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耻辱

根本没有时间考虑明天。

眼前的事情还没有忙完,结果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

如果说整天忙忙碌碌的,无疑就是那样。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回顾自己的人生,没有一天不是这样忙忙碌碌地度过。

十太夫站在用品仓库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连日来一直在数着盘子,多少感到有些徒劳无益。

目的不是为了知道有多少盘子,十太夫却只是为了数盘子而数着盘子。

找来找去还是没有找到。为了找出青山家的传家宝,十太夫在仓库里翻腾了几天几宿,整理梳理了无数张盘子。

数盘子本不是真正的目的。

目的是找出所需要的东西。

但是这样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终究是无济于事。类似的盘子已经发现了不少,箱子上的印章也不能够有所帮助。看上去像是,却又必须是十张一套。为此最捷径的方法,便是先数一下那是几张套装,然后再进行鉴别。十太夫从一开始就确定了这一挑选方法。

或许那盘子根本就不曾存在——十太夫心里琢磨着。

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

试图否认这一疑虑的想法本身,似乎正是令十太夫产生徒劳感的根源。不能确定要找的东西是否存在,反而盲目地相信一定能够找到,并且以此为条件,无休止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如此看来,让十太夫感到徒劳无益,或许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更何况,即使找到了,那又会怎样?对此十太夫却是一无所知。他只是得到命令,说是主人的婚礼上需要那些盘子。

命令是真弓发出的。正因为如此,所以十太夫才像洗砂子一样,对自己的工作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如果发出命令的是播磨本人,或许十太夫早就放弃了。

真弓会发怒。可是,做好了也会得到她的夸奖。播磨不发怒,可他从来也不会感到满足。不满足,就不可能得到他的夸奖。十太夫总是希望能够得到别人的夸奖。

他希望得到真弓的夸奖。

虽然那也只是夸奖两句而已。其结果,几天来十太夫几乎为此付出了一切。

即使得到了夸奖,那又会怎样?

而找不到盘子的话,又会怎样?

对此十太夫不敢想象。

稍有疏忽就会遭到训斥,那似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失败了只好认罪,做错了就要改正。

对于十太夫来说,一时的失败或者做错事情,那只是通向成功的必由之路。

将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那样就会得到夸奖。

把坏事变成好事,同样也会得到夸奖。

可是,这次却不同以往。

失败了则无法挽回。

如果找不到传家宝,一切就都无从谈起。

幸好离最终日期还有些日子,为此十太夫还在努力地寻找着。但是早晚也会有个期限,如果到期找不到传家宝,那会是怎样?

失败了就爬起来重做——这种想法却是行不通的。

那么只好请求延长期限,可这回似乎也是不可能。因为这次是相亲,会有对方的许多家人到场。

如果没有那盘子——如果没有那盘子的话会是怎样?这个十太夫也不知道。

据说要将盘子摆放在客人面前——难道仅此而已吗?

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用途?如果有的话,比如说,如果十太夫找不到那些盘子,是不是播磨的亲事就会因此而不欢而散呢?万一出现了这种情况,那也不可能把全部责任都推到十太夫身上啊。首先说,应当追究责任这一想法本身,就显得不太合乎情理。

的确,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十太夫必然要遭到训斥。

可是,那以后又会是怎样呢?这一点十太夫却是完全不能想象。总不会让十太夫去剖腹自杀吧,更不可能被拉出去斩首。

据十太夫说,他还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哪位近臣或管家被斩首。首先说,考虑到播磨的性格,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那样的话,只是挨一顿训斥吗?

十太夫怎么想怎么觉得,最多挨一顿训斥也就算完了。

如果那个传家宝的盘子被打碎,那么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试想,只是没有找到,怎么就会要了人命?

但这也难说。

只是,真弓可是个厉害的女人。她可以让人把十太夫辞退,但播磨却不会这样做。

从不表示满足的主人,却也不会发怒。

不可能得到他的夸奖,但也不至于遭到他的责备。

首先,事情本身发展到这种地步,那也只是十太夫的胡乱猜测。

不过是张盘子,会有多么大的价值?

只是一张盘子。

找到了,最多也就说上一句“辛苦啦”。

可为了这么一句“辛苦啦”,十太夫却是用尽了全部精力,拼命地寻找着。

难道说,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吗?十太夫心里琢磨着。就是为了这么一句夸奖的话,十太夫牺牲了一切。为了效忠主人,十太夫甚至不惜献出自已的生命。

似乎这才是自已最大的幸福。

然而,果真是那样吗?

十太夫感觉自己的头脑有些混乱,与此同时数也有些数不清了,似乎被那些毫无意义的杂念充斥了大脑。

就像小的时候一样。

能拿起重物就可以得到夸奖。

真棒!真棒!

好厉害!好厉害!

就是为了这样一句毫无意义的夸奖,十太夫硬挺着身子搬起了重物,现在想起来简直是无聊。

难道说,自己就不知道累吗?

找到了盘子不外乎就是被人夸奖两句。

如果找不到,还不知道会是怎样。

十太夫期待着尽快找到宝盘。可是他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不,他非常强烈地意识到,或许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宝盘。于是,那就越发令十太夫感到徒劳无益。

不行。

这样根本不可能集中精力。

这样下去或许会把盘子打碎。

十太夫将手里的小盘子放回木箱,从笔筒里抽出了一支笔,在木箱的盖子上写下:十张小盘。而原本盖子上就有同样的记录。

十太夫感到大脑有些发涨。

十太夫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轻浮。现如今,自己已经是不惑之年。可回想起来,以往那漫长的人生轨迹,为何却比一张纸片还要轻薄?

一心只想着得到别人的夸奖。

十太夫始终处于万人之下,他必须侍奉所有人。

他希望得到所有人的夸奖。

十太夫放下木箱,站起身来,注视着眼前那成堆的盘子。仓库的房间并不宽敞,可堆积起来的木箱器皿却是不计其数。十太夫开始感到有些厌倦。

由于一直在寻找着盘子,其他工作都不得不被迫停滞了下来。如果按照顺序排列,寻找宝盘仍不失为第一要务,但其他工作也不容忽视。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帮手,万一有个闪失,仆佣当中却是没有一个人可以承担责任。噢,是替十太夫承担责任。

昨天真弓来过。

十太夫事先就得到了通知,并且在家里等候。可是,关键的时刻播磨却不见了踪影。真弓非常生气,无疑她将矛头全都指向了十太夫。是十太夫允许播磨外出,无奈他只好忍耐着听真弓的训斥。尽管无奈,可主谋却是播磨本人,对于十太夫来说,毕竟是恭敬不如从命。

如此这番,十太夫还要因主人的过错而受到谴责。

从前侍奉青山家前一代主人时,从不曾有过这种事情。那时,主人的荣誉便是十太夫的荣誉。

十太夫越发感到烦恼。

如此说来。

真弓都说了些什么?

如果不尽快找到盘子,播磨就会让青山家蒙受耻辱。

记得真弓的确是这样说的。十太夫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真弓催促着赶快找到盘子.,却是没有为此设定期限。十太夫并没有怠慢,一直在努力地寻找着。其结果,十太夫仍旧要继续寻找下去。

是耻辱吗?

十太夫从盘子堆中走了出来。

他已经告诉部下,眼下禁止任何人进入这间库房。如果任人随意出入,弄乱了箱子就无法重新整理。大家一起找也许可以加快进度,可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只是为了慎重起见。

不。

是谁都靠不住吗?

是谁都不相信吗?

也许只是为了要抢个头功?

十太夫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十太夫顺手从背后关上了库房的门,眼睛望着廊檐下。

院子里有一口井。

就在前不久,播磨还在那里。

又市也在那里。

在那潮湿、昏暗、阴冷的地方。在那令人作呕的地方。

令人作呕。

这时,十太夫猛然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亲。

他想起了死去的父亲的音容笑貌,甚至是身上的气味。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对死者的回忆,每一次都会是一篇故事。遇到知己,那故事便是一篇与生者的对话。反之,那故事只是一篇人生的叙述。没有必要知道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的。人死了,人生就成了故事。

可是,现在却不一样。

在那一瞬间,在十太夫的脑子里,在十太夫的心目当中,父亲只是一位普通的父亲,并非故事当中的父亲。那是死在病床上的十年前的父亲。十太夫瞬间回忆起了父亲的音容笑貌。

为什么?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了这些?十太夫自己也感到奇怪。

并非留恋起了过去。

说起来,故事当中的父亲,则多是年轻时的形象。就是说,是十太夫小的时候的记忆。事实上,父亲去世时的相貌在在十太夫的记忆当中已经相当模糊。

阴冷的庭院。

令人透不过气的、潮湿的庭院。

令人作呕的那口井。

令人作呕。

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感受?十太夫反复思索着。

或许,有些东西已经被遗忘。

看到那口井,便让十太夫联想到了许多。那都是些关于父亲的事情,而且是关于父亲临终前的事情。

遗嘱。

是的。

青山家的近臣管家、十太夫的父亲去世以后,很多人都以为十太夫将继承父亲的职位。可是实际上十太夫担任近臣管家,则是在父亲去世五年之后。在这期间,为青山家掌管日常事务的,即十太夫的前任——槙岛权太夫。

是的,在病床前听候父亲遗嘱的并非十太夫,而是槙岛。十太夫并没有亲自得到作为近臣管家、自己的父亲的任何口述遗嘱。

不。

只有一件事情,在弥留之际,父亲只对十太夫留下了遗言。

“原宿村住着一位名叫阿静的女子。她有一个女儿叫阿菊。你要暗地里好好照顾这两个女人,帮助她们平安度日。你一定要,暗中悄悄地做。这件事情,只有委托给你了,我的儿子。”

说完,父亲便合上了眼睛。

前面所说,像梦幻一样瞬时间出现在十太夫脑海中的父亲的音容笑貌,正是那时的父亲。

父亲为什么要委托自己做这种事情?

十太夫并不知道详细情况,但他大致也有所察觉。

那是父亲在卧床不起之前的事情。

作为监管纵火及盗窃案的长官,上一代青山家的主人青山铁山,曾经逮捕并斩首过一伙盗贼。阿静便是那伙盗贼头目的后妻,阿菊则是他的亲生女儿。事情似乎就是这样,因此——

因此,就怎么样了呢?

仔细想起来,噢,不必仔细去想也能够知道,这事情似乎有些蹊跷。

为什么监管纵火及盗窃案长官家的近臣管家,却要照看一个被逮捕的盗贼的妻女?而且,这事情还不能让铁山察觉,要秘密地进行。

奇怪,很是奇怪。

可是,十太夫忠实地遵从着父亲的嘱托。

十太夫毫不犹豫地见到了阿静,把母女二人接到了武士街饭田町附近的大杂院里,神不知鬼不觉地为二人做了妥善的安排,并且还给母女留下了一些银子。阿静并不打算要许多钱,即使手头拮据,却又不打算那么贪心。她们对十太夫的关照感激备至,却是不愿意被人怜悯。十太夫非常理解阿静的心情。因为理解,所以也就不再强求。十太夫生来喜欢得到上司的夸奖,却对来自百姓的请求从不忍心拒绝。

十年来,十大夫一直在暗地里照顾着母女二人。

十年来,十太夫一直忠实地遵从着父亲临终前的嘱托。

死去的人——不会再对自己表示夸奖。

但即使如此,十太夫却依旧遵从着父亲的嘱托——他没有打算对阿静施恩图报,也没有打算得到父亲的夸奖。

同样都是感谢,但在十太夫看来,“谢谢”和“辛苦了”却是完全不同。十太夫并不善于在人面前表现得居高临下。

就是说,为了让不会说话的死人高兴,十太夫欺君罔上已经长达十年之久。

已经十年。

那个阿菊,她已经十八岁啦?

阿菊的事情也必须考虑周全。听那位又市说,阿菊似乎还没有找到做工的地方。

十太夫被这些盘子缠得脱不开身,一步也离不开。

噢,有关阿菊的事情,再过几天也不妨,怎么说也是瞒着主人。铁山不是没有察觉吗?至于播磨,那更是与已无关。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事情?一切都是为了取悦于死去的人。

未曾找到的传家宝。

从不会夸奖人的死人。

欺君罔上的言行。

那简直就是背信弃义。

那口井,实在让十太夫感到心中郁闷。一时间,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这些事情。

希望得到别人的夸奖。为此,十太夫牺牲了一切,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然而最终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岂止得不到夸奖,反而令十太夫感到忧郁。

十太夫脑子里所描绘出的明天一片昏暗。为此,他一刻也不愿意想起明天。

青山家的耻辱。

为什么会是耻辱?

主人家蒙受耻辱,家臣的脸上也不会光彩。让主人或者主君蒙受耻辱的家臣,不必说也得不到夸奖。

即使如此,现在又不能立即改弦易辙,十太夫心里琢磨着。

首先,还是要找到传家宝。找到姬谷烧十张一套的彩绘盘子,并且把它送到真弓的手里——这件事情办不成,一切都无从谈起。可尽管如此,也只能是老调重弹。

十太夫将视线脱离开那口令人作呕的水井,正准备再次推开用品仓库的房门,这时他猛然想起了一个人。

是的。

是的,刚才的那位近臣管家。

槙岛权太夫。

或许,槙岛会知道一些线索。

槙岛比十太夫的父亲年长许多。据说,早在父亲成为近臣管家之前,从上代的上代起,槙岛就在青山家供事。十太夫的父亲去世时,因为没有适合的人选,于是老资格的槙岛便被提拔成了近臣管家。

槙岛在五年前十太夫成为近臣管家的时候便引退辞职,并隐居在家乡,估计现在也已经年过七旬。槙岛一生没有妻室,现在与一位女仆和一位小者住在汤岛。前些年,槙岛每年都要来武士街几次。自从铁山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最后一次见到槙岛,是在铁山的葬礼上,那时他已经显得非常瘦小。不曾听说他患有什么疾病,可毕竟是年龄不饶人,或许身体也并非令人满意。

早就应当想起他。

他一定知道一些线索。

十太夫确信无疑。

十太夫当晚便动身去了汤岛。

以往曾经两次拜访过槙岛的住所,每次都是受铁山的委托。铁山与槙岛之间的年龄就像父子,为此铁山对槙岛可以说是敬重有加。对于铁山来说,槙岛就像十太夫对于播磨。

不,完全不一样。

铁山经常夸奖槙岛,而播磨却从不夸奖十太夫。有时播磨也对十太夫表示慰劳,但是十太夫却很少得到主人的尊重。

无疑,作为臣下希望得到主人的尊重,那是对主人极大的不逊。十太夫从来也没有想象过要得到主人的尊重。

现实情况是,十太夫总是处于下方,只是希望得到主人的赏识,得到主人的夸奖。

铁山对十太夫非常宠爱,然而对槙岛,却是十分尊敬。

照顾无依无靠的槙岛的女仆和小者的薪水,甚至都要由青山家支付。毕竟槙岛是青山家的功臣,这一点也得到了铁山的承认。

十太夫也是功臣吗?

岂止称不上功臣,或许还会让青山家蒙受耻辱。

十太夫穿过阿静阿菊家住的饭田町,从小石川门过了护城河,在经过茶之水附近时,太阳开始渐渐地落下了山。

十太夫马不停蹄地赶着路,不知不觉汗水浸透了衣衫。

槙岛的家虽然不大,却也不是大杂院。一座简陋的宅屋,四周没有院墙。这对于身为浪人的槙岛来说已经是非常奢侈。女仆朝来晚归,小者——那是一位老人——则住在槙岛的家中。

十太夫站在槙岛家门前时,已经是日暮降临。可那位小者老仆却仍然在院子里洒着水。

“槙岛先生在家吗?”

听十太夫这么一问,那位老仆立刻紧张了起来,嘴里大声地说了些什么,毕恭毕敬地打开了房门,接着就退到了房间深处。

十太夫探出头往房间里张望着,正好看见槙岛从里面走了出来。

“您是柴田先生吧。”

“请免称先生,就像从前一样叫我十太夫便是。”

十太夫挠了挠脖子。

原本憔悴的老人,看上去越发渺小。

老人把十太夫领进了房间。

“现在不是晚饭的时间吗?”

“你说什么?噢,我和六藏都已经老了,日子过得也不知道是早晨还是晚上。而且饭量也小了,这个时间就开始要准备睡觉了。”

那么就更对不起,打扰您了。

听十太夫这么一说,槙岛立刻笑着回答道,有什么打扰的?早晚还不都是一样?

“自从前一代主人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槙岛先生。为此,人们开始担心您的身体是否欠佳?”

十太夫故意说道。

实际上却是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身体非常结实,只是变得有些唠叨了。您的父亲军太夫先生去世了,这回又轮到铁山大人也去世了。事情似乎弄反了,军太夫先生比我小十五岁,铁山大人去世时也才五十八岁,我现在已经到了七十七岁,本来比任何人都应当先上西天的。”

父亲去世时五十二岁。

如果十太夫也只活到五十二岁,那么还剩下不到十年时间。

“铁山大人的墓前我倒是每个月都去拜一次。”槙岛说道。

“只是,去青山府上的佛檀前就显得有些不大方便了。实在也是对不住播磨先生。”

“噢,那是为什么呢。”

“那里‘更屋敷’的气势太强。”老人说道。

“什么是更——屋敷?”

“说的是青山家的宅院。你没听说吗?”

“不知道,从来也没听说过。”十太夫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那个宅院,不是说“皿屋敷”吗?

槙岛感到有些意外,回过头看了看十太夫。

“原来是这样?那个青山家的宅院,是在原来吉田家的‘更屋敷’的遗址上建造的。”

“怎么是吉田家的‘更屋敷’?”

“那原本是座宅院,三代将军家光公在位时,由御小姓组番头吉田大膳亮先生建造,其后,三代将军家光公的长姐天寿院姬也曾住在那里——事情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

那座宅院为什么被叫作“更屋敷”,十太夫却是一无所知。是因为建在了一片空地上,所以才叫“更屋敷”吗?可为什么又要说,那里气势强盛呢?

“老实说,那个地方风水不好。”槙岛说道。

“那么,所谓风水不好?”

“就是风水不好呗。”槙岛说道。

“如果住在里面的人气势很强,那还不成问题。但是如果相反的话,就会招来邪气、恶气。青山家当家人,世世代代气势都很强。正是因为如此,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什么大事。虽然这么说,可我在年轻的时候也并没有介意。但是现在,我已经老了,已经不行了。”老人说道。

“怎么不行啦?”

“就是那口井。”

“井——”

是那口井吗?

“是的,就是院子里的那口井。据说,那口井里放着好几具被那位天寿院姬亲自斩首的仆人的遗骸。那可是一口鬼魂经常出没的井啊。”

“您说的那事——”十太夫也已经在青山家侍奉了二十余年,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奇谈怪论。

“是真的吗?”

“噢,你不知道也没有办法。总之,那位天寿院姬,可是神君家康公的孙女、二代将军秀忠公的长女、丰臣秀赖公帘内的贵夫人哪。大坂城陷落时,被坂崎出羽守从火里救出,其后又与本多忠胜公的嫡孙、本多美浓守的儿子结成了夫妻。只是,那些坏的传闻是不会总摆在表面上的。”

“有什么坏的传闻吗?”

槙岛眨了眨那凹陷的眼窝,嘴上笑了笑。

“我说,这可是哪儿说哪儿了的事情呀,十太夫。”

“明白。”和从前一样的口气。

“据说天寿院姬成婚不久,本多先生就离开了人世。因为成了寡妇。所以仍改称法名天寿院。可据流传——这位天寿院姬,是天生的癫痫病。”

“但你要注意,那只是传闻,是那些卑贱的人们的猜测。”槙岛说道。

“寡妇门前是非多。其实那都是些喜欢搬弄是非的下人的鬼话。他们说,那位贵夫人出身的尼姑,半夜叫来身份低下的男子,让他在‘更屋敷’里陪着过夜。所谓的亲自斩首,其实就是痴情未了,结果动刀杀人,而那个男人的尸体——”

“被扔到了那口井里吗?”

“准确地说并不是那口井。”槙岛说道。

“那口井曾经一度被埋了起来。现在的这口井,不用说一定是青山家的祖先挖的。”

“是被埋起来了吗?”

“说是被埋起来了,其实是荒废了。那位尼姑不但行为不轨,而且嗜酒成性,不久便染上了疾病,猝死在家中。尼姑死后,每到夜晚井里便会冒出鬼火,蹿出各种各样的鬼怪。从那以后,吉田家的‘更屋敷’便得到了一个鬼怪宅院的恶名。人们感到恐惧,没有人敢去碰它。于是宅院便开始荒废、倒塌,变成了—片废墟,那口井也被埋了起来。只是,那个地段并不坏。为此,青山家的祖辈便领受了包括那口井在内的700多坪土地,重新建起了豪宅并挖了那口井,直到现在——事情就是这样。”

至此,槙岛重新坐正了姿势。

“我再说一遍,十太夫,不对,是柴田大人,我说的那些话只是传说。老天在上,关于神君的孙女生来就乱淫成性之类的戏言,你作为臣下,就是打死也不能泄露出去。”

“我可只是个浪人啊。”槙岛再一次随口笑了起来。

“这一点鄙人也明白。可是槙岛先生,先不要说泄露,你说的这话,在鄙人看来根本就不可信。”

“说的也是,那也许是谣言。吉田家的‘更屋敷’在三州吉田,据说这是有据可查的。本多先生的领地在播州,所以说是真假难辨。不,应该说非常值得怀疑。”

“这么说——”

“不,问题就在这里。纵然那是胡言乱语,但毕竟是无风不起浪。青山家的宅院处于低洼地带,无疑这对于酿成这一奇怪的传说是一个绝好的场所。那口井不是一口好井。其中的依据就是,那口井挖了却是从来也没有用过。”

没有用过。

可是,也没有干枯。

而且令人作呕——不知为何十太夫也曾这样感觉。

“可尽管如此,毕竟那也只是一口井。井是不会作祟的。刚才我说过,气势强盛的人在此处落脚,并不会有什么妨碍。可是,像我这样该死不死的人,根本无法抵抗得住那股邪气。”

“噢,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在诽谤什么人。”槙岛自觉惭愧。

“我只是想说,可能我说起话来有些唠叨。你只当是我老糊涂了,都是在胡说八道,听了以后不要往心里去。”老人害羞地说道。

“而且,”槙岛继续说着,“青山家中有一件宝物,可以抵挡住那井里的邪气。只要有了那件宝物,家中就可以安宁。”

“宝物?”

“是的。”

“那么,那个宝物,是十张一套的姬谷烧彩绘瓷盘吗?”

“是的,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神品。”

“那个神品,它在什么地方?”

“您是问,它在什么地方吗?”

“我正在找它。”十太夫说道。

“我必须把它找到,这关系到播磨先生的婚姻大事,实在是刻不容缓。”

“那位播磨先生,他要成婚了吗?”

说着,瘦小的老人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嘴里说着,你看我都说了些什么?槙岛的确显得有些苍老,头上那撮白花花的发结也显得细了许多。

“播磨先生不是已经做了一家之主吗?”

“真弓夫人却是非常执着,她说一定要找到那个盘子,否则就会蒙受耻辱。”

“蒙受耻辱?”槙岛感觉莫名其妙。

“槙岛先生知道有一个保存日常用品的仓库吗?鄙人已经在里面寻找了数日,但没有任何收获。直到如今,却是什么也没有找到。”

“柴田先生,你是误会了。”老人这样说道。

“是——误会吗?”

“那个房间是保存赏赐物品和进献物品的地方。”

“这个我知道,正是因为这样——”

“你说的不对。”槙岛说道。

“这么说,那个传家宝的盘子,它,它不是赏赐来的物品吗?”

“那不是赏赐来的物品。”老人说道。

“不是吗?”

“我曾经听说那是青山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却没有听说是什么人赏赐的。”

“这么说——那个东西放在正房的屋里。”槙岛顺嘴说了出来。

“您是说——放在正房的屋里吗?所谓正房的屋里,那就是说在厨房里吗?总……总不会和平常使用的餐具放在一起吧?”

“是的。就放在橱柜的最里面。”槙岛说道。

“可……可是槙岛先生,那个彩绘盘子,不是传家宝吗?”

“那传家宝,我只是在死去的前代主人的婚礼上见到过一次。那是一套小盘子,白瓷镶花,色调淡雅,图案非常精美,是件极其高雅的物品。”

有。

果然有。

“那么它是什么图案?箱子上刻着什么印章?”

这次可绝不能再搞错了。

“我说你不要显得太贪心了吧。”老人惊讶地说道。

“贪心!否则——就要蒙受耻辱。”

“是你吗?”

“是青山家。”

“你说的话,我怎么一点儿都不明白?在播磨先生的结婚仪式上,按照规矩摆放一些装饰物品,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不是那样。

“所谓蒙受耻辱,那是真弓夫人说的。老实说,我本人也不知道详细情况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如果找不到那个传家宝盘的话——就要蒙受耻辱。”

“如果让主人蒙受了耻辱——”

“噢,你等一等。”槙岛说道。

“真弓夫人她在想些什么?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柴田先生,不,是十太夫。的确,那是青山家的传家宝。但尽管如此,毕竟那也只是张盘子,盘子怎么能够比人还重要?”

“如果因为一只盘子蒙受耻辱,那么它就不是耻辱。”槙岛说道。

“这可是前前代当家人说的。铁山先生的父亲,青山大膳先生,那可是一位性情豪爽的人。实际上——那个传家的彩绘宝盘,原本是非常珍贵的。据说,如果有谁把它打碎了,无论他的身份如何,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按照十太夫的感觉,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大膳先生却说,那不外乎就是张盘子。为此,在结婚典礼上,大膳先生说不要只是摆着,要拿出来用。”

“那是该有何等的、何等大胆的事情啊。”

“于是,男女仆佣、大厨子小侍女们吓得脸色煞白。所有人都知道,如果稍有疏忽就会丧失性命。毕竟那也是难得的神品,人们说它可以驱邪招福,况且又是传家之宝,大家都吓得缩手缩脚。于是大膳先生对大家说,即使是中间及下女,都不会比盘子还要命薄。说着,他亲自拿起了一张宝盘。”

十太夫用手遮住了眼睛。

“您不会是说——大膳先生把盘子砸碎了吧?”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噢,那倒是不知道。”

“您这是什么意思?”

“按照规定,宴席上只摆放两张盘子。就是说,只有十张一套当中的两张。原本那余下的八张盘子是否齐全,这个我也不知道。只是,传说大膳曾经打碎过盘子。”

“这种事情,真弓夫人她——”

“噢,那可是大膳先生年轻时的事情,或许真弓夫人并不知道。我也是从前听一位老厨师说的,那位厨师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缺了一张,怎么可以?

“也许是那个厨师编造的谎言。或许实际上并没有打碎,大膳先生只是嘴上说一说而已。总之,从那以后,据说那个传家宝的彩绘盘子,就一直放在了厨房的橱柜里。听说在那之前,是装在了一个上等的桐木箱子当中,恭恭敬敬地摆在了主人房间的壁龛里。”

如此说来,十太夫多多少少对前前代当家人的豪爽感到了一丝遗憾。

“我听说,之所以把它放在壁龛里,也是因为那个盘子可以辟邪除灾。就是说,用吉利的盘子掩盖住那口不吉利的水井。或许青山家的祖辈在领受那块领地时,也是这样考虑的。可是,大膳先生却是一位气势超群的人,往日的那些迷信传闻对于他来说却是无足挂齿。铁山先生似乎也继承了父亲的这一强势。正因为如此,也还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槙岛说道。

“岂止是没有发生,相反却越发发迹,越发飞黄腾达。铁山先生任职时我非常高兴,和他的父亲通宵畅饮,这些就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样。”

槙岛眯缝着深陷的眼窝,望了望窗外。

似乎是在怀念起往事。可十太夫却有些心不在焉。

如果,盘子的数目凑不齐——

噢,可是,那也不是十太夫的责任。不管真弓怎么说怎么想,但如果从一开始就是那样的话,那丝毫也没有办法。打碎盘子的是真弓的父亲。

必须得赶快回去确认一下。

十太夫正要起身,却又停了下来。

还没有问清楚是什么样子的盘子。

“槙岛先生,如此说,那个宝盘的花纹究竟是怎样的?”

“那是一组花样图案。”

“是花儿吗?”

“虽说是彩绘盘子,但是却又和锅岛瓷器的图案有所不同。那是细白瓷的底儿,画着一朵花,显得格外的高雅。我看到的那只,是牡丹——和菊花。”

“菊花?”

是的。

是菊花。

父亲的遗言,未能实现,让人感到内疚。

父亲为什么要帮助那个叫阿静和阿菊的女子?

这种事情,与此无关。

“耽误您这么长时间,实在抱歉。”十太夫说道。

“这个时间突然来打扰,又没有带什么礼物,也不知道客气,来了就向您请教了这么多事情,说完就要走,还望您千万不要介意,日后我会一并感谢。那么今天就——”

“为什么要这么客气?你是直参旗本青山家的管家,我是个年迈的浪士,承蒙青山家大慈大悲,总算是勉强度日。为了报答青山家的大恩大德,我宁愿鞭笞老躯,也要为主人做些什么。如果我的话能够对你有所帮助,那也是我槙岛权太夫求之不得。”

究竟是谁在客气?十太夫想着,记得从前槙岛说话并不是这样的古板。

父亲活着的时候。

十太夫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父亲的音容笑貌。

那是父亲临终前的容貌。

十太夫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嘴上说着,请您留步,便准备顺手推开拉门。这时,他再一次转过了身。

“槙岛先生。”

您知道吗?

“对不起,顺便想向您打听一件事情。您是否知道,大约在十年前也就是父亲去世的前不久,前代主人曾经逮捕过一个盗贼。”

“嗯。”槙岛皱了皱眉头,说道。

“铁山大人曾经逮捕过好几个盗贼。”

“那么,您是否知道家住原宿村的一位叫阿静的女子?”

“阿静——”略微停顿了片刻,槙岛说道,“那不是向坂甚内的——”

“您是说向坂甚内吗?就是那个驱除疟疾灵验显著的向坂神社的?”

“不,不。”槙岛连连摇着头。

“你说的那个甚内,是老早以前,刑场还在岛越的时候被逮捕的那个古代的大盗。据说,他在逃跑中患上了疟疾,潜伏当中遭到了逮捕,被绑在柱子上处以斩首。”

“您说的正是。”

“我不知道什么‘更屋敷’,但是那个故事却是听说过。或许是另有一个同名同姓的盗贼?”

“是的,铁山先生逮捕的那个盗贼,酷似那个向坂甚内。他也自称向坂甚内,在镇子上为非作歹,但却完全是另一个人。他原来家住浅草,真名叫嘉助,是个登高爬梯的架子工,记得他是一个大盗。”

“逮捕他时,没有出什么意外的事情吗?”

“你是说——意外的事情吗?”

说到意外,槙岛抬起了头。

“那个叫阿静的女子,他是大盗贼的妻子。为此,势必也要被追究是否另有前科。可是,本人人缘甚好,而且还有一个幼子。为此,据说——原宿村的大人和檀那寺的住持一起向衙门提交了减刑请愿书,要求为阿静减刑并宽大处理。只是,在量刑之前,那母女却突然从原宿村消失了——我记得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噢,既然是这样——

“那位盗贼的妻子也要被问罪吗?”

“当然也要被问罪。”

既然如此,十太夫忠实地遵守了父亲的遗命,然而却是违背了定法,放走并窝藏了罪犯——结果就是这样。

那,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可另一方面——

“那又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我不是定罪的,所以不太清楚。如果是袒护罪犯,重了要被判处死罪,轻则也要被处以终身劳役,就像女仆一样做洗刷工。”

像女仆一样?十太夫不知为何感到了十分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