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杯酒 Sakura/樱 阳光下生活

人生中像是这样的痛哭,在记忆中只有两次。她以为再不会有这么撕心裂肺的时刻,当她明白自己也曾拥有过那样纯粹得不掺杂任何黑暗的感情时,她的人生便彻底走向崩溃。而十七年前的那一次,真正的紫死掉的那个晚上,与此时此刻恰恰相反,她见证了所有人性之中最阴暗的部分,那些以爱为名的最刻骨的恶意。

十五岁那一年,她来到白河家。人生中第一次叫出爸爸妈妈这样美好的字眼,有了姐姐妹妹这种可爱的存在,还有常常过来探病的朋友崇,她觉得自己真是幸福极了。尽管只被允许在院子里散步,以及和静江一起去医院复诊,她已经非常满足,她甚至偷偷地想过,啊,也许爸爸妈妈带我回来,是为了替代很快就要消失的静江吧。

她不喜欢弥生这个名字,像个代号,她想,也许自己很快就可以成为静江,虽然她是个很好的朋友,但她快死了,就算再难过,也没人可以改变这样的事实了。她一直这样深信不疑,所以当那个突然出现的中国男孩问起她的名字时,她才会脱口而出:“静江!”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胸腔之中涌出巨大的喜悦,让她一时间几乎不能自处。她自小在孤儿院长大,从未体会过亲情温暖,也没有人给予独一无二的名字。她只知道自己有一个资助人,相比孤儿院里每天只能喝稀饭的孩子们,有资助人的孩子可以住在明亮的房间,穿崭新的衣服,吃有营养的饭菜、酸甜的水果,还有每个月前往浅野医院的例行体检。在那里他们做各种常规的化验,只有心脏,每次都是详细到不能再详细地检查。他们被告知,因为你们都是患有顽疾的孩子,所以才有好心人愿意资助,直到你们病情好转的那一天到来,也就是可以和资助人见面的时刻了。为了这样快乐的愿望,每一个孩子都乖乖配合治疗,直到他们被陌生的人带走,从此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弥生希望成为静江,而静江希望成为紫。那个健康且明亮的紫,在弥生的心日中,几乎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那时的她所不知道的是,哪怕再明亮的地方,也会有不为人知的黑暗,就如同得知秦柑心意之后的紫,嫉妒像条毒蛇一样,紧紧缠绕住了她的心。

她反复地想,如果姐姐死掉了,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好,自己本该拥有的东西也可以重新握在手里。姐姐的存在一直多余,死亡原本就是她的命运,如果没有那个名叫弥生的女孩……

她最终下定决心,在某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她叫了弥生出来,对她说:“你真的以为我父母是因为你生了病看你可怜,才把你带回家来的吗?真是太天真了,你不过就是我姐姐的一个活动器官库罢了,只有你死了,她才能活,如果不想在被人掏出心脏之后凄凉地死去,就快点逃命吧!”

那一刻,弥生愣住了,过往的一切如同倒带一样快速在她的眼前一幕一幕掠过,紫的声音反复萦绕耳畔,大脑之中终于有一个惊雷炸响,明白了一切的她,没有丝毫迟疑地,逃出了白河家的牢笼。

那一天空气稀薄,叫人喘不上气,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预兆。她跑得飞快,尽管听到阁楼上秦柑的呼唤,但她没有停下来。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被叫做弥生,因为弥生就是“新生”的意思,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资助人的新生,他们花了大价钱所好好供养着的,是他们所需要的器官,而并非如她一般无依无靠的孩子。

深夜里,浅野崇找到了躲在垃圾站的弥生,那一刻,她心如死灰,尽管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从他手中挣开,直到他说:“我不会让你死,我会像保护白己一样保护你,总有一天,你会生活在阳光下。”

人生第一次得到承诺的弥生,安静了下来。

之后,崇告诉了她紫已经死亡的消息。为了弥生的逃跑,仅有一线生机的静江勃然大怒,一向温柔克制的她与紫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执,在紫用居高临下的表情转身走出阁楼的时候,已经失去理智的静江,用尽全身仅有的力气,将她推了下去。

紫的头部最先着地,死亡几乎瞬间来临,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白河夫妇失去冷静,第一时间通知了身为邻居和主治医生的浅野,而崇见到此情此景,知道无论如何,都必须首先找回逃跑的弥生。

然而,与白河夫妇所想不同的是,带回了弥生的崇,却跪在地上,请求他们放过可怜的女孩。他说:

“紫已经死了,静江情绪混乱,她的心脏再也不足以支撑她的身体,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紫和静江一母同胞,接受度一定最高,为什么一定非弥生不可呢?只是为了给紫留下一个全尸,就要杀死一条无辜的生命吗?”

白河一树在暴怒之下扔出手中的茶杯,打在崇的额角,缓缓渗出鲜血来:“十五年了,我养了这个孩子十五年,凭什么?”

“我可以替她还钱。”浅野崇没有躲开,他只是紧紧握着弥生的手。那一刻让她觉得,这双手如此温暖,几乎再也不想放开。

不断哭泣的母亲擦拭着眼角的泪痕,哽咽开口:“因为弥生的逃跑,静江才会与妹妹发生争执,最终造成这种不可挽回的局面。说到底,弥生不该为此负责吗?”

“伯母,您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如果静江被警察带走,很有可能无法撑过今夜,”崇的眼睛,幽暗得几乎无法直视,“可是我能救她,只要医院出具证明,证明今晚死亡的人是心脏病发作的静江就行了,今后,她可以使用紫的名字生活下去,没有人会发现。”

整个房间沉默下来,良久,母亲紧闭的眼睛终于睁开:“好,那我们就来做个公平的交易,你想要紫的尸体,就必须同时接受静江的人生,手术之后,她的胸口会留有伤疤,一旦嫁给别人,现在的这个紫其实是静江的事情就会暴露,你也不想的吧?”

“好。”他想也不想就答应,而握住弥生的手,渐渐冰冷。

“不行,”父亲却再度否决,“如果想要彻底瞒过所有人的眼睛,‘静江’死亡的同时,‘紫’必须是健康的,我们必须争取手术的时间。”

崇的头,深深埋了下去。他在第一时间挖出了紫的心脏,将其保存。而一夜之后,他们共同商议出这样的方式,利用秦柑以为弥生才是静江的错误,将错就错。成功瞒过警方之后,崇的父亲主持手术,时间异常紧迫,但好在最终的结局是静江睁开了眼睛,拥有了她所一直憧憬的“紫”的名字。

只是谁又能知道,直至此刻,这场噩梦才刚刚开始?

“白河父亲以全家寻找失踪的静江为由,为紫办理了休学手续,从而使真正的静江有时间接受手术直到恢复健康。那之后,他们为了尽快结案,由崇将紫被掏空的身体分尸,和静江的心脏一起,弃于闹市,然后又过不久,全家移民。”弥生跪在地上,口气幽幽地滔滔不绝,像个只会说话的木偶,“而没有身份的我,被崇送回孤儿院,成为了一名保育员,将一个又一个健康的孩子变成新的‘弥生’,也将一个又一个脸上挂满期待的孩子送上了手术台。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这件事我做了七年,七年之间,我越来越害怕孩子,到最后根本无法看他们,碰触他们……

“他一直说他会来带我走,可是我没有身份,对于有了资助人的孩子,孤儿院从来都不会为我们建立档案,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悄无声息地长大,被挖出需要的器官之后,再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就算尸体被发现,对于没有人报案也根本无法核对身份的尸体,警察又能做什么呢?

“直到十年前,静江回来了。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问题,极度衰弱的她只想回到日本来,完成她儿时的夙愿,嫁给崇。而在知道白河一树夫妇均已过世的消息时,崇却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是啊,很可怕,但我却很喜欢。”弥生说到这里,眼中渐渐流露出了一种恐惧和幸福交织的诡异神色,“他一面着手婚礼的筹备,一面每天对静江使用超量药物,使得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不到三个月,终于撒手人寰。在她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我就在她身边,像是很多年前一样,握着她的手,听她最后一次说,多么希望能够成为紫,可是她再也不会知道,最终成为紫的人,竟然是我……

“人生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可以从容地行走、吃饭、睡觉,我开始穿更昂贵的衣服,用更多的时间妆扮,也看了更多的书,学了所有能够学到的东西,然而每一次站在穿衣镜前,看到眼前的自己愈发明艳照人,都只能在内心暗暗嘲笑自己的苍白。我对自己说,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个鬼……”她忽然冷笑起来,嘴角弯起完美的弧度,“也许早在我被领进孤儿院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无法成为一个人吧……”

“是圣马力诺孤儿院?”桑荞俯下身来,静静看着弥生,“浅野医院多年坚持不懈对这家孤儿院进行医疗援助,打着慈善的名义每年为孩子们做免费的身体检查,其实只是为了从中挑选身体最好的新生儿吧?只有这样的孩子,才会有人斥巨资为自己或是亲人买下来,精心培育成为可以用来移植的活体器官库。”

“在合法人体器官市场,眼角膜24400美元一只,肝脏557100美元,肾脏262900美元,心脏997700美元。至于到了黑市,十倍不止。”她的身后,秦枳走上前来,却问出了一个完全不符合他风格的问题,“对于我那个单纯又执著的傻哥哥,你爱过他吗?”

弥生愣住,长久之后,一切的感情在她眼中渐渐全都消失,她抬头,再度凝望那张与秦柑极度相似的脸庞,似是而非地笑了:“当一个人连活着都如此艰难时,任何心愿都只是最不切实际的奢侈品,我的一生,三十二年的光阴,却连一次都没有机会,去思考这么幸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