才能不暴露自己呢?秘诀在于要躲在他梦中的阴影中,躲在他头脑中最阴暗的地方,躲在他自己都不敢去看的角落里。一般,你都能找到很多这样的地方。”
在他们前面,小巷一分为二。拉蒙奇停下脚步,看着分岔路。在昂文看来,这两条路是一模一样的。但拉蒙奇却在犹豫,然后,他耸耸肩,选择了左边的一条路。
“督察在调查案件时,会受到了疑犯梦境内容的限制,”拉蒙奇继续说,“一个人可能会梦到一扇柜子上的门,但如果疑犯不把门拉开,督察也看不到门里面是什么。所以,我们需要学会在适当的时候给这些疑犯一些刺激。我们可以悄悄对他们说,‘难道你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吗?’如果疑犯也想看,而且他真的打开了门,我们就可以看到了,里面说不定就是他在上周二刚刚犯下的一桩谋杀罪的回忆。”
昂文回头看了看他们来时的路,他一想起拉蒙奇在分法路口时的犹豫,不免有些担心。在那之前,这位督察在选择路径时都是毫不犹豫的。如果他连自己在头脑中构筑出来的东西都不熟悉,那他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呢?他们会不会走错了路呢?
“有意思的是,”拉蒙奇说,“帕斯格莱芙小姐的机器能够起到一定的帮助。让你在观察一项梦境记录时,能看到疑犯视线之外的东西。你可以去某个角落翻翻里面有什么,你可以把书打开,甚至可以查看床底下。帕斯格莱芙小姐的这个机器似乎能读取从潜意识深处发出的一种低频率信号,所以,它能看到一些外围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做梦的人自己都看不到的,也是督察原本以为无法看到的,这是我们相比霍夫曼的又一个优势。”
昂文还在回头看,他看到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情形:一扇门打开,一个女人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小巷,她跟在拉蒙奇后面,紧贴着墙走,她是阴影中的阴影,她走路的速度比雨滴还快。一束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昂文被吓得差点从梦中醒来。而他还躺在第三档案室里的身体也动弹了一下,他的腿抽动了下,两只脚交叉在一起。
那个女人竟然是格林伍德的女儿,她还穿着那件格子外套,在腰间系了一根腰带,头发盘得紧紧的,戴着一顶灰色帽子。
拉蒙奇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梦境已经被别人渗透了。昂文朝他大声喊,拉他的外套,把这个跟踪者指给他看,但这些都没有任何效果。穿格子外套的女人跟在他们后面,只有几步远。她看不见昂文——她应该是这个梦境记录的一部分,但她专注地盯着拉蒙奇,偶尔停下来,也只是为了调整一下头顶的灰色帽子。昂文想,她现在应该是睡着的,这是两天前的晚上,从现在开始,再过几个小时,她就会去中央车站,她会弄掉她的伞,而我却没有把那把伞捡起来。
他们离游乐场越来越近了,街上到处是朦胧的白光,昂文现在能清楚地听到那音乐声,应该是手风琴或筒风琴之类的声音。这时,拉蒙奇拐了个弯,他揉了揉眼睛,又眨巴了几下。昂文跟着他,穿格子外套的女人紧随其后。
“自从调查局第一次把梦境侦查作为标准的侦查手法后,”拉蒙奇说,“有很多未经授权的侦探就知道了我们督察工作的真实情况。昂文先生,如果你现在正在看这个,那就说明你是两者之一。我敢肯定,你一定能猜出另外一个人是谁。”
拉蒙奇提到昂文名字的时候,穿格子外套的女人突然眯起眼睛,四下看了看。她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于是,她继续往前走,但和拉蒙奇之间保持的距离却比之前要远。那么,格林伍德的女儿是知道他的名字的。她在中央车站弄掉那把伞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吗?而且,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成了调查局的下级文员,还被提拔到了昂文的职位,坐在了昂文的办公桌上。但她的本事远不止如此,她能够渗透进一个训练有素的督察的梦境。格林伍德还担心她女儿的安全,在昂文看来,她完全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一周之前,”拉蒙奇说,“有人偷走了我的《侦探指南》,把它交给了斯瓦特侦探。当然,他看过这本书,但我的这本有点不一样。我的这本里面有十八章,在十八章里,作者详细说明了梦境侦查的方法。斯瓦特看完非常生气,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方法?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我为什么不告诉他?那天一大早,他气冲冲来到我办公室,开口第一句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我必须跟他说点什么,于是,我把事实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我告诉他,是总管认为梦境侦查太危险了,所以,除了第一版的《侦探指南》,后来的《侦探指南》中都不再有这方面的内容,只有督察才知道这个秘密。它的存在对侦探有帮助,但侦探并不知道它的存在。斯瓦特可不愿意被蒙在鼓里,他告诉我,他要打赢这场仗。
“‘什么仗?’我问他。
“他说,‘当然是和伊诺奇·霍夫曼之间的仗。’
“他认为,只要能闯入敌人的梦中,就能了解他内心的秘密。他忘了霍夫曼这么多年来一直躲着,是我们所有人的努力才让他有所收敛。他还忘了,哪怕是我们最优秀的侦探,也不敢冒半分钟的险,闯入那个人的头脑。但斯瓦特总觉得他和霍夫曼之间还有些没有完成的事。
“我不能阻止他去,所以我只能帮助他,我也破坏了一些规矩。首先,我告诉了他,他的文员是谁。昂文先生,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你非常尊敬,他认为只有你才能帮助他。他说,你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是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他在报告中的很多细节,最后并没有归入档案,因为它们和案子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是你把那些细节删掉的,但现在,它们都很重要。当然,他不愿意告诉我那些细节是什么。
“然后,我通知了帕斯格莱芙小姐,说我需要制作一份新的记录,并且不想在第三档案室留下任何关于它的资料。我请她把记录直接送给我,然后再由我交给你,我希望这样做能有用。”
这个游乐场很像凯里格瑞的游乐场,也有一些类似巨大动物头颅的建筑,还有插着旗子的彩色条纹帐篷,一排又一排的游戏小摊。但这个游乐场非常整洁有序,没有积满污水的小路,没有已经坏掉的过山车,更没有垮塌倒地的小亭子。这个地方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每个角落似乎都散发着微光,一阵风吹过,它开始轻轻颤抖,但昂文在睡梦中,却感觉不到那阵风的存在。突然,每一个角落都响起了音乐声,天空中的白云像是廉价小影片中的幽灵。
拉蒙奇现在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这个地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他说,“至少和你的想象不完全一样。我们一直不能准确定位霍夫曼的思维,所以每一处这样的建筑都只代表了一种可能性。他不论走到哪里,都会留下一些回声,来扰乱我们对他的跟踪。在这里出没的一些人也许是凯里格瑞游乐场的那些同伙,或者更糟糕的是,他们只是一些普通人,压根儿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霍夫曼掌握在了手中。最近几周,尤其是斯瓦特离开以后,这个地区的规模已经迅速扩大了。”
他们接近的应该是游乐场正中的位置,旁边巨大的摩天轮正在缓缓转动。拉蒙奇停下脚步,原地绕了一圈,打量着周围的情况。穿格子外套的女人赶紧躲在售票亭旁边,但她还是紧盯着拉蒙奇督察。
“我必须承认,它的样子不是由我选的,”他说,“霍夫曼的本领很强大,哪怕是在别人的头脑中,他也能决定他自己的模样。相信我,这确实很让人头疼,我很讨厌这段音乐。”
昂文再感觉不到第三档案室里床铺的温暖了,现在,游乐场里冰冷的光线显得那么真实,还有敲打在他雨伞上、滴到他鞋子上的雨水,也同样真实。他的袜子已经湿了,他的袜子总是容易被打湿,哪怕在他睡觉时也不例外。
“那边。”拉蒙奇说。
昂文跟随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一幢低矮的大楼,楼前有一段宽敞的台阶通往玻璃窗大厅。大厅里面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走廊,整个游乐场都反射在那玻璃墙上,显得支离破碎——这是一间魔镜厅。里面出现了拉蒙奇的几十个身影,他的身体被扭曲,四肢被分离:这里一条手臂,那里一只腿,肚子又跑到了另一个地方。但镜子中没有昂文的影子,有那么一刻,他突然在镜子中瞄见了另一个身影,那人戴着帽子,穿着灰色雨衣,手中的雪茄烟头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拉蒙奇飞快地朝魔镜厅跑去,昂文也跟在他旁边。等到他们跑到大厅前面时,那个人影却不见了。拉蒙奇一只脚踏上第一级台阶,蹲下来,他们就这样等着。
“他一走进这里,霍夫曼就把他抓住了,”拉蒙奇说,“现在,霍夫曼只要保持睡觉的状态,就能把他一直囚禁下去。但比这更可怕的是斯瓦特被囚禁的时间越长,他的思维就越不是他自己的,这非常可怕。霍夫曼会知道斯瓦特所知道的一切,他会吸收他的想法,包括他的身份。到最后,斯瓦特就什么都不是了,成了一个植物人。或者说,一个完全由霍夫曼所操纵的傀儡。”
斯瓦特又出现了,镜子中出现了好多他的影子,那些影子都很小——他应该是在魔镜厅深处的某个地方,而昂文他们所见的只是经过了十几次反射后他的影像。他似乎也看到了他们,因为他低下头,把帽子往后推了一下。
“特拉维斯!”拉蒙奇大声喊,“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无数个斯瓦特的影子都突然站直身子,把雪茄烟从嘴里拿出来。
昂文看见斯瓦特的嘴巴在动,却没有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只有雨水的滴答声和摩天轮转动的吱呀声。昂文和拉蒙奇靠得更近了,就在这时,镜子中的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昂文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他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但问题不在他的眼睛。
他们背后游乐场的倒影在移动,有些地方渐渐黯淡,有些地方愈发明亮。有些地方消失在远方,有些地方越来越近。
昂文也不再听到雨水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了,他们已经被魔镜厅包围了。拉蒙奇显然也困惑了,他转了个身,倒退几步,却撞上了一面透明的玻璃墙。“怎么回事?”他说,然后,他好像打电话信号不好时说了一句,“喂喂?”
“爱德华·拉蒙奇,”无数个斯瓦特走动起来,有些倒影消失了,有些倒影却更加清晰,“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哎哟,兄弟,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我都搞糊涂了。”
“看到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特拉维斯。我就是带个人到这里转转,仅此而已。”
“他们应该会给你付钱吧?”那无数个斯瓦特的倒影转了个弯,有些影子变大了,他应该是走近了一些,“那跟你来的是谁?”
“我觉得是一个能帮助我们的人,能帮助你的人,特拉维斯,说不定他还能帮你离开这里。”
“那太好了,爱德华,”斯瓦特的语气突然变得悲伤起来,“你还在支持我,我很高兴。”
拉蒙奇把自己头顶的帽子一把揪下来,“我告诉你别来,你偏要来,你把我们都陷入了危险的境地——调查局最好的侦探现在被困在霍夫曼的脑子里了!”
“你太抬举我了。”
“我们俩是同病相怜,特拉维斯。我现在也自身难保,我的状况比你知道的更加危险,我在这里已经是很危险了。”拉蒙奇用手推着那面玻璃墙,又用帽子去拍。他在两面镜子之间找到了一个出口,从出口走了出去,昂文也紧紧跟着他。
“他们把这里叫游乐场,”斯瓦特说,“但我告诉你,这里比任何监狱还要可怕。他会时不时来监视我,当他来的时候,我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头盖骨被掀开,有人拿着个手电筒往里照,很痛苦,爱德华,你应该早告诉我会有这样的结果。”
“我告诉你了,特拉维斯,我告诉你了。”
又有更多斯瓦特的影子消失了,现在只剩下斯瓦特的几个影子了。他现在应该离他们更近了,但拉蒙奇还是找不到通往他的路径。
斯瓦特和他剩下的几个倒影说:“你知道他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吗?他是从凯里格瑞那里学来的,就是那个疯狂的小男人把游乐场带到了这座城市。你还记得吗?‘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的,你看到的一切也和你自己一样真实。’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拉蒙奇说,“这个技术是从调查局里泄露出去的。有人偷偷学到了这个秘密,把它告诉了霍夫曼,说不定那个人就是格林伍德。”
“那只是传说,流言蜚语罢了。实际上,这门技术相当古老,说不定可以一直追溯到最开始。它是跟着游乐场的到来一起来到这座城市的,你的老板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掌握了它,其实如果没有它,我们会更好。”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会觉得我是一来就被霍夫曼抓住了吧?不是的。在我被他抓住之前,我亲眼见证了这项技术,但并不是《侦探指南》里说的那个样子。我陷得很深,还看到了一些很可怕的东西,我想知道什么能把他惹恼。”
拉蒙奇有点喘不过气,他停下脚步,把手撑在膝盖上,“结果呢?”
“没有谁告诉他如何模仿那些声音,”斯瓦特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他开口说话时,他在镜子中的影像也时而分开,时而汇聚,“他这本领是天生的。他在乡下的一个小村庄长大,父母是从国外来的移民,都是辛勤工作的普通人。他小的时候就模仿面包店老板娘的声音,把店主叫出去,然后自己溜进去偷走面包,很聪明吧?后来,他又躲在教堂的阳台上,假装是天使,骗牧师更改了布道词,不再说什么救赎之类,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例如,推翻世界的旧秩序等。当教堂的人最后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他们把他当恶魔抓了起来。如果当时不是游乐场收留了他,说不定他就被杀了。”
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斯瓦特一边说话一边摇头时,镜子中一个他的影子的脸突然变得清晰,昂文仿佛看到了那脸上的眼泪。拉蒙奇也发现了,“特拉维斯,”他说,“我们没时间说这些了。”
斯瓦特把雪茄烟从嘴里拿出来,扔到地板上,“这也可能很重要,爱德华。你就不能认真听我说一次话吗?当霍夫曼的妈妈把他送到游乐场时,他还只是个孩子。凯里格瑞就像个魔鬼,他教给霍夫曼一些东西,但他所教的远远不够。所以,霍夫曼以为等自己慢慢长大,自然就明白了。有一天晚上,他偷偷溜进凯里格瑞的脑子,想要知道他的秘密。凯里格瑞发现了他,把他关在了脑子里,折磨他,不让他醒来。最可怕的是,从此霍夫曼知道了凯里格瑞有事瞒着他,而且还会一直瞒着他。凯里格瑞永远不会透漏自己变强大的秘密。”
拉蒙奇现在看起来很平静,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听着倒觉得,霍夫曼确实需要点教训,特拉维斯。我觉得他太自大了。”
现在,镜子里只剩下两个斯瓦特。他们同时转过身,把双手高高举起来,“你知道什么?你没有看到我所看到的一切。再说了,你最好让我参加你的计划。你找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我希望他还不错。”
“在目前这样的状况下,”拉蒙奇说,“我最好还是不告诉你。”
两个斯瓦特都安静了,过了一会儿,他们站直身子,又扭了扭脖子。当他们再转过身时,他们的眼睛都闭上了,咧着嘴笑着,“那到底现在是什么样的状况呢?”
“我知道你是谁!”拉蒙奇说。
两个斯瓦特都深吸一口气。离他们比较近的那张脸突然开始变得松弛,脸部周围的皮肤也开始起皱,那整张脸都从头上脱落,啪啦一声,掉在了地板上,像个煎蛋卷一样缩成一团。
昂文倒退了几步,而他也听见睡在第三档案室里的自己朝枕头里喊了一声。
那张脸四四方方、表情凝重,那人正是伊诺奇·霍夫曼。他睁开双眼,挽起袖子,他身上穿着蓝色镶红边的睡衣。
真正的斯瓦特却往后一跌,靠在透明的玻璃墙上,像被切断了牵绳的木偶。他看上去摇摇晃晃、筋疲力尽,大概已经饱受精神上的折磨。他的脑子是不是已经都被掏空了?应该不至于,他咳嗽了一声,朝拉蒙奇做了一个鬼脸,又努力朝他挥挥手。
“我应该勒死你。”霍夫曼对拉蒙奇说。他正常的声音就像斯瓦特在报告中所描述的那样——音调很高,但音量很轻,几乎让人听不到,哪怕在威胁别人时,也不带一丝的感情色彩。
“那你也得先醒来,”拉蒙奇说,“但你是不会醒来的,对不对?你现在终于把他抓住了,你不可能让他走的。你也和他一样,都被困住了。”
霍夫曼没有理会这番话,他的目光聚集在昂文所站的位置。他朝这个方向走来,昂文觉得自己全身的湿衣服好像结成了冰块。走廊很长,霍夫曼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走过来,像无法躲开的噩梦。他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似乎被雕刻在一块木头上,“你带来的这个人是谁?”他问。
最后一秒钟,昂文往旁边跨了一步,霍夫曼从他身边走过去。他绕过一面镜子墙,拽着一个女人的手腕走了出来,正是那个穿格子外套的女人。霍夫曼使劲拉了她一把,她叫了一声,往前踉跄几步,她头上的帽子松了,等她站稳后,她又重新整理下帽子。
“喂,丫头!”斯瓦特站了起来。
拉蒙奇把自己的帽子重新戴上,“她是从哪儿来的?”
斯瓦特哼了一声,“她是跟着你来的,大督察。爱德华·拉蒙奇先生,来认识一下这位佩妮·格林伍德女士吧。你现在做的这件事,她做得比你更好,她知道你所想的一切,她一句话不说就能伤害到你的感受。她也是自学成才的,她是一个真正的神童。伊诺奇,我想你也是认识她的。”
霍夫曼却表现出自从他出现后的第一次震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穿格子外套的女人,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爸爸,”她对霍夫曼说,“我们得谈谈。”
拉蒙奇看着斯瓦特,“格林伍德?她和霍夫曼?特拉维斯,你怎么从来没有报告过这件事?”
霍夫曼朝拉蒙奇摆摆手。拉蒙奇举起双手想要张口说话,但他头上的帽子突然变大了,把他的头整个都包了进去,他要说的话谁也没有听清。他用手拼命扯着帽子,但帽檐紧紧裹住他的下巴,他的喊叫声变得模糊不清。
霍夫曼朝穿格子外套的女人走近一步,伸出手,“我找过你,”他说,“我费尽千辛万苦地找你。”
“也许是我不想被你找到吧。”她从外套上捏起一根线头,躲开了霍夫曼的眼神。
“你妈妈把你带走了。”
“是你让她被抓的,”佩妮说,“对你来说,工作比她更重要。”
斯瓦特蹲下捡起雪茄烟,他听着这父女俩之间的争论,仿佛是早已经知道了整个故事。昂文突然明白过来,斯瓦特确实是早就知道了,他不仅知道,还参与了。霍夫曼和女儿又开始讨论“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就是在那一天,斯瓦特在中央银行抓住了克莉奥帕塔·格林伍德,并把她遣送出了这座城市。他曾经写道,我不会告诉你我和她聊了什么,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在把她送上车之前都发生了什么。这就是他们聊的什么:他们聊的就是她的小女儿。他们那天在车站做出了安排,要如何把佩妮送出这座城市,让她远离她的父亲。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说这个,”佩妮说,“我想告诉你我的新工作。新工作也是秘密进行的,你不知道。他们打败你了,爸爸。你还记得希尔达·帕斯格莱芙吗?她以前是给游乐场放焰火的。”
昂文倒吸一口气,结结实实地倒吸了一口气。希尔达,就是那个女巨人希尔德嘉,斯瓦特就是在见到凯里格瑞的那一天第一次见到她,还和她聊过天,她当时正在用火药制作焰火。现在,她却是第三档案室的主管文员,难道这位凯里格瑞的旧部下来投奔调查局了吗?
霍夫曼暴跳如雷。“你们都在调查局工作?都在替他工作吗?”
昂文想,这个他,应该指的就是调查局的总管吧。格林伍德曾经说过,他比伊诺奇·霍夫曼还要可怕。
但现在已经来不及多想了,拉蒙奇此时正在地上翻滚,他已经被自己的帽子憋得喘不过气了,正用拳头使劲敲着自己的头。昂文想,这大概就是拉蒙奇死亡的原因:被自己的帽子捂死的。他无法阻止这一切。当拉蒙奇死了以后,这张梦境的记录也就会停止,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佩妮,佩妮,”霍夫曼轻唤着她的名字,那声音像在唱歌,“我们多久没有见面了呀。你都去哪儿了呀?你刚出生的时候,你的眼睛就像两面小小的镜子,让人害怕!凯里格瑞看到了你,说你归他所有了,但你还是及时回到了我身边。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父女联手。”
斯瓦特笑了,“是啊,那结果多好呀!”
“十一月十二日被盗案的失败只是偶然。”霍夫曼猛然说。
斯瓦特带着鄙视的表情摆摆手,穿格子外套的女人却显然认真听完了霍夫曼的话。她和霍夫曼还站在那里,相互看着对方。霍夫曼比她还要矮三十来厘米,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好像有点孤立无援的感觉。
“丫头,”斯瓦特对她说,“别听他说。”
佩妮没有理会,她又对父亲说了一句,“我们得谈谈,私下里谈谈。”
斯瓦特紧张地看了拉蒙奇一眼,把自己头顶的帽子一把揪下来。但霍夫曼这次并没有对斯瓦特玩什么花招,他只是说了一句:“我得一直盯着他。”
“你觉得他还能干吗呢?”佩妮问,“去翻你脑子最里面的那堆垃圾?发现你原来是个坏人?就让他自己待一分钟吧。”她朝斯瓦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很快就能把他抓回来。”
霍夫曼皱起了眉头,但最终,他还是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他打了个响指,他背后的一面镜子突然化成一缕青烟,后面露出通往游乐场的楼梯。
斯瓦特耸耸肩,把帽子戴回头上。接着,他抽了几口雪茄,烟头上的红光又亮了起来,“那你们俩好好聊。”他一边说,一边轻快地走出了魔镜厅,最后,他看了一眼拉蒙奇抽搐的身体。
昂文跟着他也走了出来。外面,游乐场的灯光变得更加明亮,甚至有点刺眼,过山车正风驰电掣地翻滚着。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和新鲜木屑的味道,手风琴的音乐声震耳欲聋。斯瓦特跳上旋转木马的平台,昂文也急匆匆地跟着跳了上来,他赶紧抓住其中一匹木马的缰绳,才站稳了脚跟。斯瓦特从平台的另一边又跳了下去,朝游乐场的边缘跑去。
斯瓦特侦探的行动显然目标明确,他好像在执行什么事先制订好的计划。难道他和佩妮之前就策划了这次短暂的逃亡?昂文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跟多远。他应该已经到了边缘,他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拉着自己的后脑勺。这场梦就像是那种一个套一个的套娃,揭开一层,还有一层。但如果说,帕斯格莱芙小姐能观察到别人的梦,那她是否有可能已经把注意力转到了另一个人的梦境里,并且像拉蒙奇说的那样,已经调整了机器的频率呢?应该是这样,昂文离斯瓦特越近,他们之间的频率应该就越一致。
斯瓦特已经到了游乐场的边缘,那里有一幢小房子,几乎是个四四方方的正方形,它的窗户上反射着游乐场里的光线。斯瓦特踏上房前的台阶,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然后闭上眼睛,皱起眉头,“好吧,”他对自己说,“就跟转动收音机上的旋钮一样简单。”他转动把手,用夸张的姿势把门推开了。
门的另一边竟然是昂文家的浴室。
斯瓦特走进浴室,四周看了看。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挂浴帘的杆子上,“这还差不多。”他说。他打开热水龙头,脱掉衣服,然后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了一个烟色玻璃的小瓶子。他把瓶塞拔开,闻了闻,把瓶子里的东西全倒进浴缸,浴缸里立刻充满了泡泡。一切准备就绪后,他把一个脚趾伸进水里,试了试水温,然后整个人才坐了进去。他把帽子盖在脸上,开始抽雪茄,烟灰掉进浴缸。烟头上的火光是整间浴室里唯一的颜色,而它烧得是那么火热,把浴缸上方的蒸汽都染红了。
躺在第三档案室里的昂文在被子里伸了伸脚,在他梦到拉蒙奇梦到霍夫曼梦到斯瓦特的这个梦中,一个梦中的昂文打开了自家浴室的门,他胳膊上搭着一条干净的毛巾,他的浴袍紧紧系在腰间。斯瓦特正在用一个长柄刷脚,那一个昂文说:“先生,你在我家的浴缸里做什么呢?”
斯瓦特告诉那个昂文,不要叫他的姓名,有人可能在偷听,他还说昂文很健忘。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些事,你不要忘了,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那一个昂文说。
“那好,情况是这样的。你很担心,你希望一切都能顺利。我看过了你对我报告的整理,我看过了那些文件,你把一些好的内容都删掉了。你关心的只有细节、线索,谁做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但我要告诉你,昂文,这些远远不够。有一个……我也不知道了。”他挥动着手里的雪茄,“这整件事有一种感觉,很神秘,但越神秘越好。这就像是恋爱,或者说像是失恋,我也忘记了。相比之下,事实就不算什么了。你是我最大的希望,这一次,你要努力试一试,行吗?不要把那些好的内容都删了,行吗?”
“对不起,”昂文说,“你刚刚说了些什么?我想别的事情了。”
“不用担心。你只要记住一点:第十八章。记住了吗?”
“记住了。”
“跟我重复一遍:第十八章。”
“第大象章。”昂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