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慈悲 31、复活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他看着镜中那张脸。有一天,也许是明年,早上他们走出武科瓦尔的小房子时,邻居们是否会用微笑来和这张脸打招呼、说声你好,就像在跟熟悉、安全、善良的面孔打招呼一样?

“完美极了。”他背后的女子说。

他心想女子指的应该是他身上穿的这套小晚礼服。这里是一家西装出租兼干洗店,他正在照镜子。

“多少钱?”他问道。

他付了钱,答应明天十二点以前会送还西装。

他走进灰蒙蒙的阴郁天色中,找到一家可以喝咖啡的餐厅,餐点也不会太贵。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有等待,他看了看表。

今年最长的黑夜来临了,薄暮将屋舍与原野笼罩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哈利驾车离开霍尔门科伦区,但还没抵达格兰区,阴暗就已入侵公园。

刚才他在麦兹·吉尔斯特拉普家打电话请制服警察派一辆巡逻警车前往现场,然后就离开了,什么也没碰。

他把车停进警署车库,上楼走进办公室,打电话给克劳斯·托西森。

“哈福森的手机不见了,我想知道麦兹·吉尔斯特拉普是不是给他留过言。”

“如果有呢?”

“我要听。”

“这是监听,我不能帮忙,”托西森叹了口气。“你打给警察应答中心吧。”

“那样我需要法院命令,可是我没时间,你有什么建议?”

托西森想了想:“哈福森有电脑吗?”

“我就坐在他的电脑前面。”

“不行不行,算了。”

“到底是怎样?”

“你可以通过挪威电信的网站进入手机留言,但需要密码才能进去。”

“那是个人设定的密码吗?”

“对,你没有,所以得碰运气……”

“我来试试看,”哈利说,“网址是……?”

“你的运气得非常非常好才行。”托西森的口气听起来像是他常常运气不好。

“我觉得我可能知道。”哈利说。

哈利进入网站后,输入“列夫·雅辛”,结果显示密码不正确,于是他缩短密码,只输入“雅辛”,就登录了。留言共有八则,其中六则是贝雅特留的,一则来自特伦德拉格,还有一则来自哈利手里那张名片上的手机号码,也就是麦兹留的。

哈利按下播放键,不到两小时前他所看见的躺在自家客厅地上的死人,开始通过电脑的塑料音箱用金属鼻音对他说话。

留言播放完毕后,最后一块拼图拼了起来。

“有人知道约恩·卡尔森在哪里吗?”哈利一边在手机上问麦努斯,一边下楼前往警署一楼,“你有没有试过罗伯特家?”

哈利穿过一扇门,按响柜台上的访客铃。

“我打过电话,”麦努斯说,“可是没人接。”

“你去跑一趟,如果没人应门就直接进去,可以吗?”

“他家钥匙在鉴识中心,现在已经四点多了,平常贝雅特都会待到很晚,但今天因为哈福森的事……”

“别用钥匙了,”哈利说,“带撬棒去。”

哈利听见脚步拖行的声音,接着就看见一名身穿蓝色连身工作服的男子一跛一跛地走来,男子满脸皱纹,鼻梁上戴着一副眼镜。他看都没看哈利一眼,就拿起哈利放在柜台上的领取单。

“那法院命令呢?”麦努斯问道。

“不用了,我们手上那张还有效。”哈利说了谎。

“是吗?”

“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我下的命令,可以吗?”

“好。”

蓝衣男子发出呼噜声,摇了摇头,把领取单退回给哈利。

“史卡勒,我等一下再打给你,这里好像出了点麻烦……”哈利把手机放回口袋,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蓝衣男子。

“霍勒,同一把枪不能领取两次。”男子说。

哈利听不懂谢尔·阿特勒·欧勒的意思,他的颈背却突然浮现一阵灼热的刺痛感,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因此他知道这意味着噩梦尚未结束。事实上,噩梦才刚刚开始。

甘纳·哈根的妻子将身上的礼服整理妥当,走出浴室。哈根身穿小晚礼服站在玄关镜子前,正在打领结。她站在一旁等候,知道再过不久,哈根就会哼几声,叫她帮忙。

今早警署的人打电话来报告杰克·哈福森的死讯时,哈根就没心情去参加音乐会,也觉得自己应该去不了。莉莎知道这一周都会乌云压顶。有时她会想,不知道除了她之外,有谁知道这种事对哈根的打击有多大。不管怎样,后来总警司来电,叫哈根一定要出席音乐会,因为救世军决定要在音乐会上为哈福森默哀一分钟,哈根身为他的直属长官必定得出席。但她看得出哈根很不想去,严肃的气氛笼罩在他眉间,仿佛戴了一顶贴合的头盔。

哈根哼了一声,解开领结:“莉莎!”

“我在这里,”她冷静地说,走上前来,站在哈根背后,伸出了手,“领结给我。”

镜子下方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哈根倾身接起电话:“我是哈根。”

她听见电话那头传来遥远的声音。

“晚安,哈利,”哈根说,“没有,我在家,我跟老婆得去参加今晚的音乐会,所以提前回来了。有什么新进展?”

莉莎·哈根看着他一言不发,听着电话,头上那顶隐形头盔似乎越来越紧。

“好,”最后哈根说,“我会打电话回警署,叫每个人提高警觉,并动员所有人力去找。等一下我得去音乐厅,会在那里待好几小时,但我会把手机调成振动,有事就打给我。”

他挂上电话。

“怎么了?”莉莎问道。

“是我手下的警监哈利·霍勒打来的,他刚才去警署一楼用我开给他的领取单领枪。今天我重给他开了一张,因为他家被闯入后,原来那张领取单不见了,但今天早些时候竟然有人用之前那张单子去领出了手枪和子弹。”

“呃,如果只是这样……”莉莎说。

“恐怕不只这样,”哈根叹了口气,“更糟的还在后面,哈利怀疑谁有可能拿走手枪,所以打电话去鉴识中心询问,结果证实他的怀疑没错。”

莉莎看见丈夫面如死灰,不禁心头一惊。仿佛刚才哈利说的话现在才产生后坐力,哈根听见自己对妻子说:“我们在集装箱码头射杀的男子血液样本显示,他不是在哈福森旁边呕吐的人,不是在他外套上沾上血迹的人,也不是在旅社枕头上留下头发的人。简而言之,我们射杀的人不是克里斯托·史丹奇。如果哈利说得没错,这表示克里斯托·史丹奇还逍遥法外,而且身上有枪。”

“这么说来……他可能还在追杀那个可怜的家伙,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约恩·卡尔森。所以我得打电话回警署,动用所有人力找出约恩·卡尔森和克里斯托·史丹奇的下落。”哈根把双手手背抵在眼睛上,仿佛眼睛很痛,“还有,哈利命令部下强行进入罗伯特的公寓寻找约恩,后来部下打电话汇报。”

“怎么样?”

“公寓里似乎有打斗痕迹,床单……沾满血迹,约恩下落不明,床底下有一把折叠小刀,刀身有干了的血迹。”

哈根放下双手,莉莎在镜中看见他双眼发红。

“全都是坏消息,莉莎。”

“甘纳,亲爱的,我知道。可是……那你们在集装箱码头射杀的人是谁?”

哈根用力吞了口口水:“现在还不知道,只知道他住在集装箱里,血液中含有海洛因。”

“我的天哪,甘纳……”

莉莎捏了捏哈根的肩膀,试着和他在镜中目光相对。

“他在第三天复活。”哈根低声说。

“什么?”

“救赎者。我们星期五晚上射杀了他,今天是星期一,也就是第三天。”

玛蒂娜·埃克霍夫光芒四射,令哈利忘了呼吸。

“嘿,不认得我了吗?”玛蒂娜用低沉的嗓音说。哈利记得第一次在灯塔餐厅碰到她,她就是用这种嗓音说话,当时她穿的是制服,而此时她站在他面前,身穿一袭简约优雅的黑色无袖晚礼服,和她的头发一样熠熠生辉。她的肌肤白皙剔透,几乎是透明的。

“我正在打扮,”她笑着说,“你看。”她扬起一只手。哈利觉得她的动作难以想象地柔软灵巧,仿佛在跳一支舞,是一连串优雅的舞姿。她手中拿着一颗白色的泪滴形珍珠,映照着公寓玄关外的昏黄灯光,耳垂上挂着另一颗珍珠。

“进来吧。”她后退一步,放开门把手。哈利跨过门槛,和她拥抱。“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把他的脸拉到面前,在他耳畔喷出热气,“我一直在想你。”

哈利闭上眼睛,紧紧拥抱她,感觉她娇小如猫的身体散发着暖意。这是他一天之内第二次以这个姿势站立,双手抱着她,而且不愿放开,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珍珠耳环垂落在她眼睛下方的脸颊旁,仿佛一滴凝冻的泪珠。

他放开了她。

“怎么了?”她问道。

“先坐下吧,”哈利说,“我们得谈一谈。”

两人走进客厅。玛蒂娜在沙发上坐下,哈利站在窗边,低头看着街道。

“有人坐在车里抬头往这边看。”哈利说。

玛蒂娜叹了口气:“是里卡尔,他在等我,要送我去音乐厅。”

“嗯,玛蒂娜,你知道约恩在哪里吗?”哈利注视着她在玻璃上的映像。

“不知道,”她和哈利四目交接,“既然你用这种口气问我,意思是我就有理由必须知道吗?”她话声中的甜美不见了。

“我们认为现在约恩住在罗伯特的公寓里,所以刚刚强行进入,”哈利说,“结果只发现床上沾满血迹。”

“我不知道这件事。”玛蒂娜用毫不做作的惊讶语气说。

“这我知道,”哈利说,“鉴定人员正在比对血型,也就是说血迹的血型已经验出来了,而我很确定他们会得到什么结果。”

“是约恩的血?”玛蒂娜屏息以待。

“不是,”哈利说,“但你希望是约恩的,对不对?”

“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强暴你的人是约恩。”

客厅静了下来。哈利屏住呼吸,听见她倒抽一口气,过了很久才呼出来。

“你怎么会这样想?”玛蒂娜的声音微微颤抖。

“因为你说事情发生在厄斯古德,当时在那里会强暴女人的男人并不多,而约恩·卡尔森正好是这种人。罗伯特床上的血来自一个叫索菲娅·米何耶兹的少女,昨天晚上她去了罗伯特的公寓,因为约恩命令她去。她按照安排,用她最好的朋友罗伯特之前给她的钥匙开门进去。约恩强暴她之后还打了她一顿,她说他经常这样做。”

“经常?”

“索菲娅说,去年夏天的一个下午,约恩第一次强暴她,地点是在米何耶兹家,当时她父母不在。约恩去她家的理由是要检查公寓,毕竟那是他的工作,他也有权力决定谁可以继续住在里面。”

“你是说……他威胁她?”

哈利点了点头:“他说索菲娅如果不听他吩咐并保守秘密,他们一家人都会被逐出公寓,送回克罗地亚。米何耶兹一家人的命运都掌握在约恩手里,索菲娅只好乖乖就范。这可怜的女孩什么都不敢做,但她怀孕之后必须找人帮忙,找一个值得信赖、比她年长、可以安排堕胎又不会问太多的人帮忙。”

“罗伯特,”玛蒂娜说,“我的天,她去找罗伯特帮忙。”

“对,虽然索菲娅什么都没说,但她认为罗伯特知道让她怀孕的人是约恩,我也这么认为,因为罗伯特知道约恩以前强暴过别人,对不对?”

玛蒂娜默然不答,只是蜷曲在沙发上,收起双腿,双手抱住裸露的肩膀,仿佛觉得很冷,或想原地消失。

玛蒂娜再次开口时,声音十分微小,哈利仍听得见莫勒的手表嘀嗒作响。

“当时我十四岁,他做那件事的时候我只是躺在那里,心想只要集中精神,就能穿透天花板,看见天上的星星。”

哈利聆听她讲述那个厄斯古德的炎热夏日、罗伯特和她玩的游戏、约恩谴责的眼神阴沉中带着妒意。那晚屋外厕所的门打开之后,约恩手持罗伯特的折叠小刀站在门外。她被强暴之后一个人留在厕所里暗自哭泣,身体疼痛不已。约恩径自走回屋子。没想到不久之后,外面的鸟儿就开始歌唱。

“但最糟的不是强暴本身,”玛蒂娜语带哭腔,但双颊仍是干的。“最糟的是约恩知道他用不着威胁我,我自己就不敢把这件事说出去。他知道我就算把撕破的衣服拿出来当证据,并且取信于人,我心里也会永远怀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罪恶感将如影随形,因为这关乎忠诚。我身为总司令的女儿,难道要用一个毁灭性的丑闻把父母和整个救世军拖下泥沼?这些年来,每当我看着约恩,他都会用一种眼神看我,好像是说:‘我知道,我知道事后你害怕得无声颤抖、哭泣,不敢让人听见。我心里一直有数,并看见你无声的懦弱。’”第一滴泪水滑落脸颊,“这就是我如此痛恨他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强暴我,这我可以原谅,而是因为他总是对我表现出他心知肚明的样子。”

哈利走进厨房,撕下一张厨房纸巾,回到客厅,在玛蒂娜身旁坐下。

“小心你的妆,”哈利把纸巾递给她,“等一下总理会出席。”

她小心地按压脸颊。

“史丹奇去过厄斯古德,”哈利说,“是不是你带他去的?”

“你在说什么?”

“他去过那里。”

“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那个气味。”

“气味?”

哈利点了点头:“一种像是香水的甜腻气味,我在约恩家给史丹奇开门时第一次闻到,第二次是在旅社房间,第三次是今天早上我在厄斯古德醒来时,在毯子上闻到的。”他凝视玛蒂娜的钥匙形瞳孔。“玛蒂娜,他在哪里?”

玛蒂娜站起身来:“我想你该走了。”

“先回答我。”

“我不需要回答我没做过的事。”

她伸手去开客厅的门,哈利抢上前去,站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玛蒂娜……”

“我得去音乐厅了。”

“玛蒂娜,他杀了我的好朋友。”

她的神情冷漠又强硬,答道:“也许他不该挡路。”

哈利抽回双手,像被烫到似的。“你不能让约恩·卡尔森就这么被杀死,这样宽恕何在?宽恕不是你们这一行的核心部分吗?”

“是你认为人会改变,”玛蒂娜说,“不是我。我不知道史丹奇在哪里。”

哈利让她离开。她走进厕所,关上了门。哈利站着等待。

“你对我们这一行有错误的印象,”玛蒂娜在门后高声说,“我们的工作跟宽恕无关。我们的工作跟别人一样,只是寻求救赎而已,不是吗?”

尽管寒冷,里卡尔依然站在外面,双臂交叠倚在引擎盖上。哈利离去时对他点了点头,他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