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凋零的花片 第五节

再次回到案发现场已经是晚上九点多。筒子楼里昏黄的灯光映衬着遍布油污的地面。过道因为昏暗显得格外幽邃、狭长。整栋楼似乎还沉浸在无限的哀痛当中,家家户户的门都紧闭着,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谷新方神情茫然地立在门口。液化气灶台上,一只铝壶兀自长鸣。

“水开了。”高翔抢步上前关掉炉火。谷新方依旧毫无知觉地站在原地。血红的眼神迷失在哀伤的气流里,高翔知道谷新方又喝酒了。门没关。高翔看到了林雅,她泥雕石塑般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丫丫的相框,灵魂游荡在单薄、瘦弱的身体之外,久久寻不到归途。一个母亲思念她的孩子,在寂静的夜晚。相框里的孩子,一脸灿烂的笑。不久前,那些灿烂的笑容就真实地绽放在这个房间里。而今,她却凋零了,如一朵娇弱的花片,凋零在雨夜的罪恶中。高翔不忍心打扰林雅,也不敢打扰她。

“老谷,我想再看看孩子的房间。”高翔知道,任何安慰都无法抚平失去孩子的父母心头的伤痛。目前要做的,就是尽快破案,缉拿凶手,只有这样才能告慰死者孤独幼小的灵魂,告慰生者那颗已然破碎不堪的心。

谷新方干裂青紫的嘴唇痛苦地抽搐,他紧紧握住高翔的手,无声地传递着心底的怨与恨。绵延不尽的怨与恨,已经排山倒海似的将他吞没。高翔就像一棵救命稻草,他相信高翔,从第一次见到高翔,谷新方就相信,高翔虽然无法把他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却可以了断他对真相的迷茫。高翔一定有能力告诉他残害丫丫的凶手在哪儿,高翔一定能将凶手绳之以法,一定能,一定。

谷新方打开了丫丫的房门,摁亮了日光灯。丫丫的尸体早已不在,床上带血的被褥也已经撤掉了,只剩下空床架。地上的血迹还隐约可见。小学课本、字典、作业簿、圆形的小梳妆镜、红色塑料梳子、台灯、玩具狗……陈列在书架上。桌角有一个红色的书包,书包带上还捆扎着上学要带的红领巾。丫丫生前所用的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高翔知道,每一件物品上都留有一个母亲的细碎抚摸。

有那么一刻,高翔似乎听到了孩子顽皮的欢笑声、稚气未脱的读书声、绝望的呼救、撕心裂肺的冤诉以及她孤零零走向鬼蜮之门时的凄楚哀鸣。此刻,那些声音正从潮湿的墙壁里慢慢渗出,层层叠叠,蘸了血的猩红,雾一般散开,牢牢地卷裹住了高翔的神经。高翔握紧的拳头里有火辣辣的烧灼感。

他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快速、细致地扫看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停留在窗户上。老式木框窗,插销已经损坏。两扇窗页靠把手上的布条捆绑在一起,布条没有新近解开的痕迹。当然,罪犯也不可能从窗户逃出后再从外面把布条系好。这些在第一次现场勘验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认定男厕所的窗户是罪犯进入犯罪现场的唯一通道,也正是因为这一认定,才使高翔在其后推理过程中产生了诸多疑问并对诸多巧合感到费解,并最终将犯罪嫌疑人锁定在筒子楼住户身上。叶子的话点醒了高翔,高翔想,也许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高翔让谷新方搬来了一把椅子放在窗户前,又让谷新方找来两个干净的塑料袋。高翔把塑料袋套在手上,他踩在椅子上,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推窗户。陈旧的木质窗户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一道十七八厘米的缝隙在窗户上方出现了。由于年代久远,木质窗框早巳变形,把手处的布条根本无法捆缚整个窗体。是这儿!高翔心里豁然开朗。

他掏出手机拨打电话:“魏虎,带上家伙,来谷丫丫的被害现场。”

二十分钟后,魏虎带领技术队的干警赶到了现场。

“怎么了?高翔。是不是有新的发现?”

高翔没有直接回答。他扔掉了手上的塑料袋,向魏虎要了副手套重新戴好,登上椅子,再次用力推开老木窗上的巨大缝隙。魏虎立刻明白了高翔的意思。他们走出筒子楼,绕到窗户外,对窗户在不同力度下的开合状态进行了详细拍照。之后,他们才再次回到房间,把拴窗户的布条解下来,展开来仔细查看,没有血迹。

“做个脱落细胞试试。”魏虎说,虽然希望不大,他还是要把各种可能都考虑到。民警孟奇把布条装入了物证包装袋。

高翔小心地打开两扇窗页。窗框上也没有指纹。窗台内侧已经被擦过,当时是否遗留下罪犯的足迹已经不得而知,而窗台外侧,因为当时被雨水打湿根本不可能采集到足迹。这是一次失误,现在,他们只能把搜索证据的唯一希望寄托在木窗本身。魏虎戴好手套,从勘验箱里拿出手电,和高翔一起沿着窗框一毫米一毫米寻查。鹰可以在几千米的高空发现逃逸的野兔,他们有鹰一般的细致和敏锐。一处小小的劈裂进入了高翔和魏虎的视线。新的木头茬儿从乌黑的旧窗漆下暴露了出来,就在新鲜的木头茬儿上附着着一小片淡红色的斑迹,只有两毫米左右的大小。高翔和魏虎两个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对视了一下,脸上不仅有兴奋,更多的是紧张,是对新发现产生的强烈精神反应。

“孟奇。把它给我提取了。晚上加班做。”魏虎一声大喊。嗓音洪亮、掷地有声。他需要一声大喊,所有的人都需要这一声大喊。不到三个月两起命案,技术队派出的全是精良干将,却一点证据拿不到,大家心里早就郁闷坏了,憋屈坏了。谁都不说什么,可谁心里都不服这个劲儿。

较量,没有刀光剑影的较量。在罪与罚的天平上,证据就是罚的砝码,只有足够多的砝码才能压起沉重的罪恶,让它从黑暗中浮起,藏无可藏,大白于天下。人血,他们已经从中检验出了一个男性的DNA,这当然不是丫丫的,同时也证实不是谷新方的。高翔的精神为之一振,根据血迹出现在窗框上的概率以及窗框上劈裂形成的新旧程度,高翔知道,血迹很可能是罪犯出入现场时不慎划伤留下的。

高翔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坐回到书桌前,开始重新整理思路。

首先罪犯潜入犯罪现场的路径已经明确,是丫丫房间的窗户。那么根据现场勘验的情况,捆绑窗户的布条没有解开过,在布条不被解开的情况下,窗缝可以达到的最大限度为十八公分,进而可以获悉罪犯的基本特征,小个子并且体形偏瘦。还可以得出另一条结论,罪犯对房间内的情况非常熟悉,否则他是没有胆量直接爬窗户的。毕竟爬窗和撬锁不同。如果是撬锁,在发现条件不利于作案的情况下,罪犯可以从破了锁的门紧急出逃。反之,如果对室内情况不熟悉,一旦在爬窗的过程中就被人发现,罪犯很可能被卡在窗户上无法快速逃脱。即便是在爬窗后被发现,如果罪犯事先没有摸清门锁的情况,也是很难预计出逃能否顺利的。一系列的不可预见性,会给罪犯实施犯罪带来太多的风险。因此这一路径的选择,注定暴露出了罪犯对环境的熟悉度和把握度。

既然罪犯对室内情况非常熟悉,反推罪犯的犯罪目的就不会是偷窃钱财,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的房间是不可能有大量钱财的。这样一来犯罪的目的就成了杀人,单纯杀人或奸杀。

犯罪目的明确,可以继续逆向考虑杀人动机,可能有三种情况,一是丫丫本人与罪犯之间存在某种利害关系,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定存在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件,而这个事件危及到了罪犯的利益和安全,罪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必须杀人灭口。但从孩子生前在校和在家的情况来看,孩子根本没有接触到可怕事件的机会。即便是意外接触到了,对于这样一个可怕的事件,以孩子的生理和心理承受力是不可能在情绪上不露任何痕迹的。因此这种犯罪动机基本可以排除。

第二种情况是仇杀,罪犯憎恨的对象不是丫丫本人,而是谷新方或林雅,孩子做了无辜的牺牲品。这项工作的调查尚不深入,一是因为被害人父母的情绪都还不稳定,很难进行细节盘问;二是前期调查重点一直锁定在筒子楼的住户身上。如果考虑仇杀,这个调查范围显然是不够的。

“为情呢?”高翔耳边里突然响起叶子说过的话,心中不由一凛。会吗?林雅是那么的纯真。不会吗?她曾经不是莫名其妙地就断绝了与自己的联系,选择和谷新方结婚了吗?高翔脑海里浮现出谷新方的样子,短粗的身材,长期饮酒导致的血红的眼睛和紫红的脸色,鬓角甚至已经有了隐约的灰白。高翔在案件调查中了解到谷新方比林雅大七岁,年近四十的谷新方,面目上早就有了苍老的痕迹。高翔知道不该以貌取人,但谷新方和林雅站在一起无论如何让人难以联想到爱情。况且谷新方没有太多文化,虽然林雅失去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但她文笔隽秀超然,思维轻灵飘逸,甚至可以说拥有诗人的情怀。谷新方怎么可能走进她如诗如画的精神世界呢?莫老头不是也说过,谷新方对林雅态度粗暴吗?林雅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嗜酒如命、脾气暴躁、一无所成的人呢?高翔发现自己直到这时才开始认真地审视林雅的婚姻,才发现林雅的婚姻里充满了这么多的不和谐。叶子的话不无道理,下一步的工作必须进一步了解林雅的感情世界。

还有第二种情况,就是犯罪分子与谷新方一家没有任何利益纠葛,丫丫的惨死完全是出于罪犯的犯罪心理需求。如果情况真是这样,那么丫丫一案就很可能是杀害林巧珠和仝思雨的案犯所为。二起案件一旦在犯罪心理上存在共同特点,结合被害人遭受的相同的、惨不忍睹的下体残害,也就为犯罪动机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罪犯极端仇视女性,对性有疯狂的欲望和毁灭心理。是性功能障碍者吗?三起案件都没有找到精斑。而丫丫一案,为侦破范围提供了新的线索,罪犯应该是熟悉丫丫家庭环境的人。他究竟是谁?他藏在哪儿?

三起案件是否可以真正并案,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支持。在确认之前,仍然不能放弃对仝思雨一案疑犯的追查。

高翔经过重新推理,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头脑中拟好了下一步工作计划。

他伸了一下懒腰,看看手表,拨通了郑德的电话。

“郑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在丫丫被杀的现场,发现了一名男性的DNA,基本可以认定是罪犯所留。”

“啊?怎么找到的?魏虎他们不是早勘验过现场,一无所获吗?”

“是我们疏忽了,罪犯潜入的途径不是男厕所的窗户,而是丫丫房间的窗户。”

“什么?怎么可能呢?我们一块儿看过现场,窗户是用布条绑住的,罪犯总不能跳出去后再系吧?”

高翔听出了郑德的焦急和疑惑,就把发现窗框上血迹的过程以及自己对案件的分析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只是没提并案的想法,他不想在缺乏证据支持的情况下贸然提出并案侦查,这会干扰郑德的思路,在案情真正明朗之前,他不能把侦破方向过早局限在自己的直觉里。

“哦,原来是这样。难怪我们对罪犯从男厕所窗户潜人犯罪现场存在那么多解释不清的巧合,进而导致了对怀疑人群的误判。其实他根本就是另走别径。你的分析很有道理,罪犯应该是谷新方夫妇认识的人。”

“对筒子楼住户的锁定虽然错了,工作并没有白做,排除本身也是一种收获。即使按照目前的推理,筒子楼的住户仍然不可避免地需要逐一排查,现在这部分工作等于我们已经完成了。”

“嗯,分析得对。那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我想这样,我再去接触接触谷新方夫妇,除了进一步印证仇杀的可能或不可能,还要进一步了解他们的婚姻现状和两个人的情感世界,看看有没有因情引祸的可能。当然这不是定论,只是一种可能,如果再次排除,就是……算了,排除这种可能后再说其他的。”高翔最终没有把并案侦查的想法说出来。

“我不和你一起展开对谷新方夫妇的调查吗?”

“郑德,你还要继续追查仝思雨的网络联系,我想这样,请局里网监部门协助追查IP地址的来源。重点是本市的。”

“你还不想放弃仝思雨一案?”

仝思雨一案连续侦查两个月,毫无线索。局里对案件侦破存在的困难非常清楚,支队正准备以疑案报结。丫丫一案出现后,高翔和郑德就被安排主抓新案,郑德没想到高翔心里根本就没打算放弃仝思雨一案。

“郑德,我有种感觉仝思雨一案不会完结。凶手绝不会罢手,也许他本来就在筹划新的阴谋。不把这个浑蛋揪出来,还会有无辜者被害。既然还没有真正报结,我们不能放弃。”

“行了,高翔,我懂。我们分头行动,有情况及时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