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仪式 谁是走狗

地面上交替贴着黑白瓷砖,暖炉中,火焰熊熊燃烧。不仅墙上插着备用的火把,所有的烛台也都整齐排列着,整个大厅里流光溢彩,恍如白昼。

长桌上铺有台布,摆放着青铜水壶,还有陶制与牛角的酒杯。铅锡制的碗中盛满梨与苹果。把沾了香料的牛羊肉往烤得干硬的面包上一放,吸饱了油脂的面包就软了下来。杏仁做的布丁、以及梨子派等点心,大部分都进了客人们的肚子里。

击退维京人的那天,父亲罗兰德的葬礼被顺延到了翌日,小索伦的领主馆中摆开了庆祝胜利的宴席。上等座的桌子被垫高了一些,亚当靠着墙壁坐在最里面,埃尔文家的骑士们坐在长椅上,谈笑风生。神圣罗马帝国的骑士康拉德,以及的黎波里伯国骑士法尔克也坐在那一带。

放置在较低处的桌子,上面摆着不少烛台。见习骑士埃布坐在这里。代表民兵的波内斯市长坐在他对面。在战斗中有功的士兵们也被邀请前来赴宴。伊特尔的席位相当低,撒克逊人苏威德和马扎尔人艾玛占据了桌子最远的那一端。

在亚丝米娜的带领下,佣人们在厨房与大厅之间穿梭忙碌。晚课的钟声早已响过,小索伦与索伦失去了联系。前来赴宴的人们今晚将在领主馆中滞留一夜。现在佣人们应该正在抓紧用干草铺床。

刚刚吃过一轮,接下来轮到葡萄酒、麦酒和蜂蜜酒当主角了。亚当非常愉快地叫来伊沃德·萨姆斯,命令道:“来,歌颂一下这次的胜利!”

伊沃德恭恭敬敬地遵从命令,开始高歌,高傲的索伦领主亚当和他的骑士们是如何英勇地向维京人发起突击。他们的英雄事迹在赞歌中被华丽的辞藻描绘着。只是,在歌颂胜利的场景时,伊沃德唱了一句“穿着无皱的战衣举起闪闪发亮的剑”。这是他对骑士们完全没有参加战斗的隐晦的讽刺吧。可是,大厅里的骑士们依然给予了他热烈的喝彩。他们似乎沉浸在对自己荣誉的歌颂之中,对细微之处毫不关心。

酒过三巡,面色潮红的亚当,握杯站立起来。他故意咳了几声,让全场安静下来,然后大声道:“好嘞!我勇敢的战士们,宴会这才刚刚开始!今夜,让我们喝空酒窖,开怀畅饮到天明!”

法尔克很明显在等待这一时刻。他从长椅上站起来,面向亚当行礼,然后毕恭毕敬地说:“抱歉阁下,在这举杯欢庆的时刻打断你们。此时此地,我有必须要向阁下禀报的事情。”

亚当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他的心思我了如指掌。无论声势虚张得多么厉害,法尔克他们赌上性命进行战斗,亚当他们却连战斗都没赶上,这也是事实。亚当非常害怕这一点被当众指出。亚当加大了声音,像是要掩盖自己的惊慌。

“哦,骑士菲兹琼。你想说什么?若是能带来些东方的秘闻,倒是可以让宴会更上高潮呢。”

“很遗憾,不能满足阁下的期待。关于先代领主罗兰德大人身亡的真相,我必须要在这里说出来。”

亚当眉头一锁,表情变得复杂。一方面,发现法尔克并不是打算指责自己在战场上不作为,让他安下心来,另一方面,他大概也不愿意让关于生死的不吉利的谈话妨碍宴会的进行。但是,父亲的死,也绝不能无视。于是他强作笑颜。

“必须要现在说吗?”

法尔克毫不停顿,用力点头。“没错。我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是因为在这个宴会上差不多集中了与事件有关的所有人员。阁下的妹妹——阿米娜大人指派我追捕凶手,同时我作为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也必须尽到自己的职责。为此,在被怀疑的所有人面前揭示真相是非常重要的。”

亚当缓缓坐下。虽然这个话题与宴会的主题不符,但亚当应该也不想让父亲的死就此过去。他面露苦色地说:“……好吧。你说说看。”

“十分感谢。”面对回归平静的大厅,法尔克朗声说道,“那我就开始了。”

大厅一隅,尼古拉站在一扇光线照不到的门前。我注意到他,便走了过去。

“尼古拉,你为什么在这里?不用去帮法尔克吗?”

他一直注视着法尔克,回答道:“原则上,一旦仪式开始,我就必须封锁出口。不过这里有卫兵,倒是可以交给他们。”之后,他像是忽然回过神来,问我:“阿米娜小姐才是,怎么过来了?不留在上等座那边吗?”

“这场宴会是亚当主办的。接受先代领主死亡报告的也是他。本来,我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啦。”

“……那我们俩就待在这角落里吧。”

“是啊。”

尼古拉盯着法尔克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低下了头,显得很焦急,身子也跟着摇晃起来。

“怎么了?”

“不知道师父说了什么。这是他第一次用英格兰语举行仪式,有些不习惯。”

原来如此。他不知道师父在说什么。

接下来就要揭开父亲之死的真相了,不知为何我却微笑起来:“你不知道谁是‘走狗’吗?”

看尼古拉的表情似乎有些愠怒。

“我也能把怀疑范围缩小到四人……不,三人。师父也太大胆了。我这还是第一次对听不懂师父的话感到如此焦急。”

“是吗。那我来帮你翻译吧。”

尼古拉睁大眼睛,慌忙答道:“不必了,怎么能让阿米娜小姐做这种事。”

“没事啦。”

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

“企图杀害罗兰德大人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谁。他叫埃德里克,与我同为的黎波里伯国出身。埃德里克是个被称为暗杀骑士、收钱杀人的男人,我一路追捕他来到了索伦岛。”

“那你不应该立刻去追捕他吗?”

亚当插了一句,法尔克静静地听完。

“阁下,请稍安勿躁。埃德里克掌握着撒拉逊人令人惊恐的秘术,这其中最卑劣的魔术,可以操纵他人。埃德里克向物色到的人选施放牛虻,盗取对方的血液,利用魔术操作血液的主人,命令他去杀害别人。被施术者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杀害目标。

“现在我已判明的,是杀害罗兰德大人的凶手,也就是埃德里克魔术的牺牲者——我们称之为‘走狗’。”

大厅里人们交头接耳。

居然存在这样的魔术,一时间大家都不能相信吧。这很正常,我一开始也是如此。还有骑士甚至出言不逊嘲笑法尔克。但法尔克将此完全无视,精力集中于自己应该说的事情上。

“罗兰德大人前天夜里,在作战室里被杀害了。我作为追捕埃德里克的人,掌握了一些必要的魔术。在这些魔术的帮助下,已经查明了一些事实。

“一、‘走狗’是从领主馆西边、楼梯后面的常用门进入其中的。

“二、‘走狗’是单独行动的。

“三、‘走狗’未有任何犹豫直接走向了作战室。

“四、‘走狗’取下了作战室里装饰着的剑。

“五、‘走狗’用右手稳稳地握住了那把剑。

“六、‘走狗’从作战室的入口开始,只用六步就冲到了房间最深处刺杀了罗兰德大人。

“七、‘走狗’会说英格兰语以及阿拉伯语,是被这两种语言之一施下了魔术。

“这其中的几条,表明‘走狗’在前天下午晚课钟声敲响以前,同席参加了作战室里的会见。这是因为,当晚,罗兰德大人留在作战室里这件事,他只在下午的会见中跟人提过。也就是说,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骑士康拉德·诺多法、佣兵伊特尔·阿普·托马斯、哈尔·艾玛、苏威德·纳崔尔、吟游诗人伊沃德·萨姆斯、见习骑士埃布·哈巴德,以及阁下的妹妹阿米娜·埃尔文。

“一开始,索伦市长马丁·波内斯也同席,但罗兰德大人说当晚会在作战室过夜时,波内斯市长已经离开了。此外,还有一个当时不在场但也不能排除怀疑的人,就是贵家的家令——洛斯艾尔·福勒。他被指派了任务,所以知道罗兰德大人在作战室里。”

嘈杂声渐渐减弱。无论相不相信暗杀骑士的魔术,亚当和骑士、守兵们都不在嫌疑人之列。知道了这一点后,他们便安静下来。

法尔克接着开口。

“之前已经确认过,如果作战室的门关着,说话声不会传到门外。并且,之前指出的这八人都没有将这一信息跟别人说过,这一点也得到了确认。

“当然,也有可能某人记错了,不自觉地跟人提到过这一点。但是要暗杀罗兰德大人,埃德里克自然会挑选能够接触罗兰德大人的人。那么其他必须听某人不经意间说漏嘴,才能知道领主大人的所在地的人,要将他们考虑为‘走狗’就有些勉强了。

“综前所述,我认为这八个人中的某个人就是‘走狗’。”

“那不是板上钉钉了吗。”亚当举起手,略显得意地说,“肯定是这个吟游诗人。”

我看到,被亚当指着的伊沃德,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以吟游诗人为代表的旅行艺人都属于弱势一方,一旦出了什么乱子就容易被怀疑。只是,亚当指出这一点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偏见。

“父亲是在晚上被杀的。在夜晚,这个小索伦岛和索伦岛之间被湍急的海流隔开。住在这个岛上人都知道这一点。而你刚才所列举的八人中,前天晚上留在小索伦岛的只有伊沃德、阿米娜以及洛斯艾尔。你难道想告发我的妹妹或是家令吗?”

但是法尔克坚定地反驳了他的论断:“阁下,并非如此。实际上,我正是第一个排除了伊沃德的嫌疑。”

“什么?”

“这是因为,在小索伦岛的外围、面朝索伦岛靠近海峡的地方留下了‘走狗’的足迹。那是一块被踩碎的燕麦饼干。这块饼干,是前天傍晚,在会见之前掉在那里的。之后,直到第二天早晨家令洛斯艾尔·福勒指挥搜索发现饼干时,都没有人靠近过那里。这块饼干掉在那里,并且被‘走狗’踩碎,这着实可以说是神赐的侥幸。如果没有发现这一线索,我的调查将会复杂许多倍。

“不过洛斯艾尔是个慎重的男子。他委婉地警告我说,不能确定除了凶手以外的任何人都不会踩到那块饼干。换言之,他是在提醒我,当晚有一个人,没有人能把握他的行动。那正是罗兰德大人。不能断言,他当晚没有因为什么理由离开领主馆,来到过眺望海峡的地方。

“这个想法虽然不错,但再通过一些观察和考量就能明白这并不正确。因为饼干被海水打湿了。我触摸并且亲口舔了一下,所以明白这一点。但掉落的时候那块饼干是干燥的,掉落的地方也没有距离大海近到能被海浪的飞沫打湿。”

亚当似乎难以接受一块饼干能有这么重要的意义,感到很惊讶。

“为什么连那块饼干是傍晚掉的你都知道呢?”

“确实,我刚才应该先说出来。因为弄掉那块饼干的正是我的助手尼古拉·帕戈。”

亚当哼了一声,催促着继续。

“本来,罗兰德大人在夜里一个人亲自跑到那里去也不太可能。我认为,罗兰德大人特地说明自己当晚会在作战室里过夜,是在暗示在场的某人当晚过来拜访自己。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恐怕是跟伊沃德有秘事相谈吧。”

不,这里错了。但我没有插嘴。那天晚上,父亲在等待某人到来的可能性很大,但那不是伊沃德。他在饭后已经被父亲叫去会客室交谈过了。

法尔克绝不可能忘记这一事实。那这难道是什么策略吗?我选择沉默。

“不管怎么说,既然罗兰德大人有这样的想法,就无法想象他会离开作战室到海角去。再考虑到饼干被打湿,可以说,罗兰德大人出门行走的可能性已经被排除了。也就是说,除了踩碎饼干的人鞋子以及衣服都是湿的以外,饼干被打湿这一点没有别的解释了。罗兰德大人晚上走到海边,将靴子浸泡在海水中,然后打算回去时踩到了饼干……这么考虑的话,只能说是在强词夺理了。

“同样的道理,可以认为,不是在小索伦岛上的任何一个人用海水打湿的脚踩到了饼干。阁下刚才问我是不是想要告发阿米娜小姐或洛斯艾尔。如果确定了真相,无论是谁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告发出来。不过幸运的是,因为和伊沃德相同的理由,阿米娜小姐和洛斯艾尔都被从凶手的怀疑中排除了。”

我一直与法尔克一同行动,知道自己仍有身为‘走狗’的可能性。但另一方面,我现在知道了伊沃德不是‘走狗’,同时自己也不是,因此我并没有感到十分不安。

法尔克又加了一句。

“此外,我还能断言,在那天晚上,就算有人打算秘密逃出小索伦岛,也不可能是那个人踩到了饼干。”

我隐约觉得法尔克指的是托斯坦·塔吉尔森的事。踩到尼古拉饼干的不是父亲,也不是那天晚上逃离小索伦岛的托斯坦。

“综上所述,在那里留下足迹的,只可能是在深夜登上小索伦岛双脚湿透的入侵者。也就是说,当晚待在索伦岛的五人之一,正是杀害了罗兰德大人的‘走狗’。”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一个骑士大吼着站了起来,“索伦的天堑是铜墙铁壁。在晚上从索伦岛出发渡海到小索伦岛是不可能的。只要你不能证明这个可能性的存在,你的话就毫无可信度。”

很正确的批判。但法尔克完全不为所动。

“你这种想法很危险,甚至可以说是落入了陷阱。”

“你在说什么!这是事实!”

法尔克面向那个骑士。

“那我就给你上一课。索伦的天堑,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一扇上锁的门。假设在这房间里有人被杀害了,并且里面没有其他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搜寻凶手,首先应该做什么呢?

“以前,我们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们,一直试图查明给房门上锁或者从上锁的房间脱身的方法。他们花费大量的时间,看穿了很多被巧妙隐藏起来的盲点以及值得钦佩的小装置。

“但是这对确定谁是凶手毫无助益!因为相比那些只有一个人能做到的上锁方法,只要明白了原理谁都能操作的方法要多得多。假设我在这里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找到了能够穿过索伦天堑的方法,但如果那五个人谁都能做到呢?这只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

“这种‘密室’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暗杀骑士用来争取时间的把戏。我们得到的教训是,碰到这种无法理解的‘密室’情况,解释为‘通过某种方法关上的’就可以了。

“在索伦,现在的情况下能够想到几种方法。比如说,‘走狗’比之前成功渡过海峡的任何人游泳技术都要好,连海峡中湍急的海流他都不放在眼里。或者他是个技术精湛的船夫。又或者索伦和小索伦之间有一条挖出来的秘密隧道,他不知道什么原因知道了这一点。可能在我们所不知道的秘术中,有能够让人在水下呼吸或是在空中飞舞的方法,‘走狗’学会了这种技术。根本没有必要去考虑这些方法哪个比较好,也没有必要确定‘走狗’到底用了哪一种。这件事可以放到以后再解决……你所说的乍看之下是正确的,但决不能拘泥于此。”

实际上,法尔克已经证实了在夜晚能够渡过海峡。但他没有说出来。可能是因为我拜托过他让他不要暴露索伦天堑的秘密吧。

骑士沉默了,然后缓缓在长椅上坐下。

确认了这一点,法尔克继续说了下去。

“接下来,让我们探讨一下,在剩下的五个人中,到底谁才是‘走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