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可疑的自杀

武夷山市公安局刑警队长郑建军身材不高,小平头,国字脸,鼻直口正,浓眉大眼。虽然他已年近不惑,但是身材还像个体操运动员,而且是红光满面,看上去像个小青年。大概因为常年的烟熏酒泡,他的嗓音很有些沙哑。不过,也有人说他的声音“极富男性魅力”,“特招姑娘喜欢”。由于他性格开朗豪爽,爱说爱笑爱打爱闹,所以周围的同事都很喜欢他。不过,一旦他瞪起那双圆眼再用烟酒嗓吼人的时候,也能让人心惊胆战。

女刑警王卫红的身材很好,相貌一般,再加上皮肤较黑,看上去像个吃苦耐劳的农村姑娘。她的个头儿比郑建军略高,长相也比较老成,两人站在一起,常被别人戏称为姐弟。其实,她比郑建军年轻十岁。

郑建军很欣赏手下这员女将的工作能力和吃苦精神,所以在亲手办理重大案件时,总要带上她。眼前这起案件虽然不一定复杂,但死者是个大干部,市里点名让他“急办”,他只好把正在调查的那起走私案交给别人。对此,他心里很有些不痛快。不就是死了个局长嘛,有什么了不起?说不定还是自杀呢!如果死的是个平头百姓,早就送火葬场了。什么世道!郑建军在肚子里骂了一句。他这人有个刑警中少见的优点,不说脏话。用他自己的话说,脏东西不能“出口”,影响国家形象。有时候,一些难听的语词已经挤到嘴边,他能只做个口型,不出声,再给咽回去。他说,这叫“出口转内销”。牢骚归牢骚,工作还得照样干。郑建军找来王卫红,研究了一下有关的材料,决定先摸摸情况。

5月7日,朝阳刚刚撕开山间的晨雾,郑建军和王卫红就开车来到五云仙宾馆。他们先在经理室找到冯大力。这位冯经理长得五大三粗,黑红脸膛,一身高档西装仍然遮不住农民形象。他见人说话时总是乐呵呵的,但是目光中带着狡黠和机警。听了郑建军的来意,他立即叫来前台服务员,让她向两位刑警介绍孙飞虎一行的情况。然后,他亲自带着郑建军和王卫红来到黑云仙楼,趁游客都去餐厅吃早饭的时间让服务员沈小姐打开孙飞虎死前居住的203房间。一切安排妥当,冯经理才向两位刑警告辞,去忙自己的工作。

站在房间门口,郑建军察看室内的陈设,王卫红随口问女服务员:“你们这里是什么规矩?是把客房钥匙交给客人自带,还是由服务员统一保管?”

沈小姐回答说:“由服务员统一保管。客人每次从外面回来都要叫服务员给开门,这样便于我们管理。”

王卫红又问:“这两天有人来打扫过房间吗?”

“我前天来打扫过一次。但是就那一次,因为孙局长的妻子说不用打扫了。那次打扫的时候,我也只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孙局长用过的东西我都没有动。虽然我当时还不知道孙局长已经死了,但是我从不动客人的东西。这也是我们宾馆对服务员的要求。”沈小姐面带微笑。

郑建军觉得这个女服务员有些饶舌。又没问你,说那么多干吗?他往室内走了两步,转回身来,问道:“你觉得有变化吗?我是说,这房间里的东西。你那天收拾房间时就是这个样子?”

沈小姐很认真地看了室内的陈设。“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我也说不好,因为我当时没注意。”

郑建军又问:“这两天还有别人进过这个房间吗?”

“只有孙局长的妻子李艳梅进过这个房间。”说完之后,沈小姐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别人没找我要过钥匙。”

“谢谢。”郑建军戴上白手套,和王卫红一起开始现场勘查。郑建军负责查看,王卫红负责照相和记录。他们按照顺时针方向,沿着墙边摆放的家具,仔细地查看了房间里的衣柜、写字台、电视柜、沙发和茶几。没发现值得注意的情况。然后,他们来到孙飞虎睡过的床边。

郑建军拉开床头柜的抽屉,见里面放着一些药瓶和药盒。他先让王卫红拍了照片,然后小心翼翼地逐个拿起来,查看一番,再交给王卫红,让其放在专门的塑料袋里并做好记录。这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一切都是照章办事。

最后,郑建军掀开床上的被单和毛毯看了看,又拿起枕头看了看,也没发现什么。然而,就在他把枕头放回原处时,一点细微的声音引起他的注意。那是纸张折动的声音。他把枕头翻过来,用手轻轻按压一遍,然后从枕套内摸出一张折叠的白纸。他把纸打开,只见上面画着一只黑色的蝙蝠。

郑建军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举到眼前,从正面看了看,又从反面看了看,然后递给王卫红。“A4复印纸,蝙蝠画得不错,够专业的,对不对?”

王卫红接过纸来,也前前后后地看了一番,“确实画得不错。可就是样子挺怪。有意思吗?”

“难说。不过,看人家藏得这么小心,还真有点意思。人家稀罕的东西,我们也得稀罕。对不对?”这“对不对”是郑建军的口头禅。由于刑警队的人都习惯于把郑队长简称为“郑队”,所以每当郑建军给刑警队开会讲话中说到“对不对”的时候,下面准有人小声答茬说“正对”。

“哪个‘人家’?”

“在这床上睡觉的人呗。还有谁?”郑建军看了王卫红一眼,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啊,你问得也有道理。别人藏的?也不是不可能。不过,”郑建军若有所思地说,“那可就是孙飞虎死后的事情了。对不对?”

“为什么?”

“谁要是在我的枕头里放这么张纸,我准睡不着觉。你能睡着吗?”

“没试过。”

“回去试试,有好处。”

“记下来吗?”

“当然。我们现在是两手空空,有什么拿什么,别嫌麻烦。这个案子,说不准人家要什么。对不对?”

“这个‘人家’又是谁呀?”王卫红明知故问。

“我怎么知道!”郑建军向浴室走去。

王卫红瞟了郑建军一眼,笑了笑,“那也不能连床都给搬走吧?”

“没准儿。先封起来再说。”郑建军也不知为什么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

“跟谁撒气哪?你可是队长。”王卫红早就觉得郑建军今天的气不顺。

郑建军看了王卫红一眼,没有说话。不过,他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过头。对世道不满,也不能拿工作开玩笑,何况还是在下属面前。他喘了口大气,站在浴室的大镜子面前,冲自己笑了笑,算是调整心态。

郑建军和王卫红勘查完室内现场,又在走廊里看了一圈。郑建军来到走廊东头那间锁着的小屋门前,看了看,问跟在身后的女服务员:“这间不对外吧?”

“是的。”沈小姐点了点头。

“给‘黑云仙’留的?”郑建军又问。

“您以前来过我们宾馆吗?”沈小姐的目光中带着惊奇。

“没有。”

“那您怎么知道的?”

“猜的。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会猜。有时也猜不好,瞎猜。要不,我给你猜猜?”

“我有什么好猜的。”

“比方说,你有没有对象。”

“别净跟人家小姑娘逗闷子。”王卫红在一旁说,“你看人家脸都红了。”

“噢,我忘了,这儿还有一位大姑娘呢。”郑建军用手敲了敲那小屋的门,又问服务员,“能进去参观参观吗?”

沈小姐说:“那得去找经理要钥匙。我们也进不去。”

“那么复杂!算了吧,下次再说。”

郑建军向沈小姐表示感谢,然后和王卫红带着提取的物品向楼下走去。在黑云仙楼与红云仙楼之间的那个天井处,他们遇到了吃饭归来的李艳梅等人。由于郑建军和王卫红都穿便衣,所以那五位游客没有注意他们。

郑建军和王卫红来到经理室。郑建军对冯大力说他们想借一个房间,和那五位游客谈话。冯经理非常热情,立即带他们来到红云仙楼的二层,让人打开一间会议室,供他们使用。冯经理走后,郑建军和王卫红商量一番,然后王卫红便打电话给黑云仙楼的服务台,请二楼的五位游客到主楼二层的会议室来。

李艳梅等人默默地走进会议室,眼睛里带着探询的目光。众人坐下之后,郑建军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面带微笑地说:“各位,你们都是大学者,大作家。如果我跟你们说什么‘久仰大名’,你们绝对接受,还很自然。为什么?到这份儿上了。但是我不能说,因为我确实没有‘久仰’。对不对?这不是说你们的名气不大,不是那个意思,是我这人知识面太窄,孤陋寡闻。你们那些学问,什么佛学、美学、诗学、玉石学,太深,我不懂,也不能装懂。就法学还沾边,但是也缺乏系统的学习。对不对?这就是我首先要说的一点。还有呢,就是我们今天要谈的正题了。”

郑建军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小本,打开来,看了看,继续说:“我想你们已经猜出我们来的目的了。对,就是关于孙飞虎死的事情。通过刚才的话,你们也都看出来了,我这个人喜欢直截了当,不爱绕圈子。浪费时间,对不对?医院的尸体解剖报告出来了。他们没想到,大概你们也没想到。孙飞虎不是摔死的,而是中毒死亡。”

“真是中毒死的?”钱鸣松惊叫一声。

其他四个人也都用不同方式表达了相似的惊讶。

郑建军看着几位听众的表情,故作惊讶地说:“你们已经知道啦?我本来还以为这能让你们大吃一惊呢,结果是你们让我大吃了一惊。医院说,还没有把解剖报告给你们。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猜的。”钱鸣松不无得意地看了赵梦龙一眼。

“那我们俩今天可以切磋切磋了。我这人也喜欢猜,当然是猜不准的时候居多。我猜,你就是诗人钱鸣松吧?”郑建军的语调非常轻松,“请问,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呢?我是指那中毒的事情。”

“跟着感觉走呗。”钱鸣松答了一句,便有些迫不及待地追问,“孙飞虎是中什么毒死的?是不是那些白蝙蝠身上的毒啊?”

“白蝙蝠?”郑建军确实有些莫名其妙了。

“对呀,那天我们在一线天碰上一群白蝙蝠,孙飞虎才从石头上摔下来的。我们听说那白蝙蝠能让人死,大概是身上有毒。”钱鸣松说得有声有色。

“啊,不,不,不。”郑建军一连说了三个“不”。“这事儿跟白蝙蝠没什么关系。”

“真的?”钱鸣松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失望,“那孙飞虎中的是什么毒?”

“呋喃丹。你们听说过吗?”郑建军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看了几位听众一圈。听众都摇了摇头。

郑建军又说:“这是一种农药。说老实话,我以前也没听说过。我请教了专家。专家说,吃这种农药死的,一般都是自杀。今天找各位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你们了解孙飞虎,你们认为他会自杀吗?”

五位老同学互相看了看,都沉默了。

郑建军见没人说话,就又说:“你们看,我这人可是心里藏不住话,有什么就说什么。当然啦,这也因为我相信你们。我这个人,办案最讲究群众路线。这是我们公安工作的优良传统。对不对?现在有人说什么群众路线过时了。胡说八道!甭管到了什么时候,电子时代,信息时代,超现代,后现代,反正办案都离不开群众的支持。对不对?具体说,就是你们的支持。请各位谈谈吧。”

钱鸣松向两边看了看,见别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就说:“我认为孙飞虎不是自杀。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专门研究自杀者行为表现的。那本书上说,自杀者在自杀之前往往都有反常的行为表现。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但是,孙飞虎这几天的表现一直很正常,情绪也挺乐观,没有一点儿要结束自己生命的迹象嘛。所以我认为,他不可能是自杀!”

郑建军说:“可是,我听说孙飞虎到武夷山后就大病了一场。对不对?”

钱鸣松说:“这不假。但那不过是感冒,不可能使他产生自杀的念头。”

众人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吴凤竹说:“我也觉得孙飞虎不会自杀。我没有研究过自杀者的行为,但是我认为自杀的人往往都是心眼儿小、想不开的人。孙飞虎不是那种人。”说到这里,她转头看着李艳梅,“艳梅,你和飞虎是老夫老妻了。你最了解他的情况。你说,他这人会自杀吗?”

李艳梅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只好说:“我当然也觉得老孙不会自杀。但是,我想告诉你们一个情况。老孙并不像你们看到的那样心情舒畅。咱们到这儿的第二天,他就对我说,他觉得根本不该来武夷山,不该搞这次旧地重游。我问他为什么,他没有告诉我,就说心里觉得不该来。我当时不愿意影响大家的情绪,就没把这事儿说出来。”

“你的意思是说孙飞虎有可能自杀。对不对?”郑建军眯着眼睛,看着李艳梅。

“我只是说他的心情不好,并没有说他可能自杀。”李艳梅很认真地纠正了郑建军的说法。

赵梦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孙飞虎是自杀的话,那他干吗不用别的方法呢?比方说,从山顶上跳下去,或者跳到河里去。对了,他不是有‘恐水症’吗?对他来说,跳到水里去应该是最简单的自杀方法嘛!”

吴凤竹说:“哎,你们说老孙那天从竹筏上掉到水里去,是不是他故意的?”

钱鸣松说:“我看不像。”

周驰驹说:“既然他怕水,那他怎么敢往水里跳?就算他想自杀,他也绝不会选择跳河的方法。你们信不信?”

吴凤竹说:“话也不能说得那么肯定。”

周驰驹说:“你敢跟我打赌么?”

吴凤竹说:“去去,什么事儿,就打赌?”

赵梦龙说:“老周,我觉得你那根项链被抢的事情应该跟警察说说。”

“什么被抢了?”王卫红很感兴趣地追问。

钱鸣松抢先说道:“这位周先生戴了一条很值钱的项链。在一线天让一个小男孩给抢走了。”

“是吗?怎么抢的?”王卫红把目光锁定在周驰驹的脸上。

周驰驹苦笑了一声,“我告诉你们,我那天戴的是一条假项链,值不了几块钱。那事儿就算了吧。”

“咳,我说你当时那么淡定呢!”钱鸣松吸了一口长气,又慢慢吐了出来。

郑建军认真地听着每个人的话,同时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他的心中渐渐升起一种感觉,这个案子并不那么简单。他竭力追索这种感觉的根源,但是费了半天劲,也没找到明确的答案。

王卫红见郑建军坐在那里没有说话,知道他一定又找到了什么感觉。在这些年的共同工作中,她已经熟悉了郑建军的一些习惯。而且她非常佩服郑建军。她觉得这个小个子男人不仅见多识广,能说能干,而且确实很有当刑警的脑瓜。她常想,如果不是待在这么个小城市里,一年到头见不到大案要案,说不定郑建军早就成了中国的头号侦探了!人光有才能还不行,还得有机遇。

此时,王卫红见大家都不说话了,又看了一眼郑建军,便站起身来。“既然你们都认为孙飞虎不会自杀,那我们就回去再研究研究。谢谢各位,我们可能会再来麻烦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