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歌麿秘画 第四节

“那个家伙也是个伪善者啊,怎么也不至于加到五百万吧,真不像话。”岛谷愤然抱怨着入了座。

一得到塔马双太郎的肯定,主人立刻满脸奸诈地宣布提高最低价,看来即便有山崎的鉴定,他还是拿不太准。不过,既然有那般铁证,五百万也不能不说便宜。就算出两千万日元,应该也有人买,所以提价也是理所当然吧。我如此开导着岛谷。

我还有给那些东洲斋写乐的作品拍照的任务,可是主人并不同意。岛谷说,实在不行,只能到时候,去拜托得标的买家了,所以我决定,一直逗留到竞拍日,杂志社应该也会爽快地批准吧。

“你们似乎有些误会了。”塔马双太郎让奈津子斟着酒笑道,“我应该只说了,东洲斋写乐就是喜多川歌麿的可能性很高而已。”

“没错啊……这不是有证据了吗?”

我笑着点头说,暗想自己哪里误会了?

“首先,得要那幅画是真东西才行,你们完全弄错重点了。”

我和岛谷愕然对视。

“如果你说是赝品,有什么证据?”

“眼下倒没有什么可疑。只是……那幅画本身不合我的胃口。”塔马双太郎笑着点头说,“喜多川歌麿应该更软弱才对,所以,我才会怀疑他是东洲斋写乐,也理所当然地找不到证据。如果他真的能够毫不在乎地,留下那种文字,东洲斋写乐的身份之谜,只怕早就解开了。如果我的‘写乐就是歌麿’的假说正确,就根本不可能有那幅画存在。”

我不明所以。

“看起来,只能从歌麿假说的根据开始解释,你才听得懂啊。”

塔马双太郎说着,便从提包里取出笔记本,一条一条地列着什么,我们静静等着他完工。我跟他交情也不算短,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东洲斋写乐就是喜多川歌麿的假说。

“开始讨论之前,你们先看看我想到的化名说成立条件。关键要看喜多川歌麿究竟符合多少条。”

塔马双太郎把笔记本,摊放到了我们面前。

⑴喜多川歌麿和出版东洲斋写乐全部版画的茑屋重三郎,有着密切联系的证据,或者具备这一可能性。

⑵能证明喜多川歌麿从事绘画创作。

⑶当以“东洲斋写乐”的名字活跃时,喜多川歌麿几乎没有其他工作。

⑷喜多川歌麿有不得不使用“东洲斋写乐”这一化名的必然性。

⑸能不能解答:为什么当时以茑重为首的人们,没有留下任何有关东洲斋写乐身份的资料。

⑹能不能解释:东洲斋写乐为什么突然封笔。

⑺茑重为什么会起用默默无名的东洲斋写乐(著名画师以外的情况)。

“大概就这些。在你们看来或许太多,不过,只要不能满足全部条件,有再高的可能性,他也不会是东洲斋写乐。”塔马双太郎极其严肃地说,“因为,东洲斋写乐是实际存在的,并且在这些条件下,发表了不少的作品。如果认为不满足也无所谓,岂不是说生活在同时代的人,都有可能是东洲斋写乐了吗?”

我们都没有任何反对。如果喜多川歌麿真的能够满足所有条件,这个假设就无懈可击了。

“喜多川歌麿说啊,我在漫画上看过。”糸岛奈津子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

“你说的是石之森章太郎的《死乐生》吧,这还引起了不小的话题呢。漫画到底是以趣味性为先,体裁上釆用了‘捕物帐’的形式,有不少虚构的内容。不过,作者对历史背景和人物关系,的确进行了仔细的考证,不能因为是漫画就小看创作质量。话虽如此,书里并没有详细说明,写乐就是歌麿的根据,中心论据只有两点:写乐和歌麿对手的表现如出一辙,以及在东洲斋写乐活跃的短暂时期,跟茑重保持了亲密关系的画师,只有喜多川歌麿而已。另外就是……艺术变形的问题。石之森从同样从事画画工作的立场出发,认为写乐画里的艺术变形是下意识的,必须是具有相当实力的画师,才能够做到这一点。而放眼当时,能够达到如此水准的实力派并不多见,其中和茑重有交情的,更是只有喜多川歌麿一人而已。可以想象,虽然歌麿擅长绘美人画,写乐专注于演员画,两人创作方向不同,不过,也足以勾起画家同行的兴趣和热情了。来龙去脉就是这样。虽然我对漫画不熟悉,还是很高兴看到这样的创作。”

糸岛奈津子也开心地表示了附和。岛谷插嘴问:“这么说,歌麿假说是最近才有的?”

“不,这是一个很老的假说了。最初是由横山隆一提出来的,这也是一位漫画家。不过,他始终靠的是单纯的直觉,很难称之为假说。”塔马双太郎苦笑着摇头说,“接着是在光濑龙的小说《歌麿大人驾到》里,内容是作者擅长的历史科幻题材,讲一位现代的年轻人,穿越时空回到了东洲斋写乐生活的时代,发现歌麿正画着写乐的作品。同样很遗憾,小说发表之后,并没有成为硏究界的话题。”塔马双太郎遗憾地长叹一声,“光濑龙的理论很简单,因为写乐是天才,而同一时代的浮世绘天才,只有喜多川歌麿一个人,所以写乐就是歌麿,没有说明任何根据或者背景,这样的观点没有被当作假说也是自然。而且,作者本身肯定也没几分认真,那本小说里还有其他主题,他只是认为,把喜多川歌麿和东洲斋写乐划等号,会让故事变得更为有趣,才拿来做调剂吧。虽然同是虚构,石之森的考证精神就大不一样了——虽然不一样,光濑龙的小说的确给了我很大冲击。”

我们都听呆了。

“老实说,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开始暗自琢磨喜多川歌麿的假说了。虽然最终因为证据不足,没有能够成形,不过越是调查,我的疑惑就越大。”塔马双太郎激动万分地大声说,“我从来没有像那时候那样羡慕小说家,就算没有证据,只要有说服力,就能够被世人接受。可是写论文不能这样。”

“确实。提出歌麿假说的人,很少是研究者,说到底也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证据吧?”我点头附和着,能够体会塔马双太郎的焦急。

“之后登场的就是石之森的假说,我当然很有兴趣地拜读了。可惜他并没有出示新的资料,更多的是靠直觉和间接证据推进论点。”塔马双太郎严肃认真地笑着说,“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思考过,东洲斋写乐就是喜多川歌麿的假说的可能,而石之森提到的很多东西,确实值得赞同。我也再次对照了,眼前的这份《化名说成立条件》的项目,喜多川歌麿确实满足其中的好几项,现在我希望你们,能够用自己的眼睛来确认。”

塔马双太郎开始做说明。

“首先,⑴和⑵无疑是满足的。真要认真地讨论起来,甚至可以断言,没有哪个画师,会比喜多川歌麿更符合条件了。喜多川歌麿是茑重发现并栽培的画师,实际他也在茑屋,借住过一段时间。接下来……”塔马双太郎低头翻查着笔记,喃喃地继续说,“像这样的工作状态,在东洲斋写乐活跃期间,意外的,喜多川歌麿并没有不在场证明。有硏究显示,喜多川歌麿那时候,去了枥木的资助人那里,不过,在当地,只发现了他的屏风画而已,并不清楚喜多川歌麿又有多长时间,没有驻留在江户。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段时间,他的作品数很少。而就在东洲斋写乐消失之后,歌麿的创作量及突然暴涨,不能不说奇怪。”

“嚯,还发生过这种事情啊。”

既然塔马双太郎都这么说了,肯定不会错了。可是,我却无法消除,关于东洲斋写乐和喜多川歌麿之间,存在的不协调,怎么看这两人的线条,都没有相似之处。

“关于化名这一条,说实话,我也没有什么自信,只能有待今后的研究了。不过茑重出版印,总是放在东洲斋写乐署名的下方,这一模式跟喜多川歌麿的作品是共通的。”塔马双太郎认真地说,“另外,怎么说呢,现在手里没有画集,或许你们会认为,我这是牵强附会的说法,歌麿爱好写生这一点,也值得注意。茑重发行过名字叫作《画本虫撰》的狂歌绘本,插图就是由喜多川歌麿负责画的。那些细致的写生,跟歌麿的风格完全不一样,不经介绍,完全认不出是他的手笔,简直就像在看现代的生物图鉴呢。如果根据大多数研究者的说法,‘东洲斋写乐’的笔名源自‘以写生为乐’的话,那么,喜多川歌麿正合适这个含义。《画本虫撰》里的插画,就写实到了这种地步。”

“确实没错,我都忘记有那本画集了。”我点头附和着答应说。

之前做过相关专题,在我的心中,喜多川歌麿和东洲斋写乐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还有,虽然只是微笑的细节,有人指出,他们在署名的时候,使用‘画’字的习惯非常相像。”塔马双太郎越发自信地笑着说,“宽政年间,喜多川歌麿的署名,基本都用‘笔’字,很少用‘画’字,可是在他的初期作品里,就经常使用‘画’字做署名结尾。这一点也简直相似到了可怕。”

塔马双太郎侃侃地说了一堆,终于歇了一口气,很是美味地喝掉已经没有温度的酒,接着继续讲解了起来。

“然后,该说到隐瞒身份的理由了,这也能够通过当时的情况充分证明。”塔马双太郎认真地分析,“喜多川歌麿极端害怕被幕府盯上,他本身是个胆小怕事的男人,加之出版商是跟幕府有过节的茑重,他就更加担心了。茑重过去曾数次,遭到禁售的处罚,可说是上了政府黑名单的店铺。山东京传曾经因为在茑重出版小说,被判处戴着手铐,在家里反省五十天,朋诚堂喜三二则是一辈子都不能再动笔创作。就算再怎么受到照顾,喜多川歌麿也不敢轻易接受邀稿吧。他不像京传那样性格豪迈,而是神经异常纤细的家伙。事实上,后来他在别处出版的画,惹上了麻烦,被判戴手铐在家反省五十天,没过多久就死了,说是因为受不了打击。”

“喜多川歌麿的性格很弱啊。”奈津子一脸惊讶地嘟囔着。

“可以想象,茑重想方设法劝说喜多川歌麿的样子,不是吗?……对茑重而言,自己的书店要想起死回生,就只能依赖歌麿的才能而已,不管有什么条件,一定都会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不用说,茑重绝对会再三保证,让店员和出入的文化人严格保密。而且,他会劝说喜多川歌麿,画演员画就不用担心暴露了。茑重本人比谁都清楚,喜多川歌麿完全能够胜任画演员画。”

塔马双太郎很自信地说,抬着眼睛环顾着他的一帮子听众。

“我再补充一句,给你们做参考,喜多川歌麿初期创作的演员画,跟东洲斋写乐的画风非常像,就连构图都如出一辙。这份实力,再加以歌麿擅长的美人大首绘技法,绝对能够创作出独一无二的演员画。茑重是知名策划人,这些问题,肯定都在他的计算之内。”

塔马双太郎等着我们的反应,可是,我却哑口无言。平时见惯了东洲斋写乐所画的大首绘,可是最初在浮世绘中,使用这种技法的却是喜多川歌麿。

“用云母把背景完全涂黑,也是喜多川歌麿所首创的。”塔马双太郎傲慢地大声说,“换句话说,东洲斋写乐的作品只是把描绘对象,从美人变成了演员,其他都是模仿喜多川歌麿的做法……”塔马双太郎一副胜利在望的口气,志得意满地大声嚎叫着,“或许你们会一笑而过,认为只是我在瞎想,不过说起来,喜多川歌麿还真是怪事不断。自从东洲斋写乐消失之后,他就突然开始创作起了演员画系列,而且是相当理想化的、酷似美人的演员画。其中一些还附有郑重其事的檄文,完全把歌麿研究者弄糊涂了。”

说到这里,塔马双太郎抿嘴一笑。

“诚不识江户演员之美——真是很奇怪的宣言吧?明显是在说东洲斋写乐。喜多川歌麿是在故意强调,‘我的演员画才不是这么粗俗的东西’。不是很奇怪吗?歌麿靠美人画获得了巨大成功,一直轻蔑地把演员画师称作地摊画手,突然却像遇到劲敌一样,发奋画起了演员画。要知道,通常他对专攻方向不同的人,并没有什么兴趣啊。事实上,在以美人画取得巨大成就的东洲斋写乐登场之前,没有任何资料显示,喜多川歌麿对戏剧感兴趣,他甚至极力隐瞒年轻时,自己曾经涉足过演员画。这种人却突然态度大变,难道只有我认为,这个变化也实在太唐突了吗?”

我完全被塔马双太郎的奇谈怪论给震住了,也多少看到了喜多川歌麿怪异举动背后的答案。

“这会是喜多川歌麿为了掩饰东洲斋写乐的身份,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吗?喜多川歌麿故意发怒,故意发表疑似写乐的演员画,或许是因为害怕幕府的追究,想借此毁灭证据。”塔马双太郎骄傲而肯定地笑着说,“他的举动既没有意义,看上去又很不自然,被人这么怀疑也没办法。他就是如此小心的男人。”

没有人说话,我们全都沉浸在了塔马双太郎的奇怪分析里。

“最后是东洲斋写乐为什么封笔的理由,这一条不太好说。不过啊,就算东洲斋写乐卖得再火,当时还是歌麿的名字,不知道更加值钱多少倍。如果遇上麻烦,只需要爽快地抽身,做回歌麿就好。披着伪装的时间越久,真实身份暴露的危险就越大,十个月应该是比较稳妥的期限。”塔马双太郎骄傲地笑着说,“如果是二流画师,依靠东洲斋写乐之名获得成功,要舍弃这个名字就很难。但是,喜多川歌麿可不一样,他对写乐的名声,肯定没有任何留恋。比起硬说写乐是死了或是伤了,还是这样解释单纯得多。”

塔马双太郎一番话说完了,我们都听得哑口无言。

“看起来,喜多川歌麿就是东洲斋写乐的假说的可能性非常之高啊。再深入挖掘下去,写乐版画最难解的‘和脸不成比例的小手’之谜,也就有答案了。”塔马双太郎兴致蓬勃地大声侃着大山,“小手是美人画的特征,这一技法完成于铃木春信的时期,通过缩小手足,来表现女性的娇柔可爱,是受到中国画的影响,喜多川歌麿当然也承袭了这一技法。能不能这样想,东洲斋写乐画里的小手并非艺术变形,而是长期创作美人画的习惯?他本人也有所察觉,所以第二时期开始,就修正了手的大小。说不定这就是写乐画风变化的原因,一处细节的修改,就足以会影响整体平衡。”

塔马双太郎终于结束了长时间的讲解。

“但是,说了这么多,你却没有证据吗?”

奈津子问出了我和岛谷的疑问。

塔马双太郎的解说,实在太有说服力,听过之后,对其他假设的印象都淡了。

“没有,今后也绝不会有。”塔马双太郎很决绝地摇头了,我们大惑不解。

“喜多川歌麿软弱的性格,让东洲斋写乐之谜,永远不见天日。除非他对写乐有所不舍,否则就会出于对身份曝光的恐惧,把一切关联埋葬于黑暗之中。”塔马双太郎肯定地说,“被判处禁闭对喜多川喜多川歌麿也有影响,如果连写乐的事也曝光,他就走投无路了。像犯罪这种事情啊,犯人越小心罪行就越难被发现,写乐之谜就是典型。”

“可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吧。”我不肯罢休地追问着。

“那我再说一点。至今喜多川歌麿一直被认为,是一个任性的男人,就算他再怎么害怕,自己被幕府盯上,茑重好歹对他有大恩,他却无视恩人的困境,干脆地逃到了枥木县。”塔马双太郎恶狠狠地感慨道,“如果情况属实,这种家伙绝对不可饶恕,茑重也应该有被背叛的感觉。按照茑重的要强性格,不可能原谅歌麿的不义,就算赌气也要和歌麿分道扬镳。”

“那么,事实又怎么样?”

“写乐一消失,歌麿就在茑重那里,发售了大量的作品。”

我一声低叹:他妈的,简直太完美了!……

“喜多川歌麿和茑重的争吵,或许也是早有预谋的一出戏,是想让世人认为,关系那么恶劣的两个人,不可能一起工作。”塔马双太郎得意地笑着说,“如果单纯只是偶然的叠加,写乐的真实身份,绝对早就曙光了。正因为这是在周密的策划下,才实施的计谋,他们才能够在这一百五十年里,始终保守着秘密。这是最自然的解释。”

“我渐渐有些明白了。”岛谷刷白了脸,战战兢兢地说,“考虑到喜多川歌麿的性格,再去想象他的行动……他不会大意地留下证据。”

“没错。即便是秘画,也会被很多人看到。”塔马双太郎两手一拍,得意洋洋地大声宣布,“如果喜多川歌麿真的就是东洲斋写乐,就绝不可能在自己的作品里,主动暗示身份。只有这一点我敢打包票。”

“那应该怎么解释!”

我混乱不已。那幅作品有山崎佑臣这一权威的保证,能够把山崎都骗过的赝品,得有多高的水准啊。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塔马双太郎犹豫了一下,挥手作出断言,“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那幅画就是山崎先生自己造的假。”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我的吼叫在脑子里嗡嗡作响,“畜生!……浑蛋!……婊子养的!……”

“要讲道理,就只有这种解释了。”塔马双太郎感慨万端地说,“世界上没有什么赝品,能够骗过山崎先生的眼睛,对于国政的鉴定,已经证实了他的实力。说不定山崎先生的自杀,也跟这幅画有关。”

“什么,自杀!……”我震惊地说,“可我听说,山崎先生是病逝的啊。”

“我是从岬义辉老师那里听来的。他离开家人,死在了静冈的养老院里,听说其实是割腕自杀,不过大家单纯以为,他是受不了寂寞,这才自寻了短见。”塔马双太郎的眉间露着苦涩,“看来有必要重新从头调查,他和泷泽宽二郎的关系,否则就解不开这个谜了。只是有些麻烦……”

“乐意效劳,请交给我吧。”我意气风发地连忙报名,“杂志社里有泷泽宽二郎的资料,我从前就不待见他这种人。”我向塔马双太郎保证。

“竞标怎么办啊……”岛谷自言自语嘟囔着,“唉,看样子还是不出手为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