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的伤痕
不可能还有明天,不可能还有未来,也不会再有过去。
现在——也还就算存在。因为,现在就在看着听着闻着摸着。但即便是现在,也会在一瞬之间成为过去,并且立即消失。
所以也不可能有昨天。
人只是生活在瞬间,不断地从一个瞬间转向另一个瞬间,并以此维持着生命。下一个瞬间不可预测。或许,下一个瞬间就是死亡。
人只是偶然暂时地生存在人世间。和禽兽不同的是,人可以把逝去的古老的一瞬间作为往事记忆下来。
真的是无聊。
无论是明天还是昨天,终归都是画在纸上的烧饼。而后人则把这些画在纸上的烧饼视为珍宝,为了得到它而四处奔波——主膳最讨厌这种生活方式。
愚蠢莫过于回顾过去,并对往日说三道四。
愚蠢莫过于担心将来,并对未来举棋不定。
画在纸上的烧饼不能充饥。
“怎么啦?”主膳问道。
“没什么。”权六回答道。
“噢,没有什么。”
“你是说,你家主人他安然无恙吗?”
谁也不知道,今后播磨会成为废物还是会成为大人物。那个不懂得礼节的中间仆人这样嘲笑着自己的主人。
“竟然把旗本说成是废物,如此下贱的小人,当心砍了他们的头!”
“如果他真的有本事砍头,我倒很想和他比试比试。可那家伙,惹急了他都不会生气。”
“要是我的话,谁不服气就砍掉他的头。”
嗯,权六冷笑了一声。
“根本没有考虑明天会是怎样。”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真的吗?我原本以为他做什么事情都会动动脑筋,可他却偷偷地一个人到处闲逛,真是让人不能容忍。”
“他一个人——到处闲逛吗?”
这怎么能让人不闻不问?
“播磨那家伙一个人出去做什么?”主膳问道。权六再一次发出了冷笑。
“谁也不知道他都出去做了些什么。可他经常一个人离开家,而且都是在家里有事的时候,简直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真是让人讨厌,权六说道。
“很讨厌吗?”
“与其说是讨厌,更是觉得担心,看上去似乎一点儿都不要强。”
“你担心什么?”
“他要娶亲了。”权六说道,“其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没有了吗?”
“没有了。似乎也不会担任什么轮班的职务。除了娶亲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之外,也就没有什么了。”
“没有了吗?”
“没有了。噢,娶亲已经把家里闹翻了天,让人心神不安。那个没骨气的管家,连吃饭都顾不上。那位恐怖的来自小石川的姑母大人,每次来都要训斥十太夫一顿,吓得十太夫脸色发青,真的成了个未成熟的青葫芦。”
权六没好气地笑了笑。
“家里都闹翻了天,可要娶亲的本人却只知道吃完了拉,拉完了睡。他整天无忧无虑的,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
“他不是经常离开家吗?”
“他是不想见到那位姑母大人。只要听说姑母要来,他就不见了踪影。我看他,好像是不想娶亲。”
他不想吗?
“不想就说出来嘛。”
如果不愿意的话,就把它搅乱了。
“搅乱了——也不行吗?”
“是把那桩亲事——搅乱吗?”
“我说的是那无聊的日子。”
“所以我说,九郎先生——噢,不能这么称呼。远山先生,如果他有这个胆量,我说,也不会让人觉得白伺候。”
“胆量吗?”
这和胆量没有关系。
他在犹豫什么?
“如果说他就此逃之夭夭,不再回来了,那倒也还可以理解。可他偏偏还要再回来。”
“还会回来吗?”
“还会回来。那位可怕的姑母大人来了,他就逃出去——噢,这倒也还可以理解。可是既然逃出去了,就索性彻底逃之夭夭,为什么还藕断丝连的?没过多久又一个人回来了。回来了,就又要招来一顿臭骂,那还用说吗?”
“即使逃出去,也不可能彻底逃脱。”主膳说道。
只要不彻底搅乱——
只要不彻底搅乱,就永远逃脱不掉。如果真的不愿意,就应该彻底搅乱。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权六说道。
“那个老太婆,她一来到就大发雷霆。她问播磨为什么不在,盘子为什么还没有找到,真是令人不能忍受。”
“盘子?盘子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传家宝。”权六说道。
“就是那个没有骨气的管家到处寻找的宝贝盘子。”
“传家宝——丢了吗?”
“那东西根本就没有。”权六说道。
“里里外外的已经找了好几天,就那么个小宅院,这么找都没找到,我看根本就没有。”
“没有,为什么还要找?”
“没有的东西还要找,就是白费力气。”
“白费力气,白费力气。”权六说道。
“所有都是白费力气。那个谨小慎微的家伙,自己找不到,却又说什么不在储藏室里,而是在厨房里,我看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于是,这样一来就更是闹得乱成一团。请问,谁家的传家宝会放在厨房的碗柜里?我看根本就没有。”
“我也觉得没有,可为什么还要找?”
“他就是想立功,那个家伙就是想要立功,没办法。”
“什么立功,简直就是害人。”中间骂道。
“没有的东西还硬要去找,如果是我的话就会拒绝。不管谁说,没有就是没有。如果还要答应帮忙去找,那就一定会碰钉子。如果不愿意受到伤害,就干脆不要接受这种命令。”
“或许是没有办法拒绝?”主膳说道。
“哪有像你这样的无赖,拿着主人不当主人。”
“下命令找的并不是主人。”权六说道。
“不是播磨下的命令吗?”
“播磨可没有下这种命令。”权六说道。
“他从来也不对我发号施令。既不抱怨,也不下命令。我看他,根本就不会对人指手画脚。”
“所以说是个笨蛋,对吗?”
“他是个废物。”
“不许胡说八道。”主膳说道。
权六噘着嘴。
“怎么?反倒是我这个贱人,拿着武士家人当傻了,惹得人家生气了吗?”
“这和身份没有关系。”
“是呀,前些日子你不是也曾经摆出一副武士的架势吗?说话和身份没有关系。未继承家业的就不是武士,但却是武士家族的成员,却也不能被朋辈随便愚弄。”
但凡这时,主膳就恨不得把这个下贱家伙的头拧下来。
“权六,你这家伙,动不动就拿身份说事。武士和镇上人的区别,不外乎就是腰里插着的那两把刀,仅此而已。武士只是腰里沉了一些。如果平素谦逊,那也无可非议。只是,平时把武士说得狗屁不如,遭到训斥时却又说武士了不起,这未免有些太卑鄙了吧。”
真的很卑鄙吗?权六态度变得老实了下来。
“你只是个中间仆人。”
真想,把这家伙一刀砍死。
主膳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杀了他自然也会招来麻烦。
“如果你觉得自己卑鄙,就不要那样出言不逊。我不是说你身份卑贱,而是说你这个人卑鄙。你不停地说些伤人的话,让人听起来很刺耳。”
“不如说些有用的话。”主膳说道。
“尽说些脏话,没人愿意听。我问你,那个传家宝的盘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个什么东西?
“找不到怎么办?”
这个嘛,权六摇了摇头。
“听做饭的厨子说,如果没有那盘子,那桩亲事就要告吹。这种事情通常很难想象,武士的想法我们怎么会知道?”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权六说道。
“噢,这种事情嘛,我看播磨或许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和我没有关系。可那位青葫芦十太夫却动了真格的。但是他家主人却是一副事不关已的态度,说什么明天的事情用不着考虑。”
“明天的事情用不着考虑。”
不可能有明天。
只是,播磨甚至也没有现在。
因为欠缺。
他是这么说的吗?
前几天,播磨自己曾经说过,似乎欠缺少点什么,而且欠缺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得到弥补。我认为,他是觉得可以得到满足,而且早晚会得到满足,所以才说缺了点什么。
“可能是因为不满意。”主膳说道。
“他肯定是不满意。”权六说道。
“大人,您不是说,愚蠢莫过于担心未来吗?我也是这样想。可是,比如说——”
待定睛看过去时,权六用那双野犬般的眼神正瞪了一眼主膳。
“比如说,播磨不喜欢那桩亲事。那么,如果那桩亲事是以盘子为条件,他就应当告诉十太夫不要找到那个盘子,我是这么想。如果找到了,那就要告诉十太夫,在通知那个来自小石川的老太婆之前,先要通知自己,就是这样。这样才能够——”
“最好是都把它搅乱了。”中间说道。
“如果这样能把那桩亲事搅乱,那不是再好不过了吗?你说不是吗?”
我看并非如此。
或许权六说的有道理,只是这样似乎让人觉得,实在没有意思。
可事实并非如此。主膳说要搅乱的,主膳想要搅乱的,并非这种小小不言的区区琐事。
“权六似乎并不介意。”他继续说道。
“这桩亲事很难推辞,那倒也可以理解。可是,在拒绝之前或许早已被对方拒绝,那倒是正合播磨的意。这样的话,那位十太夫或许就要受到谴责,而不会有人怪罪播磨先生。”
“我看就是这样。”中间说道。
“也许像你说的那样。”主膳随便附和着。
“是呀。可另一方面,如果播磨同意这桩亲事,那就必须告诉那位管家赶快找到盘子,要命令他赶快找到盘子。”
“我说的不对吗?”权六说道。
“或许有人觉得那是为十太夫着想,但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我觉得那盘子或许根本就找不到。这样的话,那位青葫芦就要承担责任。于是,播磨先生就要去找那个老太婆理论。总之,播磨先牛或许认为,受到谴责的应当是近臣管家,而不是自己。但是尽管如此,他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如果他真的是在为忠臣考虑,那么就应当趁早赶快拒绝那桩亲事。只有这样,那位青葫芦才不至于受到谴责。”
可播磨先生却是无动于衷,这就让人费解了——权六看着主膳,显得有些愤愤不平。
“明天的事情,同时也是今天的事情。今天怎么办,这直接影响到明天,我说的不对吗?”
“今天——就算会怎么样,可明天也不一定就会怎么样。”
主膳这样认为。有的人具有强烈的生存愿望,但也不免会死去。有的人不想活,决定死去,却是怎么也死不掉。老天爷绝不会按照人们自己的意志,任凭他随心所欲。整日仰面朝天,老天爷也绝不会掉下来一滴雨点的。
现在就是现在,明天就是明天。现在怎么样,绝不可能代表明天就会怎么样,主膳这样认为。
难道不是这样吗?
“明天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主膳说道。
“真的吗?不想办法做就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不做也就什么都不会发生。我是这样认为,所以我只要一见到那位旗本,就气不打一处来。别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看像他那样游手好闲的,就算是让您看到了,您也会想上去揍他一顿的。”
“所以就说旗本是笨蛋吗?”主膳说道。
“那么就真的要揍他一顿。”
“您说是我吗?”权六忽然绷起了脸。
“你也这么想吗?”
“我也这么想。”
“喂,权六!既然你也这么想,不如就去揍他一顿。即使不打他踹他,至少也要向他提出要求。你在我面前说话不是很凶吗?在那个笨蛋面前怎么就不能厉害点儿?”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权六紧皱着眉头。
“喂,毕竟那也是——”
“毕竟是什么?不是你说和身份没有关系吗?听说你可是自称老大,到处惹是生非,想骂谁就骂谁呀。背地里没有人不知道你那两下子的。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什么笨蛋啦废物啦,都没关系。你说不出口吗?”主膳说道。
“我可不是不讲理的人哪。”
“什么叫不讲理?你不是说,青山播磨没有胆量斩首贱人吗?那么你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我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你不是在惜命吧?”
“喂,当然惜命。但是——”
“但是什么?你既然能在我面前摆出武士的架子,怎么就不能改一改你那卑鄙的奴性?我也不喜欢播磨,但是,权六,我更看不起你。”主膳说道。
“如果播磨斩不了你,那么我可以斩了你。”
主膳把手放在了刀柄上。
权六急忙躲闪开。
“喂,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谁和你开玩笑?我可是管不着明天。一会儿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想斩就把你斩了。”
“啊!”权六大声地喊叫着,又向后退了两步,跑进竹树林中,从一棵粗大的孟宗竹后面露出了头。
“怎么,平常见人耍无赖,行为下流,捉弄朋辈,您不是都会生气的吗?武士之间可不要互相袒护!我算是看错了人,远山主膳。”
“你敢说——我是在袒护!”
主膳手按手柄。
只见一道蓝光。
唰,竹林一阵摇摆。
主膳将刀插入刀鞘。几乎与此同时,一棵竹子树应声倒下,一大片竹叶随风飘落,权六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碗大的切口。
“啊——”权六半天没说出话来,好一个大汉中间,一下子顺势坐在了地上。
“我我还活着吗?”
“你既然这么说,就一定还活着。喂,权六,你小瞧我啊?我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老实。”
果然不假,一点儿也不老实。说完,权六抱着头跪倒在了地上。嘴里还不住地哀求着:“饶了小人,饶了小人。”
“饶了你吗?”
主膳走到浑身哆嗦的权六面前,扯着嗓子喊道:“喂,权六,和镇上的无赖打架时,你不是也还振振有词的吗?那时候你可是威风凛凛、理直气壮啊!说什么这刀连豆腐都切不动,怎么?你不害怕吗?”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权六不住地呻吟着。
“这个家伙,”主膳指着自己的腰间,“可是用来杀人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用途。只要拔出来就意味着要杀人。即使不杀人,也是在告诉你,我要杀你。说什么剑术啦剑道啦,听起来好听,可打起架来总是先拔出剑的取胜。有时一刀不把对方砍死还会遭到对方的报复,剑术就是要教你不要吃亏。”
“你听着,权六。”主膳大声恐吓着,“我再往前走一步,你的头就要被劈成两半。”
这个东西可是从不讲道理。
就看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是砸碎还是保全。
那可是刹那之间决定的事情。只要我的刀口稍稍偏一点儿,你就没命了。不管你怎样考虑,不管你怎样琢磨,也不管你怎样捣鬼,那都是徒劳的。
“播磨——他可是比我还要厉害。”主膳这样说道。
“如果你把他惹急了,用不着喘气的工夫,就会送你上西天。所以我告诉你,不要自作聪明。”
“老……老爷!”权六渐渐恢复了神智。
“都是我的不好,您……您就饶了我这条命吧!”
“真是没出息。”
不值得我杀了你。
噢,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人。只是——即使没打算杀人,但人是可以杀人的,而且的确也曾杀过人,主膳不由得深有感触。
“喂,权六!”
“是。”
那小子趴在地上抬起了头。
“播磨的相亲对象是谁家的女儿?”
“是大——”
“好好说话。”主膳威胁道。
“好像是大……大久保先生的。”权六慢吞吞地说道。
“大久保家的女儿,就这些吗?”
“大久保——”
是那个大番头大久保吗?
“我只听说是大久保,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权六说道。
“我……我是贱人,武士家的事情——”
“你不用谦虚,真是没骨气!”
见主膳发怒,权六哇地大叫了一声。
“刚才那股劲儿到哪里去啦?你不是还敢称主人是废物吗?原来是虚张声势啊!”
“可……可是——”
“你不知道吗?我就不喜欢你这种下贱的样子。我并不是袒护播磨。我是说,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秉性。如果你不改正的话——”
“明白,我明白了。”权六摆着手说道。
“大人,您真是可怕。噢,我是觉得——如果我家主人也像大人这样大度的话。我也是一样,托播磨先生的福才能有口饭吃。我们原本是在一起的好朋友,也不都是不喜欢。”
权六盘着腿坐在了地上。
“大人,虽然您说以后的事情不必考虑,可是像我们这样的贱人,吃了上顿还不知道有没有下顿,我们不可能不考虑明天。江户人都说,没有隔夜的钱,可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张罗着明天的日子怎么过。”权六说着,抬头看了看主膳。
“毕竟我和大人的身份不一样。没有了钱,也就不能交往。”
“那又怎么样?”主膳问道。
“如果播磨永远这样无动于衷,不久将会引起更大的麻烦。到那时,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情。那可就更不好收场了。”说着,权六瞪起了眼睛。
“到了那时就只好抱怨。抱怨的结果,还要被对方揍一顿,那怎么受得啦?”
说完,权六挽起了袖子,露出了双臂。
“我说你又要开始了。”
“嗯,这才是虚张声势。老实说,我心里还在打哆嗦。喂,九郎先生,这个伤疤——您还记得吗?”
权六伸出了左臂。
主膳看了一眼权六。
“有什么记不得的?”
每次打架,权六都要亮出那块伤疤来说事。
“那不是和人打架受的伤吗?你帮人家报仇,可对方是武士,你却和人家死打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
“您胡说。”
“你说不是吗?”
“九郎先生,您知道吗?从前我见过一次武士之间互相争斗,结果把我吓得丢了魂。我小便失禁,两腿发软,站不起身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噢。”
“您别笑。”权六说道。
“太可怕了!老实说,我最怕看见刀。你们这些人可能习惯了,可那大砍刀真的能把人吓死。只要听见那刀片碰撞的声音,就会让人不寒而栗。我吓得顺势坐在了地上——结果,胳膊上挨了一刀。后来就落下了这个伤疤。”权六说道。
“那不是很值得骄傲的吗?”
“这可是我的耻辱。”权六说道。
“这个伤疤是我的耻辱,您知道吗?所有伤疤都是耻辱,怎么会值得骄傲?您数一数我有多少耻辱!但它又是我的荣誉,我曾经自以为是老爷们的朋友。”
“真没意思。”
“实在没有意思。”
“我只不过是个废物。”权六说道。
“就像一只到处是缺口的饭碗,可我觉得那缺口便是造型,便是花纹。它们是我的生命,只要我活着,那缺口就会随着增加,其中也有很深的缺口。可是,如果缺口太深了,饭碗就会裂成两半。”权六大声说道。
“想到花纹就会感到自豪。如果说是缺口,似乎就要破裂。所以我说那不是缺口,绝对不是缺口。如果不这么想,就没有办法活下去。”
反正也是废物。权六最后小声地说着,然后从地上顺手抓起了一把干草,连土带叶子散了一片。
“我要数一数——”主膳说道。
“一个、两个,越数越多。我看你身上到处都是伤疤。可是我说权六,如果不数的话,这些东西也就都不存在了。”
“怎么会不存在?”权六说道。
“这里就有一个。只要看见刀刃从刀鞘里拔出来,我就浑身直打哆嗦。这个伤口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当时吓得我动弹不得。人说胆小如鼠,其实那就是在说我。”
说完,权六呆呆地愣了好一阵,许久才抬起了头,嘴里说道:“大人,您好厉害呀!”
“您既不顾前也不顾后,难道您就不害怕吗?我看您就像是闭着眼睛在走路。”
“是啊。”
或许你说得对。
“播磨不这样吗?”
他不是也一样吗?
“不一样。所以我才——我不能说出来。”
“你是担心那个愚蠢的主人吗?”
“不是。噢,刚才我说过,我和播磨先生也是在一起玩耍的朋友。我也担心他,但我更担心的是自己,是我自己。”
“我不认为像你这样的人会受到连累。”
“我已经受到了连累。”
“噢?”
“我刚才说过,就是这几天青山家的骚动,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害得我没办法休息。”
“你不是很悠闲吗?”
“我是躲出来的。”权六说道。
“真让人不舒服,甚至觉得喘不过气来。”
权六从地上再次抓起了一把干草,向竹林方向撒去。
“简直受不了了,所以我才逃了出来。”
“是什么骚动?”
“我不是说过吗?是娶亲骚动。”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据说,婚事还没有正式决定。这个时候管家忙,那倒还可以理解。可一个中间之流的,怎么会忙得不可开交?
主膳觉得不能理解。
“难道——你是帮着一起在数盘子吗?”
“那倒不是。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找到了也会把它摔碎。噢,所有人都跟着去找传家宝,你说我还能闲得住吗?总之今天是最后期限。”权六说道。
“只有今天一天啦。”
“那为什么?”
“到了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今天太阳一落山,明天早上鸡一叫,谁也不知道会是怎么样。家败了,我们这些人就都会被赶出家门。如果得罪了什么人,那就更是要被人斩首。”
“你在说些什么?”
主膳来到那个贱人的身边,撅着屁股蹲了下来,眼睛看着权六。
“告诉我,你在说些什么?”
“太可怕了。”权六说道,“明天,对方家就要来人了。”
“来什么人?”
“什么人,我真不知道这是武士家的什么规矩。不知道为什么,听说对方家的公生明天就要进驻宅邸。”
“宅邸——是武士街上青山家的宅邸吗?”
“是的。”权六说道。
“所以说,对于那位青葫芦的近臣管家来说,今天是关键的一天。所有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闹得天翻地覆。尽管如此,当事人播磨本人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所以我才——”
“等一会儿,那不会是——”
不会是——嫁到青山家来吧?
“正式过门还要等一段时间。”权六说道。
“就是说,在正式嫁过来之前,就住到了青山家。这可是如何也不能理解。是来做客——不是吗?”
“不是。”权六回答道。
“听说要在宅邸里住上几天。所以才闹得轰动一时。毕竟,自从播磨先生的母亲去世之后,青山家从未留过女人。前代主人也是个正经的人,既没有续弦也没有纳妾,有的全都是些女仆人。”
“这么说——可真是有点儿奇怪了。”
没过门的媳妇,在过门之前,就要住进婆家——是这样吗?
从来也没听说过有这种规矩。
“大人都没听说过,我怎么会知道?可的确是那么说的,我也没有办法。听做饭的厨子说,公主在正式嫁到青山家之前,要学习青山家的家规。”
“要学习——家规吗?”
“真是想得够周到的。”权六说道。
“用我们这些卑贱之人的话说,噢,就是要品评一下丈夫。”
“品评丈夫吗?”
“就是说,公主打算在正式嫁过来之前,要查看一下丈夫的风度仪表,是这样吗?可真够自私的。”权六说道。
“什么叫自私?”
“我说,武士家结婚,那并不是两个家庭的事情。首先说,集团内部是不会结合在一起的。其次说,身份不同也不能结合。如此等等,会有许多规矩。是否情投意合,那只是次要的事情。一切都要听从双方家长的旨意,难道不是吗?”
“的确是那样。”
这件事情和主膳没有任何关系。
“不管是丑八怪还是丑女人,让你娶你就得娶。不管是笨丫头还是毛丫头,叫你配你就得配。这就是武士家的规矩。大人您不是也这样说过吗?您也说——就是这样。预先品评对方是否中意,这可真是个好主意。那可不像是在吉原选妓女呀。”
“那是姑娘的主意吗?”
“不像是父母的主意。”
那倒也是。
“这么说,这桩亲事还是要由那位愚蠢主人的人品来决定啦?”
权六撇了撇嘴。
“可尽管如此,那位播磨先生却表现得比从前更加糟糕。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根本无动于衷,一点儿都不着急。这可不是别的事情,明天人就要来了。为此,乱成一团的下面的人可是要倒霉了。”
“说是不用考虑明天。”
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没有什么可为难的。如果播磨不喜欢这桩亲事,那又有什么办法?不去管它自然就解除了,这样再好不过,你不是也这样想吗?”
不。
这也让主膳不满意,主膳不喜欢办事模棱两可。
因为不喜欢就转过脸去。
因为讨厌就闭上眼睛。
这样怎么可以?
不喜欢就把它砸烂。
讨厌就把它打碎。
否则的话——
“本人无所谓。”权六继续说道。
“我刚才说过,这桩亲事散了,或许也没有人追究播磨的责任。”
“你是说家臣要受到谴责吗?”
“那倒也不会,因为还有那件传家宝。”权六说道。
“如果找不到盘子,那位青葫芦就要受到训斥,说是因为他没有找到。”
“真是不讲道理!”
并不是那样。
“你是说东西找不到,就要被迫剖腹自杀吗?的确,就像你说的那样,武士的事尽是些不尽如人意的事情。武士的规定尽是些毫无意义的规定。但是,也不至于愚蠢到这种地步。”
“当然——不会说找不到就得去死,这个我也知道。可是,九郎先生,如果婚事不成被追究起责任,那会是怎样?”
“这种事情不干管家的事。”
“这种情况下,那位老太婆不可能抓住柴田,说这都是他的责任。播磨先生也不会说什么。至于那位青葫芦——他自己则是会有自己的想法。”
“他会说——这是自己的责任吗?”
主膳极力回忆着青山家那位近臣管家的形象,却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不知为何,脑子里只是清楚地记得他那矮小的身材,和他那办事慌张的神态。
“这么说——那位管家自杀死了你不高兴吗。他总是会把你说得一钱不值。他不是动不动就侮辱你吗?噢,他不是也很讨厌你吗?”
“他死了你不高兴吗?”主膳说道。
“我看,那个说话爱挑剔的死心眼儿的小人死了,你心里不是更清静吗?”
“心里倒是清静了,可青山家却是没了主心骨。”
“你是说,直参旗本青山家,是靠着那位忠臣柴田十太夫一个人维持着的吗?”
权六站起身,嘴里说着,您到底还是没有弄明白。只见权六那腿上屁股上粘了一身的杂草。
大汉随便弹了一下身上的草。
“您果然仍旧只是个武士。”
“那又怎么样?你是说我什么都不懂吗?”
“噢——您不要拔刀!”
“那要看你怎么回答。”
“慢着!”
权六急忙躲开。
“我真的很怕刀,当然也怕死,请您不要再让我增加新的伤疤。”
“下次再让我拔出刀,那就是你人头落地。”
主膳手握着刀柄,却是没有要拔出的意思。权六绕到了一棵竹子的后面。
“啊!大人。”
权六继续向后退去。
“大人您总是从上往下看。我可是从下往上看。家败了,最先倒霉的是我们这些仆佣。这桩亲事——”
权六闪开身子,主膳则是一动不动。
“如果这桩亲事谈不成,青山家必然要破产。否则的话,那位家住小石川的老太婆不可能如此急躁。我说,她是想让家族更加兴旺,是心气太高,担心家族从此毁灭。”
“从下往上看会看得更清楚。”权六说着,继续向竹林深处跑去。
“因为一点点儿小事情,家臣就要剖腹自杀——从上边看不过如此。可从下往上看,只能是觉得这个家的人都老了,不中用了。如果是主君亲自下令让他自杀,不管是蛮横还是不讲道理,也是没有办法,只能是认为自己侍奉错了主人。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
“你是说,是他自己决定自杀的吗?”
“是的。但是,他缺乏认真思考。通常,可有可无的事情,便不会盲目地自杀。如果非要自杀不可,那么问题或许已经相当严重。”
“问题相当严重吗?”
“当然啦。就算是武士,所谓的御家人也是天壤之别。浪人生活艰难,已经无法谋生。藩士、乡士腰里虽然佩着两把刀,但他们和农民并没有什么两样。至于那位柴田,他虽然位于武士之下,但身份却是比起一般商人略高一筹。”
阳光透过竹子之间的缝隙,照射到权六的身上,看上去一身花斑。
“死不了也就算了,下面的人就都躲了,人们会互相推诿,否则就无法生存下去。毕竟是不可能的事情,却被迫得走投无路。自杀不一定就代表忠诚,那是因为没有了办法。如果自杀未遂,那么柴田会怎么样?”
“你说——会怎么样?”
“难道不应当想个办法吗?那个青葫芦是位忠臣。或许他以为只要是为了主人,忠臣就一定要去死。可是,真正的忠臣为了保护家保护主人,就应当想办法解决问题,难道不是吗?”
这个家伙——居然也能说出这种话,真令人感到意外。
“人家都说他没有办法了才想起来自杀。即使柴田没有打算自杀,可周围的人也会这样想。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权六说道。
“那位管家——真的是被一个盘子逼到了这种地步吗?”
“我怎么知道?可是下面的人都以为他被逼得走投无路。那是因为,底下的人同样也被逼得没有办法,我自己也是一样。”
“你——也受到别人的逼迫吗?”
“是的。”满身花斑的权六大声回答道。
“万一柴田死了,噢,就算他不死,只要那门亲事谈不成,青山家也会倒闭。那样一来,我也就会被赶出这个家门。”
“你很担心吗?”
好无聊。
“有什么担心的?本来就没干什么正经的事情。一顿饭吃不上就掉眼泪吗?只是,心里会感到生气。我们的主君——青山播磨对此却不表示出半点儿担心的样子。他只是整天精神恍惚,糊里糊涂地过着日子。我对他非常不满。我们原本是朋友,曾经在赌场上并肩作战,在花街柳巷寻欢作乐,在酒桌上共同对饮。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越发感到愤愤不平。”权六说道。
“不喜欢就应当拒绝。既然拒绝不了,就要控制住自己不要让对方讨厌。姑母大人既然说了,就应该照着去做。如果不想做,就不要听她说话,难道不是吗?”
“反正都让您说了。”权六说道。
“如果亲事谈不成导致家庭破产,那也没有办法。但如果有人说要死一起死,大家跟我一起来,我也是个男人,我并不在乎。或许因此才惹您生了气,所以我才说他是废物。九郎先生!不,远山大人!远山主膳先生——”
“我这么说,您还袒护播磨先生吗?”权六愤怒地说道。
“我说的不对吗?是我不自量力吗?”
主膳并没有理会权六的话。一个邋邋遢遢的中间仆人,他怎么想怎么说,主膳根本不会理会。主膳并不在意别人会怎样。这一点,即使是对那个熟人权六也是一样。对于这个当面数伤疤的仆人,最好的回应是当场再给他添上几块伤疤。
但是,主膳的心思并不在权六。
播磨。
是那个播磨。
他在想些什么?他到底打算怎样?如果想要毁掉的话——
那就把他一同毁掉!
刹那间,远山主膳感到自己浑身的热血在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