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裤王 第八章

木屋倚在高高的山脊上,背靠着旺盛的松树、橡树和翠柏。屋子盖得很结实,带有石制烟囱,木板屋顶,稳固地立在山坡上。白天,屋顶是绿色的,房子的侧面是深红棕色的,窗户会拉上红色的窗帘。在这个十月中旬的夜晚,山中的月光分外皎洁,除了房子的颜色,轮廓和细节都显现无遗。

它位于小路的尽头,距离任何一栋木屋都有四分之一英尺远。在清晨五点时,斯蒂夫关掉车灯绕着路来到了这里。当他确定这就是那座木屋时,他立刻停了下来,下车之后悄无声息地走上了碎石路,踏在野生鸢尾花铺成的地毯上。

在和小路差不多高的地方,有一个用松木板盖成的简陋车库,车库里有条小径可以通到木屋的门廊上。车库没有锁,斯蒂夫小心地推开门,摸索着走过了一辆深色的汽车,摸了摸散热器顶部,那儿还有点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型手电筒,照在了车身上,这是一辆灰色的轿车,上面布满了尘土,油表指针表示车子已经快没油了。他把手电筒关掉,谨慎地关上车库的门,在门下塞了一块木头当作门闩,然后沿着小路走上了木屋。

红色的窗帘后有灯光透出来。门廊很高,上面堆着带着树皮的刺柏木块,前门有一个拇指大的门锁,还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门把手。

他走上去,既不是毫无声响,也不会动静过大,他抬起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敲了门。他的手碰了一下外套里层口袋里的枪——就一下,然后又空着手掏了出来。

一张椅子吱呀了一声,脚步声传过地板,里面有个声音轻轻地问:“是谁?”这是米勒的声音。

斯蒂夫把嘴凑到木门边说:“我是斯蒂夫,乔治。你已经起来了吗?”

钥匙转动,门被打开了。乔治·米勒,卡尔顿旅馆整洁漂亮的夜班审计员现在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整洁了。他穿着一条旧裤子,还有一件深蓝色高领毛衣,他的脚上穿着纹理羊毛袜子和镶着羊毛边的拖鞋。他修剪整齐的黑色八字胡就像他苍白的脸上的一块污渍似的。在坡状的屋顶下,两只灯泡挂在屋顶下,发出亮光,旁边的一个台灯也被打开了,台灯的灯光倾斜着打在带有软靠垫的莫里斯安乐椅上。火炉里堆着灰烬,柴火在上面懒洋洋地燃烧,炉门是打开的。

米勒用他低沉沙哑的声音说:“老天,斯蒂夫,见到你太好了。不过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进来吧,伙计。”

斯蒂夫穿过门,米勒又把门锁上了。“城里人的习惯,”他说着咧嘴一笑,“在山里,没有人会把任何东西锁起来。坐吧,去火边烤烤脚,这个时候,晚上外面已经很冷了。”

斯蒂夫说:“是啊,冷极了。”

他在莫里斯椅上坐下来,把帽子和大衣放在椅子后面结实的木桌上,身体倾向前,手拿出来烤火。

米勒说:“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斯蒂夫?”

斯蒂夫没有看向他。他轻声说:“找到这里可不容易。昨天晚上你告诉我你的哥哥在这里有一栋木屋——记得吗?我没什么事做,所以我想我可以开车来蹭几顿早饭。克雷斯特莱恩旅馆里的那个家伙根本就不知道谁是木屋的主人,他是跟过往匆匆的人做生意。然后我给一个汽车修理厂打电话,他也没听说过米勒家的木屋。然后我看到街尾有一个卖木头和汽油的地方还亮着灯,那儿的一个小个子既是森林管理员,又是副警长,他还做其他一大堆事情。我过去的时候他正要开车去圣伯纳蒂诺买几桶汽油。一个非常聪明的小伙子,当我一提你的哥哥曾经是个拳击手,他马上就明白过来了。所以我就找到这里了。”

米勒摸了摸他的八字胡。从木屋后面的某个地方传来弹簧床吱吱呀呀的声音。“是啊,他现在还用他做拳击手时的名字——格夫·塔力,我去把他叫起来,然后我们喝点咖啡吧。我想我们都一样,习惯了在晚上工作,根本睡不着。我一宿都没沾过枕头。”

斯蒂夫慢慢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神移开。木屋后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格夫起来了,你的哪个朋友,乔治?”

斯蒂夫随意地站起来,转过身。他忍不住先看向了男人的手——这是一双大手,手非常干净,但粗糙丑陋。一个指关节看起来受过严重的伤。他是一个长着红发的高大男人,法兰绒睡衣外面罩了一件邋遢的浴袍。他绷紧的脸上没有表情,脸颊有疤,鼻子又大又厚,整张脸看起来好像挨过很多拳击手套的揍。他只有眼睛跟米勒稍微有点儿像。

米勒说:“斯蒂夫·格雷斯,昨天晚上以前他还是旅馆的夜班职员。”他微微一笑。

格夫·塔力走过来跟他握握手,“幸会,”他说,“我去把衣服穿上,我们去架子上弄点早饭来吃。我睡够了——乔治一个晚上都没睡,可怜的傻瓜。”

他穿过门回到了他出来的那个房间里,在那儿停了下来,靠在一个旧旧的留声机上,把大手放在了一堆用纸袋包装起来的唱片后面。他就那样呆着,一动不动。

米勒说:“找工作的运气怎么样,斯蒂夫?还说是你还没开始找?”

“算有吧,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想我是个笨蛋,但我想试试私家侦探这个职业,如果我没什么名气的话,可能就不怎么走运了。”他耸耸肩,然后低声说:“金·莱奥帕蒂被杀死了。”

米勒的嘴一下张大了,他保持这个姿势差不多有一分钟之久——完全是静止的,嘴张得老大。格夫·塔力靠在墙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米勒终于说:“谋杀?在哪里?别告诉我——”

“不在旅馆里,乔治,太惨了,是不是?在一个女孩的公寓里,这女孩也是个好人。她没有引诱他去那里。老一套自杀的把戏——只是这次不管用了。这个女孩就是我的客户。”

米勒和高大的男人都没有动,斯蒂夫把肩膀靠在石制壁炉架上,他轻轻地说:“昨天下午我去沙罗特夜总会向莱奥帕蒂道歉了。愚蠢的主意,因为我根本就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他跟那个女孩一起在酒吧里,打了我三拳之后就走了。女孩不喜欢他这样做,我们有点感同身受,一起喝了杯酒。然后在今晚晚些时候——应该说是昨晚——她打电话告诉我莱奥帕蒂在她那儿——他醉倒了,她没办法把他弄走。我去了她家,只不过他不是喝醉了,而是死了,死在了她的床上,穿着黄色睡衣。”

高大男人举起左手将头发往后捋,米勒缓缓地靠到了桌边,好像他害怕桌子边缘会锋利到把他割伤。他八字胡修剪得很整齐,胡子下面的嘴唇抽抽了一下。

他哑着声音说:“这实在是太糟糕了。”

高大的男人说:“好吧,真应该大哭一场。”

斯蒂夫说:“只不过那不是莱奥帕蒂的睡衣,他的睡衣上面都有名字缩写的刺绣——大大的黑色名字缩写,而且他的睡衣是缎面的,也不是丝质的。尽管他手里抓着一把枪——而且还是这个女孩的枪——他没有开枪射向自己的心脏。警察会查出来的,也许你们听说过兰德实验,就是用固体石蜡来查出谁最近开过枪,谁最近没开过。这桩凶杀案昨天晚上应该是要发生在旅馆里的815房里的。在811的黑发女孩要下手之前,我把他赶了出去,于是坏了这桩事情,是不是,乔治?”

米勒说:“也许是吧——如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话。”

斯蒂夫慢条斯理地说,“我想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乔治。如果金·莱奥帕蒂是在815的房间里,这样就会变成一种诗意的复仇。因为那是两年前一个开枪自杀的房间,一个用玛丽·斯密斯这个名字登记入住——平时叫做伊芙·塔力——真名却是伊芙·米勒的女孩开枪自杀的地方。”

高大男人重重地往留声机上一靠,粗声粗气地说:“也许我还没睡醒。但是这件事听起来就像是一个下流的笑话,我们有一个叫伊芙·塔力的妹妹,她在卡尔顿旅馆开枪自杀了,那又怎么样?”

斯蒂夫斜着嘴笑了笑,他说:“听着,乔治,你告诉我是昆兰把那两个女孩安排在了811房,其实是你,你告诉我莱奥帕蒂要住八楼而不是顶楼套房,是因为他很吝啬。他一点都不会吝啬,只要方便找女伴,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被安排在哪里——而你明白这一点。你策划了整件事情,乔治。你甚至让皮特斯写信到旧金山的雷利给莱奥帕蒂,请他来这里的时候住在卡尔顿旅馆——因为旅店的老板同时也是沙罗特的老板——好像一个像沃尔特这样的大人物会关心一个乐队指挥会住在哪里似的。”

米勒的脸变得惨白,面无表情。他的声音都颤抖了,“斯蒂夫——老天,斯蒂夫,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会——”

“抱歉,老兄,我很喜欢和你一起工作,我也非常喜欢你,我想我现在还是喜欢你。但我不喜欢掐死女人的人——或者是一个为了要掩盖自己的杀人的罪行,而嫁祸给女人的人。”

他的手挥起来——又停住了,高大男人说:“没事的——看看这个。”

格夫的手从那堆唱片后面举了起来,手上握着一把点45口径的柯尔特自动手枪。他咬着牙说:“我一直都觉得私家侦探不过是一群容易被收买的贪财鬼。我猜我看错你了。你还算有些头脑,见鬼,我猜你就是那个在柯特街118号追着我出来的人,是吗?”

斯蒂夫的双手空空地垂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那把柯尔特手枪。“没错。我看见了那个女孩了——死了——脖子上还有你的指痕。警察可以查出来的,这和杀害朵洛蕾丝·奇奥萨的女仆是同一个手法,你犯了个错。他们会把两个勒痕对上,会发现你那个带枪的黑发女郎昨天晚上在卡尔顿住过,然后把整件事都串起来。有了旅馆提供的资料,他们不会猜不到。我看两个星期就能破案,如果你们跑得快的话,我说的是很快。”

米勒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轻声说:“不急,斯蒂夫,一点儿都不急。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也不是最好的方式,也不是最漂亮的方式,但我们干得不错。莱奥帕蒂是个该死的流氓,我们爱我们的妹妹,他却把她变成了妓女。她当时还是个天真的孩子,被这个油嘴滑舌的混蛋给骗了,这个混蛋自己跑出去享受世界,把她推给了一个跟他差不多的红头发的混蛋,那个混蛋把她赶了出来,她的心都碎了,然后就了结了自己。”

斯蒂夫尖刻地说:“好吧——那时候你们去干吗了呢——在修指甲吗?”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我们花了一些时间才把事情弄清楚。”

斯蒂夫说:“就因为这样,你们就要赔上四条人命,是吗?至于朵洛蕾丝·奇奥萨,她甚至都不愿意在莱奥帕蒂身上擦脚——不管是什么时候,但你们也把她扯了进来,用你们这种肮脏的谋杀来复仇。你让我恶心,乔治,告诉你那个凶狠的哥哥,继续玩他的杀人游戏吧。”

高大的男人咧嘴一笑,说:“跟他说够了,乔治。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枪——不要走到他前面或者后面去。这个神枪手可厉害着呢。”

斯蒂夫盯着大块头男人的点45口径的手枪,脸色就像白色石头那样僵硬。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嘲讽的笑容,眼睛严厉而冷酷。

米勒穿着镶羊毛边的拖鞋轻轻挪动脚步,他绕过桌子走到斯蒂夫身边,伸出手来摸摸他的口袋,他走回去指着口袋说:“枪在那里。”

斯蒂夫淡淡地说:“我一定是疯了,我早就应该制伏你,乔治。”

格夫·塔力吼道:“离他远一点。”

他稳稳地穿过房间走来,把柯尔特枪冷酷地顶在斯蒂夫的肚子上。他伸出左手把侦探专用手枪从斯蒂夫的前胸内口袋里掏出来,眼睛犀利地盯着斯蒂夫的眼睛。他把枪递到身后:“拿去,乔治。”

米勒接过枪,又回到了大桌子的前面,站在远处的角落里。格夫·塔力倒退着从斯蒂夫身边走开。

“聪明的家伙,你完蛋了,”他说,“你应该知道,要离开这座山只有两条路,我们必须得争取时间。你应该还没跟任何人说吧?”

斯蒂夫像石头一样站着,脸色苍白,嘴角上挂着一丝不屑的笑容。他狠狠地盯着高大男人手里的手枪,眼神有些困惑。

米勒说:“一定要这样做吗,格夫?”他的声音很粗哑,没有感情,没有了平常那种令人愉悦的沙哑。

斯蒂夫把头转过去一些,看向了米勒。“当然了,乔治,你们只是一对卑鄙的流氓,一对为了失足女孩复仇的恶毒的杀人狂,净用一些土得掉渣的把戏。到这会儿,你们不过是一团冷肉而已——一团腐烂了的冷肉。”

格夫·塔力哈哈大笑起来,拇指扣上了左轮手枪的扳机,他揶揄道:“祈祷吧,小子。”

斯蒂夫阴沉地说:“你以为你能用那个玩意儿杀死我吗?里面没有子弹,杀手。还是用你解决女人的方法来解决我吧——用你那双大手。”

高大男人的眼睛垂了下来,脸色阴郁,然后他笑着大吼:“天哪,这枪上面的灰尘应该有一尺厚了,”他格格笑道,“看着。”

他用手枪指着地板,然后扣下了扳机,撞针发出了一声干巴巴的咔嚓声——撞在了空空的枪膛上。他几乎是温柔地说道:“是你吗,乔治?”

米勒舔了舔嘴唇,吸了口气,他在说话前嘴唇先无意义地动了几下。

“是我,格夫。斯蒂夫从路边的车上下来的时候,我正站在床边,我看见他进了车库。我知道车子还是热的,我们杀的人够多的了,格夫,太多了。所以我就把子弹从枪膛里卸了出来。”

米勒的拇指移到了侦探专用手枪的扳机上,格夫的眼睛瞪大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把短管转轮枪,然后挥舞着没有子弹的柯尔特手枪冲过去。米勒挺直身子,稳稳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老人一样轻声说了一句:“再见,格夫。”

手枪在他小巧整洁的手上跳了三下,烟雾缓缓地从枪口飘出来。一块要烧完的木头从壁炉里掉了下来。

格夫·塔力露出了奇怪的笑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枪掉到了他的脚边,他有力的双手捂在肚子上,缓慢而沉重地说:“这样做没错,小子,没错,我猜——我猜我——”

他的声音慢慢消失了,双腿在身下扭动。斯蒂夫悄无声息地迈了三个大步,一拳狠狠地打在米勒的下巴上,高大的男人还在往下倒——就像一棵树一样往下倒。

米勒被摔到了房间的另一头,撞在尽头的墙上,一只蓝白色的碟子从橱柜上掉下来摔碎了。枪从他的手里滑下来,斯蒂夫冲过去捡了起来。米勒跪在地上看着他的哥哥。

格夫·塔力的头撞到了地上,然后伸出双手撑着地板,最后还是静静地趴了下去,就像一个非常疲惫的人。他没有再发出声音。

阳光从红色窗帘的边缘照了进来,那块断了的木头在火炉的边上冒着烟,其他的木头都烧成了一堆灰烬,只有中间还闪着火光。

斯蒂夫冷冷地说:“你救了我的命,乔治——至少你省下了不少子弹。我会冒这个险,是因为我想找到证据。过去桌子那边把事情的经过写下来,然后在上面签上名字。”

米勒说:“他死了吗?”

“他已经死了,乔治,你杀了他,把这件事也写上。”

米勒轻轻地说:“太可笑了,我本来是想要亲手解决莱奥帕蒂的,用我的双手,他当时在楼上,我可以把他推下去。干掉他之后我就会自己承担后果。但格夫想要把这件事情做得有趣点,格夫,这个从来都没有接受过教育,一辈子连一拳都没有躲开过的傻小子,想要把这件事情干得漂亮些,还要玩阴谋。好吧,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能拥有这些钱财,科特街118号的公寓其实是他的,是他雇杰克·斯托亚诺夫替他管理那里。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买通朵洛蕾丝·奇奥萨的女佣的。这不是很重要,对吗?”

斯蒂夫说:“开始写吧,你就是那个装成女孩给莱奥帕蒂打电话的人,对吗?”

米勒说:“是的,我会把这事也写下来的,斯蒂夫。我会在上面签字,然后你就得放了我——只需要一个小时。可以吗,斯蒂夫?只需要一个小时,作为一个老朋友,我的这个要求不算太过分吧,斯蒂夫?”

米勒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一个淡淡的、虚弱的、缥缈的笑。斯蒂夫弯腰凑近那个四肢摊开的高大男人的身边,伸手去摸了摸他脖子上的动脉,他抬起头来说:“已经死了……好的,你会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乔治——如果你把事情完完整整写下来的话。”

米勒轻轻地走到高高的橡木抽屉柜边,上面钉着很多生了锈的铜钉。他打开桌盖坐下来,拿起一支笔,打开墨水瓶盖,用会计师整洁、清晰的字体开始书写。

斯蒂夫·格雷斯在壁炉前坐了下来,点起一支烟,盯着灰烬。他握着枪的左手放在膝盖上。木屋外面,鸟儿开始歌唱。屋子里除了写字的沙沙声,一片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