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杯酒 Sakura/樱 幽灵

独自一人坐在和室泡茶的美妇人,忽然听到隔壁院子里传来低低的房屋摇晃声,那一刻,白釉瓷杯里的茶,浅浅地溢出了一些。

然后,她苦笑起来。

尽管不细听几乎听不出什么,但是对于她来说,却无异于死神的镰刀再一次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想到这里,她就真的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半晌之后,她站起身来,回到房间去换了一件最好的和服。

仙鹤松柏,大红的吉祥云纹,是当年那个人在病重的时候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可是她没有来得及穿上它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就死在了至死也无法相信的真相里,死不瞑目。

那时的她,已经无法下床走动,她只是盯着天花板,呆呆地说:“为什么静江是静江,而紫是紫,这样的问题想了很多,就好像是名字改变了我们的人生一样,健康的,是紫,会死的,是静江。是不是很可笑?可是,自我记事起,面对着健康活泼的妹妹,常常都在想,如果我的名字是紫就好了。”

“我的名字是紫就好了……”

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女孩已住了这一句话,从此之后,她也常常对自己说,如果我是紫,就好了。

想到这里,妇人笑了笑,带上还没来得及品尝的和果子,就像几天之前那样,敲开了四季阁的大门。


“告诉我,我是谁?”

妇人的眼光里有颤抖的晶莹,而桑荞的眼神,渐渐沉寂。

“我不知道。”她如是说。

“我们要把时光追溯到很久以前,如果猜得不对,你要纠正我。”


三十二年前,白河夫妇在这里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可惜的是,其中一位自出生起就身患重病。尽管家境优渥,支付得起高昂的治疗费用,可是适合的心脏却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得到。但至少,一家四口的生活还算美满,有社会地位的父母,温柔沉静的大女儿,与活泼开朗的小女儿。直到她们十五岁那一年,姐妹俩情窦初开的时候,遇上了秦柑,以及浅野崇。

如今我们已无法知道他们四人之间的感情如何分配,但因爱而生恨已是想都不用想的事实,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早已扭曲的亲情和爱情,就在这里一幕接着一幕,轮番上演。

首先我要揭开的,是十七年前的白河静江消失之谜。

四季阁是一座古宅,早在明治时代就已经名声大噪,人们说这座庭院就像一座迷宫,如果一个人独自走进来,十有八九是要迷路;而且,小原流作为日式花道三大流派之一,它的创始人小原云心也被说成天赋异禀,甚至拥有可使百年古树一夕成冠的魔法,当然,这都只是传言,做不得数。除此之外,四季阁之所以冠名“四季”,实则对应了原本东南西北分别以“花口关”、“蝉羽”、“红染”以及“梅初”命名的四角门,这四个名字暗合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但只是这些,还远远称不上四季阁最大的秘密。

秦柑的日记里,其实已经提到了当日静江消失时最不合常理的疑点,可惜的是,他没能想到更多。催眠的作用是能够放大事发当时不曾留意的最微小的感觉,包括歪倒的莲花、起飞的燕子、水车的声音、与浅野崇共撑的一把伞,以及,头晕目眩的感觉。

按照秦柑的叙述,当时的静江撑起伞,在他的注视下走向了庭院中的樱花树,这一路他一直目送,直到她停在一个除了走回来没有任何去处的位置,然后,他的注意力被比赛吸引,一分钟之后,他再回头,她已不见。

事后警方也检查过那个位置,证明静江确实无处可去,可奇怪的是,她却真的消失了。我们假设秦柑没有说谎,他在屋子里看比赛,他没有改变自己的位置,而静江,她受客观条件限制无法改变自己的位置,那么他们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会看不到彼此呢?

我们首先复原一下当时在场所有人的位置,以及和室中物品的摆放。木格拉门朝南,而电视机在和室的东面墙上,秦柑坐在中心,他的左边是紫,右边是静江,除此之外,房间里还有浅野崇,以及白河姐妹的父母,一共六个人。静江起身,撑起伞来走出去,那么,在和室门没有关上的情况下,秦柑想要看到静江,只需要把头转向自己的右手方。

这非常重要,在整个案件中,方向起着唯一且决定性的作用。

我们再说回小原云心在百余年前修建这座府邸的初衷。他是开创了一个时代的花艺大师,他在自己的住处种满琳琅满目的花木,春来赏樱,夏时弄莲,秋有红叶,冬落白梅,何等的悠然惬意?然而整座房子里最适合赏花的位置,却偏偏只有这间面朝南方的和室“江户彼岸”,不管怎么想,是否都觉得太过暴殄天物了呢?

所以,以小原的智慧,早在建造四季阁的最初,他就已经在地板下方、支撑房屋的五根柱子之间添加了一处非常简单的机关,原理如水车,由按钮控制,只要打开机关,池塘中的死水就会受其底部的气流影响沿着一个方向旋转,从而遥控整座房屋以五根柱子最中心一根为圆心,随意顺时针或逆时针旋转至所需要的位置,然后停下。所以在他见客的和室中,木格拉门外的风景永远可以随季节任意变化,春天的客人来访,感叹院中的樱花,到了秋天,就已成为了如火的枫叶,而小原云心为了保证秘密不被发现,特意放出消息说院内如迷宫一般,禁止客人随意踏入,如此一来,小原流的魔法就在朝夕之间,流传于世。

这就是当日白河紫邀请秦柑来家里看比赛的真正目的,假如全家人早已串好供词,那么只要加入一个全不知情的陌生人,这份匪夷所思的口供就会成立。而事实上,无论多少人在场,真正被蒙在鼓里的,也只能是一个人。

白河一树,作为静江和紫的父亲,四季阁的拥有者,他当然知道这个机关的存在以及正确的使用方法。所以那一天,其余人坐在哪里都不重要,只要把秦柑安置在整个房间唯一相对位置不变的点,也就是作为圆心那根柱子的正上方,在他全神贯注盯着电视画面的时候启动按钮,房间的旋转就不可能被发觉。

在这个仅有一分钟的过程中,池塘里的莲花受到气流的影响,变得东倒西歪,屋檐下鸟窝里躲雨的燕子受惊,扑啦啦一齐飞了出去。而一分钟之后,当秦柑再度向自己的右手边望去,他的视野就由原本的方向,整个旋转了九十度角,而静江的位置,也由原本秦柑的右乎边,变成了正前方。换句话说,他们的绝对位置完全没变,只是相对的位置由原本的一条直线,变成了曲线,或者说得更简单一些,是秦柑的视线受到了阻碍,不可能穿越墙壁,找到静江。再加上那时的四季阁,整座院落都种满了樱花,根本无法分辨静江最初的位置到底在哪里。

破绽只有一个,那就是静江消失的时候,没有留下她所撑着的那把伞,而事实上,她根本不可能做得到,这也是这个计划的唯一不完美之处。但在当时的情况下,这并不要紧,原地不动的静江,只要在秦柑冲出去之前跑回房子里,那么无论事后是谁在院子里怎样寻找,也不可能会发现她的足迹。

“……讲得真好,全无遗漏,只除了一点,”紫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的语调平和,似乎只是想要帮助桑荞尽可能地还原真相,“在这件事发生前,秦柑曾经去过白河家一次,至少他家的大门朝着哪个方向是不会搞错的。”

“这就是浅野崇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日记里提到,那一天下雨,而浅野和秦柑却共撑了一把伞前往白河家,尽管两家是隔壁,没有几分钟的路程,但暴雨的程度足以使两个人都湿了半边肩膀。为什么不能各撑一把伞呢?答案就在这里,为了尽量减少淋雨的面积,他们只能尽量压低伞的高度,躬身快跑,加上当时天色昏暗,没有日照加以辅助,谁还会注意是从哪个方向进入和室呢?只要白河一树提前将房屋调至东向,在客人进门之后,专注比赛的那一分钟里重新调回房子原本朝向的南方,就不会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了。”

“过程很圆满,但缺乏动机。”眼前的紫微微摇了摇头,而阁楼上的秦枳已闻声走了下来。

“那就要看,你是谁了。”他这样说,“在秦柑的日记里,从头至尾没有出现过‘双胞胎’这个字眼,他只说了静江、紫、姐姐、妹妹,这在我们看来可能并无不妥,但我却认为其中很有可能潜伏着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他从未认为她们是‘双胞胎’过。最好的证据,就是初见紫的那一天,他没有和她说话,只是在阁楼上看到了她,就已经确认自己见到的人,不是静江。再回想他和静江的每一次见面,都是在没有第三个人的情况下,而唯一一次可能的三人见面,也因为一个音乐盒的缘故而没能实现。那么,他从头到尾所认识的那个静江,到底是不是静江呢?”

“音乐盒?”眼前的紫忽然有些迷惑。

“不错,就是十七年前,在秦柑和‘静江’的唯一一次约会中,所看中的那个音乐盒。”秦枞走下来,站在了桑荞的身边,“这里就不得不假设,紫在这个故事中所扮演的角色了。日记里几乎可以确定紫对秦柑的好感,但秦柑却完全沉浸在与静江的邂逅中,还要求紫帮忙见静江一面,有生以来,紫对静江从不掩饰的优越感忽然受到了重挫,原木样样都比不上自己的姐姐,忽然在一夕之间就拥有了秦柑的爱情,这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事情,于是她决定买回一个一模一样的音乐盒,以阻止他们的见面,却也间接使得最初的误会再也没机会解开。”

“送给我的……音乐盒?”她的语气忽然有些飘忽,虽然人在这里,眼神却渐渐迷蒙起来,不用多说,也知道是陷入了什么不可与人分享的回忆里去了。

“对,送给‘你’的,”秦枳的眼神骤亮——眼前的“紫”居然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自己就是秦柑所认识的“静江”这件事,“你符合成为静江的所有条件,在白河家的院子里散步,在浅野的医院接受治疗,如果同时具备这些条件的你事实上竟然不是‘静江’,那么你最有可能拥有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呢?”

“是啊,我是谁呢?”听到这句话,片刻之前还异常冷静的“紫”,眼泪就沉默地掉了下来,仿佛多年以来所藏匿的躯壳在这一刻全部都裂开了一般,“他曾经对我说,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原来他真的没骗我,如果那时候死了,就再也听不到这句话了……”

“可是你却利用了他,将他的人生从此带入残酷的梦魇。”他的语气依旧冷漠,仿佛发自心底为秦柑觉得不值,“夹在日记里的那张被以为是静江的照片,误导了我们许久,明明与白河姐妹并不相似的你,却被认为必定是双胞胎之一。事发那天,你作为‘静江’坐在了秦柑的右手边,那么那一刻,在他左手边特意化了淡妆以掩饰自己苍白皮肤的‘紫’,或许我们该唤她静江才是,而真正的紫,恐怕在那之前已经死了。所以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们,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没有名字,”妇人抬起有些无法控制的颤抖的手,掩住了自己的脸庞,“我没有名字,在我们那里,所有像我一样的人,都被叫做‘弥生’。”

“你们那里?”桑荞重复了一遍这样的四个字,而眼前的弥生忽然抱头俯下身子,声嘶力竭地大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