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那声音依然在原本鸦雀无声的挤满了人的法庭里回响,听见喊到了自己的名字,莫里斯·宾汉姆快步走向法官席。他总是很愉快,总是很客气,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看卡桑德拉·罗伊斯切。被告方和公诉方都没有什么要提交给法庭。简单的一个点头,他示意书记员可以请陪审团人庭。

在我们等候的时候,我转脸看着丹尼,很欣赏他的仪表。他整整齐齐穿着一套深蓝色西装,打着一条领带。

“丹尼,你今天看上去很帅,”我让他相信。

他坐在那里,肩膀向前耸起,两只手夹在双腿之间。他带着羞怯的笑容看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谢谢你,”他放松下来。

在几百个陌生人的注视下,陪审团人庭,面容严肃,举止庄重。十二个普通人,看起来在决定某人的生死时会毫不犹豫。他们有些人站立等着,让其他人挤过去到他们自己的陪审席上去。我低头看着桌子,手掌抚摩着詹妮弗送给我的公文包那光滑的皮质表面。

“非常漂亮,”我右边一个声音说道。

“看上去崭新的,”卡桑德拉·罗伊斯切说。

她凑近了一些。

“我敢打赌,我知道是谁给你买的。”

陪审团入座完毕,宾汉姆向他们打了个招呼,提醒他们上次是在什么地方中断的,以及下一个程序是什么。

“女士们,先生们,早上好。昨天,我们完成了开始陈述。请允许我再次提醒你们,律师们在他们的开始陈述中说的话不能证明任何事情。你们要考虑的惟一证据,是证人们的证词所提供的证据。今天上午,将开始由公诉人传唤其第一个证人。罗伊斯切女士,此案的公诉人,将要对她传唤的每一个证人进行讯问,问证人一些具体的问题。这被称为直接讯问。当她完成对她的证人的提问后,安托内利先生,被告方律师,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提出他自己的问题,这被称为反诘问。在起诉结束后,被告方将有机会传唤他自己的证人。然后,被告方将首先提问,公诉人将被允许进行反诘问。”

他停顿了一下,圆圆的小脑袋歪向一边,一副要透露什么特别重要事情的姿势。

“有的时候——你们在开始陈述期间看见过好几次——无论是对所提出的某个问题,还是对所做出的某个回答,你们都可以提出反对意见。这些反对意见涉及到一些法律问题,一些我有责任决定的问题。有时候你们会听见我说反对有效;有时候你们会听见我说反对无效。你们不要想当然地认为,这些裁决意味着我已经对此案的是非曲直形成了某种看法。你们当然不应该认为,我对任何一方的律师怀有嫌恶或偏爱的感情。我不赞成这一位或那一位律师的观点并不意味着我认为他或她的说服力不强。”

他整理着随身带来的一些文件,一边让陪审员们思考着他刚才所说的话的含意。

“罗伊斯切女士,”他抬起头来问道,“原告方可以开始了吗?”

她身穿一套蓝色印花裙服。她的头发从颈后向上盘起,堆在头顶上。

“是的,法官大人,”她说着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你可以传你的第一证人了。”

她扭头朝法庭后面的那扇门看去。

“原告方传莎伦·阿诺德出庭。”

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双撩人的黑眼睛,第一证人曾给昆西·格里斯沃德当过四年多助手。她在停车场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倒在他自己的汽车上。

“在那个特定的时间,你怎么会正巧在停车场里?”罗伊斯切用平静坚定的声音提问。

莎伦·阿诺德跷着二郎腿,等着罗伊斯切的目光从陪审员的身上转到她身上。

“那天我没有开我的汽车。那天早晨我把汽车留在经销商那里进行维修。格里斯沃德法官让我搭他的车。”

罗伊斯切一只手放在陪审团席的扶栏上,试图掩盖破绽。

“你是到他的汽车那里与他会合?”

她对这个问题的反应是一个茫然的表情。接着,当她意识到自己漏说了什么时,她又继续说下去,就好像她什么也没忘记似的。

“我们一起离开办公室,但是当我们走到通向外面的门口时,他问我能不能回去一趟拿些东西,说那天晚上他想在家工作。”

昆西·格里斯沃德并非惟一一个依赖书记员了解工作进展,确保事事都能按时完成的法官。是书记员们在管理法院,在工作了一定的年头以后,他们中的一些人对法律知识的了解比他们为之工作的法官们还要多。所以,格里斯沃德让她回去取他想要的司法案卷是合情合理的:如果他自己去的话,他不知道上哪儿去找。

罗伊斯切依然站在陪审席旁,在面对证人席的那一头。每一次她提问时,陪审团成员都转脸看着她,然后,当她提问完毕,那些脸又转回去,看着莎伦·阿诺德回答问题。

“于是你回办公室去拿他要的司法案卷。从你在门道里离开他到你发现他大约有多长时间?”

她习惯于当机立断。

“只有几分钟,”她立即答道。

罗伊斯切从陪审席旁走开,站在了证人的正前方,但依然保持着那么远的距离。

“请你,”她提醒道,“不用着急。说得尽量精确些。你说‘几分钟’,你指的是多少分钟?”

在她为昆西·格里斯沃德工作期间,莎伦·阿诺德的出庭次数和法官一样多,总是坐在他下方证人席旁边,面对法官席的地方。她是一个在管理效率方面堪称模范的人。她不习惯于向别人解释自己,她也不太会掩饰她的恼意。

“呃,我不知道——五分钟,十分钟——差不多那么久吧。”

罗伊斯切走近两步,仰起头来,扫了证人一眼,那一眼像射出弓的箭。这里不是格里斯沃德的法院,她是一起谋杀案的证人,而不是一个被宠坏的法官助手,可以随时由着性子让律师感到难过。

“请仔细考虑你的回答,”她说着又朝她走近了一步。

“你是说接近五分钟还是接近十分钟?”

阿诺德又跷起她的二郎腿,开始不安地玩弄起她的手来。她朝里吸着她的腮帮子,作沉思状。

“我得走过整条走廊去乘电梯。我记得走到电梯那儿花了很长时间。当然,那时办公室的门已经锁上了,我必须开锁。文件夹在法官写字台的案卷抽屉里。然后,我锁上门……我想一定是差不多有十分钟,我才走到停车场,发现他躺在那里,浑身是血……”

现在,罗伊斯切控制住了局面,她又回到陪审团旁边她喜欢的那个位置,让她的证人按照她希望的那样讲述事情的经过:她发现昆西·格里斯沃德倒在血泊里,她一看见他就知道他已经死了。她扔下她被派回去取来的案卷,一路尖叫着跑进法院。两个身穿制服的治安官随她回到停车场,来到她首先发现的尸体跟前。

实际上,我更感兴趣的是她没有看见的,而不是她看见的情况。

“你以前见过这个人吗?”一轮到我讯问证人时,一我便问道。我对莎伦·阿诺德微笑着,然后走到丹尼身后,一只手扶在他的肩膀上。

“没有,我想我没有见过他。”

我的手滑下他的肩膀,我慢慢走到辩护律师桌的前面。我抓住身后的桌子边缘,倚在桌子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

“当你首先发现昆西·格里斯沃德的时候,你没有在停车场里见过他?”我很随意地问道。

“没有。”

“当你和两个治安官回到那里的时候,你没有在停车场里的任何地方见过他?”

“没有。”

“当你和格里斯沃德法官第一次离开的时候,你没有在法院的什么地方见过他躲躲藏藏的?”

“没有。”

我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低头凝视着鞋子。

“在今天之前你从来没有见过他,是吗?”我问道,抬起眉毛瞥了她一眼。

“没有,我想我没有见过他。”

我的头抬高了一点。

“你能想得起来,有谁巴望格里斯沃德法官死吗?”

这话很自然地就说了出来,这是我们决不说死者坏话这一原则的另一种表达。那个原则盲目地断定,尽管有人杀死了他们,但谁也不可能会希望那种事情发生。

“想不起来,当然想不起来。”

我扬了扬眉毛,然后低下头,走了几步来到陪审席旁边。

“你知道,”我突然向她转过身去,“有很多人——包括昆西·格里斯沃德——都巴望卡尔文·杰弗里斯死掉,对不对?”

“法官大人!”罗伊斯切大声说道,边说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还没等宾汉姆张嘴,我便举起一只手来。

“我用不同的措辞把问题重新说一遍。你和格里斯沃德法官的工作关系非常密切,对不对?”我让她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盯住不放。

“是的,长达四年。”

“在那段时间内——一起密切工作——你逐渐了解了他的很多事情,是吗?”

她没有犹豫。

“是的。”

“你了解很多他对于其他人的看法,包括对其他法官的看法,是吗?”

罗伊斯切仍然站着那儿,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宾汉姆两只胳膊放在法官席上,垂目看着证人。

“是的。”

“他不喜欢卡尔文·杰弗里斯,对不对?他一点儿也不喜欢他,是不是?”

“法官大人?”罗伊斯切执意反对。

宾汉姆眼睛仍然看着证人,举起一只手。

“反对无效,本法官允许。”

“他不喜欢他,”我准备提下一个问题,但是她还没有回答完,“我认为他是有点儿怕他,实话告诉你。”

“怕他?怎么怕他?”

“是受胁迫,这样说可能更确切一些。杰弗里斯法官似乎对很多人都有那种影响。”

“所以,当卡尔文·杰弗里斯遇害时,我们是否可以说,他并不感到难过?”

“哦,我没有那样说,”她答道,迅速纠正了她担心可能给人留下的印象。

“卡尔文·杰弗里斯死了,他并不感到悲痛?”

她不想回答,只想让沉默去说明问题。

这时,卡桑德拉·罗伊斯切已经坐下了。她用铅笔带橡皮的那头敲击着桌面,一边观察着,随时准备再次提出抗议。

“你为格里斯沃德法官工作了四年多一点,对吗?”

“对。”

“所以,在十二年以前,当他审理一桩被告是艾略特·温斯顿的刑事案时,你还没有为他工作,对吗?”

“法官大人——这个问题与本案有关吗?”罗伊斯切举起双手问道。

“这个问题与本案被告的观点有关,法官大人。”我说,好像那就是答案似的。

“那超出了相关问题的范围,法官大人,”罗伊斯切接着说,“它超出了直接讯问的范围。”

宾汉姆看了看我。

“法官大人,公诉人确立了证人和受害人之间的雇佣关系。我只是在探究这种关系的范围。”我说。

“那么请你尽快完成,然后继续进行其他问题。”

“在你为他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我问她,“你是否曾经听他提到过艾略特·温斯顿这个名字?”

她想了一会儿。

“没有,我不记得他提起过。”

“你肯定吗?”

“他是曾和杰弗里斯法官的妻子结过婚的那个人吗?”

“对,正是。”

一丝会意的微笑爬过她的嘴唇。

“有一次他确实说起过什么,但不是关于他的事情,也就是说,不是直接与他有关。他在为什么事情生杰弗里斯法官的气。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他说他怀疑杰弗里斯的妻子会不会嫁给他,要是她知道他会像她的第一个丈夫一样发疯的话。我想就是那个时候他提到了那个名字——艾略特·温斯顿。”

“那么说,他认为艾略特·温斯顿发疯了?”

她耸耸肩膀。

“我不知道。我想那只是一种修辞而已。”

我没有问题再问了,卡桑德拉·罗伊斯切也没有什么她想再直接讯问的问题了。莎伦·阿诺德告退,公诉人传唤下一个证人,就是随莎伦·阿诺德回到格里斯沃德尸体最初被发现的现场的治安官之一。他的证词简短扼要,对已经说过的没有增加什么新内容。虽然肯定他已经死了,但是因为害怕接触尸体,阿诺德让治安官去查验脉搏。第一个治安官作证以后是第二个治安官,除了问他们两人是否看见被告在现场以外,我犯不着去一一反诘问他们。罗伊斯切以传唤拍摄尸体照片的警方摄影师结束了第一天的证词陈述。尽管我反对,那令人发悚的暴死者的照片还是被作为证据,让陪审团成员一一传看了。

昆西·格里斯沃德——他的眼睛经常充满了愤怒,他的嘴巴经常气得扭曲变形——脸上的神情流露出令人不解的无辜,仿佛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加害于他。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才把它还给书记员。岁月在他五官上留下的深刻皱纹在死亡的瞬间似乎都消隐而去了,他一生的所有失望也都随着它们消失不见了。他看上去似乎又变得年轻了。

第二天上午,罗伊斯切传唤验尸官出庭,验尸官陈述了死亡原因,接着传唤负责调查的凯文·克罗利侦探。我开始对罗伊斯切的工作方式的印象越来越深。她传唤证人的顺序是经过精确计算,非常有逻辑性的,证人的证词严格按照时间顺序陈述。她会用三种不同的方法提出同一个问题,她认为只有那样才能将细节陈述清楚。她希望的不仅仅是向陪审员们陈述细节,她想让他们知道当你发现自己认识的某人被捅死时是怎样一种感受;她想让他们知道,受害人在知道自己即将死去的那一瞬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她穿着一套深褐色的裙服和一双平底鞋,站在陪审团前面,耐心而专注地聆听着克罗利侦探报告警方逮捕疑凶的经过。

“你们发现他时他手里拿着刀吗?”

克罗利矮小壮实,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他回答得有点儿追不及待。

“是的,”她的话还没有完全问完,他便说道。

“对不起,”她说,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恼意。

“你的回答是什么?”

这一次他等了一下。

“是的。”

“你们从被告手里拿过刀子以后,是如何处理它的?”

“我把它装进一只塑料袋里,封上袋口,贴上标签。”

罗伊斯切走到书记员前面的桌子旁,从桌上拿起一只透明的大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把菜刀,黑色的木头刀柄,刀刃有六英寸长。她将它递给证人。

“是这个袋子吗?”

“是的。”

“那是你提到的标签吗?”

他拿起袋子,仔细地查看了一下。

“是的,那是我做的记号。”

“然后你是如何处理它的?”

“我将它放在警察总署的证据室里,然后送到警察局犯罪实验室。”

“为什么要把它送到犯罪实验室?”

“为了检查刀子上的指纹和取遗传物质脱氧核糖核酸证据。”

“关于在凶器上发现的指纹以及遗传物质脱氧核糖核酸化验结果,我们待会儿再陈述,”罗伊斯切边说边回到陪审席旁边。

“但是,让我问你一下,克罗利侦探,在你们弄清楚了刀柄上是谁的指纹和刀刃上是谁的血迹以后,你们又做了哪些进一步的调查?”

他看了一眼塑料袋和里面的刀子。

“我们结束了调查,”他说,抬起头来。

罗伊斯切意味深长地扫视了陪审团一眼,然后转身向着证人说道,“谢谢你,克罗利侦探。没有问题了。”

“当你们开始调查时,”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反诘问,“昆西·格里斯沃德谋杀案和卡尔文·杰弗里斯谋杀案之间的相似之处没有使你们感到震惊?”

“我没有参与杰弗里斯案的调查。”

我严厉地盯着他。

“那不是我问的问题,侦探。而且,顺便问一下,”我补充了一句,几乎像个插入语,“如果你没有参与杰弗里斯案调查的话,那你就是本州惟一没有参与那个案件调查的警官。让我重复一遍:当你们开始调查这个案子时,两起谋杀案之间存在的相似之处没有使你们感到震惊?”

“是有一些相似之处,”他承认道。他坐在那儿,身子前倾,两腿分开,双手放在膝盖上。当我开始在辩护律师桌前面来回踱步时,他的眼睛跟着我移动。

“他们两人都是巡回法庭的法官,对不对?”

“对。”

“他们两人都是在他们停车的停车场里,他们的汽车旁边遇害的?”

“是的。”

“他们两人都是被捅死的?”

“是的。”

“那么,请告诉我,克罗利侦探,作为本案的主要调查员,警方对两起谋杀案之间存在的可能有某些联系的疑点进行了哪些调查?让我说得更加具体一点,”我停止踱步,抬起头来,“警方做了哪些努力来确定,是否有人——也许是被他们两人判刑入狱的某个人——有希望他们两人都死的动机?”

“杰弗里斯案已经结案。没有联系。不可能有联系。”

“换句话说,”我不耐烦地问道,“你们没有对那种可能性进行调查,是否因为你们认为那种可能性不存在?”

“反对,”罗伊斯切不等他回答就插话说。

“那是断言,不是提问。”

宾汉姆考虑了一下。

“也许你可以改述一下这个问题,安托内利先生。”

“你刚才说你没有参与杰弗里斯案的调查,对不对?”

“是的。”

“因此你对那个案子的了解——你对案件真相的了解——充其量是第二手情况,对不对?”

“我想是的,”他用愠怒的目光看着我。

我转身,面对着陪审团,证人在我的右边。

“还有一个相似之处,是吗?在两个案子中,都有人告诉警方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那个所谓的犯罪人。克罗利侦探,这是否属实?”

“我们得到了外线的情报——是的。”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陪审团,嘴上掠过一丝微笑。

“‘外线’?你是指匿名电话,对吗,克罗利侦探?”

“是的,我们接到了一个电话。”

“一个匿名电话,”我一边说,一边转身面对着他。

“一个匿名电话,打电话的人两次都试图掩饰他的声音,是吗?”

他试图把问题踢还给我。

“打电话的人不想被人知道他是谁。”

我对此不予理会。

“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两次——在你认为没有任何联系的两起谋杀案里——警方都被告知他们可以在同一地点找到凶手,在莫里森街大桥底下的一个流浪汉露宿地。”

他急忙做出回答。

“你忘了:第一个案子里的凶手已经招供,然后自杀了。他不可能与第二个案子有任何关系,对吗?”

我带着厌烦的表情,摇了摇头,随意挥了挥手,放过了这个问题。

“算了,法官大人。这个回答等于没说。此外,”我朝罗伊斯切瞥了一眼说道,“那什么也说明不了,只是些道听途说的消息。”

宾汉姆授意陪审团,让他们装作从来没有听见过一些话似的,而这些话他们也许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没有更多的问题要问了,便坐了下来,等着罗伊斯切传唤公诉方的下一个证人。

灰白的胡须低垂,灰白的头发凌乱,鲁道夫·布兰斯利看上去更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数学教授而不像一位警探。罗伊斯切首先证明他是一位指纹专家,然后问他在从被告手里缴来的刀子上发现了谁的指纹。

“在凶器上发现的惟一指纹,”他答道,“与被告约翰·史密斯的指纹匹配。”

布兰斯利患了感冒,他发出来的声音含混低沉。

当罗伊斯切坐下时,他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的大手帕,擤了擤鼻涕。他把手帕放回口袋里,用他的手背揉了揉他那双红红的、直流泪的眼睛。

“你想喝点水吗?”我问。我们以前一起出过庭,他总是以直截了当的方式回答我的问题,他也以相同的方式回答公诉人提出的问题。

“夏天感冒最难过,”他喝水时,我说道。

他喝完了水,便坐回证人席上等候。

“你发现的指纹是被告的,他名叫约翰·史密斯,对吗?”

“对。”

“顺便问一句,你知道档案里有约翰·史密斯的指纹吗,还是警方将他拘留以后把他的指纹提供给你的?”

他看出了我的提问思路。

“你的意思是,我们从刀上提取了指纹,然后按照指纹去寻找指纹的主人,还是我们用它们与我们所掌握的被告的指纹进行比较?我们拿它们与提供给我们的一组指纹做比较——提供给我们的是被告的指纹。”

“我明白了。换句话说,在调查中,你们没有用从某件凶器上取下的指纹,从成千上万留有指纹档案的人中间去查找谁有可能握过这把刀,并且用它作为杀人凶器。”

“正确,”他伸手去掏手帕。

他擤鼻涕的当儿,我等着,当他擤完了鼻涕,我问他是否要再喝点水。

“不要了,谢谢。”

“如果没有人把他的一组指纹交给你,”我指着被告,“你能够鉴别出他就是刀上留有指纹的那个人吗?”

他手捂着嘴咳嗽起来。

“不能,”他终于说道。

“档案里没有他的指纹。”

“布兰斯利侦探,是不是每个因犯罪而被捕的人——甚至是犯了轻罪的人——都要取指纹?”

“是的,要取指纹的。”

“那些指纹被保存在档案里?”

“是的。”

“那么,你是说,本案的被告以前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因犯罪而被逮捕过,没有任何罪行,对吗?”

他抬起胳膊,摊开他的手掌。

“我所能说的是我刚才已经说过的话:他的指纹没有存档。”

我回到辩护律师桌前,站在我的椅子旁边。

“法官大人,可以请求向证人出示本州第106号物证吗?”

书记员把装有刀子的透明塑料袋递给侦探。

“我不要求你把它取出来进行化验,而只是请你看一下,刀刃看上去是否被磨锋利了?换句话说,刀上有没有刃?”

“没有,刀上无刃。”

“事实上,你难道不觉得刀子看上去相当钝吗?”

他点点头,等待着。

“当然,即使是钝刀也能用来杀死人,对吗?”

他再次点点头,我不得不提醒他要大声回答问题。

“是的。”

“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请看看刀柄。在你看来,它是不是已经磨损、褪色,是一把用得很多的刀?它在我眼里是那个样子。”

“是的,我会这样说。”

“换句话说,从你所看到的一切,你会说,这是一把相当破旧的刀——肯定不是一把新刀,对吗?”

“我赞成这种说法,”他说着用手帕擤了一下鼻涕。

“也许,自从被售出那天起,很多人都用过这把刀子,你不这样认为吗?”

“是的,我会这样想象。”

“然而,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说你在刀子上发现的惟一的指纹是被告的。那么多人——几十个,也许上百个——都用过这把刀,而你仅发现了一个人的指纹。布兰斯利侦探,对你来说,那难道不意味着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不能确定我是什么意思。我站起来,声音里带着一种紧迫感,问道,“你难道不觉得,刀子的主人,不管他是谁,在刀子落到被告手里之前,肯定把它擦干净了?”

他开始要回答问题,但是我打断了他。

“你难道不觉得,不管刀子以前的主人是谁,他都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不管是谁,你觉得他为什么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有那把刀——那把公诉人告诉我们被用来杀害昆西·格里斯沃德的刀?除非他就是杀害昆西的凶手!”

罗伊斯切站了起来,大声叫着反对。

“没有其他问题了,法官大人。”我说,一边开始坐下来。

我屁股还没有碰到椅子,又站了起来。

“我还有一个问题,法官大人。”

罗伊斯切看看我,她的嘴仍然张着。宾汉姆看着我,他的嘴还是闭着。

“布兰斯利侦探,你发现的指纹——被告的指纹,你能否告诉我们,指纹是否在昆西·格里斯沃德遇害之前就在上面了?”

他摇摇头。

“不,没办法知道。”

“换句话说,在昆西·格里斯沃德遇害后的某个时间,很容易就可以把指纹弄到上面,对吗?”

“是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