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2011年10月9日上午,何人坐上从日内瓦开往巴黎的快车。他原计划在“读书周”结束后从日内瓦去德国南部的弗莱堡访问,后来决定绕道巴黎,因为他无法抵御那个秘密的诱惑。
宋如君离去的那天晚上,何人上网搜索了那张名片上的“杨家小屋”,发现那是巴黎一个专门接待中国游客的家庭旅馆。名片上没有宋如君的名字,联系人是“杨先生”。经过一番思考,何人拨通了那个电话。接电话者是个男子,自称就是杨先生,而且确实很像何人记忆中的杨保良的声音。何人不便在电话中冒昧盘问,就说自己10月9日途经巴黎需要过夜,问还有没有空房。对方说有,并问他是做什么的。何人说自己是犯罪文学作家。对方又问他叫什么。他说叫“何人”——如何的“何”,人民的“人”。对方停顿片刻,很快地说,欢迎你来,9号见,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火车在山林间穿行。何人坐在车窗边,欣赏路旁的风景。由于车速很快,而窗外的景物很近,他的眼睛很快就疲劳了。他闭上眼睛,那个问题又浮现脑海——电话中的杨先生果真是杨保良吗?难道杨保良并没有死?那他是怎么骗过警察的呢?何人在心中列出几种假设,但是都觉得难以自圆其说。也许,这正是宋如君要告诉他的秘密吧。
下午1点多钟,火车来到巴黎。何人来过两次巴黎,对这座大都市并不感到陌生。他在巴黎东站下车,按照地址,很快就找到了“杨家小屋”所在的大楼。这是坐落在塞纳河畔的一栋高层住宅楼,西边就是大名鼎鼎的国家图书馆。何人在楼门口的对讲机中听到宋如君的声音之后,兴奋地说明自己的身份。宋如君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说了声“你好”,就把门锁打开了。
何人走进宽敞明亮的大厅,向左拐,找到电梯间,然后坐电梯上到10层。走出电梯,他看到里面的房门已经打开,宋如君站在门口,热情地说:“何先生,请进屋吧。”
这是一套跃层住宅。正对房门是通向楼上的楼梯;楼下的左手边是一个长方餐桌,里面是厨房和客厅;楼梯的后面应该是主人的卧室。楼梯边的落地衣架上挂着两件长风衣,一件是米黄色的男士风衣,一件是浅粉色的女士风衣。地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双皮鞋,其中一双是男士的。旁边还有一些大小不一的拖鞋。
何人说:“宋阿姨,我冒昧地前来打搅,请您原谅。”
“我这楼上有三间客房,现在住着两对年轻人,还空着一间,正好给你住。”
“他们是国内来旅游的吗?”
“是在德国留学的,到巴黎来玩儿几天,今天一早就出去了。现在这些年轻人可真有钱,出门从来不坐地铁,就坐出租车。”
“巴黎的地铁是很方便的呀。”
“就是嘛!我带你到房间去。你先休息休息吧。”
何人在楼梯边换上拖鞋,拿着行李箱,跟着宋如君来到楼上的房间。
这个房间的窗户向西,正对着国家图书馆。图书馆的建筑很有特色。四个角的高楼犹如4本打开的巨书,中间是一个高台广场,广场中间是图书馆的长方形庭院,种植了各种高大的树木,宛如一片地下森林。
何人放好行李之后,走下楼,来到厨房,见宋如君在包饺子,便问到:“您这是给谁做饭呀?包了这么多饺子!”
“给那几个年轻人呀。我这里管早饭和晚饭。今天是星期天,而且他们明天就要回德国了,我给他们包顿饺子吃。”
“杨先生呢?”何人随口问道。
“谁?哦,他……不在家。”宋如君支吾一句,转了话题,“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下午。我打算明天上午去坐船游览塞纳河。我上次到巴黎是5年前了,寻找一下过去的感觉。”何人走到阳台上看了看,又转回来,问道:“杨先生不在家,就您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还行。每天上午有个人来帮我打扫卫生。我习惯了。”
“那我帮您包饺子吧,我擀皮儿的手艺还不错。”何人挽起衣袖,站到面板旁,颇为熟练地擀了起来。“那天在日内瓦,您约我当面谈谈。您想谈什么呢?”
“你的小说,就是《黑蝙蝠·白蝙蝠》。我读过了,很感人。你在后记中说,你在埃克斯认识了一个奇怪的中国人,叫杨保良,他给了你许多创作的灵感。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噢,那可是个巧合。”何人看了一眼宋如君,然后一边擀皮,一边讲述起他在埃克斯结识杨先生的经过,从教堂到佐敦公园,又到杨先生的家。
宋如君听得很仔细,有时还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包饺子的动作。
何人讲到在马赛火车站看到杨先生与一个中国女子见面的情况时,说:“我猜,那个女子就是您吧?”
“是的,我是随一个代表团来法国访问的。”
“你们分手之后,我和杨先生去了基督山岛。那天,他的情绪很消沉,好像你们的谈话对他影响很大。”
“那天,我也很激动。你知道,当时出国很不容易,代表团的纪律也很严。我们只能在火车站匆匆见上一面。我劝他回国,但是他不愿意。我又不可能再到法国来。后来,我就赌气说,你把我忘掉吧。可是,我没有想到,那竟成了永别!”泪水从宋如君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何人犹豫片刻,才问道:“您后来再也没有见过杨先生?”
宋如君擦去脸上的泪水,慢慢地说:“回国后,我给他写过信,但是没有收到回信。我以为他真的把我给忘了,但是我一直不能把他忘掉。时间过去越多,我越想他,很想知道他的情况。我还给他打过电话,但是停机了。后来,出国的机会多了,我就想方设法到法国来找他。我辞去了生物研究所的工作,到一家中法合资企业干了两年。2005年,我终于获得到法国工作的机会。到法国以后,我去埃克斯找他。在那里,我才得知他已经死去多年了。那对我真是天大的打击!当时,我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信念。不过,我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知道,他希望我活下去,因为他给我留下了一笔遗产。这个愿望支撑着我,走过了那段最为难熬的时光。后来,我用积蓄和他留给我的财产,买了这套房子。前年,我退休了,就办了这个专门接待中国游客的家庭旅馆。去年,一个游客带来一本小说,就是你的《黑蝙蝠·白蝙蝠》,介绍给我看,说是提到了中国人在法国生活的故事。我看了之后,得知你曾经在那段时间见过他,就很想见你。今年夏天,我在网上看到你要参加日内瓦读书周的消息,就去了日内瓦,见到了你。如今,你又到我家来,给我讲了他的事情。谢谢你!”
“您太客气了!其实,能够见到您,也是我的荣幸。不过,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
“你问吧。”
“我那天打电话订房间,接电话的也是杨先生,他是杨保良的什么人?”
宋如君沉默了,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四个年轻人回来了。房间里立刻喧闹起来。年轻人喊宋如君“宋大妈”,兴奋地说着他们的见闻,似乎没有注意到何人的存在。宋如君就像母亲一样,问他们饿不饿。他们都喊饿了。宋如君让他们去洗手,自己到厨房去煮饺子。
开饭了。宋如君准备了两样凉菜,又打开一瓶法国红葡萄酒,说这是她请客。她向年轻人介绍了何人。有一位年轻人看过何人的小说,便讲了一些吹捧的话。
晚餐很热闹,但何人一直像个局外人,默默地观望着。
晚饭后,何人先上楼去洗了澡,然后站在窗前观看国家图书馆的夜景。他感觉宋如君在刻意回避“杨先生”的问题。他并不想打探人家的隐私,但那些问题顽固地缠绕在他的心间——这个“杨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呢?那个“杨先生”究竟是死是活?
年轻人洗完澡之后,都回房间休息了,走廊里非常安静。何人走出房门,站在楼梯旁向下望去。厨房和客厅的灯都熄灭了,只有门厅的小壁灯还亮着。他隐约听到下面有人说话,便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站在门厅侧耳细听。那声音是从主卧室那边传出来的。他看了看楼梯后面黑黢黢的楼道,犹豫着。他知道自己不该去偷听人家的谈话,但他的双脚如着魔一般向前走去。他来到楼梯后面,看到主卧室的门紧闭着。那谈话的声音就是从屋里传出来的。那是一男一女在对话,声音不高,语速不快,俨然是两口子在聊家常。他听不清谈话的内容,但是感觉那个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而且还听到了杨先生那句熟悉的口头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谈话结束了,室内鸦雀无声。
何人转回身,走到楼梯口,数了数衣架旁的鞋——一共有4双男人的鞋。他愣愣地站了几分钟,才迈步向楼上走去。那木楼梯在他的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回到房间,何人熄灯躺在床上。虽然他的身体很疲惫,但是大脑依然很兴奋,令他难以入睡。他想来想去,决定明天早上再去查明真相。
第二天早上,何人起得很早。等他洗漱之后,年轻人才纷纷起床。他走下楼来,见宋如君在厨房准备早饭,便打了个招呼。客厅的电视开着,声音不大。何人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但是没有人,没有“杨先生”。他绕回门口,查看了地上的鞋数,和昨晚一样。
年轻人下楼了,带来了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早饭后,年轻人拉着行李箱走了,跟宋如君分手时很有些依依不舍。
何人也回屋收拾了行装,下来与宋如君告别。他先表示了感谢,然后说:“宋阿姨,杨先生没有出门吧。我可以见见他么?”
宋如君面带微笑地说:“这里没有杨先生啊。”
何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昨天晚上听到您和他说话了。”
宋如君沉吟片刻,突然转过身去,改变了声音,模仿杨保良说道:“我就是杨先生。每天晚上,我都要和他聊天。我自己模仿他的声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是杨保良的口头语。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宋如君转回身来,恢复了原来的声音。“我也说不清楚,这究竟是为了向他赎罪,还是为了安抚我的心灵。我对不起他,因为是我害了他。那次在马赛分手回国之后,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得知他当年是被谁陷害入狱的。怎么说呢?还是说你的小说吧。我告诉你,李艳梅和孙飞虎的婚后生活并不幸福,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没有孩子。孙飞虎是广东人,非常想要孩子。他们去医院检查过,也吃过不少药,但就是没有孩子。后来,孙飞虎很郁闷,认为这是老天爷的报应。孙飞虎的死,你已经知道了。后来,李艳梅在收拾东西时发现了一封信,是孙飞虎写给她的,但是一直没有交给她。在信中,孙飞虎承认自己当年陷害了赵梦龙,并相信就是因为他干了这件缺德事,老天爷才让他断子绝孙的。这时,李艳梅恍然大悟,才知道自己被孙飞虎蒙骗多年。她对不起赵梦龙!是她害得赵梦龙蹲了那么多年的监狱啊!”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秘密吗?”
“不是。”
“那你要告诉我的是什么呢?”
“是孙飞虎的死因。你认为孙飞虎是被赵梦龙害死的。对吧?”
“对。我是那样写的。”
“你错了。”
何人饶有兴趣地问:“那孙飞虎是被谁害死的呢?”
宋如君一字一句地说:“孙飞虎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