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伤痕
现在应该怎么办?
十太夫来到院子里,呼吸着绿苔那浓厚的清香,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便蹲在了地上。
槙岛来做什么?
大久保吉罗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蛇——怎么会有那种东西?的确,在这阴暗潮湿的院子里蠕动着许多种生物。可是这些生物并非随处可见,并且没有一个湿地虫子在这个院子里筑巢搭窝。十太夫甚至认为,至少这个院子在他的眼睛里是完整的,为此他无从下手。
正因为如此,十太夫坚持说这里不会有蛇。
这个院子被十太夫管理得井然有序,即便里面冒出个什么东西,那也不可能是蛇。就算真的有蛇出没,那也不是来自院落本身,而是从外面入侵进来的所谓天外之物。
十太夫脚踏着湿漉漉的地面,来到了鬼魂出没的井口附近。他双手扶着柳树干。传家宝——盘子,至今不见踪影。
就如槙岛所说的那样,如果不在厨房或许真的就没有了希望。或许,这个家里根本就不存在传家宝的盘了。
不,还有没翻到的地方。例如,主人的房间。
或许——噢,或许正因为是传家宝,所以才被放在了主人的房间。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十太夫隐约感觉到。如果早一些想到,或许也还有办法解决。
可话虽这么说,倒也不是不可以去主人的房间寻找。主人播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情,况且.播磨知道十太夫现在非常为难。更重要的是,所有这些麻烦都来源于真弓。真弓的性格播磨最了解。所以说,如果十太夫提出请求,播磨一定会同意他去自己的房间寻找盘子。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太晚了。
十太夫这样想着。
为什么——不先和播磨商量一下?
如果一开始就和主人商量,也不至于走到这种地步。不管找得到还是找不到盘子,总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十太夫感到有些后悔。
可是,这一感觉瞬间即逝。
十太夫非常了解自己的脾气。即使知道会后悔,即使预先看到了巨大的风险——十太夫也绝不会选择轻松乃至稳妥的方法。
如果选择了这一方法,就不可能得到夸奖。
特别是,如果选择了轻松的方法,就更不可能被人夸奖。只有敢于冒风险并且战胜困难,才更有可能得到赞赏。
是的,十太夫想要得到别人的夸奖。
无论多么艰辛,也无论多么困难,只要能够得到夸奖,十太夫就会感觉到满足。只要最终可以得到赞赏,无论有多少艰难困苦,十太夫也都在所不惜。无论有多少烦恼,十太夫都可以忍受,他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为此,他忍受了下来。
如果和播磨商量,或许也不至于如此为难。可是那样的话,即使最终找到了盘子,十太夫也不可能受到夸奖。因为,找到盘子乃是理所当然,找不到盘子那也是没有办法。
找不到盘子不会受到谴责,可找到了盘子也并非十太夫的功劳。
毁誉褒贬总是会形影相随。
如果想要得到更多的荣誉和称赞,就必须准备好接受同等程度的斥责和辱骂。
这是十太夫长期以来得出的教训。
为此,十太夫并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他也没有想到依靠播磨。
更何况,在一片忠告声中,十太夫已经无法再求得主人的帮助,而求得主人帮助本身便成了对命令的违抗。十太夫已经失去了商量的最佳时机。
可供考虑的选择已经全部破灭。
十太夫似乎已经预料到这一事态的发展。不久的将来,失败早晚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对此,十太夫早已有所觉察。
盘子,已经不复存在。
对此,十太夫早就有所感觉。
正如槙岛所说,既然没有,就要按照没有的打算提前考虑对策。这才是为了青山家,换句话说也就是为了十太夫自己。
这种事情根本不用考虑,道理自然明白。可即使是那样,十太夫也已经失去了机会。
所谓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仆人中间流传着风言风语,说那个倒霉的十太夫这下子可要剖腹自杀了。或许周围的人都这样想,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十太夫本人也已经意识到,自己将要被逼得走投无路。
可是,十太夫并没有打算自杀。
即使剖腹自杀,也不会得到别人的赞赏。
作为武士,或许只有剖腹自杀才是唯一的出路。但自杀本身并不值得赞赏,相反那更是武士的耻辱。没有比那更耻辱的事情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
或许武士正是为了雪耻才选择自杀,并且以死来洗刷自己的污名。
可是以生命为代价,却换取不到任何利益。即使暂时可以挽回受损的名声,但除此之外仍将是一无所获。用生命修复受损的部分,这在十太夫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如果献出生命可以换取最高的赞赏,或许十太夫也还可以考虑。
想到这里,十太夫突然感觉自己似乎有些滑稽,不觉心中暗自一阵憨笑。
被人夸两句就值得去死吗?
自己怎么会愚蠢到如此地步?
无聊。
总之,剖腹自杀并非十太夫的选择。他没有打算去死。但另一方面,十太夫的确已经陷入绝境,以致周围的人都觉得他不得不选择剖腹自杀。
怎么办?
眼下应该怎么办?
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自己能够做些什么?
或许应当立即停止寻找传家宝?可停下来容易,问题在于那之后怎么办,那之后十太夫应当怎么办?
槙岛——他曾经说过,有些事情不应该做。
应该做的事情尚不清楚,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更糊涂了。
他来做什么?
槙岛和主人都说了些什么?
是否谈到了传家宝?
如果不是的话,那又说了些什么?
该不会是阿菊的事情吧。
槙岛他,到底知道多少有关阿菊母女的秘密?他是否知道阿菊母女和十太夫的关系?或许他知道这一切,只是在装糊涂?或许,那个老翁知道的事情十太夫却不知道?甚至他还察觉到了什么却只字不提?
这些,这些也许只是十太夫的多虑。
如果槙岛是十太夫所了解的槙岛的话,那么纵然他知道什么秘密,或者察觉到了什么异常——只要和十太夫有关——他也会第一时间告诉十太夫,槙岛不是那种搞阴谋诡计的人。
或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十太夫的到访,从而引起了槙岛的怀旧之念?
或许,事情也不过仅此而已。
否则的话——十太夫摇了摇头。
这种事情只凭想象,不可能得出结论。即使弄清楚了又会怎样?自己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他不知道应当从何下手。
眼下可以做到的,最多是查一查那条蛇是否在这个湿地的院子里留下了痕迹。
十太夫望了望身旁的柳树。
发现树干上明显地留下了一条划痕。
似乎是划伤,是一条崭新的伤痕。
十太夫顺着划痕向下看去,那似乎是一条被什么东西划过的痕迹。
十太夫看了看柳树的下方。
这里的划痕更是多得数不胜数。青苔也被踏平了一大片。只从这里走过,不会留下如此众多的痕迹。看那痕迹,不是被践踏就是被什么东西铲除过。无疑,那并非蛇爬过的痕迹。
或许,是吉罗因受到蛇的惊吓而留下的足迹?
她被吓得倒在了地上吗?实际上,即使是从远处看,也可以感觉到吉罗的衣服出现了紊乱,并且粘有污迹。这个庭院的地面潮湿,非常容易滑倒。或许吉罗滑倒在地?
不。那不是滑倒的痕迹。
看起来那像是——争斗过的痕迹。
并不只有一个人的脚印。
这个,是男人的脚印。
脚印特别大,不是吉罗的脚印。并且,似乎没有穿足袋。
那并非木屐或草屐的痕迹,还可以看到脚拇指的痕迹。
这里出了什么事情?
先不说那些,那是什么人?是这个宅邸里的人吗?那么他又是谁?
不。那一定是——
那是蛇吗?如果是条蛇,那么它一定来自外部。
绝不是从内部冒出来的,他是来自外部的入侵者。
那么一定是外面来的人,是外来的。
远山主膳。
听说远山来过。
听若党说,接到通知的播磨迟迟不肯出来见面。
远山并不受欢迎,他是个无赖。眼下正忙得不可开交,远山却来打扰。为此十太夫谎称大人不在,准备叫人把他打发走。可是若党却说已经答应了人家,却又不好把人家撵走,只好让他在客厅里等候。
既然已经说好,就只能让播磨做出决定。远山是播磨的朋友,但并非好友,所以播磨才尽可能地躲避。有时,播磨会说他任何人都不想见。为此——
等一等。
播磨不是在佛堂和槙岛见了面吗?
十太夫不知道槙岛是什么时候到的,但不会是在远山之前。
播磨拒绝和远山见面了吗?
远山主膳自己回去了吗?
如果他没有回去的话,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远山主膳在什么地方?他还在这个宅院里吗?
十太夫抬起了头,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口井。
那口鬼魂出没的井。
嗖,十太夫感到一阵恐惧,似乎毛发也变得粗了许多。十太夫感到浑身僵硬,他慢慢地转动着身体,最终将视线停留在了井边。
井口骤然敞开。
漆黑的洞穴。
按照槙岛的话,这口井里埋藏着数具尸骸。
不,不对。
那,那口井已经被掩埋。
老翁说过,现在的这个洞穴是在那之后挖掘的,所以这里面并没有死尸,没有。
里面什么都没有。
是的,这口井里面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十太夫似乎这样感觉。无论往里面放进什么东西,都会被那无限的空间所吞噬,最终变得无影无踪。
可首先说,毫无疑问那全部都是迷信。
退后一步说,就算从前那口井里被抛弃过尸体,可那早已经被埋掉了。又有谁会在埋着尸体的地方再挖一口井呢?
埋起来之后又重新打了一口井。
如果这一传说属实,那么,绝对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再打一口井。青山家的祖先,无论他意志有多么坚强,却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再打一口井。这与人的胆量和勇气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一定要这么做,就必须举行一个镇魂祭典,以此对死者表示凭吊。通常还需要建造一所祠堂,竖立起石碑,以祭奠亡灵。
因此,这口井——
不,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在这个地方挖这口井绝对不是为了取水。
一种毫无根据的遐想不由得浮现在十太夫的脑海当中,并且逐渐充斥了十太夫的整个思维。
果然是——突然开出了个洞口吗?
那原本并不是一口井。那是为了让那些被埋在地下的亡灵,来到人间兴妖作怪——而特地挖掘的一道风穴。
事实上,在另一个地方还有一口汲水的井。那口井也不是最近挖掘的,早在建设这座宅院之前它就已经存在。这个宅院的布局,就是围绕着那口井设计的。
那么,这个洞穴是否真的通向冥府?
或许那只是心理的作用,总是让人感觉洞穴里会冒出一股冷气。但那只是一种错觉,实际上,它只是在潮湿的庭院当中敞开着一个洞口。
原来如此。
十太夫仿佛骤然挣脱了咒语的束缚,他离开了大树下。
另一个世界,实际上那是不存在的。
世上既没有地狱也没有天堂,两者都不存在。生活在尘世之间,会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人们可以想象到各种悲惨的场面,也可以想象到更多美好的景观,但所有这些只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彻底的虚无空间。
万象皆空,那是一个何等恐怖的世界?从未体验过的恐怖世界。或许,那才是真正至高无上的境界。对于仍旧迷恋于尘世的人来说,那无疑是一座无间地狱。但是,对于决心放弃世俗的人来说,那无疑又是让人的身心得以安宁的一方净土。
是的。
十太夫猛然间悟出了个道理。
当然,十太夫明白那只是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但明白归明白,十太夫以前却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十太夫迈出脚步,再一次踏上那被践踏过的地面,来到了井口旁。
这口井,这口井或许并不坏。
槙岛曾经说过,这口井不是一口好井。或许,它只对槙岛来说不是好井。
十太夫又向前迈出了几步。
然后,他用手扶着井台。
那湿漉漉的触感,经过手指迅速传递到全身。
十太夫探出身子,向着那漆黑、阴冷、潮湿的冥府深处,望了过去。
十太夫顿时感觉到了一种恐惧。
或许,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十太夫蹲下身子,先是用力呼出一口气。随后,他挺起胸又深深地吸进了一口凉气。那凉气不是青草散发出的蒸气,也不含霉菌或者青苔的气味,感觉是那样的清香。
不行。
什么也看不见,那并不是因为害怕。十太夫的身体原本被一种可怕的预感束缚,以致显得有些缩手缩脚。
是的。
执着,十太夫的内心充满了执着。
他希望得到夸奖,得到赞赏。夸奖得还不够,他希望得到更多的夸奖,更多的荣誉。对于这样一个十太夫来说,这里依旧是——一座魔窟。
本人——十太夫本人并没有把那无限的空间看成是一片净土。老实说,十太夫的脑子里始终抱有一种邪念。是的,十太夫有着一种强烈的愿望,他不愿意抛弃这种愿望,他希望永远保持这种精神。
怎么能够允许剖腹自杀?
不知为何,十太夫竟想到了这些。
总之,还会有办法。尽管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但是十太夫却有着自己的诉求,他有着一颗不可动摇的强烈的执着心。
难道这是邪念吗?
十太夫紧皱着眉头,眼睛凝视着井口。手指的痕迹、被剥落的青苔。
十太夫蹲在地上,转动着身子。
井口的另一侧同样留下了争斗的痕迹。
难道,只是摔倒在了地上吗?
似乎是扭打在了一起。
而且,木梳。
一把高级木梳。不解风情的十太夫并不知道它的真止价值。但他知道那至少不是侍女可以拥有的。十太夫一把抓起了木梳,立刻站起身,离开了井边。
漆黑的洞口就在前方。
这是吉罗小姐的梳子吗?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能。在这个宅院里,女人只有侍女和勤杂工。能够随身携带这种木梳的人,除了大久保吉罗以外别无他人。
在这座魔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十太夫手握着沾满泥浆的木梳,伸了伸脖子,慢慢地将目光转向了正房。
会是什么人?
是个女人。十太夫猛地转过了身,面对着正房。
廊檐的下边,站立着一个侍女。
手里拿着笤帚和簸箕。
“阿……阿仙——”
那好像是侍女阿仙。
阿仙转过了身。不,她一直在注视着十太夫。十太夫似乎也感觉到自己一直在被人监视,不知为何却突然紧张了起来。
“噢,你怎么啦?为什么一直站在那里?不会是,这里有蛇吧?”
阿仙没有回答。
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我在问你话,怎么啦?”
“近臣管家大人。”
“噢。”
是的,自己是青山家的近臣管家。一时间,十太夫几乎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您手里拿着的——是一把梳子吗?”阿仙问道。
“不,不是——”十太夫把梳子藏在了身后。
“那不是大久保家小姐的梳子吗?”
“这……这和你没有关系。”
“我——”说着,阿仙望了望四周,“我——我看见蛇了。”
“你说什么?”
阿仙走到了廊檐的正中央。
十太夫从那冥府般的井口后方,注视着侍女的一举一动。不久,十太夫猛然感觉到一阵寒气袭来,他迅速地离开了井边。
近臣管家,阿仙招呼着。那声音极其微弱,然而十太夫却是像被吸引住了似的,双脚踏着那潮湿的地面,晃晃悠悠地朝着阿仙走了过来。
“什么?”
“我……我看见蛇了。”
“是,在这里吗?”
是在这个院子里吗?
阿仙慢慢地点着头。
“那条蛇很大,似乎非常恶毒,非常令人厌恶,看上去极其卑鄙。总共有两条——他们纠缠在一起。”
“两条?”
十太夫转过了头。
井。那口不吉利的鬼井。
“你……你——”
你看见什么了?
柳树、羊齿草、青苔、霉菌、泥土、大地、池塘、海藻、虫子。
还有魔窟,所有这些混杂在一起,融合在一处,喘着大气。
那中间——是冥府的洞穴。
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近臣管家,”阿仙趴在十太夫的耳边,小声地说道,“可是不好了——”
“你……你说什么?”
十太夫回过头,发现阿仙那白净的面庞就在自己的身旁。
那张面庞,在微笑着。
“你……你在笑什么?”
阿仙向后退了一步.把簸箕放在走廊上,伸出食指指着下面。十太夫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
走廊上沾满了泥土和青苔,下面的沿石也是一片狼藉。
“这是怎么回一事?”
“一条大公蛇——在这里脱掉了肮脏的足袋。”
“你说什么?”
“这么说,那条蛇——”
阿仙将她那指向沿石边的手指——慢慢地转移到了十太夫的嘴边。
“小声点儿,近臣管家。”
阿仙的手指瞬间触到了十太夫的嘴唇,那手指冰冷刺骨。
“嗯?你。”
“我有话要说。”
阿仙撤回了手,从正面看着十太夫,从正面。
十太夫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过阿仙。平时,十太夫总是注意尽可能不直视对方,特别注意不与对方对视,他永远只会做出似看非看的样子。十太夫通常只会注视着对方脸上的一点,并且尽量避开对方的视线。
是害怕吗?或许是,或许,是担心会遭到对方的蔑视。
那样会让十太夫感到难以忍受。
阿仙的眼神——一双带挑逗性的眼神。
“你……你是在——”
这个姑娘平常就是这样吗?
“你……你有事吗?我——你要干什么?快说。”十太夫命令道。
阿仙突然转过了脸。
“在这种毒蛇出没的地方我是不会说的。”阿仙说道。
“如果近臣管家不介意的话,我们到一个地方去,到一个别的地方。”阿仙说着。
“你……你说什么?你说话要持重一些。你这个侍女,我……我怎么也是——”
自己在说些什么?
最多是个近臣管家,有什么可以荣耀的?爬着滚着寻找盘子,趴着跪着探寻蛇的痕迹,难道这就是武士要做的事情吗?被中间奴仆看不起,还要得到男女仆人的怜悯,就算是这样——
就算是这样,也还是不肯放弃。
搬运盘子有什么好自傲的?那不是武士的孩子所做的事情——父亲曾经如此教诲过自己。尽管如此,十太夫却仍旧在虚度着年华,结果还是没有能够停止搬运那沉重的盘子。
小孩子,不懂得该做什么。
也不懂得不该做什么。
所以,做起什么事情来,十太夫一句话不说。
“这件事,”阿仙放下了扫帚,坐在廊檐下,两手扶着地板。
“请原谅,我身为侍女却说话如此无礼,请允许我对您不客气。只是,有些话我只能跟近臣管家一个人说。我觉得心里着急,实在有失礼节。”阿仙低下了头。
十太夫只是呆呆地站立在那里。
“可是,我——”
“啊,我知道近臣管家您很忙,那既然如此,就改日再说吧。”阿仙说道。
是的,我很忙。
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不该做什么,像个小孩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瞪着眼睛寻找蛇的痕迹,只知道不想死,只知道死了可惜,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那些无聊的事情。
“不必改日。”十太夫这样说道。
明天,后天,还不是都一个样?
或许不会再有明天,不。
一股凉气从鬼魂出没的井口中吹来,十太夫感到一阵寒气逼人。身后的那个活生生的庭院,让十太夫感到刻不容缓。
“既然如此——”
“你是说——看见蛇了吗?”
阿仙点了点头。
这个女人,她看见了什么?而且,她在盘算着什么?
那眼神,那讲话的态度,完全不像是以往的阿仙。
不,平日十太夫就没有把这个女人当作阿仙。只是把她当成了普通的侍女。这个女人不过是众多侍女当中的一个。就是说,只是个可以互相调换的工具。
这位十太夫有个特点。下面的人都说他,无论对方讲话多么挑剔,这位近臣管家总是会显示出极大的宽容——可是,十太夫自己却不这样认为。他不认为那是宽容,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兴趣。工具,不中用了就要更换,用坏了就得放弃,仅此而已。
十太夫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爱护部下帮助部下。毕竟,他讨厌被人尊重。别人感谢他反而让他不知所措。他不愿意居人之上,而自己夸奖别人,也会让他感到——追悔莫及。
可是,十太夫自己对上司的夸奖却表现出强烈的欲望。
不,或许,正因为如此——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有兴趣,感觉不到兴趣。想起别人就感到难为情。不把对方当成工具便不会使用,正是因为把对方当成了工具,所以没有必要一个—个地命名。名字只是为了区别,并不是为了了解本人。只要能够区分开,便没有必要记住对方长得什么样。
正是那个工具,现在却变成了人,并且开始讲话。
这对于十太夫来说,似乎显得异常的奇特。
这个女人,一定在盘算着什么。否则的话,她不会表现出这种态度。
“我再问你,你真的见到了蛇吗?”
阿仙低着头,闭上了眼睛,回答道:“是的。”
“既然如此,我就不可能不闻不问。我受大人的嘱托,一定要找到藏在这个宅院里的那条蛇。所以,我才像这样——”
“像这样,寻找着蛇的踪迹。”
“可那条蛇,他已经不在这个院子里了。”阿仙说道。
“原来如此。”
十太夫看了看庭院。
那个生物在这座湿漉漉的院子里留下了痕迹。
“我已受大人之命,彻底查清那条蛇的动向。既然你说见到了蛇,那我再忙也要腾出时间,放下手头的事情,来听你讲述蛇的事。”
阿仙抬起了头,再次看着十太夫。
“你不能在这里说说吗?”
“不能在这里说。”阿仙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在什么地方可以说?”
“绝对不能,让其他人听到。”阿仙说道。
“就是说,这个秘密只讲给我听吗?”
“只告诉近臣管家您。”
“请求您,”阿仙毕恭毕敬地说道,“绝不能——”
说到这里阿仙停了下来。绝不能——什么?十太夫心里纳闷,待要继续追问,却被阿仙打断了话。
“一会儿,您可以去白山社参拜吗?”阿仙抬起头说道。
十太夫望了望远方。
“白山社——就是那座破祠堂吗?”
“是的,我想要许个愿。”
“要许什么愿?”
“祈求青山家兴旺,祝愿近臣管家飞黄腾达。”阿仙说道。
原来如此。看起来,听一听也无妨,似乎不过如此。
十太夫心里想着,嘴上说了一句,“可以。”
“那就快去吧。”
“谢谢您。”阿仙毕恭毕敬地说道。
“那么,我说——”
“我……我还有其他的事情。”
“我要吩咐他们把厨房收拾停当,然后还有一些事情要出去一下。我把你送到祠堂前。”十太夫说道。
阿仙再次低下了头,拿起扫帚和簸箕匆忙离去。
十太夫感到太阳穴阵阵跳动。
这种事情,我怎么办?早晚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如此穷途末路,即使被那侍女戏言,可是,或许那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十太夫从院子回到了房间。他感觉到身上一阵阴冷潮湿,浑身散发出死一般青苔的气味。
这时,十太夫才发现自己的外褂上已经湿漉漉地饱含了一层水汽,这让他感觉到沉重了许多。
十太夫首先来到了厨房,他指示大家收拾好因寻找传家宝而一片混乱的家,尽快让一切恢复正常。然后,他把若党小姓召集在一起,打听起远山主膳的去向。可大家都有着自己分内的事情,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主膳来过。只是听传达槙岛到访的小姓说,远山并没有能够见到武士大人。
为了慎重起见,十太夫查看了旁门,然后来到门厅,悉数清点了客人的鞋子。
十太大并没有发现任何意外。远山主膳在旗本家排行老二,是个坐吃冷饭的闲人,不可能带着仆人来。因为没有发现本人的鞋子,估计现在已经不在宅院内。
果然,远山并没有见到播磨。
他谁都没有见到吗?
他什么也没有说吗?
十太夫走下台阶,蹲下身子,眼睛望着门框。
青苔。
院子里的青苔,是自己不小心带进屋的吗?
或许是那位。
这件事情要问一下门卫。十太夫正要走出房门,却听到背后榻榻米上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柴田先生,”一个不大熟悉的声音。
“你是?”
那是大久保吉罗随身带来的一位侍女,十太夫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没有必要知道区分侍女的工具。
侍女郑重地鞠了一躬。
“抱歉在此打扰,我这里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柴田先生。”
“请你说。那是什么事情?”
“首先,我要代表主人吉罗,向近臣管家表示道歉。”
“道歉——那是因为?”
“刚才给您添麻烦了。”侍女说着低下了头。
“不,不,都是青山家照顾不周。”
“正因为如此,”侍女打断了十太夫的话,“请问,能否借用一位青山家的女仆?”
大久保家侍女这样说道。
“借用一个女仆?”
这是什么意思?
大久保吉罗的侍女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实在给您添麻烦了。”
“我们一意孤行来到青山家,得到了热情的接待,为此给青山家平添了许多麻烦,吉罗小姐以及我本人对此深表歉意。此外,我们知道近臣管家及各位仆人目前正处在百忙之中。可是——吉罗小姐绝不是为了享受如此款待才来到青山家的。”
“这个嘛——鄙人也非常了解。”
曾经听吉罗本人无数次说到过。
“我的主人——吉罗小姐,她非常希望能够对青山家有所帮助。可是,毕竟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人家,有许多不习惯的地方。既不熟悉情况也不懂得规矩,我们又帮不上忙。”
“所以你要求,给吉罗小姐安排一个女仆吗?”
“柴田先生。”
您打算停止寻找传家宝吗?侍女突然问道。
“什么?你说什么?”
“是否可以认为,没有找到盘子?”
“这,这个嘛——没有。”
与其说没有找到,或许本来就没有。应当以没有盘子为前提考虑对策。
没有其他任何选择,只是——
“我这里只能说还不清楚。家臣们一通寻找也没有发现,所以现在只能说没有找到。另一方面,也没有证据表明,盘子曾经被抛弃或者被损坏。”
“你这样说,我们感到非常为难。”侍女说道。
“为……为难?”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到底是怎样,您必须给出一个准确的答复。”
“说是给出个准确的答复,可是——”
“已经不再继续寻找了吗?”
“这个嘛,噢。”
“大人是否已经下命令不再继续寻找盘子?”
“不是,正在考虑采取其他方法。”
其他方法?
“所以,到时候为难的可不是你一个人哪。”侍女抬起了头。
“听说服部夫人的脾气可不是好惹的。”
“什么——”
“即使武士人人同意,可服部夫人会怎么说?如果没有盘子的话,那么这桩亲事就谈不成了。”侍女说道。
这简直就是在威胁。
“柴田先生,这话不能公开地讲,我们哪儿说哪儿了。将青山家的传家宝,姬谷烧十张一套的彩绘盘子奉献给大久保家,这是此次婚姻的条件。那么,既然是条件——”
真弓的确说过,如果没有盘子就谈不成亲事。大久保家是希望得到青山家的传家宝,这件事情十太夫也略有所知。可是,如果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却让人无话可说,况且又提出了如此苛刻的条件。
“听说青山家有个习惯,在举行婚礼时,要把传家宝作为装饰摆放在婚宴上。然而此次要盘子,却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你可要听好,柴田先生,正如你所了解的那样,这桩亲事,青山家是以传家宝作为交换条件,以求得大久保家的支持——事情原本就是这样。”
“不,这种事情——”
的确不假。
可是。
“这种事情,武士大人他——”
“他根本不知道。我再说一遍,这种事情绝不能在公开场合乱讲。如果说了出去,那就是两家的耻辱。青山家用盘子换来了飞黄腾达,大久保家用女儿换来的盘子——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您说的不错。可是——”
“是的,的确是那样。也不管是不是耻辱,结果的确就是那样。”
那么,问题是现在找不到盘子。
“但是,”侍女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吉罗小姐可不是那样想的。”
“她是怎样想的呢?”
“吉罗小姐说,无论有没有盘子,她已经决定嫁到青山家。吉罗小姐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嫁到青山家。”
“请等一等。但是,可是——”
想要嫁到青山家,那么——
“正因为如此,没有传家宝的盘子就会非常为难。”侍女说道。
“的确,很为难。”
“前面曾经说过,吉罗小姐想要亲自帮助寻找传家宝,这正反映出吉罗小姐的迫切心情。对此,您曾经说过要去询问一下武士大人,听听大人的意见。”
“不用说,答案可想而知。”侍女说道。
“怎么可能让客人去做那种事情——大人一定是这样说的。那也是理所当然。正因为如此,吉罗小姐才一个人离开了房间,其结果却遭到了如此横祸。”
“你是说遇上了蛇吗?”
那完全是青山家照顾的不周,十太夫低下了头。
“对于吉罗小姐来说,那个——”
她是在说那条蛇吗?关于那条蛇——
“那条蛇根本无所谓。”侍女说道。
“我看,作为近臣管家,您已经对寻找传家宝无能为力,可是我们却并非如此。”
“这怎么讲?”
“如果你去询问武士大人,那么无疑,大人一定会下命令放弃寻找盘子。可是,如果我们不去顾及那些,继续寻找盘子——武士大人却无法阻拦。”
“那样做,是不是有些太随便啦?”
的确是那样,可是——
“如果能够得到你的同意,不,即使你不同意,但只要能够得到你的默认,事情就解决了。”
“你是说,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为此,你需要借用一位女仆。”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像阿菊那样的女仆。”侍女说道。
“你,你是说阿菊吗?可她还是个新手,不要说接人待物,就连家里的事情也还没弄清楚。”
“正因为如此——”
“也正是因为如此。”
阿菊,不——她是罪犯的女儿,却又不能够说出。
为什么要把阿菊收留在这个家中?对此,其实十太夫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
但硬要说的话,或许是因为父亲留下的遗言。
明知道不可能,却是希望得到一个死人的夸奖。为了保守这样一条戒律,十太夫忠实地履行着父亲的遗言。其结果,十太夫违心地庇护了一个犯有前科的女人长达十年之久,这对于十太夫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这样想本身,便已经违背了父亲的意愿。为此,十太夫已然没有必要继续照顾阿菊母女。
可是,事到如今却要让她们来赎罪,这又显得那样的无情无义。毕竟犯罪的是阿菊的父亲,阿菊和阿菊母亲也都是普通人。更何况自己已经庇护了她们十年之久,现在又如何能够正名自首?
如果放弃,不也就了事了吗?
可不知为何,十太夫就是没有能够放弃。他不可能放弃照顾这样一个无处做工的阿菊。说起来也没有任何理由,—切都只是顺其自然。事到如今,十太夫并非必须继续履行父亲的遗言。
况且当时,十太夫总是在想着,自己已经不会长久。从那个时候开始,十太夫就已经预感到了失败。
“阿菊——可是为什么要指定阿菊?”
“吉罗小姐从内心里看中了她。”
“你是说——阿菊吗?”
那是为什么?
十太夫的大脑开始出现混乱。毫不相干的几条脉络相互交织,纠缠一起,完全没有头绪。
“阿菊——”
“请允许我们把她留在身边。”侍女再次鞠了个躬,“请您考虑一下。”
“可是——”
“我们等您的回复。”
说完,大久保家侍女便转过了身。十太夫无法立即回复,像是被下了逐客令,一个人走出了房门。
怎么办?
十太夫望了望左右的大杂院,最后来到了门卫。
他本打算向门卫打听有关远山的事情,却是无力张口。
他既没有说明去向也没有说明事由,只说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便一个人出了家门。
阿仙。必须见到阿仙。
吉罗、阿菊、远山、槙岛,再加上——播磨。
他们各自都知道些什么?他们各自又都在盘算着什么?
自己应当怎样应对?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青山家和大久保家平平安安地结成良缘,这才是近臣管家十太夫所期盼的结果。为此,可以选择的道路只有一条。
那便是,找到传家宝。
这个时候绝不能犹豫。不,自己并没有犹豫。
可为什么却偏偏走到了这种地步?难道说,是因为自己没有考虑到青山家的利益,而把自己的荣誉摆在了一切之上吗?
那都是一回事。
十太夫认为,那都是一回事。希望得到夸奖而奋发图强,其结果自己得到了更多的夸奖,这本身就是一回事。总之一句话,就是要去做。此次事件,正是因为缺少了这一精神。找到了传家宝就是维护了青山家的荣誉,同样也是为了自己。
原本是应当有的。
不需要夸奖。
也不需要维护青山家的荣誉。
阿菊的事,盘子的事,还有其他的那些事情。自己的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定是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一定是出现了问题。
前方是一座腐朽的牌坊。
阿仙就站在牌坊的下边。
“阿仙。”
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副熟悉的面孔。那个侍女却是像狐狸一样,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默默地鞠了个躬,随后慢慢地朝庙里走去。
十太夫也紧随其后,穿过了牌坊。
可是,在通向破旧祠堂的石阶通道上,却突然不见了阿仙的身影。十太夫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慌忙停下了脚步。
“近臣管家大人。”
从身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就在十太夫想要转过身的那一刹那,那个声音说道:“请不要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
“就这样不要动。”
“就这样——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躲起来吗?我们相互都知道对方,没有必要——”
“我知道这样会有些失礼,”那声音说道,“可有时见不到对方更好。”
“你是说,要背对着背讲话吗?”
或许这样会更好一些——十太夫寻思着。眼下一切还都前途未卜,这个时候并不希望侍女见到自己的这副窘相。
“那么,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却是背对着背,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是的,那条蛇是远山主膳,或者,是吉罗小姐她自己。”阿仙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女人也说看见了蛇。”
“你……你一个侍女,怎么能够这样称呼吉罗小姐?”
“请你不要回头。”阿仙语气强硬地说道。
“我是来伺候青山播磨大人的,虽说是侍女却也是家臣。不论对方是什么样的身份,我也没有必要敬畏一个与青山家为敌的人。”
“与青山家为敌,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人,那个肮脏的女人,干什么事情不好,却偏偏在青山家的院子里,与来自外面的一条蛇缠绕在一起。”阿仙说道。
“怎么——缠绕在一起了?”
“那个女人——大久保吉罗,她和远山主膳发生了肉体关系。”
“你说什么?”
怎么会?
“你……你可不许胡说八道。这种胡言乱语,有谁会相信?你……你这个无礼的家伙。”
“我只是说了我亲眼看到的事情。”
十太夫转过了身。
他看到了对方。十太夫感到一阵畏惧。
“不能让那个女人踏进青山家的家门。这桩亲事凶多吉少。绝不能让这桩亲事谈成。只要能够把那个女人撵走,就一定可以找到传家宝的盘子。”阿仙说道。
十太夫的脑子里更是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