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骑士与佣兵 奇妙的烛台

兵寨后面是长期荒废的兵舍。

兵舍的墙体和屋顶皆为木造,在北海海风的肆虐下已相当破旧。在夏天,杂草会从墙缝里顽强地探出头来,而现在它们全数枯萎,更添荒凉气氛。

在兵寨的外面另建兵舍是有理由的。听闻曾祖父罗伯特征兵无数,为了安顿那些还未赢得他信任的新兵,临时搭建了兵舍。

我小时候偶尔会和亚当一起溜进这里玩耍。给士兵们用的房间总是那么大,而且光线昏暗、四处透风。我们经常会粘上满身的蜘蛛网。

父亲知道后,狠狠地训斥了我们一顿。“就算现在被弃置,说不定哪天会在战争中派上用场。作为守护索伦的埃尔文家的一员,你们不应该把那里当做游乐场。”

印象中这里留有长凳、桌子及炊煮用具,不知道康拉德·诺多法及其手下有没有使用它们。佣兵们都会被安排好住宿。虽然康拉德及其手下人数众多,但将半毁的废屋分配给骑士,还是显得不太公平。他不会感到不满吗?我这么想着逐渐走近兵舍,有两个男人像是发现了我们而迎了出来。

因为是骑士的部下,我在想象中将他们描绘成了勇士。康拉德在领主馆时表现得彬彬有礼,我便以为他的部下也是如此。

但是这两个男人尽管体格庞大,却蓬头垢面,跟无赖地痞没啥两样。他们肆无忌惮地打量我一番,下流地笑着用低地萨克逊语互相交谈。

“哈,来了个上等货。约翰那混球,这次干得不错。”

“别说蠢话。妓女怎么可能带着男人和小孩儿来。”

“上了的话都一样。”

“唔,真是恶趣味。我就免了。还是前凸后翘的女人更好。而且这大白天的也没兴趣。”

他们以为我不懂低地萨克逊语便口无遮拦。但是碰巧我除了会英格兰语和法兰西语,低地撒克逊语也能大致听懂,因为索伦有很多德国商人。男人们笑了一阵后,又用令人不快的眼神看向我。

“你看,她穿的衣服可真不错。”

“啊,难道是商人的女儿?”

“找我们有事?”

“谁知道?反正咱们不会英格兰语,不管有啥事,反正听不懂。”

我原本想请他们带路,但现在已完全打消了念头。

我不认为他们是在说真的。即使不把尼古拉算在内,他们也不会蠢到觉得自己能把带着剑的法尔克怎么样。一旦引起骚乱,埃布和索伦的士兵们便会从兵寨赶来。他们只是在说笑,但还真是下流。我可不想对无赖报上姓名。这些人居然是北海之冠的埃尔文家雇佣的佣兵,真是丢脸。

尼古拉悄悄地站进了我和那两个男人之间。法尔克冷冷地向嗤笑着的男人们发话道:“在下法尔克·菲兹琼。作为一名骑士,希望与康拉德·诺多法会面。”

发音有些模糊,似乎并没有完全掌握低地萨克逊语。也许只是记住了如何用各种语言自报家门。我怀疑他们不会因为这一句话而罢休。毕竟他们不像是会对骑士表示敬意的人。然而他们一脸无趣地说:“搞什么,原来会说萨克逊语啊。康拉德大人在里面,随便进吧。”

说完便回到兵舍里。法尔克回头对我道:“在里面,我们进去吧。”

兵舍里并不如我所想象的那般脏乱。虽然弥漫着一股尘土味,但好歹地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决定将这里作为康拉德他们的住处后才开始扫除的吧。他们昨天才来到索伦,清扫工作想必是在十万火急中完成的。天花板上还残留着几张蜘蛛网。

康拉德的手下应该一共十人,但将刚才那两个男人算在内,在兵舍只见到了五个人。其他的人是去镇上游玩了吗?他们还没有签下正式的佣兵契约,也没法向他们提出抗议。男人们从黑暗中眼神发亮地盯着我们看。有的人门牙残缺,有的人脸上皮开肉绽。而且每个人都脏兮兮的。

正如刚才的男人们叫我们随便进,一路上没人出现为我们带路。虽然兵舍里有好几个房间,但我对它们可谓了如指掌。而且只有一个房间关上了门,我毫不犹豫地走向那间关起门扉的指挥官专用房。

法尔克敲了敲门。有人用法兰西语应门:“什么事?”

法尔克打开门。空荡荡的房间,墙壁上挂着因常年荒置而破烂不堪的壁毯。小小窗户的窗板用支棍顶起,光线从薄云缭绕的屋外照射进来。

康拉德懒散地坐在长凳上,短剑、蜡烛和钱币杂乱地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昨天他所穿的斗篷被随意地扔在空椅子上。

来自德国的骑士扫了一眼入侵者,注意到了我。昨天我站在作战室的角落里,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即使如此他也立刻认出了我。他做出面对父亲时自信满满的笑容,快速地用手拂了一下桌面,站起身来。

“哎呀,这不是在埃尔文阁下的家馆里见过的小姐吗?虽然您可能已经知道了,在下是康拉德·诺多法,神圣帝国的骑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是……”

虽然他打招呼的方式十分爽朗,但却骗不倒我。因为我知道他是无赖们的首领。但若是有人遵循礼节对我自报了家门的话,我也只能以礼相待。

“阿米娜·埃尔文。罗兰德·埃尔文的女儿。”

“果然如此!您的来访使我深感荣幸。听说这里是埃尔文家的兵舍,感谢你们把它给我们作床铺。”

他得意的轻佻口吻让我心生厌烦,说出的话也带上了讽刺意味:“我原本担心这间兵舍不配作荣耀的骑士大人的床铺,但来了之后反而放心了。你带来的家士和佣兵实在不能算是懂礼之人。”

“这可真是严厉呀。”他轻浮的态度透露出满不在乎。“那些家伙做了什么无礼的举动吗?我会教训他们的。他们虽是那种德行,一旦上了战场可是十分勇敢。绝对能值回佣金。这一点请您放心。”

“是吗?”我狠狠地回敬道:“不知何为荣誉的男人们才不会赌命战斗。”

康拉德用拳头遮住嘴角,无声地笑了。

“啊,这么说也有道理。”他从暗处向上翻着眼珠看我,我的后背立刻窜起一道寒气。康拉德的视线尖锐得可怕。“你会这么想也是自然。他们并非出身于武士阶层,却拿着手斧和棍棒,用自己和他人的血换取金钱。的确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老实人。”

果然他们不属于武士阶层,当然更不会属于祭祀阶层。他们明明出身于劳动阶层,却不会农耕或者手工艺,只好拿起了武器。……没人雇佣他们当佣兵时,他们就会去当盗贼,是一群不法之徒!

“您说他们不会为荣誉而战,我没有异议。但是我保证他们知道何为自尊自傲。他们绝不会怯逃。如果我不说撤退的话,即使浑身淌血他们也会一直战斗下去。他们才不会像骑士大人们一样,最开始的突击气势汹汹,接下来就只会调转屁股往回奔。”

“你是在侮辱索伦的骑士吗?”

“哪呀,我是在说英格兰的骑士。我的部下们可跟那些骑士不一样。对他们而言,逃跑就等于背叛同伴,而要他们背叛同伴还不如让他们去死。总之他们就是一群笨蛋,不过倒是挺适合打仗。算是便宜好用吧。”

“你这人……”我努力寻找驳斥的话语。“那么你自己又如何呢?埃尔文家并不是你的主君,你能为了荣誉而战吗?”

他又一次笑了:“诺多法家没有主君。”

不侍奉任何君主的骑士。我虽有所耳闻但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游历骑士。”

“你们英格兰人是这么称呼的。我虽拥有封地,但土地狭小,根本不值钱。如果我为了埃尔文家奋战,英勇之名自会广为传播。这样的话下一个雇主便会出更多佣金。如今抱着类似想法的一群窝囊废都能成为‘神的战士’,我又怎么能错过此等好时机呢?不过这也意味着没有高贵的身份能让我在重要战事中偷懒喽。”

他话中的涵义不言而喻。他是个骑士,因此必须表明自己此行是为了‘解救索伦于危难之中’,哪怕这只是一句谎言。虽然我觉得他相当无礼,但又不可思议地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一丝真实。

“你想让自己英名远播的话,为什么不参加十字军?不管是你还是你的手下,都可以成为‘神的战士’,为了主和教会而战。”

“这个问题简单。”康拉德简短答道:“因为我尊敬的一位老人把他在十字军的经历全部告诉了我。”

他似乎认为这一句话便足够解答我的问题。虽想继续追问,但这不是现在应该做的事。

“我明白了,骑士大人。佣兵契约缔结之际,我会期待你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只是,如果在索伦太肆无忌惮的话,你们会发现索伦的士兵也绝不是老弱病残。”

“谨记于心。”

“还有。”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有件事要告知你。领主罗兰德·埃尔文于昨夜被人杀害。佣兵契约将由我的兄长亚当与你们缔结。”

我注视着他,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变化。然而他的神色丝毫未变。

“早就知道了,城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已经知晓却一直表现得坦然自若吗?我弄不清该怎样评价他了。这个游历骑士不是蠢得理解不了事态,就是胆大过人。

康拉德微微垂下双眼。

“罗兰德阁下是一名伟人。在下一直憧憬着他。阁下的冒险故事在下也知之甚详。请您对我的部下们保密,在下会来应募完全是因为雇主是罗兰德阁下。所以在下对阁下的死亡深感遗憾。但是阁下去世已经是事实,回天无力,请大小姐你节哀。不过我们毕竟是为了找活做才来到这儿,如果亚当小哥儿付给我们佣金的话,雇主是他也无所谓。不过还是找他多要点佣金吧。”说完,康拉德惊讶地皱起眉头。“您来这儿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吗?”

我摇了摇头,向身后的法尔克使了个眼色。

法尔克点头,向前迈出一步。他直截了当地说:“诺多法大人,在下是的黎波里公国的骑士——法尔克·菲兹琼。受阿米娜小姐所托,正在搜查杀害领主大人的凶手。在下想问您……昨天夜里您做了些什么?”

“菲兹琼大人,面对侮辱有时要用剑来应对,你明白吗?”康拉德用与我交谈时截然不同的声调冷冷地说道。

在兵寨,法尔克小心地采取了不使埃布名誉受损的问话方式。我原本以为他对康拉德也会这么做,但法尔克却直率地回答道:“当然明白,这是您的权利。”

“那我问你,你搜查凶手,为什么要问我昨天晚上做了些什么?”法尔克的回答若稍有差池,很可能就会挑起一场决斗。然而他看上去相当冷静沉着。

“这是因为领主大人被杀的地点比较特殊。昨晚领主大人说过要在那里制订作战计划,可信的证据表明,凶手知道此事。”

经过短暂的思考,康拉德低声道:“……是作战室。阁下的确这么说过。”

“知道此事的只有当时在场的人。但是如果您告诉了部下们,就要另当别论了。”

康拉德粗鲁地笑了:“我才不会告诉部下们我每天在哪听到了什么话。他们不是我会说这些话的对象。不信的话你可以随便问他们。”

法尔克回头用法兰西语向尼古拉命令道:“他说自己没有向手下提起过领主大人昨夜在作战室,你去确认一下。”

“是。”

尼古拉走后,法尔克继续说道:“如果您说的是事实,那么便没有必要再问您的部下相同的问题。只是在下答应阿米娜小姐必将凶手捉拿,因此必须向你确认,昨晚日落之后,您都做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做。”康拉德慎重地答道。“乘坐渡船回到索伦岛后,我就与那个见习骑士一起回到了兵寨。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吃了饭,给剑和铠甲做了保养,就睡觉了。”

“有人能为你作证吗?”

“部下们都是几个人共用一个房间,只有我一人有单独的房间。”

“也就是说,没人能证实你所说的话。”

“很遗憾正是如此。”

我感到血直往上涌。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就算没人能证实他昨夜做了什么,这也构不成怀疑他的理由。即使如此,我还是激动得浑身紧绷。然而法尔克似乎毫不在意,他的视线在桌面上来回扫视,观察着上面的物品。

“不错的蜡烛呢。”他喃喃道。

我看了过去,桌子上置有一个装着蜡烛的木箱。木箱里有五支蜡烛,此外还空出了一支蜡烛的空间。桌子上面还有一个烛台,上面留有蜡烛燃尽的痕迹。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个奇妙的烛台,它的台座就像是个满是干枯枝节的树枝,何止丑陋,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缓和了表情,康拉德开玩笑似的说:“听说这些蜡烛是在普罗万大市集上贩卖的上品。上品归上品,游历骑士还是能买得起几根蜡烛的。”

法尔克粗糙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可以的话,请你告诉我卖给你蜡烛的商人的名字。还有你是何时买下它们的?”

“商人的名字?”康拉德反问后,陷入了沉思。“谁知道呢?……是个胖胖的日耳曼人。有点岁数。他说等我回到吕贝克,能以成倍的价钱把它们卖出去,宰了我一笔。不过这些蜡烛真的是上等货。是在从领主馆回来的路上买的。”

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商人是不是叫汉斯·门蒂尔?他也是昨天刚到索伦吧?”

“啊,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康拉德从汉斯那里买了蜡烛,而知道了这个又有何用呢?我偷偷看向法尔克的侧脸。他虽注意到我的视线却无意做任何说明,干脆地结束了问话。“可能以后还会向你确认一些事,我先向你保证我们的搜查会做到公平准确。”

法尔克的问话让人不明其意,相比之下,尼古拉的调查便一目了然。我们出了兵舍后,尼古拉悄悄走近法尔克并汇报道:“至少现在呆在兵舍里的五个人并没有被康拉德告知领主大人说过的话。而且他们说其他的手下也不可能有跟康拉德单独谈话的机会。康拉德只对他们说了句‘明天会缔结契约’,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是嘛。”

“还有就是,兵舍有个后门。不需要经过大厅,康拉德的房间可以直通后门。”

“后门有最近被使用过的痕迹吗?”

“不太清楚。不过门没坏,可以使用。”

“干得好。”

没人知道康拉德昨夜做了些什么。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理由能断定他是‘走狗’。最重要的是,假如‘走狗’是他,他是如何登上被暗礁和海流包围的小索伦岛呢?法尔克的调查有太多我不明白的地方,我忍不住想要问个清楚。

“法尔克,我有事想问你。”

他扭过头,简短答道:“什么事?”

也许他并不想受打扰,但我有权利监督他好好完成委托。

“你只问了康拉德昨晚有没有呆在房间里吧。只问这个真的足够吗?”

“在下的确问了他昨晚是否在房间里。”法尔克正面朝向我,语速很快地说道:“但在下真正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真正需要确认的是康拉德有没有将领主大人的动向透露给他的同伴们。若是他有将所有情报都与同伴们分享的习惯,那么暗杀骑士就有可能会选择他的手下作为‘走狗’。但是他没有这种习惯。那么就算是选了他的手下当‘走狗’,此人也几乎没有机会得知领主大人的所在之处。嫌疑人仍是八个人而没有增加真是幸运。”

确认这一点的确很重要,但是仅仅这样的话也是不够的。

“那你完全没有想过要调查康拉德是不是‘走狗’吗?”

根据尼古拉的汇报,没人能够证实康拉德昨夜身在何处。他就算偷偷溜出兵舍也是小事一桩。即使如此,这位东方骑士还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法尔克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然后说道:“原来如此。您是在怀疑我们不像口头承诺的一样在用心调查吧?”

“没有的事……”

“您的怀疑非常合理。是在下考虑不周。请您放心,从刚才的交谈中在下得到了重要的线索。只是目前还不能告诉您。”

“为什么!”我不禁厉声发问。

但法尔克似乎完全没把我的激烈反应放在心上:“因为在没有得到确切证据之前就告诉您的话,有可能会变成诬告。在下个人也不愿胡乱诋毁康拉德·诺多法。”

像是连这一会儿工夫都觉得可惜,法尔克截断了话头,向自己的随从做出指示:“尼古拉,保护阿米娜小姐的任务暂时交给我,你去港口找一个叫汉斯·门蒂尔的商人。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在黄昏时候卖给了康拉德六支蜡烛。还问问他蜡烛能持续燃烧多久。完了之后你就去小索伦岛,我一会儿也过去。”

尼古拉点了点头,飞奔而去。这么看来,法尔克会不会真的认为那些蜡烛能揭示出什么呢?

我当时虽然也在场,但却不能说与法尔克所见相同。若是存在只有他能看清的事物,也许那便是尼古拉所担心的与魔法有关的东西。果真如此的话,在法尔克找到证据并向我说明之前,我无法理解他上面一番话的含义。虽然不甘心,但现在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