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次死亡
一看到无差别杀人案,理论上的创作方法就是把看成是一个统一的事件,开头出现人物都会被赶到这个圆圈当中去。从《ABC杀人案》开始,这种类型的作品特别受到注目。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会把这个题材跟“消失的圆环”或者“童谣杀人”联系在一起。不过这种变态杀人——表面上看——的题材,应该可以有更多的表现形式。
——小城鱼太郎《变态杀人犯和圆环》
玛丽
(凶手)
当男子终于压抑住内心兴奋的时候,一具尸体正躺在男子的脚边。
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已经可以确定是一具“尸体”了。男子恢复了清醒的意识,他注视着尸体凹陷的头盖骨,注视着自己右手紧握着的锤子,不住地摇着头。
是我……是我……是我杀的么?
这样的自问实在过于愚蠢了。因为仅仅几十秒前行凶的画面,依然鲜活地印在他的眼睛里,他的手上,甚至他的心里。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究竟怎么了?
他战战兢兢蹲在一个眼睛不会直视到尸体的位置。他用手了摸了一下尸体的后颈,还残留着一点余温。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在这种表观的温度里面,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生命的存在了。
在手从脖颈抽开的瞬间,她浓密、仿佛要烧着一般的红色毛发的发梢,轻柔地拂过了男子的手背。
男子感到不寒而栗。
这种感觉让人厌恶。不过这种厌恶并不是尸体毛发带给他的,而是颜色本身带来的厌恶,在昏暗的房间里,这醒目的,具有标志性的红发带给他的厌恶。
“这红毛家伙!”低头注视尸体的男子眼里,再次闪烁着憎恶的光芒,“这红发的女婊子!”
这目光和先前他行凶时的目光一样。红发、红发、红发。他的头脑里只有对红发的憎恶。不管她的名字为何,她的生活怎样,有多少人为她的死而哭泣……无论如何,她跟那个红发女人是同样的,只要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因为是红发,就得杀了。
“喂,玛丽那家伙没见着么?”
优佳一进入练习房,BB就向她问道。平常话不多的BB主动找自己说话,这让优佳十分惊讶,不过他问话的中心内容是是玛丽,这让优佳有点不快。
“来的时候没看到么?她怎么了?”
“所以……就是没看到嘛。”
BB这样答道,随即从架子鼓旁边穿过来到窗旁。他打开了纱窗,坐在窗台上,做出向外眺望的样子。
“今天休息了吧。……你这样很危险啊,这里可是三楼。”
“没事,没事……对玛丽来说应该不存在休息吧。那家伙到现在可是满勤奖的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玛丽来这里还不到两个月啊……她似乎想要反驳,但最后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在他面前她不想用这样会令人反感的口吻说话。而且说到两个月的满勤,想必也只是BB的玩笑罢了(他并不经常这样)
“你说啥子啊?要这么说我也应该拿两次满勤奖了啊。”
“你饶了我吧。”
他求情般地笑了一笑,从白色的夹克衫的内衬口袋里拿出了细长条的香烟和打火机。优佳喘了一口粗气同时吐出了舌头。她走到房间角落的空地上,放下了手上大大的手提包。
她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八点半了。从房间的状况观察,应该已经进行一轮练习了。不去买东西,打完工直接过来就好了,优佳有点后悔。跟平时相比,本来今天打工就拖了一点时间的。
不过老实说,对她来说,最近的练习已经没有那种在集合时间准时到达的吸引力了。
“其他人呢?”她很纳闷为什么除了BB外的三个人都不在,所以问道。
“出去买东西了。”他恢复了平常那种冷淡的态度,一直看着点燃的香烟,简洁地答道。
“什么时候走的?”
“就刚刚。”
如果这样的话,那有十分钟的时间我们两个人可以独处了,优佳想到。因为这里离市中心相当遥远,骑自行车去最近超市,应该都需要花五分钟的车程。
虽然是两个人独处,但是期待BB主动打开话匣子似乎并不现实。他就是那种惜字如金,把对方晾在那里一个小时都不为过的类型,而且假如对方是女性可能会变本加厉。
“BB”其实首先指的是“不良少年”,不过实际上这是他本名的缩写。就理所应当拿来当了昵称。和其他成员一样,优佳对他的性格、年龄之类的信息都一无所知。知道的只有两点,一、他喜欢摇滚,二、优佳喜欢他。不过他却连她的全名古贺优佳子(koga优佳ko)都不知道。优佳不过只是这个以队长中西智明为中心,集合了各式怪人,每个月相互只碰面三次的摇滚乐队‘00’的一个成员而已。
“已经三个月了。”
显然,首先开口的是优佳。如果是平常,这样的开场白,BB是不会回应的。不过今晚是BB首先找她搭话,或许没有玛丽,也值得期待这次对话会是一次热诚的对话。
只是事与愿违,BB的态度冷淡极了。
沉默。只有沉默。
他连脸都没有转过来。
假如是这样就没办法了。结果和他平常一样。优佳拼命给失落的自己打气,这次她抛出了一个他不得不回答的问题。
“你不高兴么?”
“nami”
nami?优佳在想BB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首先想到的是“並”这个词。真是奇怪的说话方式,就像牛肉盖浇饭,优佳本想这样回复,不过这样说无论怎样还是会被无视,要不然把牛肉盖浇饭换成寿司?她就这样犹豫不决的状况下失去了对话的机会。
即使这样,这次BB回答竟然只有两个字!即使BB多么沉默寡言,这样的回复也太过分了。不,正确地说不是今晚,是从玛丽来了以后。
只是现在没必要再这样抱怨了。BB是无论喝酒和去看live,绝对不跟一个女孩子一起参加的人。现在能和他独处是难得宝贵的时间。近来过得并不顺心,向他靠近,也有改变时运的意义在内,所以必须缩短和他的距离。
“对不起,今天迟出发了半个小时。”
优佳下意识地说了这句话。不过意外的是,这次的应答确实说的字数最多的一次。
“要道歉的话,最好跟其他人道歉……‘主唱都没来,还排什么练!’他们可都很气愤。”
“……”优佳无地自容般地下意识低下了头。
这句话!他好不容易正经回应我的这句话。我到底跟怎么回答才好啊!
的确,迟到是我的不对,我也应该要反省。但是,好不容易有机会跟他独处,怎么可以这样回答?
优佳沉默良久,寂静在不断持续。即使打开窗户,也能感到空气完全凝固。她渐渐感到腹部有些疼痛,两手合十捂在肚子上。不久疼痛让她站立难耐。她随意走了两三步,走到BB立在墙边的吉他盒边上,随意地摸着。
“喂,那个请不要碰。我以前跟你交代过了。”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优佳实在感觉呆不下去了。
“不就是个吉他盒么?”她拼命压抑自己不要这样顶撞过去,低着头走到门边。粗暴地打开了它。
“我去上厕所。”她留下了这句毫无必要说的话,冲向了走廊。这时,她很快留意到隔壁的房门是紧闭着的。
“现在谁在那儿?”走上走廊的优佳,一边用拳头拭去眼角下的水气,一边注视着隔壁的房门。
并没有发出很大的声响,只是这扇门确实突然关上了。感觉是有人匆忙躲进房间似的。……如此说来在练习房的时候,确实隐约感觉走廊上有人的动静。
应该没错,有人在里面。
只是,这是为何呢?今晚在这座大楼里面应该只有‘00’的成员。难道说是同伴在门外偷听,为了躲避我才藏了起来?只是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正忙着在外面买东西才对。
——啊,或许是玛丽。
那孩子匆忙躲在隔壁,这怎么可能呢?那可是玛丽啊,即使天地倒转,也不可能发生。
——算了,管它的。
优佳放弃往下细想。她径直从房间门前走过,向厕所走去。虽然不知道谁躲在里面,只是他要躲就让躲里面好了。这些日子尽被这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包围,就不要再给自己寻烦恼了。
确实,今天对优佳来说真是狼狈的一天。从出门前把脚扭伤开始,在公交车上被小孩把巧克力抹在身上,在打工的咖啡店被讨要的客人纠缠(因为这个色大叔,平常六点半就可以下班,今天被拖到了七点)——感觉一个月的灾祸都赶到今天一起砸到自己头上。心情不爽还在于乐队同伴给我这种集体抗议的欢迎方式,多少也让我有点心中不忿。
——不过只是迟到三十分钟嘛!
当然迟到是不应该的。大家都是社会人,都是在百忙之中想法设法挤出来的一个月三次的排练时间。不过即使我迟到三十分钟,实际上等到全员集中到位也要到七点半,那么没有主唱的急迫状态也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了。就别管那个对演奏没兴趣,还迟到的家伙了,就让她去吹晚上的冷风吧,他们的想法都能判断得到。
只是如果是两个月前,他们会这样么?
如果是一年前五个人刚刚排练的时候,会这样么?
——从玛丽来了开始,BB也好,其他人也好,他们的关怀只留给了玛丽。
头脑中一边浮现着玛丽的容貌,在两扇并排而立的厕所房门前,推开了女厕的大门。
当她通过洗面台的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来厕所并不是来解手的。她走到洗面台的镜子前,出人意料了矫正了一下脸上表情,缓和了一下自己气呼呼的容貌。
镜子映现出来的是连自己都感到卡哇伊的容貌。
优佳本身对体重和身高就没有什么不满,再拜上个月住院所赐,本来消瘦的脸庞也丰润了不少。跟高中同学总是被人称作小孩子。被年长的相亲对象,询问年龄时,说自己二十岁了,对方都一脸惊讶,“怎么都觉得只有17岁啊”。自己的容貌基本上来说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非常萝莉。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虽然没什么害处,但现在也渐渐成为自己在意的要素了。
优佳又两手拢住披下来的头发,在头后扎了一个马尾。虽然自己喜欢头发披肩的状态,但在‘00’唱歌的时候她总是头后绑个马尾的打扮。虽然有改变自己气质的意味在内,不过最大的理由还是,队长中西智明以前跟她透露过的信息,“BB喜欢马尾辫的女孩。”
优佳的头发虽然很粗硬,不过却生来带点微红。虽然不是玛丽那样鲜红的茶色——玛丽这个名字来自于那人人看了都艳羡的红发,引用自鸡尾酒里的血腥玛丽——即使如此,在童年时代还是被人称作“(红发)安妮”(译注红发安妮是加拿大女作家露西?莫德?蒙格玛利小说中的人物),到了初中和高中的时候,漂染的嫌疑才渐渐冷却了。
优佳以前在报纸上读到过,据说高塔市过去很多人都有红发的血脉。出门走在街上都会碰到很多人留着红头发,而且在他们当中很多都是“俏丽的红发”。而经常给人感觉色素不足,头发色质浅淡,或者又稀疏,又皱巴巴,给人感觉不健康的红发,反而比较少见。优佳觉得自己头发虽然接近红发,但是还是认为应该像大多数拥有一头西欧风格,一眼就让人看到热情和正能量,色调浓密的红发才好。而且她一直坚信“有一头红发的女孩子绝对非常可爱。”
所以面对BB,这头红发——虽然不是完全红发——绝对是我的魅力点之一,她一直还有这样的自信。
应该没错吧,红发还得是玛丽那样完全漂亮的,而不是我这样稀稀拉拉。我这样的红发是吸引不住BB的。
她一边拉着鬓边垂下的发梢,一边浮现着五味杂陈的苦笑。
“不过……要是玛丽不在了呢?”
优佳从口中说出这句话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她不自觉停下了摆弄的发梢的动作。
——是啊,我不能说我需要对玛丽付全部的责任,实际上,自从玛丽来了以后,我身边就没发生过什么顺心的事情。
优佳感觉玛丽的出现和自己的厄运是同一步调的。
玛丽在‘00’的练习当中出现大约是在两个月以前——优佳那个时候正好在市立医院住院。
高中毕业之后的两年间,优佳一直奔忙于唱歌和打工两件事当中,渐渐透支了自己的身体。在年末就有好几次贫血和头晕的状况发生,终于到了二月九号这天,她在打工的时候倒下了,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在医院医生罗列出数不清的疾病来。倒下的原因,比起特定的病状,更主要还是自身抵抗力下降所致。表现出来的就是营养失调和肺炎。前者成了焦急赶到的父母劝说优佳结束个人生活的重要完美理由。而后者因以是导致古贺家代代死亡病状而为人熟知,优佳想到这个,也不禁打起了冷战。
只是对优佳最不幸的莫过于倒下的这天是在九号。
因为‘00’乐队根据自己乐队的名字,选定每月带有数字“0”的日子“10”
“20”
“30”来进行排练。这是最初成军的时候,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全可以共同排练周末,因此考虑公平分担到每个人的平日当中,所达成的结果。(集合时间选在晚上八点,首先应该是因为“8”是两个“0”合成组成的,不过这有点牵强附会就是了。)
因此对优佳来说,虽然她病倒了,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想要渡过这天排练的日子。翌日十号,在‘00’的音乐声中,她拼命歌唱着……
歌唱,这是优佳的原点,优佳的生活,优佳的梦想。‘00’的乐队活动,一周一次的音乐学校发声练习课,可以说优佳每天都实实在在为了歌唱,为了摇滚,为了音乐存在着。在这当中,‘00’的乐队活动占据最为重要的地位。
‘00’这个乐队,是去年毕业之后解散了自己高校乐队的原吉他手中西智明提议,他为了凑齐人数,到一家常去的小型现场演出,找到了熟识的优佳和BB他们,大家凑在一起,一齐组建的。不过说是凑在一起,优佳参加这个乐队并不是轻率做的决定。中西也好,BB也好,另两位乐队成员也好,都是热爱摇滚要发疯的伙伴。中西在高中的时候就很有名,他选的人在演奏水平上都有很高造诣。在这条街的业余乐队的成员当中,恐怕都是排名前列的存在。优佳也不仅只是主唱,还和中西一起参与了乐队原创歌曲的作词工作。只要在‘00’排练的时候,她才能真正忘我地投入其中。对优佳来说,能让她下意识如此的,只有在‘00’的排练场上。
不过因为过度的操劳——单纯地说就是这样——而病倒,导致要离开她日夜牵挂的‘00’。
虽然比预想的时间要长,不过住院的日子不过也就是十三天。只是从九号到二十一号这样的住院历程,显然妨碍到了十号和二十号的两次排练。再加上二月没有三十号这一额外状况的推波助澜,结果导致出现了三十九天的——正常应由三次排练的机——‘00’乐队活动的空白期。
这一个月的影响是很大的。当她从空白期中返回,迎接她的是和之前完全不同面貌的‘00’。在她倒下的第二天,玛丽开始观望乐队的排练。在她倒下的第二天,排练场地发生了转移(从偏远狭窄的中西家的车库搬到了鼓手汤姆找到的,位于这条街尽头这座综合大楼,这应该算是“升格”了。)更重要的是,从这天开始,乐队成员之间出现了分裂的苗头。乐队的成员,乐队的排练场地,乐队的演奏气氛,都和以前截然不同了。
这里面,特别是关于乐队间成员的分裂,从优佳住院开始,她就有所担心了。中西以外的另三个人性格都以强势著称。即便是中西队长,一旦和别人争吵起来,也不会轻易让步。这之前能够缓和双方争吵,充当居中调停角色不是比人,就是优佳。优佳不在这两次排练,如果‘00’内部连一次争吵都没有发生,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紧张的情绪开始在他们之间扎下根来。当然这种影响也降临到了出院的优佳头上。虽说是无可抗力,不过这次事态的直接原因来自于她的住院。乐队成立第二年,大概是渐渐进入了“厌烦期”,成员面对优佳的态度明显和两个月前不同,显得疏远多了。而且玛丽的到来也加速了这一进程。
在玛丽到来之前,一直以来,作为万绿从中一点红,优佳一直被乐队成员宠爱着。
大家对优佳都很关怀。只要她一微笑,团队内的所有麻烦都能迎刃而解。不论是面对乐队的粉丝,还是面对乐队的成员,优佳都像是乐队的“idol”。可是一个月的空白期之后的两个月,这一地位却显得岌岌可危,如果没有迎来要是那个像占领空巢野猫一样的闯入者玛丽的话……
玛丽到来的原委优佳知道的并不详细。只是无论如何,这个玛丽趁着优佳不在混进乐队,把原本都集中在优佳身上的视线至少夺去了一半,这是毫无疑问的。
诚然,玛丽确实很可爱。虽然不想优佳那样健谈,但也没有优佳那么任性。因为很懂得讨好别人,显然很受男人的欢迎。虽然成员们对自己的关注度有所下降,但优佳很清楚憎恨玛丽是没有用的。但是,老实说,要是那个玛丽,那个窃取别人空房的小偷,她消失了,优佳就又能恢复她以前“idol”的地位了。曾经那样和谐的‘00’也能回归了。要是那个玛丽消失了。要是那个玛丽消失了。
“要是那个玛丽消失了……”随口而出的嘟哝再次在耳边响起。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说的话太可怕了。这个时候她意识到了隐藏在自己的呢喃背后的这种恐怖的念头为何了。
这种念头叫杀意。
——这怎么可以,我究竟在想什么?
杀意,怎么偏偏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因为最近做什么都不顺利,搞得自己情绪都不稳定了。优佳两手撑在洗面台上,紧闭双眼,拼命扫除这个想法。
只是在闭上双眼的后面隐约浮现着的是沾染上红发的深红色鲜血……毫无疑问这是玛丽……优佳拼命转开水龙头,用倾泻而下的水流洗脸。只有当冷水五六次地打在脸颊上的时候,才好不容易把这活生生的景象从脑海中驱赶走。
——我真是傻瓜啊。
优佳一边从牛仔裤的背后的口袋里面拿出了手帕把脸上的水滴擦干,一边让镜子前的自己强颜欢笑。
“明明归咎于玛丽也无济于事……玛丽又不能把我杀了。”
这个论断她自己感觉在认知上是正确的。
优佳整理好自己身上的装束,走出了厕所。在返回排练房间之前,看到了一群人聚在门口,正是外出买东西的三人组。
三个人看来应该是正好买完回来的样子。中西队长一只手抓着门把手,另一只手上提着撒满食材的便利店塑料袋。他一边保持这样的姿势,一边和跟在他身后的两人攀谈着。快点进去把东西放好啊,看来他们回来一路上的闲聊还没结束的样子。
站在他身后走廊上的当然是鼓手汤姆和贝斯手赫斯,他们还跟以前一样空着手跟在后面。优佳就没见过这两个人搬过除乐器以外的其他东西。
“各位,晚上好。”
在做了一次深呼吸后,优佳尽量用开朗明亮的语调和三人打招呼。
一瞬间,三个人停下了热门的电视广告话题,一致把目光转向了优佳这边。
“啊。”跟预想一致,做出回应的是中西队长。
“你迟到了喔,优佳。”
为了不让语气显得生硬,中西说话的时候还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对平常笑容总是很怪异的中西来说,这种程度的笑颜反倒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对不起,今天打工时间拖长了。”
因为买东西而迟到这样的话实在难以启齿,不过中西只是“这样啊”简短回答了一下,提起了手上的袋子,对一次排练结束以后出去买食材这件事做了说明。说完间隔了一段时间,
“如果是这样也没办法。不过,现在要提起注意了,已经要开始准备六月份的live了……难道你要让玛丽主唱不成?”
“我知道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中西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做更多的责怪,打开了房门。从开始一直面露不悦的汤姆和赫斯,用尖锐的眼神瞪着优佳。虽然两人没有多说什么,但这样的举动想必已经对优佳做出了回答。
中西推开房门,意外地发现BB高大的身躯挡在了他们面前。
“喂,你干,干嘛啊?”中西惊讶地向后仰着身体。
“没啥。你们干什么磨蹭到现在才回来?”
他说话时两只手支撑在门框上,只把头伸出门外来。多半这个时候他正好打算出来开门。因为房门上专有小型的玻璃窗,即使隔音设施齐备,还是一眼就能判断屋外的人影。
“也没啥。只是聊了一点最近在电视热门的话题。——还有,刚才我们正好撞见优佳。”
“喔。”BB扫了一眼优佳。
“她在你们出去五分钟后来的。”
“这样啊。喂,玛丽呢?”
“貌似还没来啊。”
“还没来?这有点奇怪啊。”
他们全部都面露狐疑,玛丽这时候还没出现的确有些异常。
中西疑惑地歪着头,随后他慢慢伸出左手,推开了阻挡在前面的BB,走进了房间。跟着他身后汤姆和赫斯也穿过BB走进了房内。
看到标准体型的三个人从身高近1米9的BB身边穿过,优佳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站在走廊外面正在征求老师同意的小学生。然后带着大大平光眼镜的中西是正在想着各种恶作剧的老师参谋,很有臂力,体格匀称的汤姆是孩子王,爱装腔作势没有自主性的赫斯这是孩子王的手下。不过实际上按照‘00’的地位划分,参谋和老师的角色划分,是相反的。
“喂,你们几个。”一段时间以后,BB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面对刚才穿过他的三人组的后背询问道,“你们刚才没回来过么?”
一刹那,正跟着他们进入房内的优佳听到这句话的一刹那,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拖住,动弹不得。
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她也说不清楚。有人在门外阻止她进门,只是直觉,纯粹的直觉,像闪电一样在脑中闪过。而且跟通常意义上的第六感还有所不同。相比之下,虽然只是优佳无意识的直觉,但却更趋近于理性,是在分析完之前发生的种种,得出的答案。
而且,优佳的预感随后真的起了作用。
“为什么?”在房间中间的中西回问道。
他一副“这不应该啊”的语气。虽然‘00’之间的对立只是因为一些琐事,但中西这种口中带刺的语气还是让优佳一瞬间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BB对此的反应却很淡然。
“其实没啥,在你们回来之前,我看到有人在走廊上。”
“有人在走廊上?喂喂,这是今年春天的怪谈么?”
一反刚才严肃的表情,中西呲呲笑着说道。
“不过很遗憾,没听说这大楼有什么关于幽灵的怪谈的。你看到的这个不会是优佳吧。”
“怎么可能。那时候,优佳好好呆在这房间里呢。我看到是门外走廊有动静,不是她。”
“那就奇怪了。这座大楼今晚除了我们应该没有别人了……当然肯定不是我们,我们真的是刚才刚刚回来的。”
中西的表情再次变得严肃起来。
——果然那个时候有人在走廊上。
回忆起刚才她跑出房间之后发生的种种,优佳默默点头。BB之前也目击到了人影,那就没有错了。那个时候果然门外有人在东张西望。所以跑出门外的优佳才慌忙躲了起来。而且这家伙多半还不是自己的同伴……
“这个人恐怕现在还在那房间里呀。”
优佳指着排练房左边那间有问题的房间,轻声说道。
四个人听到以后,随即都转向了优佳。其中中西首先慢慢走向了优佳。
“优佳,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也小声确认道。
“你看见看见有人进了那间房间?”
“嗯,因为他很快就躲起来了,所以我没看清是什么人?”
“躲起来?刚才?”中西对优佳这个可疑的举动十分在意。
优佳简明扼要地把几分钟之前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下。中西和站在旁边的BB对视了一下,又再次嘟囔道:“这很奇怪啊。”
随后孩子王汤姆开口说道:“这也太糟糕了。已经反复跟大楼业主说过了,不要放奇怪的陌生人进来。”
“我们不也进来了?不过确实很可疑,不会是小偷吧?”中西皱着眉头说道。
这座四层高的综合大楼,三楼的房间全是空的,一楼、二楼、四楼入住各种日间营业的商铺和事务所。把走廊上面鬼鬼祟祟的闯入者,当做是窃取钱财的小偷,也不是无法自圆其说。
突然每个人都缄口不言。站在房间后面的汤姆和赫斯,接二连三地向走廊走去,脚步谨慎。
小偷藏在隔壁的房间里。在一闪一闪的白色荧光底下,五个人紧张的表情映衬地特别明显。
中西面对优佳,竖起了食指。房间里面只有一个人?很明显是表示这个意思。
“大概吧”优佳很快回答道。不过这样的回答并未能打消优佳对存在藏有三四人可能的疑虑。
中西微微点头,他脱下了平光眼镜,放在黑色皮革上衣口袋上。他向隔壁的房间靠近,慢慢转动门把手。隔壁房间因为门上没有安装小窗,所以不必担心会被里面人发现。BB也不甘落后,机敏地靠在门轴一侧的墙上,摆出一副“不管中西发生什么,都可以马上把门关上”的姿势。
其余人等则先退回了排练房。赫斯咕噜大口地吞着唾沫,汤姆则做出了保护优佳的姿势。
中西把门打开了。因为没开灯,室内显得有点暗。在左右观察一番以后,中西鼓足勇气踏进了房门。
不知道是不是自动闭锁装置没有起作用的缘故,中西在松开门把手以后,门仍然朝右侧敞开着,停在了全力戒备的BB鼻子前面。因为门向外开启的,因此内侧门上的把手和呈开锁状态的锁眼优佳他们看得是一清二楚。恐怕闯入者都无暇把门锁上了。
门外的四个人屏息凝神了十秒有余。BB小心翼翼地潜入室内,问道“喂,有人没有?”
“嗯,好像没有人。”
中西让人放心的话音从黑暗中传来。过了一会儿,房间中一瞬间传来了两声噶次噶次的声音,随后房间被室内荧光灯照亮。虽然现在房间里面和走廊有着同样的光亮,但房间看起来只是一个被简单分隔出来,没有任何装饰的空地而已,非常单调无趣。沾有污迹的白色墙壁,黑色的亚麻油毡地板,除此之外任何的房间装饰都没有。铝合金窗户连窗帘都没有,看了一眼地板……
那是?……那是什么?优佳想到。有东西掉在地板上。这是一个在我们有限认知当中无法判断的东西,它掉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感觉像是一个红褐色的毛球。
那到底是什么?长长、红色的毛发,只知道这些。虽然只能看到顶上那部分,但我知道那是个红色物体。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头……头?头!是头!那是个头啊。那女孩子的头,那女孩子的头。
那女孩子倒在了这里!
“啊!”在优佳意识到红色毛球的真正含义的时候,几乎同时她听到了房间里面中西的惨叫。毫无疑问他在打开电灯转过头来之后,在明亮的灯光底下,发现了那个异于寻常的物体。
“喂,快看!”中西歪着头出现在走廊上。代替他进去的是BB。
“怎么会这样?这是谁干的?”BB站在门口俯看着这物体喊道。
优佳三人也慌张地跑过走廊跑入房内。不知是汤姆还是赫斯用肩膀从旁边挽住优佳,不让她目睹,不过她还是挣脱了束缚,注视着地下。
跟预想一样,几分钟前还还无法预料的物体躺在了那里。
“嫉妒。”
“诅咒。”
“杀意。”——
潜藏在她内心里面的这些词藻这一下子都迸发了出来。
一直在排练房出现的身影只有今晚是个例外。
“玛丽!”
优佳呼叫着这躺在地上,已经一动不动的物体。最后当她意识到美丽的红发也都凹陷在头下的时候,她感觉她的意识堕入到无边的黑暗当中。
之后,大家确认了空房间内除了玛丽的尸骸以外没有藏着其他人。
房内没有其他房门和通气口。铝合金窗户没有人进出的痕迹。也就是说,优佳和BB目击到的——玛丽恐怕不幸被碰上了——闯入者的身影却忽然消失了。
一把崭新的锤子掉在尸体旁边,看起来应该是击杀玛丽的凶器。正面对头顶进行致命一击,这个显然是男性直接所为。
不过事情到这并没有完。
失去意识倒下的优佳随后并没有很快恢复意识。四个人认为估计是倒地的时候头磕到了地板的某个地方造成的。于是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打了119电话几分钟后,救护车到达,在汤姆和赫斯陪同下,他们护送意识不明的优佳朝夜里市中心驶去。
目送救护车离开后,剩下的中西和BB两人为了整理乐器回到了三楼。同时在警察和大楼管理人员赶到之前他又走进了空房间,打算再确认一下尸体。
“啊!”两个人发出了惊呼。意外的情况发生。
离忙着把优佳送上救护车,不过只间隔了几分钟,恶魔再次光临这间房间。
地板上什么也没有残留。尸体还有凶器——那些让优佳失去意识、令人不安的东西,不知所经何手,就不留痕迹地被消除了。
裕二
(凶手)
他不断勒住对方的脖子。可以直观地感觉到对方已经断气了。只是,尽管这样,他还是勒住脖子。
对方娇小的身躯在拉紧的绳索中央就像铁块一样沉重。刚才还一直低声哼吟的喉头,现在已经完全失去发声的力气,呆呆地朝着天空。尽管这样,他还是勒住脖子。他并不害怕对方死而复生。反正已经是第二次杀人,他想实地品尝一次超过第一次的、激烈的复仇杀人的快感。本来他想避免使用绞杀这种身体需要和红发相接触的杀人方式的。但上一次使用的锤子已经被它处理掉,不过跟从远处给对方致命一击相比,这次的做法更让他满足。
“红毛家伙。”男子又一次用力拉紧了塑料绳索,“红发婊子。”
即使这并不是他锁定目标的女子,但也没有关系。他并不在意这些细节。红发就要打死,红发就要绞死,这样对他来说就够了。
脑海中浮现出经常听到的一句话“犯罪是会逐步升级的。”所以为了追求这一点,还要再来一次,“让杀人成为习惯。”
这样太傻了。
他把这个在某本推理小说里面读过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论断从脑海中驱赶走,同时双手从绳索上放开。对方较小的身体完全处于悬空状态,扑通一下掉在土层上面。
所谓杀人,就应该是字面上的杀人。这些家伙怎么能算人?
他摩擦着附着在手背上的绳索,随后俯视着地面上的尸体,嘟囔道。
“就因为你是红发。”他嘴角露出从未有过灿烂微笑。
“就因为你是红发。”他嘴角露出从未有过灿烂微笑。
突然背后传来的声音让他的视线从尸体上转移开。
“裕二,裕二”一个年轻女子不断重复着。
同道堂的遗孀(未亡人)
“裕二!裕二!”裕子两手放在嘴边,不停叫着裕二的名字。
虽然到了街角,但是依然没有听到裕二的回应。
道路两侧房子的住户只是开了个门缝,窥视着屋外发生的状况。这也不难理解。现在已经完全天黑,这个时间点上,在自家门前,一个陌生女子不断叫喊着,注意观望一下发生什么也是人之常情。
“发生什么了?”
“应该是孩子没了。”
他们的窃窃私语远远地传了过来。听到这话裕子一瞬间吓得身体颤抖起来,不久之后她觉得到这对话是多么不负责任,既然都知道了,那出来一起找啊!她有想要大声对他们喊叫的冲动。
尽管他们并不吝惜抱以好奇和同情,但现实却没有人有伸出援手的打算。从傍晚到现在,在这片开阔的新兴住宅地漫无目的地搜寻,人们的态度几乎都是如此。漫无目的地搜寻,是的。裕子已经把这片新兴住宅地所有角落都转了一遍了。可是结果还是在漫无目的搜寻,依然没有发现自己深爱的裕二消失的身影。
都不知道到底找了多久。
也不知道这种痛苦还要持续多久。
她殚精竭虑地对待这场灾祸,这突然起来的灾祸,在今天早上以前还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灾祸。她的嗓音已经完全哑了。眼角的眼泪都凝固成了糊状。尽管如此,她依然挪动着她那已经酸痛的双腿,这是母性的力量。
“裕二!”
强烈的不安和焦虑再次在她心头涌起。裕子拼命抑制住这样的念头。她来到了眼前最后一个转角,漫无目的地向右转。崭新的混凝土墙角上贴着绿色的金属牌子,上面写着几个白色文字“高塔市北区H—12”H区十二丁目。这片住宅区的最南端。
“裕二!”假如这条路还不能发现裕二的踪迹,她不知道还要再上哪去找了。
事情要追溯到几个小时以前。裕子注意到裕二回来晚了,是在时钟的指针指向了傍晚六点半的时候。
“明明已经这个点了。”
同道堂裕子两只手靠在饭桌上,望着已经完全凉掉的两个人的饭菜,稍稍叹了叹气。今晚的晚饭只有她一个人。唯一的交谈对象,年幼娇小的——当事人估计并不如此认为——裕二今天没有现身。
“到底跑到哪里去玩了?”
裕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挂在墙上的布谷鸟时钟,啵啵地响了一声,给她报以安慰。
裕二这样“一去不返”也不是第一次了。
因为裕二是个好动的孩子,这样不瞻前顾后的行为一直是裕子头痛的根源。对于裕二怎么样在外面玩的,裕子并不十分清楚,只要稍不留神,就跑得没影了,一直不回来的情况也时常发生。
不过这次也太晚了一点。尽管之前几次也很长时间见不到。不过一等到准备吃饭的时候,大概就会回来了。只要裕子温柔地喊一声“来这边”就搞定了。可是这次一直等到饭菜凉了还没出现,之前一次也没出现过。是躲到哪里去了吧,顾及安危裕子一边喊叫着其他家庭成员,一边出门搜寻着。可是裕二果然没有回来的样子。
就这样过去了十分钟。
——没事的,裕二是个老实可靠的孩子。而且那孩子已经三岁了,普通家的孩子三岁已经开始一个人在外面走路了。
裕子用种种理由安慰着自己,不过在她焦虑的心里萌发了这种想法……
“事故。”这两个字浮现出来以后,裕子再也坐不住了。
是的,裕二绝对也算是可靠结实的,估计是发生了预期外的无妄之灾。假如,裕二卷入到某个事故当中,所以才迟迟没有归家……
不安种子开始在裕子心中种下,一瞬间就发芽,不久就以惊人的程度壮大,一下就占满了整个心房。比起裕二迟迟不回家这件事,突然涌起的灾祸预感,让裕子必须有所行动。虽然仔细琢磨,这恐怕只是裕子杞人忧天了,不过这样的想法不由得让裕子认为这恐怕是令人疼爱的裕二身处危险之中,拼死向裕子跑来,发出精神上呼救的信号。
——救救我妈妈,那孩子对我呼救道。
裕子相信这是真的。
——必须找到那孩子。
随后的瞬间,裕子用踢到椅子般的气势离开了饭桌,从起居室飞奔而出。连房间的电灯都没关,饭桌上的饭菜也没有收入冰箱——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在断电之前,在饭菜坏掉之前,一定把裕二带回来,裕子这么想着。
绝对不能失去这个孩子。失去自己人生伴侣的痛苦,一次就够了,一次已经很多了。
裕子深爱的丈夫同道堂二朗因为车祸去世是在四年前的夏天。
这是在八月初的酷暑时节。含高塔市在内,刷新全国气温的日子。(不过第二年的同一天,记录又被刷新了。)在这一天,他在上班的路上,为了避免撞上跑上马路的小孩,而猛打方向盘,就这样撞上了路边的护栏,当场身亡。虽然是一起尸体飞出窗外、发动机盖压瘪的大事故,不过被找回来的二朗的尸身,却令人惊奇地和生前并无二致。裕子忘不了她在遗体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
这时候,二朗才二十七岁,裕子比他小三岁,结婚刚刚两年。
他们相遇是在裕子十八岁的时候。当时两个人上同一所大学。他们第一次说话是在图书馆的经济学书架前。搭讪的是二朗,“我在这里碰到你好几次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片书架。”裕子这样回答。
“这……个,是么?”二朗不自然地笑道。虽然这个很明显是为了套女孩子近乎所用的说辞,但看不出来他是刻意在这么做。而且他眼角的皱纹,跟裕子之前中学时代喜欢的一位前辈有几分相似。你是哪个学院的?他拼命寻找着可以继续搭茬的话问道。听到裕子回应,他是喜上眉梢,开始罗列各种问题,从你的学部在哪儿开始,名字、年龄、血型一直到喜欢吃的食物,问了个遍。结束之后还一起去学生食堂喝茶。
这之后两个人就常常一起喝茶聊天。二郎十分健谈,丰富的谈资让本身性格很没耐性的裕子都兴趣盎然。不久,裕子就喜欢上了他。二朗也同样喜欢裕子,毕业前夕的那个秋天,二朗向裕子求婚,裕子也马上同意了……
开始的时候裕子还不知道同道堂二朗是这个城市最大的企业,建设公司《同道堂组》社长的公子。(在高塔市,有这样奇怪的姓氏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而且他这个时候,虽然仅仅二十五岁,但已经在父亲经营的公司获得了准董事级的职位。不用怀疑,他就会是下任社长。显然,和家世不显赫,财产有限的裕子结婚,招来了家族成员们强烈的反应,不过二朗坚持己见,完全不顾周围人的反对,坚持要和裕子结婚。他们在毕业的同时结婚,虽然裕子并不觉得这算新婚夫妇,但裕子还是搬进了600坪蜜月新房居住。
本来,对裕子来说,嫁入豪门就是她承受不起的。作为同道堂夫人的新生活显得步履蹒跚。不过只要每天可以和心上人一起生活,就能给予她克服任何困难和苦恼的力量。
结婚三个月后,裕子有了蜜月宝宝,怀上了两个人的孩子。二朗听到这个消息,可以说是兴奋得忘乎所以。离生产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他早早地就把孩子的名字起好了。他对裕子说。
“从裕子和二朗名字中各取一个字,叫他裕二怎么样?”
裕子一生都忘不了二朗当时那两眼放光的表情。当然裕子也点头同意,“啊,就这样做吧。假如是女孩,就取另外两个字,叫朗子吧。”
就这样,五个月后,裕子流产了。
八个月大的胎儿,在肉体上和正常婴儿已经没有差别了。眼睛、耳朵、鼻子、嘴,已经可以很明显地判断出是个男孩……
“裕二!”在同意不会歇斯底里后,她看到了胎儿的尸骸。但是实际上,当乌黑的肉块摆到裕子面前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哭喊起来,二朗赶忙过来照料。
“裕子。”二朗用粗壮的臂膀,紧紧地挽住了裕子的肩膀。
“忘掉这件事吧,孩子的话……孩子以后不是还可以生么?”
不过这话里包含着一种微妙的犹豫。这时候,他已经从医生那里得知裕子已经不能再次生育了。到死也永远不能获得孩子,痛苦将永远持续,他认命了。
随后二朗去世了。而他死后同道堂家族对待裕子的态度,既可以说妥当,也可以说是残忍。
丈夫的死,并没有让裕子失去什么。二朗原本遗留下的财产就有相当数额。作为他的妻子,继承二朗的个人资产和获得公司以及保险公司的补偿,是裕子当然的权利。除此之外,名义上是二朗父亲所有物的六百坪的房子,同道堂家族最后也决定归于裕子名下。不过他们也直言不讳地表示,裕子为此将得到不被继续当作同道堂家族成员看待的代价。因为二朗还有个比他小一岁的弟弟,叫十三郎。二朗未来要继续的事业现在也将全部由十三郎继承。和同道堂家唯一还有联系的二朗既然已经身故,再加上裕子已经没有希望再怀上他的孩子(或许),显然已经没有了与同道堂家族抗争的力量和意志力了。
在一间对一个人来说实在过于巨大的房子里,裕子过着孤独的生活。没有人可以推心置腹的说说话,也没有人可以嘘寒问暖相互拥抱,只是每天反复地追忆往昔。即使这样裕子也没有离开这个家。我不能离开这个家,即使想走也做不到,裕子如此想着。这个家里残留着二朗的味道,残留着二朗的灵魂。要是我离开家,二朗的灵魂要由谁来守护呢?
于是,这样造化弄人的生活裕子渡过了整整十个月——之后这孤独被打上了完美的休止符。
神给裕子送来了一个新的儿子。裕子没有一丝犹豫,她给这个新儿子取名叫“裕二”。
首先去裕二经常去玩的公园看看,裕子这样想到。在这个到处都是水泥路的住宅街上,只有那个公园可以玩泥巴,弄得满身是泥。裕二很喜欢那个公园。
裕子急忙地穿上凉鞋,向天空渐渐变暗的户外奔去。她穿过格子门,奔上铺路石的时候,不知怎地重重地撞上了一个柔软的物体。
穿着深灰色西装,身体结实的年轻男子站在了她面前。
这是同道堂二朗的弟弟,十三郎。
“你怎么了,嫂子?为何这样慌张?”
十三郎一边微笑,一边慢条斯理地问道。裕子觉得他笑起来跟二朗长得是一模一样。
“裕二还没有回来。”
她脱离了十三郎健硕的躯体,抬起头来看着十三郎回答道。他那细长的眯缝眼和极富特征的圆鼓鼓的鼻子摆在面前,裕子忍不住眼里泛起了泪光。
“裕二啊,那个淘气包啊。这样也没办法啊。”
“我想出去找找。”
十三郎一听到这话就笑了。
“哎呀,怎么啦,不用那么在意吧。那样一去不归,对那小子来说不是很正常嘛。”
“但是这次真的很奇怪啊。明明已经到了绝对应该回来的时候了……而且我从刚才开始心里就一直打鼓……”
“不是吧……”
十三郎看到裕子如此严肃的表情,不久他考虑了一会儿,“好吧,我跟你一起去找,有目标么?”
“公园吧,或者在新开发的北部新区附近。”
“明白了,我去北部新区比较合适,嫂子就去公园找吧。——还有天快暗了,如果公园里面找不到,就先回家等待消息,怎么样?”
裕子暂且先点头回应。
十三郎先走进玄关,把作为礼物送给裕子的盒子放在了门口,里面装有裕子和裕二爱吃的蛋糕。然后向外面的停车道赶去。裕子对着背影,默默地表示感谢。
在所有人都对裕子冷眼相向的同道堂家族中,只有十三郎给裕子报以温暖。
不过话虽如此,在丈夫二朗还活着的时候,每次和哥哥见面,两个人都会爆发激烈的争吵。大概是因为十三郎这个人性格比较机会主义,和严谨的二朗不太合得来吧。也因为此,他对身为嫂子的裕子也非常冷淡。不过兄弟间对立实际上却是强烈信赖关系的保证,这在二朗的守夜上面得到佐证。一面对上二朗的的遗体,他就搂着被褥不断地哭泣。平常最讨厌这样装模作样,对此嗤之以鼻的十三郎,做出这样的举动,别人都打心眼里看得出他内心的悲伤。
二朗死后,十三郎也有事没事地照料起裕子来。大概是单身空闲时间多吧,他每个月一定会来看裕子两次,偶尔在休息日还会邀请裕子出去兜风。裕子不知不觉也享受其间,一旦碰到什么棘手的事情,首先就会找十三郎商量对策。
很多人看到两人这样的关系,传出了不少流言蜚语。而且实际上裕子也并不讨厌十三郎。不过这四年里,他向裕子表达超过单纯好感以上态度也没有过,而另一方面,裕子也没有打算和任何男性有更深层次的交往,包括他。——人们都知道恋爱的滋味有多好。只是她永远忘不了曾经为此不得不亲历两个人的死亡。
而且现在她已经有裕二了。裕二现在是她最棒的恋人。
只要裕二陪在身边就够了。自己任何东西被夺走都可以,就是不能失去裕二。她这样给自己下定决心……
不久,从墙外传来十三郎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因为天空薄雾蒙蒙的缘故,今天天暗的特别早。裕子匆忙地走向户外道路。她一边平复自己焦急的心情,一边朝公园快步走去。
——不过,公园里并没有裕二的身影。
夜色覆盖了眼前整条马路。
裕子住在北区最南端,H区十二丁目。——因为这里比较靠近办公区,所以无人的建筑就多了起来。道路两侧的路灯数量也明显显得稀疏,置身于黑暗中的危险区域也多了起来。
而这里是找到裕二的最后一条道路了。
裕子完全不敢想象裕二会跑到比这条路还南边的地方去。而且,假如真的如此,那地方对裕子来说,是完全在自己的生活圈子以外的。住宅区以南的部分,因为道路没有规划,如果自己胡乱进去搞得自己迷路,那就不是把裕二带回家那么简单了。
——没事的,在这里一定能找到裕二。
之前反复燃起又反复被打破的信念,又重新被裕子坚定了起来。
随后,她确认裕二不在公园附近以后,时间不过十分钟,她暂且遵守与十三郎先回到家里“待机”,不过这对裕子来说是难以忍耐的痛苦。而且十三郎搜寻的住宅区北部新区,之前裕子只带裕二去过几次,并不觉得会是裕二过去玩耍的场所。如此的话,等待十三郎回来可能也无济于事。在住宅附近来回转转,远远发现裕二的概率可能更高。裕子趁热打铁,马上向门外跑去。
她现在周围来回转着,呼叫着裕二的名字。这之前,一丁目她已经搜过一遍了。随即他向相邻的二丁目拔脚而去。只是从二丁目到六丁目,再从五丁目到九丁目,依然没有裕二应答裕子的回音。
高塔市最大的住宅区H区,总体被划分成了十二个区,东西四个区,南北三个区的棋盘式区域划分。其中,在北端横向排列的一~~四丁目——比如裕子所住的一丁目——是有钱人聚集的住宅区。各种装饰豪华的住宅鳞次栉比,即使有人在户外的马路上大喊,也不会被注意到。在这里裕子可以声嘶力竭地不断高喊着裕二的名字而不用在意会引人注目。但是其他区就不是如此,同样构造的建筑,相同表情的各色人等,同样都投来异样的目光。
当然这并没有让裕子气馁,虽然不详的预感一直在膨胀,但她在内心祈求,她不绝于耳的裕二的叫喊能够获得哪怕一次对方的回应。
“裕二。”她窥探着道路两侧阴暗的小巷子,不停地叫喊着。她的声音坚定、温柔,而且完全沙哑。
“裕二。”果然这里也完全没有回应。
裕子已经筋疲力尽,而且还有点啜泣。但她没有蹲下来,这样休息两下就再也不能动了。后面还要继续走动,还要继续搜寻。
再忍耐一会儿,一定能见到裕二。裕二虽然还保持这始终如一的旺盛精力,但毫无疑问内心也是忐忑不安的,找到裕二不过是她的自我安慰罢了。这渐渐在变成一种美好的回想,一句惹人发笑的笑话……
——对了,要是见到裕二,我该怎么做呢?
刚才忘记考虑这一点了。在发现裕二的瞬间,估计站不稳摔倒是不可避免的。亲吻那可爱的孩子?抚摸那一头柔顺的红色毛发?——不、不,作为妈妈,在这之前必须严厉地批评他一顿。裕二,你到底在干什么?你自己一个人随心所欲跑来这个地方,要是碰到不怀好意的叔叔……
“碰到不怀好意的叔叔……”裕子不经意将心里的想法脱口说出。
虽然她脱口说出,她并没有打算把这个与现实挂钩,反倒是现实与她的想象契合。
左手边都是老式的板墙,在前方十米左右的地方断开了。往隔断里面走去,看起来是一片没有其他道路的空地。(这附近最近正在大力开发,很多以前的老房子都被拆掉了。)
而如今,在这片空地,一个全身黑的男子跑了出来,上身是黑色夹克,下身穿一条西裤,脚上穿一只黑皮靴,连脸上都卷着一个黑色系的,像围巾一样的东西。应该不是围巾,而是一个普通的大号手帕。他是为了避免被人认出相貌才匆忙这样包住脸颊。被谁认出?不用说!当然是裕子。这个时间点,这样人迹罕至的场所,不可能会是其他人。这附近只有她一个人,一个全身黑衣,遮掩自己面容的男子……这不就是不怀好意的坏叔叔么?
而且随后他马上背向裕子,飞快地向裕子的反方向跑去。显然是发现裕子已经注意到他了,想要溜之大吉。见此情景,裕子也条件反射地跟了上去。其实并没有紧追他的必要。大神呼叫别人就好了。不过这个时候,裕子已经顾不上其他了。这个男人一定要由我来抓住——简单直接的怒火不知为何在她胸前升腾。这是一种非后天习得,接近本能,类似野生动物感知敌人的感觉。
“站住。”裕子对男人喊道。男人没有停下脚步,他用夹克口袋压住贴在脸上的手帕,完全不回头地一个劲向前跑着。
因为凉鞋紧紧吃在脚上,踩在水泥路上,铛铛作响。裕子索性停下脚步,把鞋脱掉,用右手拿着手上。追了十多米,正好到了男子之前逃走的空地前面。裕子稍稍弯下了腰,扭头注视着空地中央。
这里并不是一块大空地,这只是在新建的钢筋混凝土楼房之间不合时宜断开的一个三十多坪的唐突空间。虽然土上已经看不到木材和机械,但这里看起来像是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拆除之前建筑物的时期。右手边,春日丛生的杂草上面,柔和地包裹着裕二那因筋疲力尽而不能动弹的身体。
裕二的身体……裕二?凉鞋瞬间从手上滑落。
裕二死了,在这片空地,死了。力竭不能动弹的裕二,眼球爆出,头上捆着绿色的绞绳。
“死……”
裕二死了?裕子停止了追问,因为这样的质问非常愚蠢。裕二死亡已经是显而易见,无需置疑的事实了。
长时间里,裕子一动不动,连抽搐都没有。
“呜……”好不容易终于从她嘴里发出了声音。
“呜嗷。”裕子大声叫喊着,所有的想法都从头脑里迸发走了。她头脑里面没有任何意识,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跑。不是跑向裕二,而是向逃走的男子跑去,向那个如此折磨裕二的男人跑去。
男子已经跑到前方离她二十米远的地方去了。这里道路的照明很暗,不过万幸现在不是深夜。裕子追在男子身后,只能通过男子白色的脖子来把他从黑暗中分辨出来。他杀了裕二,他杀了裕二,那个男人杀了裕二。
跑了大约五分钟,男子拐进一条毫无人烟,四面被混凝土墙围绕的岔路。这真是太棒了,裕子想到。他是疯了吧,往死胡同里跑。
因为道路很宽,所以入口并没有马上判断出来。不过之前她在那里受阻过,那里只有一个停车场。以前裕子也在这里迷路过,不得不强行调头的经历。
男子可能是事先把车停在了这里。不过从他刚才逃跑的状况来看,跑进这里不像是他事先谋划好的,万一是的话,汽车的类型和车牌号都将会是重要的线索。
裕子抖擞精神,快步向转角跑去。本打算缩小点之间的距离,但以转角作为参照物的话,两者的距离还差得不少。
裕子转过弯来,十几米前的尽头,停车场的墙举目而见。乍一看,左右有道路延伸的错觉,但其实那只是停车的空地而已。墙的内侧是一所小学,从停车场进入校内的大门在晚上应该是关闭的。
穿过高墙间距离不长的道路,裕子踏入停车场。她像寺院里的哼哈二将一样叉着腿站立。她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砰砰地跳,用粗暴的眼神,环顾着四周。可以容纳十几台车的停车场,现在只停着一辆白色轻卡。在右手边的深处。没有人呆在车里,底盘下面除了轮胎以外,什么也没有。
然后她又观察向左方,也没有任何人影。左手边墙的中间,有一扇可以过一辆车大小的铁制大门,上面用荷包锁紧紧锁着。
消失了……?
一瞬间裕子这样想到。男子明明逃进这里,可为什么不见踪影呢?我追他到这里是显而易见的,但足有五米的高墙又没有什么可以垫脚,无法想象他能攀爬过去。那他到底跑哪去了呢?难道变成轻型卡车了?
这是这个谜团马上就解开了。停车场左边的深处——便门的右边角落,一个黑色块状的东西蹲在角落。这不是一个人。比人要大几倍,因为这个体型不是裕子想要留意的对象,反倒在一开始就没注意到。
这是一个外包着防雨塑料布,凹凸不平像山一样的东西。
塑料布是深棕色的,下面突出两个白色的角状物体。大概是用塑料布盖住什么学校的用具吧。临近开学式了,恐怕是那个时候要用的东西吧。对于逃进停车场的男子来说,为了应付紧急状况,这是绝佳的躲避场所。
裕子没有犹豫,向那堆东西靠近。惧怕这样的词,现在已经完全跟她没关系了。她抓起在地下折叠起来的塑料布的一角,一下把它拉了下来。
刚才那个脸上表情五味杂陈,混合着罪恶和胆怯的男子,肯定蹲在这底下。可是这底下根本没有人影。四个双手环抱大小的瓦楞纸箱并排放置,上面工具箱和铁丝堆得满满的。突出来的两个角状物体,是开学式用的立式宣传牌的底部。塑料布会鼓起也是败这东西所赐。
谨慎起见,她移开了工具箱,试着打开瓦楞纸箱。显然里面的大小并不够容一个人进入。里面塞满了白色和粉色的,停车场装饰用的人造装饰花。
——这不可能啊。
她吃惊地看着自己手上拿着的粉色人造花,摇着头。这不可能。那个男人的确跑进了这个停车场。
这时候在已经错乱的裕子耳边传来说话声。
“嫂子?”
裕子转过头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十三郎已经站到旁边来了。他脱掉了外衣,露出了里面的衬衫。
“十三郎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等了很久,都不见你回来,我就出来找你了。然后正好看到你向这里跑去……究竟怎么了?裕二找到了?”
十三郎凝视着裕子,皱着眉头说道。混着泪眼、汗渍和憎恨,裕子现在的面容显然变得很吓人。但是现在裕子连意识到这个的闲工夫都没有。
“男人,有看到男人么?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裕子紧紧抓着十三郎的衬衫,叫喊道。
“黑,全身黑衣?没,没有,来这里之前没看到。”
十三郎显得慌慌张张地抓着裕子的手。他想是感觉到刚才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嫂子,裕二是发生什么事了?”
裕子没有回答。
“发生什么事?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
“那个全身黑的家伙把裕二带走了?”
“……”
“还是把裕二弄受伤了?”
虽然裕子两次沉默中表示着她的否定,但这时十三郎内心的阴影面积反而越扩越大。在这个世上,没有谁比他更懂裕子的想法。
“难道……被杀了……”
裕子做了个点头的样子,十三郎惊讶地张大着嘴。
一筹莫展的局面持续了一段时间。然后十三郎抓住裕子的双手,向她确认了凶手是被追赶到这里的事实。
“好的……”
他从裕子的身边离开,向停在停车场的白色轻卡走去。剩下的能够躲藏的场所就剩这里了。裕子也马上跟在了十三郎的身后。
但是在轻卡车内,并没有人躲藏的迹象。
“这是怎么回事?”十三郎歪头表示不解。
“如果这里没有,那到底在……?”
“是真的,我是真的看到那个男人进了这里的。”
明白十三郎下面要说什么,裕子拼命坚持道。
“明白了。我当然会相信你说的……”
十三郎一边撅着嘴,一边环顾着周围的高墙。一副完全无法理解的表情。
“无论如何,消失了也没有办法。那个,裕二……的尸体……在哪?”
裕子把在进入十二丁目的笔直路上有一块小空地的事情跟十三郎解释清楚。
“那么,既然学校被夹在中间,那不是在反方向么?要不然我先过去看看,先送嫂子回家吧。”
“不,我也要一起去。”
裕子极为坚持,一个劲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先去放下凉鞋吧。而且说不定……”
“嗯,或许是搞错了吧。”
只是这样的期许实在过于不现实了。
五分钟后,裕子回到了空地前。
十三郎背着光脚的裕子前进。在远比丈夫宽阔的背弯后面。裕子忍不住哭了起来。温柔、悲伤也有悔恨。
十三郎
裕二
杀人凶手
把从空地逃走的那个人男人称作“杀人凶手”恐怕是错的。不过在裕子的头脑里,那个全身黑衣的男子就是真真正正的“杀人凶手”。这以外没有词可以拿来形容了。
即使这样,那个男子究竟是如何消失的呢?唯一的出入通道,那个便门确实被锁上了。或许那个荷包锁是假的……?如果这样,那令人糟心的消失剧就是事先设计好的……
“嫂子,是这里?”
十三郎感到疑惑的问话,打断了裕子的思考。
前面就是那块空地了,裕子抬起了脸上被泪水浸湿的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左手方向因为被十三郎的头挡住而不得见。裕二的尸体应该还在左手边……
——什么?这不对。
尸体应该在右手边。那片杂草丛生的角落里。因为这边什么都看不见,才会以外是被十三郎挡住了。可是问题是尸体呢?眼睛瞪得大大的被绞死的裕二的尸体呢?
“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已经不只疑惑了,十三郎的语调显得不快。裕子从他背上跳了下来,目瞪口呆地巡视着整片空地。
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被和脚连接的大地吸走了。尸体忽然从这片空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纯
(凶手)
男子手里拿着柴刀。第一次是锤子,第二次是绞绳。
男子在脑海里像唱歌一样呢喃道。加上嘴的配合,形成了无声的话语。
——于是这次要用柴刀。
男子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溜进了房间。一个陈设极其简单的房间。不过对现在的那些学生来说,反倒喜欢这样的房子。这样看起来就不像给正经人住的,线性、冰冷,徒有面积的房子。
第一次是锤子,第二次是绞绳。
男子脸上仍然浮现着笑意,无声无息地迈着步子前进。自己为什么笑?他也不明白。……这应该感到快乐么?这明明只是复仇。
算了,怎样都好吧,男子想到。
室内真的啥也没有。能看到的只有趴在地板中央的那个家伙。
男子从后面靠近了那像火焰一般的红毛脖颈。就像在一本摊开放置在地板上的周刊杂志的星座专栏找到自己那一栏一样。
“jun。”站在旁边,男子对着地面的尸体落下这句话。
其实他连对方的全名都不知道。他只是听到过几次女装店称呼对方为“小纯”。
所以,或许对方全名就是kemigawa junko。
公川顺子,这是背叛他的女子的姓名。那个有一头美丽到令人艳羡的红发的女人的姓名。长着红发已经不能让人接受了。何况这家伙还和那个顺子有同样的名字。
因此知道这一点后,他决定杀死纯。
“……!”一瞬间在男子的视线里,已经注意对方看到了他。不过这时候男子已经瞄准好目标挥下了手中的柴刀。
——于是今晚是柴刀。
仿佛为了扫除自己心里微微的犹豫,第二下,第三下,他不断挥舞着柴刀。砍得脖子皮开肉绽,比红发还要红,在眼前蔓延开来。
死吧,死吧。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在破坏美丽。而是在探究美丽。
死吧,死吧,让死亡来的更猛烈些。
现在支配男子已经疯狂的神经的是怪异的理论。
你们这些红发们,只有不断的死亡才能变得更加美丽。
雷津大楼——这家侦探事务所今天显得特别怪异。
啊,不,应该说这个高塔市本身就很不寻常。又不是看侦探电影,在一个开业不久的私立侦探身边,惯例不应该是“门可罗雀,无案可接”么?
雷津龙藏一边在在便携的国际象棋棋盘上摆着棋子,一边背对着忙着接听应接不暇电话的新寺,显得有些不快。
——搞什么搞啊。业务竟然这么兴旺。明明估计这工作会很闲,为了打发无聊时间才过来干的。
最开始一个星期,都没去上过班。——雷津觉得自己有些任性,同时摆好了己方的棋子。随后雷津把弯腰坐在书桌上的身子往沙发上一靠,对着低矮的天花板,呼呼地叹着气。
这里就是七天前刚开张的新寺仁私立侦探事务所的第二接待室。
说是第二接待室,但其实办公室也就不过两个房间。其实靠里的这间房间是兼具两种功用的,其中有一半是接待室,剩下一半是所长新寺的书房。因为有间正经的接待室了,所以正常情况下应该称呼这里为所长室比较好,不过新寺觉得叫“第二接待室”会比叫“所长室”显得规模更大一点,这一直都是惯常的新寺式的思维方式。
这是一件竖向、横向比例2:1,像榻榻米一样的狭长的房间。
左右墙上一眼望去,塞满了铁制的柜子。房间的中间,稍稍打开的窗子,背靠窗子的新寺书桌,给来客使用的一对黑色沙发,最后是和第一接待室连通的大门,四者设置在了一条直线上。
大门另一侧的第一接待室和第二接待室面积一样,形状一样,因为两个房间就像纵向并排放置的两个榻榻米,真是极为狭长的办公室。一目了然可见这层楼原本就没有什么事务所入驻。
“那么,就这样。打扰了。”
在和别人通了将近十分钟的电话,新寺终于放下了话筒。
“好像很忙啊,新寺。”
龙藏马上应道,刚才已经二次想要插话失败了。好不容易打完电话,龙藏还在想到底要谈什么的时候,电话铃声又响了,两次都是这样的调调。
“这说不上很忙吧。”
但所幸接连不断的电话攻势终于进入了休憩期。
新寺仁一边把一只手的手肘靠在书桌上,用手心托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一边把目光转向了龙藏。学生时代因为脸庞颧骨突出,棱角分明,被取了一个“骨头”的外号,而且现在因为长时间接电话的缘故,脸庞显得越发憔悴了。
“确实这一个星期案件委托的是络绎不绝,但都不行啊,全部不行啊,每一件都被我推辞掉了。这次的电话结果还是眼睛都没眨的拒绝了。明明是个挺正经的案件还是跟我无缘啊。”
“啊……是那种调查出轨证据还是婚约对象的平行调查?”
“怎么可能?无论怎样,这样的案子就不会来找我的啊。”
新寺苦笑着摇了摇头。
“委托人大概是我的读者吧,也预料到这里不是那种类型的征信所……其实找我的案子委托内容,乍一看我还挺有兴趣的。乍一看。——比如说‘一个讨厌猫的邻居老婆婆,最近却每周都买黑猫,已经集了七只了。这是怎么回事,请你调查一下。’……”
“哎哟妈呀,这个为什么不钟意啊?这应该是新寺你喜欢的类型啊?”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最喜欢这种的。艾拉里奎因的《七只黑猫》是我最喜欢的推理小说之一。然后还有这样的——‘上个月女大学生杀人案的真凶是N侦探社的调查员,请务必证明这一点。’”
“什么?这个莫非是上次那个公寓杀人案?”龙藏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如果是的话,那就可就不是在推理小说中,而是在现实当中发生的怪事啊。”
“是这个案子,委托人是死者的大学同学和好友,几个人一起出钱做的委托。是稀奇古怪的案件没错,而且我也有意受理这个案子……”
“那为什么拒绝,这么有趣的案子?——不,说有趣貌似对被害女生有点不敬。”
这个案件在半个月前,媒体曾经连篇累牍地连续报道过。龙藏从自己不太靠谱的记忆当中,把自己吸收的所有情报都鼓捣了出来。
“是那个在好几个侦探的监视之中,杀人凶手却从中消失的案子,对吧?”
“嗯,表面上看是对的……案发现场在五层公寓的最高一层的一间房间当中。死者是一名十九岁的女大学生,在消失男子经营的健身房里面打工。现场那栋公寓就是她自己的房子。”
“我听说两个人私下里貌似有那种关系。”
虽然对案件完整情况不甚了解,但这个部分龙藏还是有把握的。而且龙藏也略微知道点报纸上登载的那种“大都会里的性与爱”的报道,也算是间接的情报了。
“这没什么不可思议的。雇主和打工的雇员间这样的事情是常有的事。”
“你说的对。这样的事情确实没什么不可思议的。至少女孩子的父亲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找了两个侦探对他进行调查。”
“啊,然后这两个侦探目击到了男子进了房间。原来如此。”
这么关键的节点,龙藏还是第一次听到。诚然事件对他来说有一点印象,但并没有怎么关注这件事情。一个案子每个人都众说纷纭,一些关键点反而能够避开关注。
“那,然后后面事情应该都知道了。对吧?——在外面监视的两位侦探言之凿凿地作证说男子没有从房间走出一步。另外,女子还活着的时候,曾经外出购物过一次,这是可以证实的。但是几小时后,房间里面传出哀嚎,火灾报警器也嗡嗡作响。急忙赶来的人们闯进室内,发现女子胸口插着刀子——而凶手而如烟般消失了。”
“确实如此。”
男子被通缉,这是案件暂时的解决之道。但是关键的逃离公寓的方法,却仍然暧昧不清。
“这不是很有意思的案件么?”
“不,这个有趣得过分了。”
侦探又稍微有点斜眼。注视着缠在一起的手指。
“也就是说……即使我不接这个案子,在半个月前也已经在着手这个案子了。”
——啊,是这样啊。
龙藏算是完全明白了。仔细想想,像新寺这样喜好解谜的人,不应该就这样放着案子不管的。
“那么最终有把消失之谜解开么?”
“不用说当然解开了……好吧,告诉你也无妨。男子是通过那个房间的垃圾通道出去的。”
“垃圾通道?……就是那种大楼里面设置的用来扔垃圾的洞穴?”
因为龙藏根本不知道案发现场还有这种情况存在,因此连这样常见的解答都没想到,反倒第一反应是“这解答挺出人意料啊。”
“是的,这座公寓的房间和厨房角落都装有小型的垃圾通道。设计的目的是使垃圾收集简易化,建筑物内所有的垃圾都扔进这里,集中到地下的收集场去。收集场平常都是无人状态,出入自由,这对犯罪来说是再理想不过了。”
“哎,这就是所谓的盲点吧……但是从五层高的洞穴爬下去是不是太危险了?”
尽管龙藏没有完全搞懂,但还是先做出佩服的样子给新寺看。突然这时,新寺的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啊……
看到笑容的一瞬间,龙藏心里飘过不详的预感。因为,新寺露出这样笑容的时候,一定是他又酝酿好了什么不怀好意的企图的时候。恐怕他又打算捉弄我这个后辈了吧……新寺那欣喜到不能自已的语气让龙藏倍感警觉。
“爬下去,谁啊?”
好啦来啦。刚才的某句话一定被我自己搞错了。这位爱捉弄别人的前辈最喜欢这种抓别人话茬的游戏了。
“谁?难道不是那个男性罪犯从垃圾通道的洞穴里面逃走的么?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么?”
“我只是说男子从那个垃圾通道出去的。我可没说他是爬下去。”
“啊?你说这有什么区别。”
令人悲伤的是,龙藏还没搞清楚自己被取笑的关键点是什么。
“原因是那个垃圾通道洞口太狭窄了,成年男人根本钻不进去。”
“什么?垃圾洞口有那么小么?”
“当然啦。如果洞口够一个人进出的话,谁都跟可以推理得出这里逃亡的通道了。报纸和杂志也就不用‘大谜团啊,大谜团啊’这样轮番炒作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男子是怎么……”
“把他变成洞口能够通过的大小就行了。”
新寺满不在乎地说道。
“头,双手,胸,腰,双脚,如果分成这么几份就足够了。把它们做成七份食物式垃圾。然后用死去大学生的手投入垃圾通道,这就是所有的真相了。”
龙藏听完是目瞪口呆。他感觉案件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原本显得富有美感和智能的杀人犯消失案马上变成了黏糊糊的,充满血腥味的案件了。
“案发现场的状况、女大学生的遭遇,分析了以上种种只能得到这个结果,没有其他答案。而让男子从那间房间逃离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把男子分解,投入垃圾通道。所以显然凶手是那个死去的女大学生。她把尸体切碎以后,然后再用刀子自杀,虽然实事求是地说,这需要相当的勇气,不过就我的调查,对她来说并非无法做到。应该说她已经想到会走到这一步了。”
“但,但是,如果是自杀警察还这样……”
“你是说警察应当注意到?可是明明不是有一个举止怪异的男人显然地从房间里面消失了么?——而且死去女大学生做得也是相当漂亮的。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她用衣服的衣角,想方设法不在刀柄上留下指纹,她用买东西的理由外出,把收集场里的食物垃圾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啊……”龙藏不禁发出了赞叹之声,原来中途女子出去买东西,是为了这个目的啊。
“分解后的尸体被扔到哪里去了呢?”
“根据她出去买东西所花的时间以及她有车这一事实来考虑,可以大体做出推理了。高塔市内——不过应该偏郊外——比如北区的住宅开发宅基地,西区大面积进行建筑开发的附近都是很可疑的。当然这个不能这样断言,不过对一个不临海不靠湖的城市来说,新建建筑的的地下应该是最好的隐匿场所了。”
新寺之前把大学学的都市论和侦探学结合起来学了一本书还出版了,这好像书里面说的话。
“原来如此,那么自然就是在这两天里去找找有没有合适的,用土填好的洞穴基坑就好了。就像电视剧《神探科伦坡》里面演的那样……”
龙藏打心眼里佩服地说道。即使一开始开始自己存在垃圾通道,估计自己也解不开这个消失之谜。果然这是这个职业适合前辈。
“那么后面就只要找到尸体的事情了。可以把这个喜讯报告给委托你的那些女孩子们了。”
“不要。”只是听到这句话,新寺脸上慢慢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在脸的前面摇着手臂。
“什么都别说。就说这个案子太困难解决不了把它推辞掉。明明可以把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写进书里去的,可是还被狗血领头地骂了一顿。”
“……!为什么这样做啊?”
“喂,你什么意思啊!”
新寺仁用接下来的话阻止龙藏提出异议。
“世人不知道真相恐怕比较好。她们现在都坚信真凶就是被害人,从心底里面对她报以哀痛。媒体也是如此。这样不是很好么?……详情我就不展开说了,但真凶自杀动机是无以言说的凄惨。被杀的男子对她曾施以暴行,还有因家庭的种种原因(这个主要是宗教方面),苦恼于不能自杀。如果你也知道这些内容,你会对她报以同情的。她有权利作为被害人得到别人的哀悼。那个男人也有义务作为凶手得到众人的唾弃。那群女孩子委托我,目的是要我为她讨回公道,她们的朋友是自杀,还是真正的杀人凶手,这不是她们要的结果……现在这样对监视的侦探表示怀疑而请专业人士进行调查可比告诉她们真相要好得多了。所以这样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请不要这样自作主张啊。”
无论怎样解释,龙藏还是对新寺的处理不满。尽管站在凶手的立场,她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但是新寺这样一边对世人熟知的难解案件做出合理解释,一边又把功劳掩盖起来,实在荒谬。
“新寺君,你从过去开始就就不爱争取功名。多说一句,也不爱争利。以前作为素人侦探这样暂且不论,可是现在你已经是正经的职业侦探了,还是这样的职业意识是绝对不行的。要尽快打响自己的名声,也不要过分挑剔案子的委托。一本《都市与侦探》始终是不能吸引多少客户的,过去的业绩和书的版税是一样的道理,如果没有新的那一切又都回到原点了。”
“哎呀,有你在我都不用找老婆了啊。”
新寺格格地笑着,完全没把龙藏的意见当回事。开始说他还有一个“一看就想要亲自出马的委托”这样的话。
只是话音未落,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他一边拿起话筒,一边和龙藏耳语了一句。
“我们不必去挑案子,因为这座城市案子会自己找上门来。”
他对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的犯罪事件的了解的强大自信都浓缩在了这句话中。
而事实上,在未来,有件比这个公寓杀人还有怪诞的生人消失事件在等待着新寺和龙藏。
假如把社会发生案件的种类比成流行风向标的话,这次公寓杀人案绝对可以榜上有名,而随后诡异的高塔连续消失案则是站在尖端的顶级风向标的存在。
当被问到难以回答的问题的时候,总会以“我不知道”作答,这是新寺仁和雷津龙藏的共有的习惯。只不过两人稍微有些差异,前者会把问题细细思索过后才会做出回答,而后者则脱口而出的。
他的深思熟虑可以从两年前毕业的大学生活中的两点体现出来。
一个是他追求缜密到极致的论文。他专业研究方向虽然是现代都市现象的构成和分析,但倾注他最多研究精力的却是“智能犯罪学”这个分项。特别是他的调查又集中在全国闻名遐迩的犯罪都市高塔市,在海量资料的辅助之下,他完成了三篇有关智能犯罪构成的论文。
他大胆的论点和极具压倒性价值的信息来源,连教授都为此侧目。只是让教授们感到震惊的是第二篇和第三篇论文作为实例所提到的对两件已经走入死胡同的悬案做的真相解析。
这两个案子对个人来说都是无与伦比的奇妙案件,其中的一个案子,四起犯行看起来像是四个没有关联的案件,但新寺通过巧妙的推理道破天机,这其实是同一个人所为的。这两个案件加上另外一个案件,在出版社的努力下,以都市论为主题,通过罪犯自白书的形式出版,取名《都市与侦探》。
这本书出版以后,在记者圈子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虽然用了化名,但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揭发为谁,不久在慎重的取证和切实的物证的基础之上,三个案件的凶手被依次逮捕。
“世间存在智能犯罪,只是没有能看破真相的侦探存在。”伴随着书中的这句名言,新寺成了媒体的宠儿。
随后,虽然著作被指出存在人权问题,但还是畅销热卖。很自然的,随后第二本、第三本的撰稿请求也就蜂至沓来。但是第二次他没有写同样的内容。理由到最后也没有在媒体上公开说明过,他只透露给了同一个研究室的后辈帮忙进行资料整理工作的雷津龙藏。
“所谓的完美罪犯,基本都是可怜可悲的存在。”
他的语调半是冷静,半是微微的兴奋。
“只是其中偶尔也会出现想要宽恕的例外。我在书中告发的尽是那种只用法律制裁都不能解恨的,特别凶恶的罪犯。所以这种揭露——当然也有有趣的案件——只不过是在一味制裁可怜的罪犯,没有什么实际作用的行为。我在都市论里面已经多次阐述了这样的观点,所以那本已经足够了。”
龙藏听到这样的话只是微微一笑。他觉得他的这位前辈虽然的确可堪为名侦探,但他实在工作当中掺杂了过多的个人感情了。
但是,这位名为新寺仁的男人确实是个天生的侦探。
为了修满他不擅长的外语的学分,他花了许多时间,这让他用了六年才从学校毕业。(这也是他深思熟虑另一个表现)四平八稳地在报社工作了一年半后,某天他在路上偶遇龙藏,他突然地对龙藏表明心意,“我想去当私家侦探。”
龙藏虽然觉得很意外,但他马上就理解了新寺这份决心。然后他问新寺找好事务所没有,“准备开始找”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他马上提出要帮新寺筹备的请求。他和新寺曾经一起生活过一年,新寺毕业后的一年半也见过面聊过几次,因为过去的交往他觉得应该报答前辈的恩情。同时也表达出自己对他的尊敬。他向新寺许诺,他会向父亲情愿,把父亲经营大楼一间拿出来提供给新寺使用。
虽然房间原本是间仓库,显得有那么点土气,但能让在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开设一间连室的事务所,还是让新寺欣喜异常。更不要说房租还很便宜。新寺握着龙藏的手,“真的太感谢你了。”——比起恩情和尊敬,龙藏这个时候第一次感觉能够帮助别人,给别人提供资料和场所的便利有多么快乐。
雷津龙藏,二十一岁。
他是高塔市唯一的私立大学,高塔文化大学三年级的学生,父亲是最近崭露头角的企业家,主营业务是汽车销售,目前经营范围也越加多元。将来继承家业,生来就是他的义务。
当然龙藏也有过违抗家庭预定轨道的叛逆期。虽然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他只是对父亲的事业完全没有一丝兴趣。不过现在他已经认命了,把它作为自己命运一部分接受了。而且拜未来道路已经确定之福,四年级开春,其他同学朋友烦恼的就业问题,已经不在成为他的烦恼了。
不过父亲良夫对他独子寄寓的期望实在太大。过大的期望就是压力。在犹豫了一年之后,龙藏果然对是否走上父亲期望的成为出众的企业经营者这条道路显得非常忐忑。
本来,“龙藏”这样大气的名字就是对他赋予极大期望的象征。可是龙藏的相貌却显得有点文气,甚至还被评价有点稚气,究其原因就在于和他相貌大相径庭的名字上。个头很高,有着一副精干面容的,一眼就能嗅出豪侠气质的父亲一直很讨厌“良夫”这个过于温顺的名字。所以他才会给儿子取一个这样已经和时代脱节的夸张的名字,说实在的龙藏要是有了孩子,他觉得他也会给儿子取“良夫”这样平凡普通的名字。
商业奇才、大胆、合适的名字,父亲拥有很多自己没有的东西。
而且父亲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规划好了。
龙藏感觉父亲在他眼里,是个巨大的阴影,不能望其项背的存在。他总是感觉父亲在他身边,父亲已经成为他挥之不去的负担。他已经不愿意总是被别人照顾了。他想站到帮助别人的这一方来。他想成为配角而非主角,成为部下而非社长,成为助手而非科学家,还有——成为华生而非福尔摩斯。
这也是他想要帮这位情报整理能力令他佩服的男人找寻新的工作场所的真实想法所在。
“快起床,雷津……”突然左耳传了熟悉的声音,一下把龙藏惊醒了。
目不转睛地盯着新寺仁无法从电话攻势脱身而出的样子,慢慢地龙藏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地方!”
左耳朝上睡着的龙藏感觉声音就像从上方砸下来的。声音还有点鼻音,但像绒毛一样柔软。
一瞬间他晓得了说话的主人是谁。
他瞬间脸就红了,刷拉一下立起身来。这是一位他绝对不像在她面前露出丑态的对象的声音。
“啊!”
因为突然起身的缘故,龙藏非常不凑巧地吻到了对方脸颊。在他还没有找着北的视线当中,一个藏青色的女性身影一下子向反方向跑去。
“啊,对……”
龙藏赶忙想要道歉。可是,他马上意识到这一道歉就会跟这样的糗事联系在一起。让对方发觉自己意识到了异样,要是被对方讨厌就不好了。还是装傻充愣吧,他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早上好”(注译:这里是一个同一个词头转话技巧,龙藏本来想说ごめんなさい(对不起),但没说完就改说了ごはよう(早上好),很做作的一种表达,不过中文无法翻译,这里说明一下)
龙藏强行把话头给改了,用一句寒暄糊弄了过去。ごはよう并不是正确的寒暄表达方式,不过对方应该也能判断得出来这是在说“おはよう”(早上好),破绽并不那么容易暴露。
“你在说啥啊,什么ごはよう啊。”
不过没想到她耳朵这么尖。
不过尽管如此,龙藏表演起熟睡的迷糊蛋还是得心应手。回答他的那个妹子——新寺留衣依然和平日一样爽朗,这让龙藏暂时松了口气。
“啊,没什么……一有人来我就觉得一定是留衣酱,你好,留衣酱。”
“你好……”
留衣把提着包的双手背到了背后,无奈地耸了耸肩,呵呵地笑着。她纤细的身体上穿着藏青色的夹克、点着橘色的藏青色裙子,这是她上高中穿的校服。虽然这校服的设计毫无特色,但对龙藏这是最特别的。因为身着它的是留衣。
新寺留衣是比新寺仁小九岁的妹妹。
黑色的短发下面有一双滴溜溜圆的大眼睛,她是一个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虽然她有跟她哥哥类似的纤细瘦长的身材,不过因为她有张小巧玲珑的脸,反而有一种想要拥入怀抱的怜爱感。不过和纤细的身材和有点细弱的声线不相称的是,是她爽朗的性格,她是一个无时不刻都给旁人传递元气的女孩。
龙藏和留衣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去年秋天——新寺的父母为了感谢龙藏在事务所斡旋当中的努力,特意邀请他来家里吃晚饭。在那个场合下,他马上就感觉他爱上了留衣。
在面容多很粗犷,棱角分明的新寺家庭里,她那极其例外的可爱气质显得特别显眼。这是基因突变了吧,无论容貌还是性格,都跟龙藏的喜好完美地一致。要不是考虑到她的哥哥是新寺,他早就想要向她提出交往的请求了。
不,要不是考虑她的哥哥是新寺和五岁的年龄差距。
——不,要不是考虑她的哥哥是新寺以及五岁的年龄差距,以及自己没抓住机会。
——不,要不是考虑到……
啊完全不对,这是在找借口啊。
结果,在这段关系结束以前,他一直没有表白的勇气。他不想失去现在这样大大方方和她相处的状态,他不想让她明媚的笑颜上沾染上悲伤。——他非常喜欢她,以至于特别在乎这些。能让龙藏感到胆怯的女性,留衣是第一个。
“那个啦,我是说啊,这样把我叫醒我实在太可怜了。”
留衣有点过意不去地歪着头,她用极其独特的说话方式拼命解释道。
“那是我看雷津君睡得这么香,这里又没有其他客人,所以……要是换做是哥哥,我可是直接说快起床,快起床的。”
“即便没有客人,这里也不是休息室喔。”
书桌另一侧的新寺,一边暂时放下了手上的话筒,一边夸张地挑了挑眉头。
“那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啊?”
“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想看看是不是一切都好——啊,还有我觉得来这里就能见到雷津君了。”
龙藏听到这句话,兴奋得差点蹦了起来。只是他知道这不是一个成年人该做的人事,忍住了。
“哎呀呀,又生龙活虎了喔,龙藏君。我现在是腾不出手来,要不然真应该给你们撮合撮合。”新寺煞有介事地说完,又再次应付起电话另一头的对象去了。
留衣对这种随意的接待方式显得很不爽。她对着正在正经和别人谈话的哥哥,“噗!”非常可爱地噘着嘴。不过新寺看到这样的场面,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他慢慢地转动椅子,面向窗户一侧,而把背朝向了留衣。
“够了。”
她一边鼓嘴装包子脸,一边把书包放在了玻璃桌子上,坐在了龙藏对面的沙发上。她本打算嗖的一下坐在沙发上,可是没想到因为身材瘦小,结果却被沙发的弹簧戏弄了几次,最后像节拍器一样左右摇晃着。
因为举止实在过于超绝可爱了,龙藏扑哧一下竟笑出声来。
“啊,连雷津君都在笑。”
留衣两手摁在沙发上,眼睛朝向斜上方一个劲地注视龙藏。
“啊,我没什么……”
龙藏急忙辩解道。不过一想到留衣耍性子是因为自己的缘故,龙藏莫名觉得耍性子的留衣特别可爱。
“我也是来给新寺桑加油鼓劲的,但却被无视的那种人。我们是伙伴,伙伴。喂,留衣酱你是下课放学然后过来的吧?”
龙藏指着墙上已经过了三点的时钟问道,他是两点来的,这意味着他让我在这里打了半个小时的瞌睡。
“不是啊,我是从社团过来的。”
“别傻了,雷津君。”
一直在不停跟别人对话的新寺又再次开口。他只是把头转了过来,竖起了一根食指,“今天可是星期六。”
“已经放假了,现在正在放春假。”
留衣用手拍了一下额头,仿佛在说,你们这两个傻乎乎的男人怎么能互相认识的啊。不过新寺只是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又继续谈起了电话。
——对啊,今天是三月三十一号。
龙藏大学的春假是从二月十五号开始到四月十号左右结束,跟高中时候完全不同。所以当他放假的时候一直有种留衣应该还在学校上课的错觉。
“社团,是报社吧。”
“对,今天是的。”
大概是把哥哥说倒了感觉很爽,留衣说话间又露出快乐爽朗的表情。
“除了报社我还兼了两位两个社团的活动,不过是今天确实报社的工作。”
“还是跟以前一样干劲十足啊。我猜,一个是网球部,还有一个是……”
“摄影部——啊,那事我差点忘了。有点不好意思啊。”
留衣突然想起了什么,把书包放在了膝盖上。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白色信封,蹦的一声扔在了新寺的办公桌上面。信封落在桌子的中央,因为惯性向前滑了二十厘米,被新寺用手摁住。
——这是什么?
新寺用自己的目光做的提问,“这是前几天的。”留衣只是做了这么一个回答,然后又把目光转回了龙藏。
“什么?”
“这是上个月姐姐婚礼上拍的照片。虽然是我的兄长,但是自己的住址打死也不能告诉别人对吧?所以,我只能代表你去应付一下咯。”
新寺仁独自生活的公寓住址,他只告诉了自己的家人和龙藏。作为一个侦探,这样小心翼翼是很有必要的。只是这样具体什么时候能起到作用,龙藏自己也不清楚。
“怎么样?婚礼上的新娘子很漂亮吧,哥哥?”
新寺完全没理她。
“新娘子很漂亮吧,雷津君。”
“嗯!”
“带着细小蓝色水滴花纹的婚纱,背后的是漂亮的纯白色的礼堂……”
虽然没看出来这件蓝色水滴花纹的婚纱有什么好的,不过龙藏还是不停地用点头来回应。
这时候他突然想到“留衣酱的结婚时的样子一定非常可爱,好想看啊。”
非常庞大的伏笔就此拉下。最终,所有打来要求委托的电话都被新寺一一拒绝了。
龙藏还是哑然失色。他和留衣又一次,用“生意不能这样来做。”的话语来对他进行说教,但任性的侦探仍然没有浮现一点打算反省的意思。
不过几十分钟的恶战苦斗,最后还是把新寺说动了一点,“明天第一个上来的委托,不管内容如何,我一定接。”
既小又大的一步算是成功走出了。
“你必须许诺喔!”
“一定要。”
“……哎呦喂,你们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走到事务所外面的走廊上,锁上了门,新寺最后总结道。
新寺侦探事务所在这栋五层建筑的二楼。三个人坐电梯下到了一楼,从一楼法式时装店旁边的出口出去,户外已经夜色沉沉。
晚上七点,前方大道上正准备回家的车子的轰鸣声嗡嗡作响,头上“雷津大厦”几个黄色装饰字正闪烁着亮光。昨天阴沉的天空现在越发黑暗,感觉马上就要下雨了。
“吃完饭再回家吧。”
因为新寺诱人的提议,三人没有分手,而是向饮食街的方向走去。雷津大厦在龙藏父亲经营的《雷津商事》当中,是处理库存服饰制品的交易平台,所以除了一楼的《兰迪》这家成衣店以外,并没有其他店铺。不过,因为左手边连着高塔市最大的便利店和商业街,右边则紧挨着高塔站的繁华路段,所以这里吃饭和购物都十分方便。
当他们穿过《兰迪》的时候,留衣望着门上“closed”的牌子,嘟囔道:“啊?已经关门了……小纯是怎么了?早上都没见到。”
“小纯?”提出疑问的是龙藏。
“小纯是在这里工作的那个男人?”
在这里工作的这部分问话是龙藏为了平复内心的悸动特意加上去的,其实他想问的是后面那部分。
“什么?不是啦,那个是,那个是……”
留衣突然调皮地笑了起来,
“是、是女孩啦。”
真的差点吓死,因为男人这个词是“お”开头的,一瞬间龙藏真的很紧张。
这时候留衣的目光一直对着新寺。
“半个月前来这个店的那个女孩。”
“哇,这真的很意外啊。留衣你经常去那家店买东西么?”
“买东西倒不是很经常,不过那里是从车站到学校的必经之路。——不知不觉间就和小纯交上了朋友。第一次相遇应该是和哥哥一起来这座大楼的时候。”
虽然侦探事务所和成衣店并没有什么业务往来,不过把进入自己生活圈子中的对象,变成自己的朋友,一直是她的癖好。
“今天早上也是九点从这里经过的,可是非常意外,小纯和店长都没有在外面。到底怎么了?真是很担心啊。”
看起来和那个女孩很亲密的样子,留衣提着包,非常挂念地向一片漆黑的商店内部观望。全玻璃幕墙的内墙虽然只挂着窗帘,店内的灯都关掉了,所以内部的情况一点也看不清楚。这家店在同类型的商店当中属于中等规模,不过在“closed”的牌子上面贴着一张写着“招募店员(仅限年轻女孩)”的贴纸,看来也是人手不够。
“一定是感冒请假了。”
龙藏的回答显得很合理。留衣只是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应该是吧。”就店门前离开。她用和她小个身体不相称的快速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走着。
“喂,新寺。”
等到留衣在前方已经走远了,龙藏才把心里还挂念着问题直接向新寺问道。
“刚才说的那个店的店长……”
“是女的。”
新寺用一副这还用说么的语气回答道,喉咙微微地哼哼到。
“很介意?”
“没,没有,怎么会……只是觉得留衣酱这么可爱,要是被什么奇怪的男人盯上……”
“没事的,那家伙跟我一样都有观察异性的眼光,不管和谁交往,都不会是那种令人可疑的男人。放心吧。”
“……好吧。”
龙藏只好先点头同意,其实留衣交往的异性到底是好是坏,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那个……留衣有交往对象么?”
“她也是十六岁的少女了啊,有一两人交往的异性,不是问题吧。”
这回答实在过于理所应当了。毫无疑问不能让龙藏心里的石头落下地来。
“你们在干什么,快点,到店里去看看。”
留衣注意到了两人掉了队,转过头来招呼道。脸上依然是无忧无虑的表情,对龙藏的消沉那是一无所知。
更不要说,她如何也不会想到残忍的死神会对一分钟前还十分挂念的好朋友下手。
“马上就来。”
像是在对妹妹大嗓门表达不满,新寺也用很大的嗓音回应道,然后为了赶上留衣加快了步伐。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龙藏,随后也跟了上去。
不过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对身前的新寺小声耳语道:“请等一下,新寺君。”
“什么?”
“有两个交往对象难道不是问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