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传 背叛的血 公众家庭的一幕
近来一阵盛行起最为阿谀奉承的言论,就像被遗忘在玻璃杯中的红酒,一旦宴席散场,它便慢慢变质直到发酸为止。特尔斐城的阿波罗神殿的女祭司宣告苏格拉底的智慧后几个星期里,赞颂和恭维四处弥漫,就像雨后的蘑菇一样。然后,人们又厌倦于如此赞美一个人,即使他是由神安排的,于是敬意变为滑稽可笑。那些最为蔑视正统的人们甚至认为,女祭司把如此庄重的荣誉给了苏格拉底,那她自己大概也得到了这一荣誉获得者的崇高敬意。
不管怎样,女祭司的声明对于苏格拉底来说,仅仅意味着神圣橄榄枝编织的花冠、12场盛宴、一坛美酒以及亚西比德给的一笔钱。亚西比德的慷慨解囊仅仅是一种陪衬而已,苏格拉底得养活他的老婆和两个儿子。于是,在奥林匹亚88年(公元前428年),在粘西比的建议下,苏格拉底决定以学校老师的名义召集起他一直尽心尽力分别向他们授课的年轻人。粘西比暗地里希望着,如果门徒们聚集到一起,就会证明哲学家的名副其实的荣誉,而且会为他招徕更多的学生。她的希望果然得以实现了。因为,刚开始只有三四个学生,一段时间之后,学生的数目达到七八个,后来甚至超过了12个。
在那些最勤奋的学生当中,包括,年轻的卡里代斯;寡头政治的成员薛诺夫;被称作戈里提亚斯的贵族青年,他把他的表兄和姐夫也带过来了,那个年轻体壮的叫做柏拉图的小伙子擅长拳击,另一个成年人但也还算年轻的是夏尔米代斯。另外还有打算从事各种职业的年轻人,有想做律师的,有想从政的,还有想做诗人的。卡里克莱斯、凯雷夫、柏罗斯、埃凯克拉特……苏格拉底曾经希望可以让年轻的菲利普,那个他所疼爱的青年也来加入的。但是粘西比控诉道:“菲利普刚一取得了他的监护人为他谨慎积累的财富和利益,他就离开住到拉尔戈斯那里了。”
她曾经跟他说过:“你要当心雅典,你英俊又富有,他们会粗暴地将你剥夺殆尽,使你什么好处也得不到。看好你的财产,在你养成熬夜和喝烈酒的习惯之前赶紧结婚。”
她应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他最终听从了她的建议。
还有一个来自弗里吉亚的年轻人,苏格拉底几乎认为他是所有人当中最有天赋的一个,尽管他也是最不好管教的一个。他18岁,金色的头发,宽肩膀,力大无比,线条硬朗,身材短小,狡黠的方脸,有一条胡子遮不住的刀疤。15岁的时候,他因为在塔纳格拉战役中的勇猛非凡而出名。他叫安提斯代纳,自称曾做过诡辩家格尔基亚斯的门徒,现在离开了他来投奔苏格拉底。一天下午,他去了十将军会,大将军尼西亚斯发现安提斯代纳是由苏格拉底以及其他人陪同来的,便向他们走过去。他用一种不寻常的热情向安提斯代纳打招呼,然后转向苏格拉底,问他:“他现在是你的学生了?”
苏格拉底微笑着点头。大将军又说道:“听我说,这个小伙子应该开办一个装甲步兵学校,单他一个人,就打败了10个维奥地亚人,他会杀掉一半吓退一半的。他那会儿才15岁而已。”
“那就任命他为大将军吧。”苏格拉底开玩笑说。
“我想让他跟在我身旁,”尼西亚斯回答说,“但是他不想再听人谈论武器了,他决定学习你的艺术,你得当心,他这人喋喋不休,说话快得如同你的短剑。那天回家路上,一群雅典人指出他不是天生的雅典市民,他便斥责那帮人本身也不比这儿的蜗牛高贵到哪里去。”
尼西亚斯又笑了起来,他的笑感染了所有的人。
关于安提斯代纳,他还有好多其他的轶事。
作为一场盛宴的宾客,散席后,好像经常是这样的,他便因大家对性的乐趣而起身离去,其他宾客对此怀恨在心,第二天便向苏格拉底抱怨道:“他以为自己比我们高尚吗?”
安提斯代纳便站出来很镇定地回答:“我并不认为我自己更高尚,而且我更向往你们所追逐的疯狂的感觉。”
“为什么?”
“因为,第二天,你们精疲力竭地起床,头脑混乱,嘴巴里黏糊糊的,钱袋也空了,为那些根本不需要的欲望而过度挥霍。战争时,我们丝毫不需要酒精和性行为,你们根本就不会想这些。而当这些欲望出现时,人们一时冲动便做了让步。”
其他的门徒都听得惊讶,“他在说什么呢!”
苏格拉底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说的是自由。”
但是当他讲到伦理学和城邦道德时,苏格拉底就觉得更加受震撼了。安提斯代纳看上去几乎要比他的命题更胜一筹,而他最经常询问的人正是安提斯代纳。
他对安提斯代纳的智慧的敏捷有着分外的器重,同时也混杂着一种神秘的爱慕: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小伙子卖掉了他的主要家产以支付给苏格拉底学费,同时也是因为他每天早晨都跑遍分布在他所居住的比雷埃夫斯港的雅典的竞技馆,仅仅是为了听到苏格拉底的声音。
偶尔亚西比德也加入到这些门徒当中,但是,他声名远扬,而且是大将军,且不提他和他的老师之间微妙的关系,总之没有人认为他和其他人是平等的。至于苏格拉底,仍然是由安提斯代纳总结了他对此的态度:“亚西比德并不向往通过苏格拉底的教育而提高自己的智力,他是想要成为苏格拉底。”听闻这种想法,苏格拉底只是一笑而过。是的,可能这就是他迷恋亚西比德的关键原因吧。在亚西比德的欲望中,除了美貌,他还想要财富和权力,想要他老师的头脑。然而,这些并没有减弱粘西比对这个年轻人的厌恶,“菲利皮季谋杀案的真正凶手!”她坚持这么认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时间已经或多或少冷却了他倾注在哲学家身上的激情。”
“所有的这些混乱的局面……”他心里想,“人们带走了他对亚西比德的偏爱,这虚荣心啊!”当他想到他毫不吝惜地教授给那个年轻人的建议时,他便像尘埃一样来到了他的身边。
苏格拉底集会的地点随着季节和天气变换。春天和夏天的时候,是在学院附近的大体操馆,那里的阴影处非常凉爽,或者在艾利达河岸的小体操馆,但一到秋天,或者天下雨的时候,就转移到阿格拉,距离帕纳德奈路和大斯托阿不远,这样,在必要时便可以避雨或者喝杯热奶。
一天,他们正以此方式避雨呢,帕纳德奈附近一个女人的叫喊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这不可能听不到,因为人们都围在她的面前。她说:“你根本不是一个丈夫,你是个杂种!结婚一年了,我见你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星期!”
雅典的人们并不习惯将家庭的风波暴露在公众场合,但是,使这一场景不寻常的是,被如此斥骂的人正是亚西比德。他试图握住年轻女人的胳膊带她离开,但是她严词拒绝了,“你在妓女那里过夜,你把我父亲给我做嫁妆用的钱给她们!更过分的是,你和双性恋的妓女睡觉!不!你放开我,我有权力要求离婚!放开我,我要离婚!”
围观者们放声大笑,“这就是我们的大将军的家务事!”
苏格拉底和学生们疑虑地看着这场争吵。
“谢天谢地,卡利亚斯没有在场。”苏格拉底嘟囔道。
如果他见到亚西比德如此恶劣地对待她的妹妹,他一定会奋起保卫家族荣誉的,而且丑闻也会变得更为可怕。
事实上,易普尼克斯的女儿话讲得越来越刻薄了:“……你想要的一切,只不过是像玩弄一个妓女一样玩弄雅典,无耻的大将军!我要离婚,我一定会离婚的!”
“够了!”亚西比德打了她两个耳光,强行把她带走了。他们在人们的戏谑中穿过广场。女人竭力反抗着,但是并没有人敢上前干预,哲学家和他的学生们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儿很长时间。苏格拉底刚想继续他的讲学,便注意到在围观者当中,大概十来步开外的位置,一个女人定定地看着他,是粘西比。她沮丧地摇了摇头,然后沿着斯托阿的方向消失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会比她对亚西比德的蔑视更为坚定了。苏格拉底再一次思索起他老婆的预见。
“我们讲到哪里了?”他问道。思绪比较混乱。
“讲到所有的想法都体现出其持有者的主观态度。”卡利克莱斯说,“而我,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有和克里多一样的想法。”
“那这又是为什么呢?这一切是怎么形成的?”
“这在于每个人都是根据自己的经验来阐述世界的,而每个人的经验是与其他人不同的。”
“非常好,你认为所有对世界的阐述都是歪曲的吗?”
“不是的。”
“那你认为,即使卡里代斯所说的与你所说的完全不同,他也不会是完全错误的吗?”
“对,是这样的。”
“但是他也要考虑到,如果他的想法包括一部分真理,也同样会包含一部分谬误。”
“这正是我想要表达的。”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你可能会认为,如果你自己的想法同样包含一部分谬误和一部分真理,找出你所说的话和他所说的话当中的公共部分,对你来说是有益的。”
“我有过这一点想法。”
“好的,这也就是对话的实用之处。”
卡利克莱斯用嘲弄的语气打断他,问道:“那么对亚西比德来说,找到他老婆言词中的真理的部分对他是有益的了?”
其他人则幸灾乐祸地看着学生将老师绕进他自己的言论当中。
“当然,”苏格拉底满意地说。他微笑着面对这个为他设好的陷阱。
“亚西比德做过你的学生,为什么他不懂得那样去做呢?”卡利克莱斯又说。
“因为他被激情所累。”苏格拉底用目光同安提斯代纳商量着。
“那么,你认为是他的激情蒙蔽了他的理性?”
“是的。”
“那你认为对于你的学生,应该教育他们提高理性还是教导他们控制激情的方法?”
苏格拉底用蓝色的眼睛看着他的对话者。
“我会教授论证的方法,但是我仅知道有两位老师能够教授控制激情的方法。”
“哪两位?”卡利克莱斯问道。
“年龄和失败。前提是,失败没有缩短你的生命。”
第二天,他得知十将军会和拉栖第梦人之间又有过一次交谈。尔后十将军会和阿尔吉夫之间也有谈判。他在鬈发人那里简单吃了点东西以恢复体力。忽然传来一阵噪音,上百只红隼的叫声伴随着低沉可怕的轰隆声。大地像在脚下跳舞。我们知道原因也没有用,因为根本不可能不害怕。鬈发人和他的顾客们脸色变得苍白。狗在狂吠,路人都向阿格拉跑去,好像那是一个比其他地方更安全的去处。地震过去后,每个人都把目光转向卡里托斯,卫城建起的地方。但是地震丝毫没有撼动这座庄严的建筑,也没有影响到守护神雅典娜的雕像。相反,这场地震一瞬间抹去了因亚西比德的公开的家务纠纷而引起的痛苦的痕迹,或者说是抹去了人们对此的记忆。
最严重的后果是,这次被按照传统认为是如日食一样的预兆的地震打断了同拉栖第梦人之间的谈判,且没有重新开始的意愿。500人议会中的一员下午的时候通报了这一情况。
“也就是说,和阿尔吉夫的联盟取得了成功?”苏格拉底问道。
议员点了点头。
苏格拉底思量着,好运又一次光顾了雅典。
“你看上去不高兴,”议员观察道,“你有偏向吗?对某一个流派?”
“我只知道雅典学派,除此一无所知。”苏格拉底回答道,“相反,我为这种情况下两个派别的互相对立感到遗憾。”
“你是说尼西亚斯流派和亚西比德流派?但是在民主制度下存在两个流派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我们的民主脆弱得像从土壤中萌芽的小麦一样,”苏格拉底回答道,“这次地震可以被看作是一个象征。阿尔戈斯也很脆弱,但是斯巴达很强大,我觉得我们应该加强我们的安全防护,而不是投身冒险活动中去。”
“神谕还是有道理的。”议员说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