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气泡 第一节
“小鸟游医师,您的电话。”急诊室柜台的女行政人员将话筒递给我。
“谁打来的?”
“对方说‘叫小鸟接电话’。”
行政人员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虽然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已经知道电话另一头是谁了。在这所医院里,只有一个人会把我——小鸟游优叫成‘小鸟’。
“鹰央医师,请问有什么事吗?”我接过话筒后快速说道。
“你已经下班了吧?在回家之前,先过来找我一下。”
话筒的另一端,传来一个年轻女性毫无抑扬顿挫可言的声音。她是我所隶属的‘统括诊断部’主任,天久鹰央。
四个月前,我来到这间负责东久留米市全市地区医疗的大医院——天医会综合医院赴任时,直属上司鹰央听见我的名字后,便大笑着说:“因为小鸟可以游戏,所以念作‘没有老鹰’(译注:日文中“小鸟游”发音为“たかなし”,与“没有老鹰(鹰无し)”谐音。),这是怎样啦。”接着又说道:“不过这里是有‘老鹰’的唷,因为我是鹰央嘛。所以你不是小鸟游,而是‘小鸟’。”从此之后,鹰央就称呼我‘小鸟’了。真是的,这个绰号,一点都不适合我这个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大学时代曾参加过空手道社的彪形大汉啊。
“我还没下班啊。应该说,以现在的状况看来,我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才能下班呢。”
我对比自己小两岁的主管说道。因为刚才陆续有几位病患被送进急诊室,现在急诊室病床已经满了。
“急诊室的交班时间是十八点。你的工作早在一分二十秒前就该结束了呀。”
“至少要将我接手的病人处理好,让他们回家或是住院之后,我才能下班吧。再一个小时左右应该勉强做得完吧……”
我说到这里,话筒就传来“咔”的一声,电话被切断了。我叹了口气,注视着话筒。看来我好像惹她生气了,这个人心情一差就很麻烦呢。
事实上,将我这个隶属于统括诊断部的医师,派到忙得不可开交的急诊部,每个星期帮忙一天半的人,正是鹰央。我在担任了五年外科实习医师之后,因为某些缘故而立志转任内科医师。在我来到统括诊断部之后,她就将我当作一个好用的‘出借小帮手’,定期借调给别的单位。
唉,该怎么安抚鹰央,之后再想就好。只要带些好吃的蛋糕给她,应该就会气消了吧。我把话筒还给行政人员后,走向放在急诊室角落的电子病历。
一位外表中性的女实习医师坐在电子病历前,敲着键盘。急诊室制服的袖子下,隐约可以看见她微微晒黑的肌肤。
名叫鸿池舞的她,是第一年的实习医师,上个月才来到急诊部实习。好相处的个性和敏捷的反应,深受上级医师们的好评。
我刚刚在帮一名主诉全身疼痛与右手麻痹的年轻男性办理住院手续,因此便把两名后来才被送进急诊室的新病人交给鸿池诊视。
“状况如何?”
听到我的声音,鸿池抬起头,淡褐色的短发随之晃动。
“啊,小鸟游医师。呃,一位病人是游民,生命迹象稳定,但完全没有意识。JCS为300。我判断可能是脑中风,所以正在准备紧急CT。另一位病人是三十岁的男性,主诉剧烈腹痛,从刚刚就一直往后仰着身体喊痛。那种痛法看起来像是腹膜炎,我推测可能是阑尾破裂或是急性胆囊炎……”
喔,原来从刚才就一直听见的哀号声,就是这个病人发出来的啊。
“这位病人也已经安排CT了。另外,两位病人都已经onIV,也抽血送验了。”
我听完说明后,花了两、三分钟的时间将病历浏览过一次,接着点点头。以一个才第一年的实习医师来说,这样的处理已经非常完美了。
就在我走向只以布帘大致隔开的急诊室病床,准备进行诊察的时候,急诊室忽然起了一阵骚动。许多工作人员都将视线转向急诊室门口,我也跟着他们转过头去,喉头忍不住发出像是被东西噎住似的声音。
站在急诊室门口的,是一名个子娇小的少女,她穿着外科医师在进行手术时穿的浅绿色手术衣、裤,外面罩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不,不应该称她为少女。她的长相确实稚嫩得乍看之下像是高中生,有时甚至会被误认为国中生,但却是货真价实的二十七岁医师。而且在由她的父亲担任理事长的这间医院里,她身兼副院长以及一个诊疗部的主任。她就是天久鹰央,我的上司。
天久鹰央搔了搔微卷的黑色长发,走向这里。她眯起那双令人联想到猫的双眼皮大眼,仿佛不太开心似的。
急诊室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望着鹰央。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鹰央几乎从不现身于这个位于一楼的急诊室。
天久鹰央的生活圏,原则上就只有盖在医院楼顶的‘家’,还有统括诊断部门诊室以及病房所在的十楼。鹰央鲜少离开她的生活圏,因此医院里有些工作人员甚至在背地里偷偷叫她‘座敷童子’,将她当成某种都市传说看待。
“那个,鹰央医师……怎么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对走到自己面前的鹰央说道。
“我来让你的工作早点结束。”
“什么?”
“你只要看完十八点之前送进来的病人就好了对吧?就是那两个人吧?我已经看过电子病历了,那两个人我马上就可以让他们回家。”
天久鹰央光脚踩着拖鞋,走向急诊病床。我和鸿池对望了一眼,立刻跟了上去。只见鹰央随性地拉开布帘。
“好痛!我肚子好痛喔!赶快想想办法啊!”
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子,正往后仰着身子,大声吵闹着。男子额头上浮现的汗水,反射着日光灯的灯光。
“没有pentazocine了喔。”鹰央俯视着男子,唐突地说道。
“叹?”本来躺在床上一脸痛苦不堪的男子,顿时张大嘴,看着鹰央。
“这个星期有很多重症病人,所以本院库存的pentazocine全都用完了,要到下星期才会再进货。我们有一般的止痛剂,要帮你施打吗?”
pentazocine是一种有“弱腊片类药物(weakopioids)”之称的强力镇痛剂,它不同于吗啡等“强鸦片类药物”,开立处方时不需要麻醉执照,因此在临床上较常使用。当然,医院里这种药物的库存非常多,根本不可能用光。
“……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沉默了十余秒后,男子愤怒地大声说道,同时站了起来,大步朝急诊室出口走去。
“果然是pentazocine上瘾啊。”
天久鹰央一脸得意地哼了一声。作用与麻药相似的pentazocine,其实也具有相当程度的成瘾性,因此在急诊室经常可以看见装病来就诊,让医护人员替自己施打pentazocine的成瘾者。
“你是……怎么知道的?”鸿池望着男子的背影,呆然地轻声道。
“因为腹膜炎而腹痛如绞的人,大多会为了缓和腹膜的紧绷而出自本能地弓起身子,几乎没有人会往后仰,因为那样会使疼痛加剧。”
天久鹰央如此说道,没有看鸿池一眼。接着,她拉开了那个丧失意识的游民病床旁的布帘。
“你在病历上写着‘完全丧失意识,双眼眼球都向上翻’对吧?所以怀疑病人是脑中风?”
天久鹰央望着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男子,对站在一旁的鸿池说。
“是的……”鸿池有点迟疑地点点头。
“假如脑中风的病人出现这种症状,那么若不是大范围的梗塞,就是颅内出血了。在这种状况下,血压、脉搏、呼吸状态等生命迹象一般会呈现不稳定的状态,但是这位病人却没有。”
天久鹰央走到病床旁,若无其事地将男子无力的手高高抬起,放在他脸部的上方,接着放开手。男子因为地心引力而往下掉的手,在砸到脸的前一刻瞬间停止,接着往旁边垂下。
喔,原来如此啊。站在两人身后的我抓了抓太阳穴。如果是真的丧失意识或呈现麻痹状态的话,他的手应该会直接打中自己的脸才对。但是他的手却避开了脸,往旁边垂下。这就表示……
“好了,我知道你还有意识。赶快起来吧。”
天久鹰央说道,男子却依然动也不动。看来他还想继续假装丧失意识。
“如果你没有意识,医院自然就不会给餐点了,因为你不能吃嘛。顶多只会帮你打点滴,补充水分罢了。所以你还是不要再假装昏迷,直接收下这个比较好吧?”
天久鹰央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一包饼干,在男子的面前摇晃。本来一直双眼紧闭的男子微微地睁开眼,接着默默伸出手抢过饼干,缓缓地坐起身来。
“你去问问看柜台的行政人员要怎么申请社福补助。”鹰央指着柜台说道。
“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呢!”
男子愤怒地咒骂,下了床。
“好,这样一来病人都解决了。到我家去吧。”
天久鹰央转过头来,对我抬了抬下巴。
“不,那个,刚才我安排一位全身疼痛、手臂麻痹的年轻男子住院了,所以我想先帮他预约明天之后的检查……”
“啊?那是怎样?你让那种家伙住院了?”
“是啊。不只全身疼痛,连手臂都麻痹,这一点让我有点担心。抽血检查的结果,也显示CPK等肌肉酵素过高,病人本身也感到很不安,所以……”
“那是过度性行为造成的。”
“什么?”听到这个唐突又令人难以理解的词汇,我忍不住高声怪叫。
“病人是年轻男性对吧?那家伙昨天是不是有性行为?因为太过激烈,所以造成肌肉酸痛和关节疼痛。”
天久鹰央毫不掩饰的露骨言词,让鸿池脸红了。
“不,可是,手臂麻痹……”
“那应该是周六夜晚症候群(Saturday Night syndrome)吧?也就是性行为之后,因为让伴侣枕着自己的手臂睡觉,使得神经受到长时间压迫而引起麻痹。因为多半发生在周末的晚上,所以才叫做‘周六夜晚症候群’。不过,昨天并不是星期六就是了。为了保险起见,明天我也会去诊视,这样就可以了吧?好了,走吧。”
天久鹰央扬起尺寸过大的白袍,飒爽地走向出口。
“好帅唷……”我听见身旁的鸿池这么喃喃自语,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