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法律图书馆杂乱陈旧,因为根本没有专门的法律图书管理员而服务匮乏。《东北报告》实际上更像是普莱雷特法官的私人藏书,仿佛他不过是将其出借给希卡姆郡法律图书馆,存放在那里而已。伊利诺伊州所有法官也都会收到这套法律丛书,由公共预算负担开销,因为立法部门希望法官们能即时知晓在上诉法院和伊利诺伊州最高法院审判过的案例。在这一点上,普莱雷特法官与其他大部分巡回法庭法官不同:他会实实在在地阅读这些丛书,会带回家,从头至尾地研究里面的案例,然后才将其搁到法律图书馆的架子上。

总检察官特别助理罗兰达·巴雷四下打量她在希卡姆郡法律图书馆的临时办公室。真像个垃圾场,她不屑地想,与自己在伊利诺伊大学法学院图书馆的浩瀚书海相比,这里简直像个让人觉得伤感的笑话。她可以通过笔记本电脑即刻连通文明世界里的任何法律条款,了解西部每个郡裁决过的所有案例,与这样的网络化法律资料检索相比,眼前的垃圾场简直百无一用。他们就该拆了这些书架送给穷人引火。

百无一用?奥尔比特何尝不也是如此。巴雷最想不到的就是来到这个穷乡僻壤,指控某个谋杀姘头的婊子。

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便是她一直对本案所抱的态度。一切在她看来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小麻烦,而她已经准备好在2016年争夺总检察官的位子,届时他的上司,现任总检察官罗伯特·阿米斯塔吉将竞选州长。她要靠长期以来在刑事检控上的胜诉率取胜,要给选民们留下她所向无敌的印象。

回头想想,多一桩刑事诉讼不过是再度提高自己的胜诉率,这是选民们最看重的。63比0?没准这个案子能为她在伊利诺伊州这一片区积累些知名度,人们将记住她这位把杀死维克多·哈罗的凶手送进死牢的律师。一名本地女子被执行注射死刑,这会成为附近各郡每个媒体的头版头条,而自己的名字无疑也将出现在报道最显眼的位置。


强尼·布拉达尼前往奥尔比特的路上,中途停在南芝加哥。大吉姆批发破败的店门前竖着简陋的手写店牌,黑色凯迪拉克轰鸣着冲到店牌旁的路肩上。强尼在后视镜里照了照自己的头发,用手指沾着唾沫把眉毛抹抹顺,跳下车子。他朝行人道前后张望一番,很满意左右无人跟踪。如果有人能跟得上他,那也算是很牛逼了。不过强尼最终还是能在高速上甩了他们。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跟踪他,他根本不去考虑。他天性多疑,而且自知多长点心才是避免牢狱之灾——甚至更糟境况——的最好精神状态。这是街头战士的最佳心理学,完胜流行心理学书籍里所写的那些感受和情绪。

强尼走进大吉姆的店,屋子里的铁栅门后立即有人朝他挥手,“好人”弗兰吉·古尼基正在工作台旁等他。弗兰吉和他举手击了掌,指着桌面上一把枪,“漂亮吧?”

摆在强尼面前的是一把AR-15自动步枪,配置了瞄准镜和消焰器。步枪紧紧地架在枪钳里,在霍普枪油的擦拭下闪闪发亮。枪声很响,所以只有开一枪的时间,弗兰吉特意提醒他。“扣动扳机后立即飙车闪人。这宝贝儿会吓得街上鸡飞狗跳,条子会紧急出动。戴上这双手套,别在枪上留下指纹。完事后脱下来直接扔出车窗。如果目标在百码之内,不需要调整风阻。使用点223口径弹,如果你朝一个人的手指头开枪,他失去的将是一整只手。每一发都能重击目标,把他轰成肉块和肉泥。如果不是想要取谁的性命,千万别拿这枪指着他。三千块。”

强尼掏出爆老大给的一卷钱,数了三十张一百块放到桌上。弗兰吉轻轻把枪从架子上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枪口朝里塞进枪袋。然后又塞进去装满三十发子弹的弹匣,“都是达姆弹和穿甲弹,虽然你根本不关心这个。这家伙是干吗的?穿防弹背心的条子还是啥?”

“无名小律师。”

“呵,那帮我也补一枪。开玩笑的。只开一枪,你就闪人。”

“谢了,弗兰吉。用完后枪怎么办?”

“扔了就好。戴好手套,把枪扔到车外。可别让条子抓到你后座上有这宝贝。追踪不到的,戴了手套就不用担心。丢出去就拍拍屁股闪人。”

“明白。”

强尼回到人行道,又前后查看了一番。满意地把枪放在后座上,将车从路边小心地移出来。从现在起,一直到事情办妥,都没什么驾驶乐趣可言了。这一单值一万块,新轮胎咫尺可待。强尼又看看手心,那里有他一丝不苟写上的目标姓名:萨帝厄斯·墨菲。


总检察官特别助理伏案研究着一份传真。她暗自高兴,已经准备好要在这个如垃圾场一般可怜的小镇上大秀拳脚。政府的工人早上七点会来上班,将法律图书馆的隔墙拆旧装新,布置出律师助理的隔间,安装一套直通总检察官位于斯普林菲尔德和芝加哥两个主要办公室的全新电话系统。他们会以最快速度完工。总检察官特别助理毫不怀疑:很快她就将比希卡姆郡法院其他任何人拥有更多空间和更大权力。上面迫切想让这个案子里的罪名成立,还得再花费纳税人一大笔钱。她将拥有两名法律助理,一名初级律师,其中一名是他们在芝加哥大学新毕业生里看中的年轻人,此外,总检察官还会派来至少两名卧底调查员,专门追踪本案所有相关线索。这两人在奥尔比特的任务完成后,垒起来的证人证词将有一英尺高。战斗的火力将炽热而猛烈,她只是好奇,自己的对手对即将遭受的痛击可有丝毫准备。


萨帝厄斯两点整准时到达法律图书馆,来到总检察官特别助理巴雷的临时办公室。她坐在唯一的一张桌子旁,看上去困倦而厌烦。身着昂贵的丝质套装,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项链上精巧的钻石完美地挂在颈项前凹陷处。没有结婚戒,也没有订婚戒。正如她的仪态所展现的,这是一个精于世故的女人,单身,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为了下午的这次碰面,维护人员已经弄来了一把律师椅,她把椅子放在桌子一端,将桌子布置成办公桌。是权宜之法,但也简单有效,萨帝厄斯心想,一边拉过法律图书馆一把普通椅子坐在她对面。他注意到,与寻常书桌将两人之间隔离出的安全距离相比,他们靠得非常近——近到他伸手就能把她打昏。有片刻他觉得自己掌控了局势。他是男性,她是女性。无论根据怎样的丛林法则,他都该赢。萨帝厄斯控制住突如其来要揍她的冲动,那样做只会将自己送进艾米琳楼下的男牢。他努力驱逐着内心那只想把他带进一个疯狂洞穴的魔法兔子。不行,他必须照正确的方法行事,表明自己的立场,说服总检察官特别助理:他的客户艾米琳是无辜的,只是不知怎的,形势看起来对她特别不利。

“首先我想说——”他声音洪亮、郑重其事地开了口,但巴雷粗鲁地将他打断。

“这里。”她边说边朝他扔过一摞文件,“这就是你的证据。死者照片只是复印件,你要是有胆的话,我可以给你弄到高光照片。有些律师不想要真正的特写照,恐怕你就是其中之一。”她微笑着嘲弄他的胆量,又举起一只手阻止他回答,“请让我先说完。这事我只说一次,墨菲先生。”

“叫我萨帝厄斯或萨德好了。”

“我觉得还是称墨菲先生吧,更公事公办。这事我只说一次,这个提议我也只提一次。我可以接受你的客户认罪,她只需受到终身监禁;但不能假释,不能提前释放。我以总检察官的名义施压,催促他们加快了对枪和匕首的检查速度,你客户的指纹与在枪管和刀柄上发现的百分百吻合。她拿了武器、扣动了扳机、刻了自己的名字。我现在给的提议只在明早九点前有效,否则我将永远收回。一旦收回,当你的客户被执行注射死刑时,我将亲自到证人室观看。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曾目睹八个人渣被扎进针头,我将他们一个一个送上那张死刑台。对艾米琳·兰塞姆我也会如此。还有疑问吗?”

“我——我——”

“我同意。你需要跟你的客户商量这一认罪提议。你现在就该去。提议只到明早九点前有效。早上九点我们一起去法官室,告诉法官我们达成了辩诉协议。他在法庭上公开宣布接受这一协议。而如果九点过一分,这一切尚未发生,那么提议即刻失效,相当于你亲自把针头刺进了你客户的手臂。现在你可以走了。”

当萨帝厄斯终于恢复正常的思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下了楼,出了法院大门,又下了台阶,正在前往监狱的路上。他只是机械地走着,除了直接去监狱告诉艾米琳刚刚发生的一切,他别无选择。

不用再粉饰太平,再无虚幻的希望。她只有两条路可选:冒着儿子成为孤儿的可能出庭受审;或是认罪服刑,每周只见儿子一面,直到他长大成人,觉得颜面失尽再也不关心她的死活。

萨帝厄斯只觉得恶心想吐,要是他知道身后那个女人此刻正站在法律图书馆窗前,春风满面地看着他步履踉跄迈向监狱,他一定会吐出来。她已经在他心里撒下了恐惧的种子,让他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对于将要发生的一切,他束手无策。

几分钟后萨帝厄斯便到了监狱,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来到艾米琳的牢房,狱守锁好门出去。他惊魂未定地翻着总检察官特别助理丢给他的那堆文件。艾米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进来时,她已经吃过午饭,正在轻轻地打盹。

萨帝厄斯对艾米琳摇摇头。“事情不妙。”他原原本本告诉了她刚发生的事,并给她仔细分析了一级谋杀所包含的要素——蓄意、有预谋、有目的。他给她解释说,政府能证明她是蓄意与维克多在巴士里对峙;她带上了枪和匕首,有预谋地策划了一切;从维克多的死可以推导出她有杀人目的。现场一切都能说明是故意谋杀,他说,而她的杀人目的不仅能从死亡事实推导出,还因为她有动机:她曾控告维克多对她实施暴力。

那么过失杀人呢,艾米琳想知道。狱守曾说也许她会被控告过失杀人,有这种可能吗?萨帝厄斯解释说过失杀人适用于一时情急之下的杀人,是猛然加剧的暴力冲突,那种因为本能天性所引发暴力的精神状态是不可预测的。而艾米琳带了把枪在身上,所以不是一时情急也不是突发暴力。

他又向她解释那些指纹印,他们如何将从枪上取得的指纹与她入狱时采取的两相对照,电脑又如何进行分析、匹配后再次分析,而电脑分析绝不会出错。

艾米琳的眼里涌出泪水,“连你也已经不支持我了。”她哽咽着。

萨帝厄斯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从铺位上站起来坐到艾米琳身边,揽过她的双肩,拥抱着她。“我很抱歉。”他轻声说。她靠在他身上,脑袋放在他的肩膀。有几分钟,他们就这样坐着,谁也没动,连呼吸都很轻微。

终于,萨帝厄斯松开手站起来,退后两步重新坐到另一侧的床铺上。“现在,”他简单地开口,突然对接下来的事了然于心,“我们得想办法教训这些蠢蛋。”

艾米琳猛地抬起头,“教训这些蠢蛋?这是我到这儿后听过最棒的话!”

萨帝厄斯站起来开始踱步。“艾米琳,我还不知道具体怎么做,但我不会任你被击垮。这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我们要找到一处症结,一个弱点,我们要反击。我们将找到他们盔甲中的某处裂缝,我们将——将——教训这些蠢蛋!”

艾米琳站起身,用双臂抱紧萨帝厄斯,“救我,萨德。”她恳求道,“请把我带回儿子身边。”

“我保证,你一定会以自由之身走出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