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多萝西娅·潘布鲁克手里端着茶杯,走回到整洁的办公桌旁,她的办公室在“历史古迹和自然风景国民托管组织”的布莱克普尔总部。现在刚过了上午十点四十五分——潘布鲁克女士看待午前茶点的态度就像看待自己的工作一般严肃认真——她的办公桌上铺着一块优雅的布质餐巾,其上摆放着“哈里森-克劳斯费尔德”公司出品的茉莉花茶、一块方糖和一块全麦饼干,她会将饼干放进茶杯里浸泡两次之后——不是一次,也不是三次——再细细地嚼来吃。
从很多方面来看,潘布鲁克女士觉得自己就是国民托管组织的化身。当然,除了在这家非营利性协会里担当职务之外,她还可以做更重要的工作,可是没有人拥有比她更好的家族血统。她的祖父厄斯金·潘布鲁克爵士曾是奇丁汉姆庄园的主人,那是英国康沃尔郡最引人瞩目的豪华古宅。然而她祖父的公司后来破了产,她的家族成员认为他们无法继续负担庄园产生的税金和维修保养费用,于是他们便开始与国民托管组织谈判。庄园的地基和主体建筑都得以被重新修复,花园被扩展得更大更敞,最终奇丁汉姆庄园对公众开放了,而她的家族成员们则继续住在庄园顶楼的朴素房间里。几年过后,她父亲在国民托管组织谋得了一个开发经理的职位,而她本人则是一从学校毕业就加入了国民托管组织,并在过去的三十二年里逐渐晋升为该组织的副主管。
总而言之,她的晋升是最令人心悦诚服的。
在她收拾茶杯和折叠餐巾的时候,突然发觉有个男人正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她的良好教养使她没有表现出过度惊讶的样子,不过她还是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继续折叠好餐巾并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门外是一个俊秀的男人——个子很高,面色苍白,留着浅金色的头发,眼睛呈冰川似的冰蓝色,身着剪裁得很考究的西装——可是她并不认识这个人,而且有访客来的话,通常她都会事先接到通告。
“对不起。”他的口音是地道的美国南方口音,脸上还带着迷人的微笑,“我并非有意擅闯,潘布鲁克女士,可是你外面办公室的秘书不在她的办公桌前,而且……唔,我的确与你有约在先。”
多萝西娅·潘布鲁克打开自己的工作簿,查看着当天的会面安排页。是的,的确如此:她跟一位彭德格斯特先生约好了在今天上午十一点一刻的时候见面。她还记得他指名道姓地特别要求跟自己见面,而不是跟组织的主管见面——这一点很不同寻常。不过,他未经通报就擅自进来,她可不能容忍这种不拘礼节的行为。但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颇能赢得人心,她已经打算不再计较他的失礼。
“我能坐下来吗?”他问道,再次微笑着。
潘布鲁克女士朝自己办公桌前的一个空座位点了点头,“我能问问你想找我谈什么事吗?”
“我想参观一下你们的一处房产。”
“参观?”她说话时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声音里的不满,“在外面有我们的志愿者们可以帮到你。”噢,这真的太过分了,她被人打扰竟然是因为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
“我向你道歉。”男人回答道,“我并不想占用你宝贵的时间。我与参观服务部交流之后,他们让我来找你。”
“我知道了。”这其实也讲得通,而且说真的,这个男人拥有一种极其谦和典雅的气质,连他的口音听起来都非常有教养——绝不是那种刺耳又野蛮的美国式拖腔。“在参观之前,我们还有一些规矩。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明。”
男人再次微笑着,她看到他拥有一口漂亮而洁白的牙齿。他将手伸进黑西装的口袋,取出一个皮夹子,摊开来放在办公桌上。皮夹上方是一个金色盾牌,下方是附带照片的身份信息。潘布鲁克女士被吓了一跳。
“噢!天哪!联邦调查局?你来这里是与……刑事案件有关吗?”
男人展露出最迷人的微笑,“噢,不是的,请一点儿都不要担心。这是我个人的事情,并非执行公务。我本来应该给你看我的护照的,不过我将它放在酒店的保险箱里了。”
潘布鲁克女士让自己狂跳着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从来没有与任何刑事案件有过牵联,而且也极力抗拒这种事出现的可能性。
“呃,既然如此,彭德格斯特先生,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乐意为你效劳。请告诉我你想参观哪一处房产?”
“我想参观名叫卡温顿庄园的乡间别墅。”
“卡温顿庄园,卡温顿庄园……”潘布鲁克女士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这很正常,国民托管组织同时照管着上百处房产——包括许多英国最伟大的庄园——她不可能记得所有庄园的名字。
“请稍等片刻。”她转而面对着电脑屏幕,用鼠标点出了一些菜单,然后在一个搜索框里输入卡温顿庄园的名字,随即屏幕上出现了几张照片和一个长条形的文本框。在她读着文本框里的内容时,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地方有一点点模糊的记忆。难怪参观服务部的工作人员会建议这位访客直接与管理层沟通。
她转过头来面对着彭德格斯特。“卡温顿庄园,”她再次重复道,“曾属于莱蒂西亚·威尔克斯,此人在1980年逝世后,这个庄园便归政府所有了。”
彭德格斯特点了点头。
“彭德格斯特先生,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卡温顿庄园是不可能供人参观的。”
听到这个消息,彭德格斯特的脸上淡淡地流露出痛苦而受伤的表情。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只需参观很短的时间就好,潘布鲁克女士。”
“我很抱歉,这是无法实现的。根据相关条款的规定,这座别墅已经关闭了几十年,而且在组织决定该如何处置它之前,会一直对公众关闭。”
真是个可怜的人儿——他看起来如此沮丧,以至于连多萝西娅·潘布鲁克那颗冷酷麻木而又不偏不倚的心也有些软化了。“它经受风吹雨打这么多年,已经严重损坏。”她解释道,“它现在很不安全,需要经过大范围修复之后才能让人进去。可是目前我们的资金非常有限,这一点你也许能想象得到。另外,还有很多更重要的房产也需要我们去关注。坦率地讲,此庄园并没有太大的历史价值。”
彭德格斯特低着头,一言不发,两只手不断地握住又打开。最终,他开口道:“谢谢你花时间耐心为我解释这些情况。你说得非常有道理。只是……”说到这里,彭德格斯特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只是我是莱蒂西亚·威尔克斯在这世上仅存的最后一名后裔。”
潘布鲁克女士吃惊地看着他。
“她是我的祖母。我们的家族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母亲去年死于癌症,我父亲在前年因火车事故而身亡。我的……我的姐姐在三周前被人杀害了,在一起抢劫案演变成的谋杀事件中。所以,你看……”彭德格斯特停顿了片刻使自己振作起来,“你看,我所拥有的就只剩下卡温顿庄园了。在我母亲带我们去美国之前,我还是个小男孩。每年夏天,我都是在庄园里度过的,那里承载了我和我失去的家人之间的所有快乐回忆。”
“噢,我理解你的感受。”这的确是个伤感的故事。
“我只是想最后再看一看那里,只看一次就好,赶在别墅彻底毁损之前。而且……我记得在我孩提时代曾看到一张旧的全家福照片放在那里的一个橱柜里,我想把那张照片带走——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没有任何与家族有关的东西了,在我们去美国的时候,家人们把一切都留在了庄园里。”
潘布鲁克女士听着这个悲惨的故事,内心涌起了阵阵同情和怜悯。片刻之后,她清了清嗓子。同情归同情,但自己需要履行的责任又是另一码事。
“我已经说过了,对此我非常遗憾。”她说,“可是基于我所告诉你的那些理由,那里的确不可能供人参观。而且不管怎么说,别墅里的所有物品都归组织所有,甚至包括那些照片,它们也许拥有一些历史价值。”
“可是它们正在慢慢地朽坏!已经过了三十年了,你们什么都没有做过!”彭德格斯特继续软磨硬泡着,“我只进去十分钟可以吗?或者五分钟也行?除了你和我之外,没有人会知道我去过那里。”
这话其实在暗示她可能背着组织参与某种不正当的秘密计划。“这是不可能的。我很惊讶你怎么能想出这样的提议来。”她说。
“那么你的主意已定了吗?”
潘布鲁克女士略略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男人的举止有些改变——那绝望沮丧的表情、略微发颤的嗓音全都消失了。他端坐在椅子上,用一种跟之前截然不同的目光注视着她。他脸上突然流露出了一种神情——潘布鲁克女士自己也说不清那是种怎样的神情——不过却让人依稀有些不安和害怕。
“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男人说道,“我会不择一切手段来实现它。”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怎么做,可是我的主意已定,是不会改变的。”她的态度非常坚定。
“你的固执使我实在是别无选择。”说话间,联邦调查局特工把手伸进西装口袋,取出一叠文件并将它们举了起来。
“这是什么?”她不解地问道。
“我这里有些资料可能是你感兴趣的。”男人的语气也发生了变化,“我听说你的家族过去曾住在奇丁汉姆庄园。”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不过他们确实曾住在那里。”
“是的,他们住在四楼。我想你会在这些资料中发现跟你祖父有关的特别有趣的事情。”他以威严而有礼的姿态将那叠纸放在她的办公桌上,“我这里的材料——不容置疑的材料——表明在你祖父经营公司的最后几个月里,也就是在他破产之前,他曾不惜一切代价地拼命借钱或贷款来充填股东的损失,而且他也曾对银行撒谎称作为抵押物的奇丁汉姆庄园归他个人所有。”他停顿了一下,“他的罪行使得许多股东突然变得一贫如洗,他们当中有很多寡妇和领取养老金的人后来因过度贫困而过早辞世。恐怕这个故事听起来不会让人觉得舒服。”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过她并没有说话。
“潘布鲁克女士,我相信你不会愿意看到你祖父的美名——以及由此而来延续至今的潘布鲁克家族的名声——被玷污。”男人再次顿了顿,露出满口白牙,“那么,你姑且让我去看看卡温顿庄园,对你来说岂不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吗?这对你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我想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怎么样?”
说这话的时候,特工脸上挂着冷冷的笑容,再次显露出了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潘布鲁克女士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直,她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着慢慢地拿起彭德格斯特放在桌上的文件。随后,她倨傲地将那些文件扔到他的脚边。
“你厚颜无耻地来到我的办公室想要勒索我吗?”她的声音竟然非常平静,这使得她自己也感到有些吃惊。“在我的人生当中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骇人听闻的行为。你,特工先生,不过就是一个骗子。如果你告诉我的故事是假的,我也毫不惊讶,就好比我甚至怀疑你的证件都是假的一样。”
“不管它是真是假,总之我所掌握的关于你祖父的信息是铁铮铮的事实。你让我实现我的目的,或者我把这些资料交给警方。想想你们家族未来的命运吧。”
“我的职责是要对我的职位和真相负责,别无其他。如果你想要损害我们家族的名声,如果你想要玷污我们,如果你想让我们仅有的一点点财产化为乌有——那么你就去做好了。我什么都可以忍受,但我不愿忍受自己做违反职责的事。我要对你说,彭德格斯特先生……”她有力地伸出右臂,用一根坚定的手指指着门口,声音无比冷峻,“请你立即离开这里,否则我就让人强行将你带走。再见!”
站在“历史古迹和自然风景国民托管组织”门前的台阶上,彭德格斯特环顾了一下四周,他脸上原本的恼怒表情渐渐被另一种表情所替代——钦佩。真正的勇气有时会在最不可能的地方或时刻表现出来。很少有人能抵御如此彻底的攻击,像潘布鲁克女士这样勇于坚守职责的人,实在是百里挑一。他那薄薄的嘴唇抽动了一下,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当他走下阶梯,前往火车站准备搭乘返回伦敦的列车时,他小声地背诵着:“‘夏洛克·福尔摩斯总是称她为“那个女人”。我几乎没有听到他用其他名字来提及她。在他眼中她是最漂亮的,其他女人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