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曲 罪在路上 “苏格拉底变疯了”
旅行者大概是从狄比隆城门进入的。40多岁,衣衫褴褛:外套不能蔽体;脚上的鞋破烂不堪。他身材矮小瘦弱,薄薄的嘴唇下是乱蓬蓬的胡子,目光炯炯有神。在学院的看门人那里,他要求见柏拉图。看门人打量着他,语气讥讽地回答他说:“这里没有澡堂,阿格拉附近有一家。一直向右,你会看到一栋科林斯式的高大建筑,那是埃菲斯特依昂。”
“我不是问你浴室在哪里,我问的是柏拉图在哪里。”
“你打算就这样肮脏不堪地进入学院?”
“请你尊重这个肮脏的人,想想这些人也是你祖先的后代!”
不等惊呆的看门人拦住他,旅行者走进大门。
德米斯、塔基和克雷昂提斯最后的谈话已经过去10年了。只有风能够卷起尘土。
记忆就如同大海:风起时,记忆平静,海浪摇摆着漂浮物渐渐沉入海底。
柏拉图又回到了雅典。他没有直接回到梅加拉;他首先向东游历了一番,他先后去了马其顿、色雷斯、爱奥尼亚,从那里他去了埃及。从埃及,他坐船来到了西西里,踏上了意大利的土地,他认为在雅典人们的情绪应该已经平静,也不会有任何死刑或者流放的判决等着他,最后他来到了比雷埃夫斯。在雅典,苏格拉底的死从今以后不过是10年骚乱事件中的一件而已。
有那么多的人死去,那么,一个哲学家的死又算得了什么!
在他哥哥阿得芒多斯的家中安顿下来之后,他出去体察城邦里的气氛,他发现政治无精打采而商业却空前繁荣。人们谈论的只有税收,因为帝国的衰落使得雅典失去了附属城邦的进贡,人们不得不寻找其他收入。而且雅典人已经找到了!商品的进出税、销售税、市场管理税,牧场、鱼塘、剧场、外国侨民、外国人、奴隶的收入都要纳税……在雅典如果不交税几乎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对于那些没有找到谋生途径的人来说,就只有拿空气和海水充当惟一的食品了。
柏拉图来到了埃隆街。在那里他遇到一个陌生人,那个人告诉他说叫雷多,还说粘西比已经死了。那她的孩子呢?她给了他索夫洛尼斯克和伊昂的地址。他去了他们的家里,他受到了几乎是接待一个雇主一般的礼遇:哲学家给他的孩子留下了苦果。他们做起了生意,一个卖陶瓷,一个打鱼。柏拉图决定忘掉他们。
政治?它只是力求增加财富。人们不再讨论思想,而是讨论起经济和商业,农业的发展,洛里昂的银矿开采,鼓励发展金融和新的信贷分发者……诚然,雅典人没有忘记他们和斯巴达人的新仇旧恨,但是重新发动一场战争完全不可能,这个主题几乎像神话一般遥不可及。此外,斯巴达人也变化了。同样在战争中损失惨重,斯巴达人也开始重视商业甚至奢侈品!一些游历者讲述在斯巴达人们的饮食十分讲究。一切都变了!
柏拉图在埃利坦外面,城邦的西北买下了大约三个运动场大一片空地,这一片地区被称做学园,为了纪念当地的一个英雄阿卡德穆。那里有一个体育学校和一座雅典娜神庙。在一片树林中间,12棵橄榄树为冥思和对话辟出一片树阴。他叫人修建了一座献给缪斯的神殿和一幢容纳信徒的建筑。议会批准修建这样一座建筑,这样一来阿格拉就可以摆脱那些在里面散布反动思想的演讲者了。
另有两个学派在不远的地方出现了。第一个学派名叫依索卡特,一个没落贵族同时讲授哲学和修辞学。这个学派吸引了大量的贵族出身的学生,竞争出现在依索卡特和柏拉图之间。
“他搜刮苏格拉底的精神遗产,创建自己的,”柏拉图这样形容依索卡特,“至于他本人的天赋,那就是蔑视逻辑,更不要说听众的理解力了。如果能够找到一个真正懂得他的理论的人,我会非常高兴的。”
“依索卡特?他是一个有天赋的雄辩教师,只是他教授的内容不是严肃的!”柏拉图解释道。
他讲授植物学、药学、代数、几何、天文学,是一些严肃的学问。事实上,不是他亲自教授所有的内容,他不可能精通如此多的科目,但他邀请其他人教授这些科目,比如跟随他来到雅典的梅加拉的欧几里德。他的讲课方式是灵活的:他叫学生讨论一些题目并指导他们做出结论。他不停地写,在斯托阿出售,每一次他只出售20本,通常是对话录。
第二个学派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学派,因为它都没有一栋建筑,甚至一幢破房子用来避雨。它有一个奇特的名字,西诺萨格或者犬儒学派。第一次柏拉图对它并不是很在意,因为听说这是由一个名叫第欧根尼的蛮横无理的人以奇怪的方式管理的学派。西诺普人(位于黑海岸边),他曾被人当作奴隶卖掉,被一个住在雅典的富有的科林斯人买下。由于天资聪颖,他被他的老师薛尼亚德解救,并任命他为自己孩子的家庭教师。人们说他严厉地对待那些孩子,强迫他们光脚走路,严禁他们去学校。
在学园的一群金发贵族中走来了一个灰头土脸的陌生人。他询问哪一位是本园的主人。柏拉图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来访者。
“你是谁?你想要什么?”
老实说,他对来访者的身份有强烈的预感。
“我是你的邻居第欧根尼,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是想来证实你的存在。”
柏拉图笑起来:“你和人们向我描述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你真的是昂提斯得纳的学生吗?”柏拉图说。
“是,我知道你不是。”
“昂提斯得纳和我是苏格拉底的学生。”
“这真是同一块地既产荨麻又产勿忘我。你笑什么?你认为自己水平高于我吗?”
“既然你已经证实了我的存在,第欧根尼,告诉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柏拉图答复道。
那人向他投去轻蔑的目光。
“这正是我要说的,你认为你可以为我做一些事情,这就是说明你自以为胜我一筹。我告诉过你了,我想看清楚你的样子。我看到了一个生活富足油头粉面的家伙,他从事着一项从来没有人向他要求的事业。”
“是什么呢?”柏拉图惊讶地问。
“我听说你正在撰写苏格拉底和其他人的对话录,有时候也包括和你。”
“正是。”
“苏格拉底恳求你这样做了?”
“没有。”
“那么是粘西比?”
“也不是。”
“他的孩子?”
“也不是。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你认为记录下一个死人的话是一件恰当的事情吗?”
“是不是苏格拉底并不重要。”
“他难道不会写吗?”
“当然会写。”
“如果我记录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因为他们讲话的时候我恰巧在他们的床下,你认为这是恰当的吗?”
柏拉图没有笑出声。
“你是昂提斯得纳的学生,”他说,“我是苏格拉底的学生。记录下他的思想,这是在向他致敬,为的是使他的思想能够指引后人。”
第欧根尼点点头。
“你像那些公众作家。他们为了一点小钱写作,但是至少付钱给他们的人确定这正是他想要写的东西。再见。”
他转过身。
随后柏拉图得知他同样拜访了依索卡特,依索卡特错误地将他挡在了门外,第欧根尼就到处宣扬在学园的对面有一个依索卡特领导的生产空壶的工厂:“他教那些男孩子如何讲话,而他们却无话可讲。”这个第欧根尼自己就是一个醋罐子,他却傻到要寻找蜂蜜。
几个星期之后,柏拉图发现他在阿斯帕吉那里吃晚饭,他的好奇心促使他写下了第欧根尼的蛮横行为。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女人,一个拥有和自己财产等量遗产的继承人,伯利克里的旧情人成为他的座上宾。
“有人陪伴使我不那么悲伤,”她对柏拉图说,“但是我没有看见很多的政客。”
伯利克里的儿子,伯利克里二世的执政事实上抛弃了那些大权在握的人。她更欣赏诗人、哲学家和艺术家,这就是为什么她冒险邀请了第欧根尼。另外,第欧根尼的老师和柏拉图一样也是苏格拉底的学生,他是惟一一个反对判处他的儿子死刑的人。苏格拉底!只有他的名字可以照亮阿斯帕吉的脸庞。她曾经请一位认识苏格拉底的艺术家雕刻了一尊哲学家的全身像,在宙斯祭坛后面迎接着每一位走进内院的来访者。
柏拉图回想着他和第欧根尼的第一次会面,仔细观察着他的举止,判断他是不是行为得体。
皮肤的色泽和一股强烈的薄荷油香气表明这个家伙刚刚去过澡堂。甚至胡须也洗过了。这证明他对外表的忽视,至少一部分忽视是装出来的,柏拉图自言自语道。
“去体育学校有什么坏处吗?”阿斯帕吉问第欧根尼,他被证实禁止他的学生去体育学校。
“我没有看到体育学校的一点好处。相反,我看到了一点不足,那就是增长学生的虚荣心。”
“但是体育有利于形成健美的体魄。难道你厌恶美丽吗?”
“如果这种美是他人赋予的,在我眼中就是一种残废,因为人们看到某个漂亮的人会说‘看那个英俊的男子’,而不去考虑其他的优点。他因他的美而得到他人的认同,就像开屏的孔雀。但那是对残疾的追逐!人们为什么不锯断一条腿呢?”
阿斯帕吉笑了起来。柏拉图仔细地听着。
“第欧根尼简直朴素到了灵魂。”他分析道。
“感谢你替我说话,我嘴里塞满了东西,”第欧根尼反应道,“在雅典你难道不感到恶心吗?在所有邀请我的地方,总是有超过能够接待数目三倍的人在吃东西。”
“大概还缺少三倍应有的思考。”阿斯帕吉说。
“好聪明的阿斯帕吉,把这些全部卖掉!”第欧根尼叫道,指着他身边豪华的物品和家具。
“亲爱的第欧根尼,你知道的,阿斯帕吉的内心是丰富的。”柏拉图说。
“那么,柏拉图,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呢?”第欧根尼问道,脸上流露出一丝伪装的坦率。
后来有一天晚上柏拉图在一间小客栈邀请他吃晚餐,借此机会了解他的为人:他究竟是一个滑稽的小丑、一个公众的笑柄,还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一个有道德的人呢?他们之间的谈话令他很困惑。首先,第欧根尼清楚地了解苏格拉底的格言,美德来自学识和人作恶是出于无知。他是怎么了解的呢?从他的老师昂提斯得纳那里听来的,而昂提斯得纳又是从苏格拉底那里学来的。然而,他将这些抛弃了。
“你用什么来反对他的话呢?”柏拉图问。
“这种对知识和无知的区分是浅薄的。你能否认我们自以为了解的东西仅仅和无知有关吗?”第欧根尼答复道,“我们了解的东西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来自我们的经历。但是,没有哪两种经历是相同的,所以也不存在共同的知识,这种你们定义为道德准则的知识。另外,不是你的老师自己说的吗,道德是不能教授的。既然如此他还能给亚西比德和克里底亚这些混账讲些什么呀?”他戏谑地问道。
柏拉图没有回答。他更希望引领第欧根尼思考世界的形态问题……
“是,是!”第欧根尼举起手叫道,“我明白了你在这一点上的看法!你和你的学生,你们希望分辨出灵魂通过身体器官感知的形式和精神通过三段论构想的形式的不同。但是你能告诉我没有身体器官的灵魂是什么样子的吗?”
“你难道否认灵魂的存在吗?”
“当然不是,因为我不知道你通过这个词想说什么。如果我参考你教授的东西,我就必须向狗让步,因为一只狗能够分清对它友好的人和有敌意的人。它于是能够分清善恶,分出等级。”“依你的看法,狗是有灵魂的了?”
第欧根尼笑着摇摇头。
“你不知道狗是我的榜样?你知道我为什么给我的学派起这个名字?狗是睿智的。比如,它不饿,就不会再吃东西。”
柏拉图陷入沉思。这个人打破了一切……
谈话一直持续到深夜。客栈主人要关门了。
柏拉图问:“你究竟相信什么呢?”
“我相信你信仰你的思想,而我,我相信我必须怀疑一切思想。”
“那么你是鼓吹无知?”
“不,”第欧根尼回答,“只揭露其他人的思想。”
他们一同从客栈里出来。不知为什么,夜空在柏拉图看来比平时更加辽阔。第欧根尼大概舌头被酒解开了,突然转向柏拉图并抛出一句话:“从今往后你要用你毕生的时间撰写苏格拉底的言论集,是吗?你认为你了解苏格拉底。不,你只是以为了解你想要了解的事物!你知道苏格拉底是怎样的人吗?不,你不了解。他是一个有智慧的顽童,丑陋、贫穷,爱上了一个英俊、富有、出身贵族的男孩亚西比德,苏格拉底在他的身上建立了一个代表全世界的体系!由众神和所有这一切启示的爱情!他在他的身上建筑了一个迷恋的体系……”
柏拉图听得惊呆了。“……是,迷恋的,”第欧根尼继续说,“他给人们一种印象,他们是智慧的!安提斯代纳了解他。安提斯代纳是我真正的老师。他也一样,也曾经被苏格拉底所迷惑。安提斯代纳是很好的人。他不是贵族:当你清晨背诵着伊利亚特和奥德塞,午后在体育学校强健体魄,傍晚回到你富有的父母家中的时候,一个男孩在15岁的时候独自一人打败十几个维奥蒂亚人。不是用言语,而是他快速的反应。一把利刃刺向对方的腿部,随后那人扔下盾牌,砰的一声,人头落地!我想他真正了解苏格拉底。有一天他曾对我说:‘你知道吗,他是一个感情用事的诡辩者。’苏格拉底过于沉迷于他自己想象的超自然世界,在他看来地上的现实不过是对这个世界的模糊的反映……这正是你教给你的学生的知识吧?你的洞穴影子理论,你知道我想说的……后来他明白亚西比德是一个混蛋,他就任由他人处决他的性命……”“住嘴!”柏拉图叫道。
第欧根尼发出一阵放纵的狂笑离开了,他人已远去笑声仍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恼人的喋喋不休从冥界降临。
柏拉图一个人呆了一会儿,平静了他的呼吸。不,第欧根尼的阐述不可能是真的。不,不,绝不!美,真,善,特别是,特别是,神灵,难以言表的神灵是存在的!它一定是存在的!
秩序啊!秩序!他是雅典人!不像这个东方人是来自西诺普的!一个雅典人需要全世界的和睦。一个雅典人不会把狗当作榜样的!
然而,有时柏拉图不由自主地还是会想起第欧根尼。柏拉图给他送去了一坛酒和一口袋无花果干。当人们向他询问苏格拉底的时候,他回答说:“苏格拉底变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