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错了,全都弄错了 身囚名臭

开发区分局副局长被抓啦!

消息像长了翅膀,比风传得还快。离立功受奖不到两个月,从荣誉的巅峰一下子摔到了谷底,这样有争议的人物,肯定会有很多抢眼的故事。

从庄子河到开发区,从开发区到各分局、派出所,这个消息在省厅督察还没有把人带到问询地点时,已经传回市局了。上蹿下跳最欢的莫过于余罪那届的几个同学,听消息时是兴奋,电话里传的是偷笑,部室里讨论,又是添油加醋。谁也没有注意到,以往就算是市局一个领导下课,都没有引起过这么大的波澜。

当然,最高兴的莫过于那些忍气吞声,被讹了、诈了不敢吭声的小老板们了,在事发后数小时里,开发区分局、市局和省厅的纪检监察办公室、市反贪局以及检察院,都接到了数封举报信。

内容就俗套了,强行索要钱物、对商户进行威胁恐吓,还有殴打商户等等劣迹,时间、地点、金额一条一条排得清清楚楚,即便没证据,内行人一看也知道不是假的。

市局纪检上的同志,拍案而起、怒发冲冠,真想不到英雄居然也是这么一副丑恶的嘴脸;市检察、反贪局倒是挺念兄弟单位的情分,直接把举报转回市公安局,省厅又给打回来了,没有批复。像这样一个小分局局长,恐怕还轮不到省厅开刀。

下午十七时,开发区分局局长李维武,战战兢兢地敲响了王局长的办公室门。

这是局里临时通知让他专程回局汇报的,他捏了一把汗。自己班子里的同志出了这事,李维武还真怕负个领导责任,和那位一起下课了。那位估计这课是下定了,据说把人刑讯改伤残了,这种事,得追究刑事责任了。

关于汇报的事,李维武分局长在车上专门拟了个草稿,站到市局王少峰局长面前,他还是有点紧张,声音有点发抖地汇报些情况。放松纪律要求、放任作风建设,致使这样的同志疏于个人修养,进而酿成错误云云。听得王少峰耳朵起茧,直接打断了问:

“维武啊,你这是汇报么,怎么听着像给我拟的发言啊?”

一句话把李维武吓了一跳,不知道该用什么口吻汇报了。王少峰直接道:“直说,别拐弯抹角,官话我还不比你会讲?”

“真不太清楚啊,他任职时间太短,这才几天啊。”李维武直说了。

这倒是句实话,王少峰笑了笑问:“平时表现怎么样?”

“不……不……不怎么样,工作路子有点野,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作风很散漫,有什么事一般不跟我们班子其他成员通气……王局,我真不是说他坏话,从基层上来的同志大部分都这个样子,锻炼两年就好了。”李维武愁眉苦脸地说。说假话吧,领导看样子不满意,可说真话,他又怕触了霉头,这位同志可是王局长亲自送上任的。

奇了,似乎并没有触到领导的逆鳞。王少峰笑笑道:“对,就得这个态度,实事求是嘛,功是功、过是过,不能混为一谈。你是老同志了,在这一点上还是要有原则性的。”

“是,王局,这确实是位能人,我们不得不承认。进开发区分局没几天,开发区几家娱乐场所,被他整得都不敢开业了。”李维武笑道,严格地讲,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这话里似乎有试探的味道,他在试探领导是否也有所耳闻。果不其然,王少峰兴趣来了,问道:“对,还真有这回事,他前脚出事,后脚告状的就去了一堆,市局的、省厅的、反贪局、检察院的,好像能告的地方,就没落下……哎,我就奇怪了,这是因为工作触了众怒,还是他……手脚确实不干净。”

“这个……”李维武紧张了。这种事,都是空穴来风,恐怕就是告状的也拿不出真凭实据来。

“直说。”王少峰脸色变了。

“直说就是,咱们下面,手脚还真没多少干净的。水至清则无鱼啊,这位还最喜欢浑水摸鱼。”李维武轻声道,看领导不动声色,他声音更低地说,“前段不是有个禁毒日调研嘛,他就很上心。现在这个毒品吧,咱们也没有非常准确的界定罪责,比如冰、海洛因是毒品,可大力水、含摇头丸成分的饮料,还有那什么神仙水之类的,有些情节特别轻微的,一般就治安处罚了。可他……他对这事特别上心,可能在工作中惹的人不在少数。”

“哦,这样啊。”王少峰笑了。涉及治安处罚,那里面的猫腻就大了,全国人都知道。

李维武对领导这个表情很意外,这么年轻的一位干部眼看着要落马了,又是一位为人民作出贡献的警察,领导应该痛惜才对啊。

容不得思考,王少峰大手一摆道:“好,基本情况我清楚了,那就这样吧。如果市局、省厅调查同志核实情况,你务必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给余罪同志一个公正的评价……不管出什么事,不能影响正常工作,大局为重。”

“是!”李维武分局长乐了,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过关了。看这样子,他的事就是他的事,牵连不到别人。只要自己没事,谁管他出什么事呢。

李分局长乐滋滋地告辞走人了。

王少峰局长独自在办公室里,自得其乐般地笑了笑,手里的笔转了几个圈。他似乎在搜肠刮肚寻找着最适合此事的词,想了不久,他在纸上写了八个字: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看来这确实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当时也是临时起意把这位安排到开发区这个肥差上,可谁想得到,安乐致死的速度,真叫快啊………

抓啦!余罪居然被省厅督察抓啦!

听到这个消息,震动最大的还是支援组。李玫瞠目结舌,通知着不知道在哪儿公干的肖梦琪,肖梦琪火急火燎地四处打探消息,探到的消息是:刑讯逼供,致人伤残,据说打得很重,人送进医院了。她四处打听伤员的情况,却无从知道。

下班的时候她才匆匆从市区赶到总队,一到总队吓了一跳。来了好多不认识的人,一问才知道,杏花分局的、平阳路反扒大队的,甚至还有闻名遐迩却不得一见的马秋林,都焦急地等在总队支援组。

人被抓哪儿了,事情有多严重,会怎么样处理?一连串的问题朝她来了,她一下子头都大了。

解释了几句,又是群情黯然了。

刑讯、伤残、省厅督察,这几个恐怖的字眼组合到一起,是警察最不愿意遇到的事。

“咱们怎么办啊,就这么傻等着?问问许副厅长啊。”李玫出声道。

“我问了。”肖梦琪为难地说,“他根本不接电话,肯定知道要问什么。”

“那还有谁可能知道余罪的情况?”曹亚杰想了想,第一时间想到鼠标了,俞峰却是提醒着:“我早打过了,奇了怪了,关机了居然,他媳妇说两三天都没见人,我估摸着,他们几个是不是凑了一伙干什么事呢?”

“案子,肯定是案子。”刘星星道。能让余罪这么投入的事,除了案子,就没有其他了。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无果的时候,肖梦琪却注意到那位衣着普通的老人,悄悄地退出去了。她知道在这儿扯不出什么结果了,匆匆地追着老人的脚步,追到楼梯时叫了声,然后笑吟吟地自我介绍,送着这位警中传奇的人物。

“你不用恭维我,我已经过了需要骄傲情绪的年龄了。”老马淡淡地笑了笑,把肖梦琪的景仰,一语揭过了。

“那我就不恭维您了,马老。不过我想问您句话。”肖梦琪道,看马老云淡风轻的样子,她问,“您对余罪怎么看?”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呢?”马秋林不解了。

“因为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而您是他尊崇的第一人,应该对他很了解吧?”肖梦琪像是在找话题。

马秋林背着手,稍稍踌躇了一下道:“好像不对,你和他,比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应该更长,应该更了解。”

“是啊,我了解得越多,越不了解。您看啊,他的思维很奇特,不过大多数不是侦破思路,而是犯罪思路;他屡立功劳,可事实上,他犯的错比立的功要多很多,比如这次刑讯逼供,我都不用想,肯定不是诬蔑他……我在法国留过学,明白当执法者的行为和法理冲突时,一个警察应该怎样选择,我知道余罪是怎么选择的,其实我也很想像他那样,不过我做不到。”肖梦琪轻轻地说。其实答案很清楚,却很难让人心平气和地接受。

“那你说,国外的警察,有为人民服务的吗?”马秋林笑着问。

“那肯定有。”肖梦琪道。

“那你说,国外的警察,有刑讯逼供的吗?”马秋林又问。

“那肯定也有。”肖梦琪道。

“那国外的警察里,有英雄和罪犯、有冤假错案、有秉公执法和徇私枉法吗?”马秋林又问,他停下脚步了,看着肖梦琪,肖梦琪点点头道:“当然有。”

“这就是了,黑白对错、好坏善恶,人性使然,与体制无关。你选择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没错;他选择寻求真相和正义,同样也没有错,只不过他付出的代价要大得多。执法和守法,这是全世界警察都无法两全的事,法律约束的是大多数人,不是全部的人,剩下无法约束的那一小撮人,恐怕依法就不好办喽。”马秋林摇摇头,自嗟自叹了一句,然后信步走了。

走了好远肖梦琪才徒劳地问了句:“马老,可这样做迟早要毁了他,就算这一次不会,也会有下一次的。”

马秋林愣了下,回头看了看肖梦琪,然后笑道:“他要是在乎这个,就没有这么多人关心他了。”

笑着走了,肖梦琪看到,总队的大门口,居然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在等着马秋林,她上前挽着马秋林的胳膊,像父女两人一样,低头说着什么。

这一瞬间,她皱了皱眉头,涌起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或许马秋林根本不在乎这件事,在乎的似乎是他身边那位。

事情在持续地发酵着。据说开发区分局副局长,被省厅督察关禁闭,因为人证俱获,正在讨论处理意见;又说他打的人来头不小,居然直接在桃园公馆抓人,刑讯逼供。而桃园公馆的背景也相当深厚,一个巨无霸的大产业,碾碎一个小警察,似乎没有什么悬念,这种事毕竟对他们的经营造成了不良影响。

当天晚上安嘉璐闻听了此事,一打听,焦不离孟的鼠标居然也失踪了。细妹子已经习惯这货不告而别了,根本没啥反应,安嘉璐也没敢把情况告诉她。她直接央求着爸妈在系统打听,不过远在晋南当监狱长的父亲给她的回音是:这事涉密,别乱打听。

安嘉璐的能力也到此为止了,剩下的,就是一夜难眠。她现在有点想明白了,为什么父母一直反对她在公安系统内部处男朋友,因为他们就是这样一个家庭,美满和睦谈不上,感觉最清楚的是心惊肉跳,你可能连对方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也在当天晚上,秘密送往省人民医院救治的第九处特勤伤检出来了,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鼻梁骨折、颌骨错位,男人最重要的那个部位也受了伤,肿得跟个桃子一样。

人没危险,可有点不像人了;伤也不算重伤,可这手下得太损了,就没给人家留下多少完好的地方。裹着绷带从手术室出来的伤员,那凄惨的样子,看得第九处几位派驻五原的大员气得快把牙咬碎了。

事情确实是撞车了。第九处在五原秘密排查了一个月,得知了桃园公馆这条线,这位特勤以会员的身份多次出入公馆,可谁想到五原警方也查到了这条线,而且是横冲直撞就进去了。没抓到毒贩,先把自己人摁住痛打了一顿。

工作得停下,线索恐怕也得断了,这么做不但打草惊蛇了,恐怕就连那位特勤也要引起对方警觉了。

医院走廊里,李磊副处长咬牙切齿地把伤情报告递给手下安排着:“把这个伤情报告提供给西山省厅,追究所有参加殴打的警员的刑事责任……又是行动刚开始,就全盘乱了。”

反泄密专员接住了,没敢吭声。这个九处副处长折戟羊城,一个枪杀嫌疑人的事就够焦头烂额的了,连着一个多月查内奸没有进展,搁谁,恐怕都快受不了这事的压力了。这份报告,当夜就传到了省厅,事发突然,秘书简要地向厅长作了汇报。

没错,是在纠结如何处理,不久前他刚刚签发了嘉奖通报,同样是余罪这个名字,他记得很清楚,而现在要把这位功臣打入地狱,他有点下不了手。尽管他也深恶痛绝这种知法犯法的行为。

二十二时,他意外地电召了许平秋。这件事没有必要由省厅作决定,随便签一句打回市局,那结果就已经没什么悬念了。麾下数万干警,每年开除十几个、几十个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这一位,实在让他下不了狠心啊。

许平秋应召连夜赶到了省府家属院崔彦达厅长的住处。两人在楼下见面,边散步边随意说着,崔厅还没有问,许平秋已经把准备好的PDA交给崔厅了。这是一封特勤处保密的档案,详细地记载着余罪的从警经历,从羊城到反扒队、从五原到羊头崖,看起来寥寥数笔的案情,崔厅长知道这其中的艰辛可能有多大,他粗粗看过,递给许平秋道:“我想起来了,这是两年多前,羊城那次贩毒案,你从警校临时招到的卧底人员吧。”

“对,进看守所的,就他一个。”许平秋道。

“双刃剑哪,有些方式虽然奏效,可也免不了我们自己要遭到反噬啊,监狱里可沾染不上什么好习气……你给我看这些,是想给他求情?你可想清楚了,我要这么做,也是公然地徇私枉法,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崔厅长道,语气很淡,无从揣摩他的心思。

“崔厅,您误会了,这不是私情,是个案情。”许平秋道,一句话引起了领导的注意。他细细地解说着,听得崔厅长有点入迷,不知不觉地停下了脚步,听了很久。许平秋诚惶诚恐地总结着,“我对警察这个职业的理解是,如果有价值,我不在乎任何牺牲,而牺牲也不过是一种方式……当需要我们指挥员也作出这种牺牲时,我们无权旁观。”

“好吧。”崔彦达厅长斟酌了良久,看着许平秋,慢慢地笑了,笑道,“那就当我不知道吧,我也官僚一回,日理万机的,谁顾得上下面人调皮捣蛋呢……不过国办来人可很难缠啊,我可不希望有部里的电话打到我办公室。”

“放心,会在下面消化的。”许平秋轻声道。

崔厅长笑了笑,他知道许平秋那些鬼蜮伎俩,又笑了笑,摆摆手:“自己回吧,我不送你了。”

许平秋没有应声,看着崔厅长漫步回家,他才匆匆转身,回到了省厅下属装备厂。这里毗邻郊区,是很偏僻的地方,大部分内部审查就是在这里开展的,一幢不起眼的五层楼,关押过大部分违法乱纪的警察。

匆匆通过了四层警卫,最后一层是顶楼的铁门。两排房间,阴森森的,门口还有值班,督察敬礼,许平秋小声问:“人怎么样,情绪还稳定吧?”

“稳定?总队长,您自己看吧,简直是没心没肺啊。”看守指指。

监视孔千里眼是反装的,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亮如白昼的房间里,许平秋看到了四仰八叉、睡相很烂的余罪,监听的声音里很清楚,只有呼噜声。

“邪了,出了这事都能睡得着。”许平秋愕然了。来这里,吓得痛哭流涕,天天念叨辜负人民养育之恩的大有人在,就是吓尿裤子都不稀罕,偏偏这种跟没事人一样的,还真稀罕了。看守说了,从下午带回来,吃了两顿,上了两趟厕所,然后就呼呼大睡了。

哦,也许是这两天真累了,许平秋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愧意,让这孩子敲诈勒索那些不干不净的嫌疑人,真难为他了。

他没有叫醒余罪,这个样子,让他好放心。他很庆幸,看来进过监狱还是有好处的,精神承受能力肯定强,最起码比大多数警察都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