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慈悲 34、钉刑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下一个就轮到他办理登机手续了,这时他闻到一股甜腻的肥皂气味,似乎令他联想到不久前才发生的某件事。他闭上眼睛,回想到底是什么事。

“下一位!”

约恩拖着脚步往前走,把行李箱和背包放上传送带,将机票和护照放上柜台。柜台内是个古铜色皮肤的男子,身穿航空公司的白色短袖衬衫制服。

“罗伯特·卡尔森,”男子看着约恩。约恩点点头,表示自己就是。“两件行李,另一件随身携带吗?”他指了指黑色手提包。

“是。”

男子翻阅护照,在键盘上打字,打印机发出吱吱声,吐出注明“曼谷”的行李条。这时约恩回忆起那个气味,忆起他站在家门口的那一刻,那是他仍感觉安全的最后一刻。门外的男子用英语说他有话要转达,接着就举起黑色手枪。他逼自己不往枪口看。

“卡尔森先生,祝您旅途愉快。”男子露出一闪即逝的笑容,将登机牌和护照递给约恩。

约恩一刻也不敢拖延,立刻前往安检处,把机票放进内袋,回头望了一眼。

他直接朝他望去,有那么紧张的一刻,他以为约恩·卡尔森认出了自己,但约恩的目光又继续移动。然而令他担心的是,约恩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他太慢了,没能在登机前赶上约恩,如今得加快脚步,因为约恩已前往安检处排队。要通过安检,旅客和随身物品都必须经过扫描,左轮手枪是藏不住的,他一定得在安检前把事情解决。

他的本能反应是使出惯用手法,当场射杀约恩,但即使他可以消失在人群中,警方也会封锁机场,检查每个人的身份,这不仅会令他错过四十五分钟后飞往哥本哈根的航班,也会使他失去接下来二十年的自由。

他朝约恩背后走去。动作必须迅速果断。他打算接近约恩,用枪抵住他的肋骨,以简单明了的语言对他做出最后通牒,威胁他冷静地穿过拥挤的出境大厅,前往停车场,走到一辆车子后方,在他头上开一枪,把尸体藏进车底,在停车场和安检处之间丢弃左轮手枪,前往三十二号登机门,登上飞往哥本哈根的班机。

枪已拿出一半,距离约恩只剩两步,这时约恩突然离开队伍,朝出境大厅的另一边大步走去。Do vraga!他转身跟了上去,逼自己不要跑,不断告诉自己:“他没看见你。”

约恩告诉自己不要跑,不然史丹奇就会知道他看见他了。其实他没认出史丹奇的长相,但他也不必认出来,因为史丹奇戴着红色领巾。他步下通往入境大厅的楼梯,感觉全身冒汗。来到楼梯底端,他回头一望,看见自己已逃离楼梯上的人的视线范围,立刻把黑色手提包夹在腋下,拔腿狂奔。前方的面孔快速闪过,伴随着朗希尔德的空洞眼窝和无止境的尖叫声。他奔下另一个楼梯,这时周围已无别人,只有冰冷潮湿的空气和他的脚步声及呼吸声的回音,前方是缓缓向下倾斜的宽阔走廊。他明白自己已来到通往停车场的走廊,并迟疑地看了一眼监视器的黑色眼睛,仿佛它可以给他答案。他看见前方远处一扇门上有个亮着灯的标志,活脱脱是自己现在的模样。那标志是个无助的站立的男子,也就是男厕的标志。他可以躲进厕所,远离别人的视线,把自己锁在里面,等飞机即将起飞时再出来。

他听见一个快速的脚步回音声越来越近,便奔到厕所,开门进入。眼前反射而来的白光对他来说仿佛将死之人想象中天堂的模样。这个厕所位置偏僻,却仍相当宽敞,一边墙上是白色小便斗,整齐地排列着待人使用,同样白色调的隔间排在另一边。他听见厕所门静静关上,金属门锁发出咔嗒一声。

加勒穆恩机场的狭小监控室温暖干燥,令人觉得不太舒服。

“那里。”玛蒂娜说,伸手一指。

哈利和坐在椅子上的两名警卫先看了看她,再朝屏幕墙上她所指的一个画面看去。

“哪里?”哈利问道。

“那里。”她走到一个屏幕前,画面中是空荡无人的走廊,“我看见他经过,我很确定是他。”

“那是通往停车场的走廊里的监视器。”一名警卫说。

“谢谢,”哈利说,“接下来交给我就好。”

“等一下,”警卫说,“这里是国际机场,虽然你有警察证,但需要授权才能……”

警卫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因为哈利从腰际拔出左轮手枪,拿在手上掂了掂重量:“我们可以说这个授权有效,直到进一步通知吗?”

他没等对方回答就转身离去。

约恩听见了有人走进厕所,但现在他只能听见外面的泪滴形小便斗发出冲水声,因为他把自己锁在了隔间内。

他坐在马桶盖上,隔间上方是开放的,但隔间门一直延伸到地面,所以他不必把脚抬起来。

冲水声停止,接着是液体飞溅的声音。

有人在小便。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人不可能是史丹奇,没有人能这么冷血,在杀人之前还想到要小便。第二个念头是索菲娅的父亲也许说对了,只要一点小钱就能在萨格勒布的国际饭店雇到的这个小救赎者是无所畏惧的。

约恩清楚地听见拉链唰的一声拉起,接着由陶瓷交响乐团演奏的冲水乐曲再度响起。

仿佛指挥棒一挥,冲水声忽然停止,水龙头开始流出水来。有个男人正在洗手,洗得非常仔细。水龙头关上。再次传来脚步声,厕所门吱地叫了一声,金属门锁发出咔嗒一声。

约恩在马桶盖上瘫软下来,把黑色手提包抱在腿上。

这时隔间门传来敲门声。

那是三下轻叩,却像是用某种坚硬物体敲的,比如钢铁。血液似乎拒绝流到约恩的脑部。他动也不敢动,只是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心脏怦怦狂跳。他曾在某处读到:肉食动物的耳朵听得见猎物恐惧的心跳,这就是它们找到猎物的方法。除了他的心跳,四周完全寂静。他紧闭双眼,认为只要自己集中精神,视线就能穿透天花板,看见寒冷清澈的星空、看见地球无形却令人欣慰的计划与逻辑、看见万物的意义。

然后是不可避免的迸裂。

约恩感觉一股气压扑面而来,有那么一刻他以为是开枪所导致的。他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看见门锁处只剩下破裂的木材,隔间门倾斜地挂着。

眼前的男子身上大衣是敞开的,露出里面的晚礼服和衬衫,衬衫和后方的墙壁一样白得耀眼,脖子上围着红色领巾。

约恩心想,这是出席宴会的打扮。

他吸入尿液和自由的气味,低头看着面前那个躲在隔间里的年轻男子。他看起来十分笨拙,吓得屁滚尿流,坐在马桶上瑟瑟发抖,等待死亡的来临。通常在这种时候,他会纳闷这个有着浑浊蓝眼珠的男子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这次他很清楚这个人做了什么。这是达里镇的那次圣诞晚餐以来,他头一次获得个人满足,而且不再感到恐惧。

他举着手枪,看了看表。飞机三十五分钟后起飞。他看见外面设有监视器,这表示停车场里可能也有监视器,因此必须在这里解决,把约恩拉出来,丢进隔壁隔间,给他一枪,锁上隔间再爬出来。这样要到今晚机场关闭前,尸体才会被发现。

“出来!”他说。

约恩似乎失了魂,一动不动。他扬起枪,做出瞄准动作。约恩缓缓地往外移动,他又停下脚步,张大嘴巴。

“警察,把枪放下。”

哈利双手握着左轮手枪,瞄准戴着红色领巾的男子。厕所门在哈利背后关上,金属门锁发出咔嗒一声。

男子并未把枪放下,只是用枪指着约恩的头,用带有口音但哈利辨得出的英语说:“嘿,哈利,你的射击线清楚吗?”

“非常清楚,”哈利说,“正好对准你的后脑勺。我再说一遍,把枪放下。”

“我怎么知道你手里是不是真的有枪?因为我手中握的是你的枪,不是吗?”

“我跟同事借了一把,”哈利看见男子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收紧了些,“这把枪是杰克·哈福森的,就是你在歌德堡街刺杀的那个警察。”

哈利看见男子身子一僵。

“杰克·哈福森,”史丹奇说,“你凭什么认为他是我杀的?”

“因为呕吐物里有你的DNA,他的外套上沾了你的血,而且目击证人就站在你面前。”

史丹奇缓缓点头:“原来如此,我杀了你的同事,但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为什么还没对我开枪?”

“这就是我跟你的不同之处,”哈利说,“我是警察,不是杀手。如果你现在放下手枪,我只会拿走你剩余人生的一半,大概二十年。史丹奇,你自己选择。”哈利的手臂肌肉已开始酸痛。

“告诉他!”

哈利看见约恩吓了一跳,知道史丹奇是在对约恩大吼。

“告诉他!”

约恩的喉结宛如漂浮物般上下跳动,他摇了摇头。

“约恩?”哈利说。

“我不……”

“他会对你开枪的,约恩,快说。”

“我不知道你想让我……”

“听着,约恩,”哈利的目光一直盯着史丹奇,“现在有一把枪抵在你头上,不管你说了什么都不能在法庭上作为呈堂证供,明白吗?现在你没什么可以损失的。”

身穿晚礼服的史丹奇扳动击锤,金属活动声和弹簧拉紧声在坚硬光滑的厕所墙壁之间被清楚地放大。

“住手!”约恩举起双臂挡在面前,“我什么都说。”

约恩越过史丹奇的肩膀,和哈利四目交接,并从哈利的眼神中明白他已经知道了,说不定很早就知道了。哈利说得对:他没什么可以损失的。现在他说的话日后都不能当作呈堂证供,而且奇怪的是他想说,这时他竟然没有其他更想做的事,只想把一切都说出来。

“我们站在车子旁边等西娅,”约恩说,“那警察用手机听留言,我听见麦兹的声音,他听完留言后说麦兹供认了,我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又说要打给你,我明白这下我完了。我身上有罗伯特的折叠小刀,所以就本能地做出反应。”

约恩眼前浮现当日景象,他用力把那警察的两条手臂折到背后,但对方挣脱一只手,护住了喉咙。他不断猛刺,却刺不到颈动脉,盛怒之下左右甩动那个警察,像是在甩布娃娃似的,最后小刀刺进对方胸膛,那警察的身体像是泄了气般,手臂垂软下来。他从地上捡起手机,塞进口袋,准备再给出致命一刀。

“但史丹奇跑来搅局,对不对?”哈利问道。

约恩举起小刀,正要在昏迷的哈福森脖子上划下最后一刀,却听见有人用外语大声吼叫,他一抬头就看见一个身穿蓝色外套的男子朝他疾冲而来。

“他手上有枪,我只能逃跑。”约恩说,感觉这段自白带来净化的效果,卸下了他肩头的重担。他看见哈利点了点头,也看见这个高大的金发警察明白并原谅了他。他感动不已,喉头一紧,继续往下说:“我往公寓里面跑,他对我开枪,差点就打中我。他要杀我,哈利,他是个疯狂的杀手,你快开枪打他,我们得把他除掉,你跟我……我们……”

他看见哈利放下左轮手枪,插进腰带。

“你……你干什么,哈利?”

只见那高大的金发警察扣上外套纽扣:“约恩,我要去过圣诞假期了,谢谢你的自白。”

“哈利?等一下……”约恩明白自己会有什么下场,突然口干舌燥,话语必须从干燥的口腔黏膜之间硬逼出来,“钱可以分你,听着,钱我们可以三个人分,不会有人知道。”

但哈利已开始用英语对史丹奇说:“我想那手提包里的钱,应该足以为你们国际饭店的人在武科瓦尔盖栋房子,你母亲还会把一部分钱捐给圣斯蒂芬大教堂。”

“哈利!”约恩嘶哑地大喊,犹如死前的哀鸣,“每个人都值得拥有第二次机会,哈利!”

哈利的手握住门把,停止动作。

“看着你内心深处,哈利,你一定可以找到宽恕之心!”

“问题是……”哈利揉揉下巴,“我干的不是宽恕的行业。”

“什么!”约恩高声说,惊愕不已。

“救赎,约恩,我也喜欢被救赎。”

约恩听见哈利离去后厕所门关上,金属门锁发出咔嗒一声。身穿晚礼服的男子举枪瞄准。约恩望进枪管的黑色孔眼,这时恐惧已化为肉身痛楚,他不再知道尖叫声是朗希尔德的、他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但是在子弹穿入额头之前,他终于在这么多年的怀疑、羞愧和令人绝望的祷告之后,明白了一件事:没有人会听见他的尖叫或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