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黑暗中的眼睛 第二节

小柯还是把叶子受伤的事告诉了高翔。她必须这么做,尽管叶子嘱咐过她不要。小柯太了解叶子了,这个习惯了独自担当不幸的女孩又打算在高翔不知道的情况下自我舔舐伤口,无论是肉体的还是心灵的。

高翔和叶子的感情正在经历一场严峻的考验。林雅的频繁意外已经牵扯了高翔太多的注意力。高翔关心林雅,而且这种关心和林雅的身份无关,无论她是不是高翔所负责的案件的当事人,高翔都会关心她,高翔对林雅的关心深切而真挚,丰沛而热烈,竭尽所能,全心全意。就像两个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一方对另一方的关心没有任何理由,不附带任何条件,天性使然,心甘情愿。因此这种发白天性和本能的东西就显得尤为强大、坚决并充满自我牺牲的精神。

在感情世界里,一切造作的行为都华而不实,虚有其表,不管那些行为方式看起来有多盛大都算不上什么,真正算得上什么的是身不由己,情不自禁。这预示着他或者她即将或已经陷人了情感的漩涡,深陷其中而且无力自拔,他们终将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小柯觉得高翔对林雅的感情就正处在情感漩涡的边缘。而叶子对此却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推波助澜。叶子想干吗?小柯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到。叶子在打退堂鼓,她打算己所欲先施于人。叶子就是这么个人,带有与生俱来的自我牺牲的品质,她注定要为此经历更多的情感波折,也许是一生一世。

与此同时,小柯还发现了另外一个新情况。就是叶子来医院换药的时候身边多出了一个陆天成。陆天成对叶子的关心就像高翔对林雅的关心,不是像,根本就是,不但是,简直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陆成哥哥。叶子意味深长地对小柯说。小柯不是个感情冲动的人,从来都不是,但她还是对陆天成的出现深感意外。原来是他!叶子生命里的第一个男子,朝夕相处、耳鬓厮磨了八年的男孩,让叶子牵肠挂肚了十八年的男人。叶子前二十六年的生命里之所以无法接纳其他男子,小柯断定是因为他,曾经的陆成哥哥,今天的陆天成总经理。他对叶子的感情,小柯相信任何一个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小柯的确是太聪明,太明白了,什么都逃不出她的眼睛。

叶子有一回问小柯你知道为什么你嫁不出去吗?

小柯说那还用问?本小姐长得实在实在实在是太漂亮了呗。

叶子说你少瞎掰,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小柯说我是跟你说正经的呢呀。你没听说过可远观不可亵玩这句话吗?就是说我的。太完美就没人敢要了,所谓太完美就是太不完美吧。这是太完美的悲剧,我预备将悲剧进行到底。小柯说这话的时候洒脱得不得了。

叶子说你是因为太聪明才嫁不出去的。你能看穿每个人的心思,看“穿”你知道吗?所有的乔装粉饰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你不说,其实你心知肚明。而一旦你开口,任何人在你面前都会被剖析得体无完肤。水至清则无鱼,你知道吗?小柯。你啊,让人没有活路。

小柯大笑,那我怎么没看穿你要说这么一番话呢?

叶子说你知道,但是你不说。

高翔和叶子的感情的的确确是在经历一场考验,小柯心知肚明。她不想干涉这场考验,但她认为考验的前提应该是公平的,任何一方都不应该因为蒙在鼓里而被动失分。所以她必须告诉高翔叶子最近出的事。高翔有权利知道,有义务关心,也应该有机会站在公平的擂台上捍卫自己的爱情。假如高翔和叶子之间还有爱情的话。

小柯在电话里对高翔说该说的能说的我都说了,怎么做就是你的事儿了,看着办吧。

高翔去了叶子家。低调清凉的房间里多了一束月季花,新鲜、热烈,带着昭彰显赫的生命力。高翔和叶子就在月季花浓烈的芬芳里默默对视,两个人都在极力克制感情,为了给对方选择的空间,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自我克制。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沙发是叶子新买的。奶白色主体,灰色坐垫,酒红色的靠背。自从那次高翔躺在地板上睡着了,叶子就想买套沙发,后来就精心挑选了这套工艺沙发,色调与家装十分和谐,躺上去宽大舒适。如果高翔留下来过夜,不至于再睡在地板上。叶子准备好了沙发,高翔却再也没在这里留宿过。

“叶子,事情我听小柯说了。你的伤没关系吧?”

“哦。没关系。谢谢你的关心。”

“叶子,别跟我这么客气好吗?我……”两个人坐得近在咫尺,但高翔感觉他和叶子之间的距离从来没这么遥远过。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说,“我想听你再详细说一遍案发的经过,好吗?”

叶子点头,复述了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叶子冷静、客观地诉说意外的经过,不夹带任何感情宣泄和刻意的修饰,以免模糊了案件最关键的地方。尽管叶子不知道案件的关键所在,但她相信高翔可以捕捉到常人无法捕捉到的信息。

“你抓他的时候抓到了丝质有弹性的东西,是吗?”

“对。我感觉应该是他的头,脸或者脖子才对,可是那里被像袜子似的丝质的东西覆盖着。所以我不太敢确定,也许我是抓到了他身上的衣服?”

“出警的警察擦拭了你手上的血?”

“对,手背上的血应该是我自己的,胳膊被划伤了。还擦了右手的指甲,指甲缘上有些红色,不知道是不是血。”高翔看到叶子右臂上涂过药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他们做得很细致,如果指甲上留有罪犯的血迹或脱落细胞,我们可以从中检出罪犯的DNA。”

“哦,原来是这样。”

“叶子,罪犯在袭击你的过程中,抢夺过你的财物吗?比如背包,你刚说事后你是从草木丛里捡回来的。是因为他的抢夺掉落的吗?又比如说你身上的首饰。他有抢夺的意图吗?”

“没有。还真没有。他突然就堵住了我的嘴,然后把我往草木丛里拖,从来没有抢夺过背包或挂在我脖子上的项链。也许是还没来得及?背包大概是在我刚被拖进草木丛的时候滑落的。”

“包里应该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吧。”

“对,什么都没丢。”

“你逃脱罪犯的控制后,他追你了吗?”

“我不知道,我吓坏了。好像是没有。他的手一松我就拼命呼救,我觉得他向相反的方向跑了,我似乎听到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远,但我不敢回头看。”

“罪犯在袭击你的过程中说过话吗?”

“没有。只是喘着很粗重的气。”

“他有侵犯你身体的意图吗?”

叶子被问得脸孔发烫。“不知道,还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伤害行为,我就逃脱了。”

“当时保安在哪儿?他们看到罪犯从小区的大门跑掉了吗?”

“他们在西门和北门的值班室里。听到我的呼救声,两个保安都来了。小区里的楼很多,罪犯出大门前可以选择很多条路径,保安可能根本碰不上他。事实上两个大门的保安也确实谁都没看到歹徒。”

“叶子,昨晚你为什么那么晚回家?”

叶子咬了一下嘴唇没说话。

“你别误会,我必须了解和案情相关的信息。不方便说吗?”高翔声音很温柔。

“我,我是从中心医院回来的。”

“中心医院?昨晚你在那儿?叶子,你,生病了吗?”

“不是,我没事。不到七点的时候小柯给我打了电话,她说……她说林雅被车撞了,联系不上林雅的家人也联系不到你,林雅告诉小柯可以找我,小柯就给我打了电话。”

“找你?”高翔心情十分复杂,他开始隐约感到了叶子有意拉开和自己的距离的原因。“那昨天……”

“昨天我接到小柯的电话就去医院了,林雅已经睡了,本来我想在那儿陪床,结果大概十一点的时候小柯告诉我你回电话了,说马上赶到医院,我就离开了。”

“为什么?叶子。为什么听到我要过去你就离开?”

“我,我,我不想你看到我为难。”叶子轻声说,低下了头。

“所以你就离开吗?你不知道时间那么晚会很危险吗?”高翔说着站起身,走到叶子跟前,俯下身,慢慢托起叶子的下巴,心疼地说,“你必须相信我和林雅的感情已经结束了。我关心她,我会一直关心她,直到我死。不是当作恋人,而是把她当成亲人,明白吗?”

有晶莹的泪水从叶子的面颊上滑落。

高翔强行克制自己的感情,才没有把叶子拉进怀里。高翔不能不心疼叶子,这个女孩无底线的善良和美丽令人心折。

过了好一会儿,他继续问:“路上有什么可疑的人吗?比如那个出租车司机。”

“没有,我下车后,出租车就调头开走了,向北,我来的方向,我记得我无意识地看着它开出很远。”

“进小区后感觉身后有人吗?”

“我说不好。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叶子,不要有顾虑,无论什么事情,告诉我,我来帮你分析。”

“其实我去医院前,还在大厦里的时候,就有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我总觉得黑暗里有双眼睛在盯着我,但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哪里?”

“从大厦?快七点的时候你还没离开大厦,是加班吗?”

“是的。”

“还有其他人吗?”

“有几个,不会是他们,这我敢肯定。加完班后他们就都走了,天成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

“天成?”

“就是陆总经理,陆天成。”

“哦。”

“天成本来是要带我去参加一个商务派对的,我们正要出发,就接到了小柯的电话,我就赶往医院了。现在想想,那种不好的感觉第一次出现就是,就是……”叶子迟疑了一下说,“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后来呢,你在去医院的路上,以及你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都没有发现可疑的人跟踪尾随你吗?”

“没有看到什么人,只是心里的不安一直存在。”

高翔给接警的辖区刑警中队打了电话,详细询问了当时现场调查取证的情况,和叶子说的情况一致,现场也没有提取到有价值的物证。

“你们调取了小区的监控录像没有?罪犯是从外面尾随被袭人进入小区的,还是事先就潜伏在小区里?案发后有没有跑出小区?”

“有的,看过了。从监控录像上看,犯罪嫌疑人应该是从小区西门尾随被害人进的小区,从北门逃脱的。根据我们的了解,西门的保安当时睡着了,没有看见被袭人和嫌疑人进入小区,而北门的保安在听到了呼救声后,忘了把大门关严就跑进了小区,即便关严了,那么矮的门也是说翻过去就翻过去。所以嫌疑人逃脱的时候没有目击证人。录像图像很不清晰,根本没法辨别嫌疑人的长相,反正个不高,跑得挺快。”

通话结束,高翔又问:“叶子,你确信进小区前没有看到有人尾随吗?在车上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后面有尾随车辆?”

“我没注意。”

“下车后呢,附近有没有车?”

“好像有出租车在附近停过,但我没注意是有人上车还是下车。”

“叶子。”

“嗯?”

“注意安全,从现在起,你每时每刻都要注意安全,不要一个人走夜路。千万不要。”

“嗯。我是有点儿害怕,今天上班,不知怎么总觉得那双眼睛还在,就躲在墙后,很冷,很阴森。”

“别担心,你是因为精神过度紧张才会有那种感觉,你不是非常肯定危险不是来自同事吗?”

“是的。”

“那就放松心情,不要草木皆兵。只要记住别一个人走夜路,记住了吗?”

“记住了。”

高翔让叶子放松心情,他自己却并不轻松。叶子的案子显然不是抢劫,抢劫案的特点是快,如果不是人室抢劫,罪犯都会迅速出击,得手后快速逃离,决不拖泥带水。而在叶子被袭的案件中,罪犯有着意的尾随行为,而且在实施犯罪的过程里并没有抢夺财物的明显意图。难道是强奸?这类案子通常是发生在僻静人少的地方,选择人员密集的居民小区的情况并不多见。如果真是意欲强奸,罪犯要么是通过暴力威胁使受害人噤声,要么就是直接使用暴力将受害人致晕,叶子一案的情况显然不是前一种情况,想到后一种情况高翔不能不心惊,好在叶子没有受到严重伤害。否则,那很可能是致命的一击。

“叶子,有一个问题我闹不明白。”

“什么?”

“林雅让小柯找你。叶子,林雅怎么会……”

“对,我们认识,餐厅偶然相遇后,我们又见过面。我们一块儿逛街,喝茶,聊天。有一次林雅给我打电话求救,她在电话里喊‘救我,叶子,救我’。她……”叶子说着眼睛湿润了。

“后来我赶过去。林雅正在遭受谷新方的打骂,你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林雅像一只被宰割的羔羊。谷新方根本没有把林雅当作一个有尊严、有情感的人来对待,更别说是当成自己的爱人了。你知道谷新方为什么打骂林雅吗?因为他以为林雅的新衣服是别人送的,是情人送的,他料定林雅感情出轨了,事实上那些衣服是我买给林雅的,我希望林雅快乐起来,却给她招来了意想不到的灾难。我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高翔。你说我不了解林雅,你说我对她情感的疑虑是非常不负责任的猜忌,你说她单纯、美好、执着,她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见异思迁、移情别恋的人。”

“叶子,我……”

“你说的没错。现在我了解林雅了,她的确是你说的那样,单纯、美好、执着。她不可能移情别恋。她早就把自己全部的爱交付给了她深深爱恋的人,唯一的永远的深深爱恋的人。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她一生一世只可能爱一个人。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叶子看着高翔微笑,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叶子,请别再说……”

“为什么不让我说,高翔?你怕什么?你知道林雅深深爱恋的人是谁,对吗?对,没错,是你。”叶子没有给高翔插话的机会,她继续说,“林雅深深爱恋的人就是你。其实你的内心一直都知道林雅爱的人是你。她只会爱你,只能爱你,至死不渝。而你不敢面对你的内心,你觉得那可能只是你的幻觉和奢望,所以你一直逃避。”

“叶子,别说了好吗?”

“好,我不说了。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意。”叶子胸口有撕心裂肺的疼痛,疼痛中有真正的解脱和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