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钉刑 22、迷你酒
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五
警署灯火通明,宛如矗立在昏暗午后的圣诞树。窄小的二号讯问室里,约恩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小圆桌对面坐的是警探托莉·李。两人中间放着两个话筒,以及约恩的供述。约恩透过窗户看见西娅正在隔壁房间等候讯问。
“所以他攻击你了?”托莉看着供述说。
“那个身穿蓝色外套的男人拿枪朝我冲过来。”
“然后呢?”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好害怕,只记得片段,可能因为我有脑震荡吧。”
“了解。”托莉脸上的表情说的却是相反的意思。她看了红灯一眼,红灯亮着表示录音机仍在录音。
“哈福森朝车子跑过去?”
“对,他的枪放在那里。我记得我们从厄斯古德出发的时候,他把枪放在中控台上。”
“你怎么做的?”
“我不知如何是好,本来想躲进车里,又改变主意,朝旁边的公寓大门跑去。”
“然后持枪歹徒就朝你开枪?”
“反正我听见了枪声。”
“继续说。”
“我跑进大门,回头一看,就看见那个人在攻击哈福森。”
“哈福森没有跑进车里?”
“没有,他抱怨过车门因为结冰而卡住。”
“然后那个人用刀子攻击哈福森,不是用枪?”
“从我站的位置看起来是这样,他从哈福森背后扑上去,刺了他好几刀。”
“几刀?”
“四刀或五刀。我不知道……我……”
“然后呢?”
“然后我跑进地下室打电话报警。”
“歹徒没有追上来?”
“我不知道。大门锁住了。”
“他大可以打破玻璃。我的意思是说,反正他都已经袭警了。”
“对,你说得对,我不知道为什么。”
托莉低头看着供述:“我们在哈福森旁边发现呕吐物,推测应该是歹徒的,你能证明这点吗?”
约恩摇了摇头:“我一直待在地下室的楼梯上,直到你们抵达。也许我应该去帮忙的……可是我……”
“你怎样?”
“我害怕。”
“也许你这样做是正确的。”托莉脸上的神情再度表达出相反的意思。
“医生怎么说?他会不会……”
“他还在昏迷中,医生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回他的性命。我们继续。”
“这简直像不断重演的噩梦,”约恩低声说,“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
“对着话筒说话,别让我再说了。”托莉语调冷淡。
哈利站在饭店窗前观察屋顶,屋顶上残破的电视天线对着黄褐色天空做出怪异姿态。厚重的深色地毯与窗帘挡住了电视播出的瑞典语说话声,瑞典裔演员麦斯·冯·西度正在饰演作家克努特·汉姆生。迷你酒吧的门开着,饭店的小册子摊在咖啡桌上,第一页印着约瑟夫·耶拉西奇总督在耶拉西奇广场上的雕像照片。照片上放着四瓶迷你酒,分别是尊尼获加威士忌、斯米诺伏特加、野格利口酒、哥顿金酒,此外还有两瓶欧祖伊斯科啤酒。这些酒都还没打开。一小时前,麦努斯打电话来报告歌德堡街发生的事。
哈利希望自己打这通电话时听起来是清醒的。
铃声响到第四声,贝雅特接了起来。
“他还活着,”哈利还没开口,她就说,“他们给他接上了人工呼吸器,但他还在昏迷中。”
“医生怎么说?”
“他们也不敢说。其实他很可能当场死亡,看起来史丹奇想割断他的动脉,但他用手挡住了。他的手背上有很深的割痕,血从颈部两侧的小动脉流出来。史丹奇还在他心脏上方刺了几刀,医生说刀子可能伤及心脏上端。”
贝雅特的声音出现微微颤抖,除此之外,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描述其他被害人。哈利知道现在她只能用谈公事的方式来说这件事。电话两头陷入沉默。麦斯·冯·西度在电视里愤怒地咆哮。哈利在脑中寻找安慰的话语。
“我跟托莉通过电话,”结果哈利却说,“她向我报告了卡尔森的供述,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们在大门右侧的公寓前发现子弹,弹道鉴定员正在比对,但我很确定它会与伊格广场、约恩的公寓和救世军旅社外面发现的子弹相符。是史丹奇下的手。”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
“有一对男女驾车经过,看见哈福森躺在人行道上,就把车停下来。他们说有个很像乞丐的人从他们面前穿越马路,女的还说那个人在远处的人行道上摔了一跤。我们去那个地方查过,我同事毕尔·侯勒姆发现一枚外国硬币埋在雪地里,因为埋得很深,所以我们本以为它已经埋在那里好几天了。侯勒姆也不知道这枚硬币是哪里来的,我们只看见硬币上有字,他去查了之后,发现上面写的是‘克罗地亚共和国’和‘五库纳’。”
“谢了,我知道答案了。”哈利说,“是史丹奇,没错。”
“我们采集了冰面上的呕吐物进行确认。法医正在比对旅社枕头上采集到的头发DNA,希望明天就能得到结果。”
“反正我们已经掌握了DNA。”
“可笑的是一摊呕吐物并非采集DNA的理想场所,黏膜的表面细胞在如此大量的呕吐物中是四散的,而且又暴露在空气中……”
“它们会被无数其他的DNA来源所污染,这我知道,但至少我们还有线索可以追查。现在你在做什么?”
贝雅特叹了口气:“我收到兽医研究所发来的一条相当奇怪的短信,得打电话问他们是什么意思。”
“兽医研究所?”
“对,我们在呕吐物中发现许多消化到一半的肉块,所以送去兽医研究所做DNA化验,主要是希望他们能比对奥斯区农业高中的肉品数据库,追踪肉块的来源和产地。如果肉块具有某种特征,也许就能和奥斯陆的某家餐厅联系到一起。当然这有点像瞎猜,但如果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史丹奇找到地方躲藏,那他一定会尽量减少移动,如果他在藏身处附近吃过东西,那他很可能会再去。”
“原来如此,不妨一试。短信是怎么写的?”
“‘这种情况下必定是一个中餐馆’,说法有点模糊。”
“嗯,有其他发现再打给我。还有……”
“什么?”
哈利听得见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有多么荒谬:哈福森很强壮,现在医学科技又这么发达,不会有事的。
“没什么。”
贝雅特挂断电话后,哈利站到咖啡桌和酒瓶前。国王下山来点名……点到的是尊尼获加。哈利一手拿起尊尼获加迷你酒,另一手旋开瓶盖,或者应该说扭开瓶盖。他觉得自己仿佛《格列佛游记》的主人公,被困在小人国里,面对侏儒般的酒瓶,吸入小瓶口飘出的熟悉的甜味。他喝了一大口,身体预测到酒精来袭,进入备战状态。他害怕第一波呕吐反应的攻击,但知道这无法令他停止。电视里的克努特·汉姆生说他累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准备长时间深潜一般。
这时电话响起。
他迟疑片刻。电话响了一声之后就安静下来。
他举起酒瓶。电话再次响起,然后又安静下来。
他意识到电话是从柜台打来的。
他把酒瓶放在床头柜上,静静等待。第三声响起,他接了起来。
“汉森先生吗?”
“我是。”
“大厅有人找您。”
哈利看着瓶身标签上身穿红外套的绅士:“说我马上下来。”
“好的。”
哈利用三根手指拿着酒瓶,将威士忌一饮而尽。四秒钟后,他趴在马桶上把航空午餐吐了出来。
前台指了指钢琴旁的桌椅,其中一把椅子上直挺挺地坐着一名披着披肩的白发女子。哈利朝女子走去,她用冷静的褐色眼珠观察哈利。他在桌子前方停下脚步。桌上摆着一台小型电池收音机,正在播放体育节目的亢奋说话声,可能是足球赛转播。女子后方的钢琴手正在琴键上滑动手指,弹奏着经典电影配乐集锦。广播声和钢琴声相互交杂。
“《日瓦戈医生》,”女子用英语说,朝钢琴手点了点头,“很好听对不对,汉森先生?”
女子的英语发音和音调十分标准。她嘻嘻一笑,仿佛自己说了什么幽默的话,接着用坚定慎重的态度轻弹手指,示意哈利坐下。
“你喜欢听音乐?”哈利问道。
“谁不喜欢呢?我以前教过音乐。”她倾身向前,调高收音机的音量。
“你担心我们受到监视?”
女子靠上椅背:“汉森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
哈利又说了一遍儿子在校外被人枪杀的故事,只觉得胆汁烧灼喉咙,胃里的嗜酒之犬大发雷霆,嗥叫着还要更多酒精。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女子问道。
“一个武科瓦尔人告诉我的。”
“你从哪里来的?”
哈利吞了口口水,舌头干涩肿胀:“哥本哈根。”
女子在观察他,他静静地等待,感觉一滴汗水从肩胛骨之间滑落,嘴唇上方沁出一颗汗珠。去死吧,他要酒,现在就要。
“我不相信你。”最后女子说。
“好吧,”哈利站起身来,“那我走了。”
“等一等!”女子虽然娇小,声音却十分果决。她示意哈利坐下。“这不表示我不懂得看人。”她说。
哈利坐了下来。
“我看得见恨意,”女子说,“还有悲恸,而且我闻得到酒味。至少我相信你儿子死了这件事。”她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哈利努力打起精神:“要多少钱?多快可以解决?”
“视情况而定,但你在业界找不到价钱比我们更公道的,起价五千欧元,外加其他费用。”
“好,下周?”
“这……有点太仓促了。”
女子只犹豫了一秒,但这一秒足以让哈利明白,而他也看得出女子知道他明白了。收音机里传出兴奋的尖叫,背景中的人群齐声欢呼,有人得分了。
“你不确定你的手下能及时回来?”哈利说。
女子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哈利良久:“你还是警察,对不对?”
哈利点了点头:“我是奥斯陆的警监。”
女子的眼周肌肉微微抽动。
“但我对你们不构成威胁,”哈利说,“克罗地亚不属于我的辖区,没人知道我在这里,无论是克罗地亚警方还是我的上司。”
“那你要做什么?”
“跟你谈个交易。”
“什么交易?”女子倾身越过桌面,调低收音机的音量。
“用你的手下来换取我的目标。”
“什么意思?”
“交换,用你的手下来交换约恩·卡尔森。只要他停止追杀卡尔森,我就放过他。”
女子挑起一道眉毛:“汉森先生,你们有这么多人保护一个人、来对付我的手下,这样你还害怕?”
“我们害怕的是血流成河,你的手下已经杀了两个人,还刺伤了我的一个同事。”
“那……”女子顿了一顿,“这不太对劲。”
“如果你不召回他,尸体的数目还会增加,而其中一具会是他的。”
女子闭上双眼,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她吸了口气:“既然他已经伤了你们一个同事,你们一定会大举出动报仇,我怎么可能相信你还会守信用?”
“我的名字叫哈利·霍勒,”哈利把护照放在桌上,“如果我未经克罗地亚当局准许就跑来这里的事宣扬出去,不仅会酿成外交事件,我也会被革职。”
女子拿出一副眼镜。“这么说来,你是要把自己端出来当人质?你认为这种说法听起来可信吗……”她戴上眼镜,翻看护照,“哈利·霍勒先生?”
“这是我这边必须承担的风险。”
女子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知道吗?”她摘下眼镜,“也许我愿意跟你进行这笔交易,但如果我没办法召回他,又该怎么办?”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哈利观察着女子,看见她眼中的痛苦,听见她声音中的颤抖。
“这样的话,”哈利说,“你就必须把你手里的筹码拿出来谈判,给我这个客户的姓名。”
“不行。”
“如果这位警察死了,”哈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你的手下很有可能会被杀死,而且会被布置得像是警方出于自卫,不得不开枪射杀他,除非我出手制止。事情就是这样,你明白吗?客户是不是这个人?”
“霍勒先生,我不受人要挟的。”
“明天一大早我就飞回奥斯陆,我的手机号码写在照片背面,你如果改变心意就打电话给我。”
女子将照片收进包里。
哈利快速而低声地说:“他是你儿子,对不对?”
女子僵住了:“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也懂得看人,我看得见痛苦。”
女子躬身伏在包上。“那你呢,霍勒?”她抬起双眼,直视哈利的脸,“难道这位警察你不认识?你能这么轻易地就放弃复仇?”
哈利口干舌燥,吸入的空气仿佛是炽热的。“对,”他说,“我不认识。”
他看着女子穿过马路,向左转,离开他的视线。窗外似乎传来乌鸦的嘎嘎叫声。
他回到房间,喝光其他的迷你酒,然后去吐,喝光啤酒,再次去吐,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然后搭电梯去楼下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