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你怎么看?”劳拉问维克多。刚到下午,检验科的技术人员结束了物证采集,法医正准备移走加里·斯蒂特勒的尸体。

维克多叹了口气,“很可能是杀害杰西卡的凶手杀了他。”

劳拉知道他在想什么:这回麻烦大了。七个小时之前,他还在安排一大家子人——连同刚出世的小女儿——到照相馆去拍全家福,转眼间又被拽到这儿,顶着酷暑查看加里·斯蒂特勒的尸体。在他看来,这个新线索让案情更复杂了。

维克多认为杰西卡和加里很可能是同时遭到袭击的,劳拉也赞同。尸体腐烂得很厉害,不可能精确判断死亡时间,但劳拉认为加里之死绝非巧合。加里·斯蒂特勒和杰西卡·帕里斯同时被杀害,有点太凑巧了。

霍兰探员说,“他只想要那个女孩,这个可怜的家伙挡了道。所以他敲烂了加里的脑袋,带走了女孩,好不受打扰地慢慢享用。”

尽管难以忍受,劳拉还是仔细查看了斯蒂特勒的尸体。他身上爬满了蛆,一只眼珠迸出眼眶,几根手指已经脱离了手掌,可能是被动物咬掉的。幸好他身上带了证件,他的皮肤已经脱落,肤色僵硬发黑,面部特征已经完全无法辨识——面孔乌黑惨绿。

但一看到那件印着Megadath乐队的T恤衫和金黄的头发,劳拉就知道那是谁了。

她直起身来,感到腰部一阵疼痛。一直持续的阴天过去了,猛烈的阳光从南向的窗户射进来。空气令人窒息,尸臭简直难以忍受。维克多和巴迪用维克多带来的曼秀雷敦薄荷膏来抵抗臭味,但劳拉拒绝了。经验告诉她,尸臭会附着在薄荷膏上,跟着他们离开犯罪现场。她用嘴呼吸,但仍然能感到死亡的气息在舌尖、鼻间和皮肤上逡巡。

维克多低着头道,“我的天,他下手够重的。”重击折断了加里·斯蒂特勒的脖子,尽管伤口在头部的侧面。就那么一击,几乎让他身首异处。

“凶手一定早就认识这个地方,”巴迪说,“从大路上根本看不见这些小房子。”

“可能吧。”劳拉保持着语调的平稳。

巴迪以为自己占据了主动,便继续推进:“我认为他早就认识他们,他想要杰西卡,她符合他的幻想。我估计,他跟踪了这俩孩子,或者早就知道他们有这个小窝——”

“前提是这确实是他们的小窝。”劳拉能感觉到汗顺着头发滴落。她真想立即离开这座小屋。她迫切地需要回到自己车里,掏出包包,用清洁剂猛擦手和脸,给干涸的嘴唇抹上润唇膏。

“假如这确实是加里的小窝,凶手一定知道他们俩常在这儿逗留。他肯定潜伏在周围,等待时机。我觉得这都是有预谋的,”巴迪说。

“但我还是想不通,那条连衣裙是怎么回事?”维克多问道,“他费那功夫干嘛?他把加里随便地扔在这儿,就像外面路边的那些垃圾,但他小心地清除了杰西卡身上遗留的痕迹。”

巴迪说,“他以为没人能找到加里。所以他把加里搬到这屋里来,这小屋离大路最远。没人会来这儿。所以我才觉得他是本地人。他认识这个地方。他动作很快,把孩子搬到这儿,然后放在事先就找好的地方。”

“然后呢?”劳拉问。

巴迪望着她,然后眯起眼睛,“他把杰西卡带回自己的老巢。”

“所以,当时他把车停在大路上?”

“估计是吧。”

“他就不怕别人看到他的车吗?或者看到他带着女孩儿回到大路上?”

“他很大胆——这是你自己说的,他把她装扮成那样,然后放到城市公园里。如果你不喜欢这个猜想,他也有可能在这儿当场奸杀了她,然后当天晚上又折回来,把尸体清理干净,放到城市公园里。”

“为什么呢?”

“挑衅警方。向我们显摆他有多厉害。”

巴迪的猜想挺符合逻辑的。不过,她还是拿不准。昨天她花了很长时间跟亚利桑那州的同行聊这个案子,没有任何人见过类似的案件。不过有个来自安迪科特电话留言,他是加州印迪奥市的警察。她今天给他打过两次电话,都没接通。还得接着打。

劳拉认为,即便凶手真是本地人,他也没在这儿住多久。最多一两年。她确信他之前犯过类似的案子。罪行是逐渐演化的。

那片牧豆树的叶子也让她困扰。她在这附近没看到过牧豆树,这儿海拔太高了。

还有露天音乐厅的火柴盒,内侧用大写字母写着CRZYGRL12。“他为什么留下那个火柴盒呢?”

巴迪瞪着她,“我们不能确定那是他放在那儿的。”

巴迪在试探她。

“没错,我们不知道是不是他,但有可能是。我们不能放过任何细节。火柴盒可能跟互联网有关系。”

“可能他是通过互联网认识杰西卡的。”

“你刚刚说他是本地人,本来就认识杰西卡。”

“他是在本地认识杰西卡的,通过互联网联系。他们可能是网友。”

她能觉察到巴迪火气上来了。维克多在偷笑,那是他今天第一次笑。维克多理解巴迪的挫败感,也许甚至是感同身受。他常常说,劳拉看问题过于客观了。

“再说,”巴迪补充道,“我问过她的老师。他们对学生用电脑非常小心,总是密切监控。不可能有人在网上诱惑她——老师会知道的。我认为CRZYGIRL12跟这个案子根本没有关系。”

劳拉不愿费劲回应,径直走出小屋。屋里的恶臭让她难以忍受,更难忍受的是巴迪·霍兰德的态度,他那几乎不加掩饰的敌意。他总是话里话外暗示大家,是劳拉把火柴盒放在那儿的。

别分心。

她跨过黄色的警戒线,从这里,她能看到大路上的垃圾桶。技术人员已经清空了垃圾,并送到图森的实验室去检验,尽管他们并没在垃圾中找到任何跟加里之死有关的东西。

劳拉希望能找到染血的毛巾或者衣物。有证据表明加里的头曾被包扎过,为了防止血流得到处都是。这跟劳拉的猜想吻合,加里是在别的地方遇害,然后被搬到这儿的。

凶手可能带走了包扎伤口的衣服或毛巾。也许他知道指纹会留在布面上,也许只是谨慎的本性使然。

他还是非常小心啊。

有一点她赞同巴迪的说法:加里碍事了,而凶手事前没有料到。他花了点功夫把加里的尸身藏好,不过实在太匆忙,没法彻底清理现场。

他犯了个大错。

路上有动静:查克·雷曼正冲着与大路平行的警戒线走来,身边跟着条没带狗绳的罗威纳犬。

努恩警员前去应付他。警戒线外的记者像争食的鸭子一样一拥而上。人声鼎沸,但劳拉听不清。她也不需要听清——努恩不过是在告诉雷曼不要越线。

雷曼对狗吹了声口哨,转身走开。他朝着自家的方向走了几步,但走的并不远。他两手叉在胸前,看着法医的车子停靠在其他车辆旁边。劳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即便隔了一段距离,她仍然能够感受到他的兴奋。他肢体紧绷,身躯微微前倾,仿佛在用所有感官吸收着犯罪现场的点点滴滴。

劳拉想起了维克多用来形容雷曼的话。

过分热情。

尸体移走后,劳拉、维克多和巴迪向大路走去。在外圈的警戒线前,有个女记者将话筒伸到了劳拉跟前。

“听说你们找到的尸体是加里·斯蒂特勒,杰西卡的男朋友,是真的吗?”

“我们目前还没有确认身份,”劳拉说。

“但你们基本能够认定他是加里·斯蒂特勒吧?”

“我们要正式确认身份后,才能知道是不是他。”

“假如是加里·斯蒂特勒,您能说说他们在这儿干了什么吗?”

有人大声问:“他是为救杰西卡而死的吗?”

“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调查才刚刚开始。”

“但杰西卡·帕里斯曾来过这儿?”

“现在断言为时过早。”

她终于突破记者的包围,回到车上。

新闻车跟着法医车离开现场时,已经将近三点了。劳拉用清洁剂擦洗了双手和面部,又往嘴唇上抹了点润唇膏,然后打开车尾箱,抓起一瓶纯净水,大口喝起来,她从未感到过水是如此甘甜。劳拉在越野车的后座猫腰换上了备用衬衫,又梳了梳头,希望自己的模样能见人。

维克多去排查大路东侧的房子了,巴迪则负责西侧。劳拉向大路拐弯处的两座房子走去。

在头一座房子那儿,她又一次吃了闭门羹;但第二座绿房子有人应门。那老人瘦弱不堪,拄着拐杖,他显然没有邀请劳拉进屋的打算。那房子散发着煮白菜和猫砂盆的气味,电视机发出嘈杂的声音。她问他前几天晚上是否听见了不寻常的响动。

他茫然地看着她:“我嗓子发炎了,在床上躺了一周。”

他什么都没听见,也不认识加里·斯蒂特勒或者帕里斯一家。劳拉把该问的问题都问了一遍,但很明显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还有别人住在这儿吗?”

“没有。有个女佣,一周来三次。”

劳拉总算问出了点东西:那个“女佣”在杰西卡被绑架的那天来过。劳拉进一步询问女佣的联系方式,老人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走进阴暗的房间,然后带着一片半寸见方的纸头回来了。

“完事了吗?”他凶巴巴地问,“我本不该起床的。”

“过去几天你有看到什么异常的车辆经过这儿吗?”

“我一直关着窗帘,日头晒着家具会褪色的。”他当着她的面摔上了门。

劳拉的越野车停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她能看到维克多上了自己的车,然后离开了现场;之后巴迪也走了。他们都没再跟她说话,尽管她就在眼前。她估计维克多会回黄铜皇后酒店游会儿泳,然后给老婆打个电话。晚些时候他们可以在酒店餐厅里碰头讨论案情。

而巴迪——天知道他要干什么?

劳拉带着照相机走上大路。她想看看,在加里遇害、杰西卡被绑走的时间点,这个峡谷是什么样子。

她猜测加里是在杰西卡失踪那天的下午五点至七点遇害的,这和杰西卡被绑架的时间线相吻合。

光线同早晨完全相反,骡子关方向的的地面笼罩着阴影,大路左侧的树完全处于暗影之中。

劳拉穿过树林,走进那间曾经烧过大麻的小屋。

她模拟着凶手悄悄接近他们的样子,试图安静地快速移动,但这几乎不可能,地上的树叶和密密麻麻的树枝发出很大的声响。

他们会听到有人靠近,但可能根本不在意。他们可能根本不害怕陌生人。他们吸着大麻,晕忽忽的,发现危险的时候可能已经太迟了。是凶手把他们引到离大路更远的房子里吗?

又或者,他有预谋地同他们在那儿见面?

她将身子探入房门,闻着大麻的气味。那味道闻起来像是行将燃尽的篝火、萎谢的青草和储物箱里放久了的臭袜子

检验科的人已经把靠垫、录音机、卷烟纸、地毯、土壤样本等可能成为物证的东西都收走了。他们还用吸尘器收集了散落的纤维和毛发,想看看加里或杰西卡是否在这间房子里呆过。

假如凶手是在这儿找到他们,他怎么制服两个年轻、强壮的孩子呢?这可有点儿困难啊。

劳拉沿着原路返回大路,寻找着凶手接近小屋的路径。在她原先以为凶手会采用的路径北边,劳拉在沙地上发现了几块被刨起来的草皮,她差点儿就径直踏上去了。

她蹲下观察地面的痕迹,这可能是拖动重物留下的划痕,草皮或许是被鞋跟刨起来的。她顺着痕迹走进树林,看到的越来越多,心情也变得激动起来。路面上的落叶上也有被压过的迹象,一条断断续续的路线东西延伸。但这条路线并未经过有大麻的小屋,沿途散落着许多断裂的树枝,看来凶手拖着加里走过时特别着急。劳拉还看到了溅落或滴落的血迹。

终于,这隐约的痕迹在劳拉意料之中的地方终结了:山边的那座小屋。

如今,她可以肯定,凶手不是在头一所小屋里同加里与杰西卡碰面的。

劳拉沉浸在山谷温暖的寂静之中,思索着。加里是从大路上被拖过来的,那意味着他是在大路上遇到凶手的,至少他到过凶手停车的地方。问题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杰西卡在哪儿呢?

一只乌鸦飞过,停在了山坡较远处的一棵树上,冲她狂叫。

她回车上拿来了橡胶手套和物证信封,然后沿着凶手的路线回到山边的小屋,在屋前不远处她看到地上有个红色的东西——一块长方形的塑料片。她认得,这是人们在超市用的那种会员卡,这张是喜互惠超市的。卡片挂在钥匙圈上,挂钥匙圈的孔已经磨损了。

这类卡上都有条形码和会员号,劳拉从来不用。她不愿意陌生人追踪她买过的东西。

她把卡片装起来,然后又在加里从大路上被拖进林子里的地方取了些土壤样本。

有些土颜色比较深,几乎是黑色的。这可能是汽车滴落的油迹。也可能是血迹。

回到碧斯比警察局后,劳拉复印了喜互惠超市会员卡的正反面,然后从电话本上查到了喜互惠超市的电话。碧斯比只有一家喜互惠。她带上会员卡的复印件,来到了超市所在的购物广场。

她要求跟经理谈谈。一个胡子拉碴、面色蜡黄的年轻人带她来到店面后边的办公室里,这房间脏兮兮的,亮着荧光灯。劳拉估计他只是个主管,不是经理。

“用这张卡能查到会员的名字和住址吗?”她边问边递上会员卡复印件。

那年轻人的胸牌上写着“杰拉德”,他面露犹疑,“不知道呢……这可是保密信息。”

当然喽。劳拉知道,通过会员卡,超市能够追踪会员的消费记录,然后他们会把这些信息和其他商家共享。

处理这事儿需要技巧。劳拉希望杰拉德能提供会员的信息,但又不想告诉他这和凶杀案有关。她不想泄露关于物证的信息——日后可能会让辩护律师占尽便宜。她清了清嗓子。

“我真的想请你帮个忙。掉了这张会员卡的人,可能是一起严重犯罪的重要证人。”

男子感兴趣地凑过来,“什么案件?”

“失踪人口案。”严格说来,她也没撒谎。

“这跟最近的那些谋杀案有关吗?”

“这关系到一个证人,我们真的很需要跟他谈谈。你真得帮我这个忙。”

她能看出他在打着算盘。“我觉得这不合规矩。你懂的,除非你有搜查令什么的。”他用铅笔戳着笔记本,露出为难的神色,“你确定这跟那个被杀的女孩没关系吗?”

“我们也不能完全排除他们有关联的可能性……”

“我想也是。”他有点自得,“这么说,你需要跟这张卡的主人谈谈,因为他可能目睹了这起谋杀案的过程?”

“杰拉德,我真的不好说。”

“该死的,太可怕了。杀了两个人呢。我在新闻上都看到了。”他的目光带着遗憾。“不是我不想帮你……”

劳拉装作看表,“糟糕。”

“怎么了?”

“我是在想啊……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当然,我可以去弄张搜查令,但这得花时间,在这期间,但愿没有别的人受到伤害。”她摇了摇头,“真不敢相信。”她站起来。“都这个钟点了,也不知能不能找到法官。如果再出什么事,我真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杰拉德忸怩着,“或者,我还是帮你查查吧,以防万一。说真的,大概规定也没有那么严格。”

“你可真帮我了大忙了。”

五分钟后,她离开了喜互惠超市,带着会员卡主人的姓名和住址。其实,她并不需要住址。她早就知道查尔斯·爱德华·雷曼住在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