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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些毁灭自己的人,谁能对他们的良苦用心不报以同情?魔鬼如果有这个力量,也会这样自我了结……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五十一节

“上帝不会变,”莎莉·阿普尔亚德牧师说道,“变的是我们。”

她顿住,注视着教堂下方。她并非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也不是感到害怕,而是时间本身突然瘫痪了——停止前行,所有的时间都是现在。

她这种病始于孩童时期,但长大成人后犯病的频率便降低了,通常在情绪剧烈波动前发作,其特征是产生一种梦幻般的避无可避感。类似于……莎莉觉得,癫痫发作的先兆。这个能力也许可视为一份心灵礼物,但令人非常不舒服,看起来一无是处。

她的紧张感消失了。一片寂静,和以往一样。无人咳嗽,婴儿睡着了,小孩默不作声,甚至车辆的嘈杂声也减弱了。八月的阳光犹如炫目的瀑布,穿过中殿南面过道的窗户和南侧天窗,倾泻而入。她断定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莎莉在这世界上最深爱的两个人坐在前头第二排长椅上,几乎就在她正下方。露茜坐在迈克尔的大腿上,蹙额望着上方的妈妈。她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本书和一个叫吉米的布娃娃。迈克尔刚好高出露茜一个头。当你看见他们的头如此紧密地靠在一起时,对他们俩的关系几乎不会产生丝毫怀疑——相像之处显而易见,要加以细致地分析是不可能的。迈克尔的双臂紧紧地拥住露茜,凝望的目光穿过讲坛和中殿的圣餐桌,投向上方的圣坛后落在陈旧的主祭坛上。他满脸愁容,她想,为什么她以前没注意到呢?

莎莉必须扭头才能看到德里克,但她知道他浅褐色的长睫毛下那双淡蓝色的眼睛肯定正盯着她。德里克之所以惹她心烦是因为她不喜欢他。德里克是教区牧师,体形清瘦,口才好得令人嫉妒,皮肤泛红,有一头近乎白色的金发。

其他多数面孔她都不认识。他们一定很疑惑我为什么干站在这里,莎莉心想,尽管根据经验她明白,这段时间是独立于时间存在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睡着了,仅她一人保持清醒。

压力越来越大。她不确定压力来自于她的内心还是外部。这无关紧要。她汗水涔涔,工工整整打印出来的布道笔记粘在她汗湿的手指上。

像往常一样,这种时刻又令她心生愧疚。她注视着下面的丈夫和女儿,暗忖道,要是我的精神足够强大,我应该可以阻止这种情况发生,或做些建设性的事摆脱它。绝望如潮水般涌上来。

“愿您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她说道,或认为自己说道,“而非我的。”

这句话犹如信号,时间再次流动起来。教堂后部有个女人站起来。莎莉·阿普尔亚德打起精神。现在该来的就要来了,不管是什么。但她感觉好多了,无论是什么事,总比等待强。

她注视着中殿。那个女人六七十岁,身材瘦小,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脏兮兮的米色雨衣。她怀中抱着一个塑料袋,像婴儿似的紧贴在她胸前。她头戴一顶黑色贝雷帽,帽子被拉得很低,把两耳都遮住了。一丛油腻腻的白发露在帽檐下方。今天天气暖和,但她一脸苦相,阴沉而冷淡。

“女恶魔,亵渎基督,背叛教义。”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紧盯着莎莉,即使在远处也可以看见从她口中喷出的唾沫。声音低沉单调,但显得很有教养。“不敬上帝的婊子,巴比伦的娼妇,撒旦的孽女,愿上帝把你和你的家人打入地狱。”

莎莉一声不吭。她凝视着那个女人,试图为她祈祷。即使那些不信上帝的人也乐于把生活上的缺憾归咎于他。上帝难以找到,他的牧师就顺带成了替罪的羔羊。

那个女人的嘴唇仍在蠕动。莎莉极力把一连串越来越下流的咒骂摈除脑外。会众里扭转脑袋望向教堂后方的人不断增加,其中一些是小孩。不该让小孩听到这些污言秽语。

她察觉到迈克尔站了起来,把露茜交给坐在前排座椅上的德里克的妻子,然后迈步走进了过道。她也察觉到史黛拉朝西下了中殿,直奔穿雨衣的女人而去。斯特拉是教会委员之一,是个高大端庄的黑人妇女,做事向来不紧不慢。

莎莉眼中所瞧见的一切,甚至露茜和迈克尔,不仅在距离上显得很遥远,在重要性上也退居其次。这些东西对她而言仅是声音被调低的电视上闪烁的图像而已,她的心思完全放在戴贝雷帽穿雨衣的女人身上,关注的并非她的外貌或她在说什么,而是下面更深层的现实。莎莉竭尽全力试图弄懂她。她发现自己眼前竖立着一堵石墙,墙顶缠绕着带刺的铁丝网。

迈克尔和斯特拉这时已到了那个女人身边。她像面对父母的乖孩子一样伸出双臂,一只手给迈克尔,一只给斯特拉。她终于闭上了嘴,但她的眼睛仍然盯着莎莉。在一刹那间,迈克尔、斯特拉和那个女人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又熟悉的画面:也许是某个文艺复兴画作所展示的场景,一位毫无怨言的殉道者即将被拖往火刑柱,她凝视的目光穿过艺术家那不可见的脸——所处的位置正是她指控的人本应站立的地方——望向远处同样不可见的天国的光辉。

这个画面自行消散了。斯特拉用空着的手接住手提袋,她和迈克尔拖着那个女人从座椅旁经过,朝西门走去。他们的鞋子在明亮的维多利亚瓷砖上咔嗒作响,踩到集中供热系统的格栅上时则发出叮叮叮的声音。那个女人没有挣扎,只是在横着走之前一直扭转身体。这使她能够尽量回头继续盯住莎莉不放。

沉重的橡木门打开了。车辆的喧嚣倾入教堂。莎莉瞥见了阳光照耀下的建筑,黑色的栏杆和湛蓝的天空。门轴转动发出沉闷的轰响,门关上了。恍惚间,这阵轰响根本不像关门的声音,它更像硕大的翅膀拍打空气产生的嗡嗡声。

莎莉深吸一口气。呼气的时候,她的脑中闪现出一幅图画:一个天使,面容严肃,披着厚密的羽毛,纤毫毕露,辉光闪闪,双翅屈曲,泛起阵阵涟漪。她将这个画面抛诸脑后。

“上帝不会变,”她再次说道,语气严厉,“变的是我们。”

后来德里克说:“现如今我们需要的是保镖,而不是教会委员。”

莎莉扭头望着法衣室的镜子,望着镜子里面正拿着把梳子捯饬一头疏发的他。

“当真?”

“我们不会是第一个。”他的映像向她露出了他作为牧师的招牌笑容之一,“当然了,我是开玩笑的。不过你以后得习惯这样的骚扰。在肯萨谷我们会遇到各种骚扰,这里可不是某个与世无争的小郊区。”

这是暗中讽刺莎莉来此地之前所在的教区,一个远离圣奥尔本斯主教教区、遗世独立的中产阶级聚居地。德里克对肯萨谷的苦难统计数字有着一种反常的自豪感。

“她需要帮助。”莎莉说。

“也许吧。我猜她以前也干过这种事。从我们主教教区的其他地方传出过类似的消息,有人对担任圣职的女人有着奇怪的想法。”他把梳子放入口袋,转身对着她,“周围有许多这种人,恐怕。我们只能咬牙忍受,或者确切地说是忍受他们。毕竟我们受到的骚扰远不止行为怪异的老妇人,还有形态各异、或老或小的酒鬼、瘾君子和疯子。”他笑了,嘴唇咧开,露出一口完美无瑕的牙齿,完美得都不像是真的,“也许雇个保镖并不全然是个坏主意。”

莎莉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她原想说他们不能采取更具建设性的措施,这着实令人羞愧,现在还为时尚早。她刚开始担任肯萨谷圣乔治助理牧师的职务。给女性留出的有薪教区工作少之又少,她还没傻到在她任职的第一个星期日还没结束就与德里克作对。也可能她没有持公允之心对他。

她查看了一下自己在镜中的样子。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牧师领仍然磨得脖子难受。她对这种领子所象征的东西向往已久,但现在动摇了。

德里克是个高明的经理人,不会无谓地加剧别人对他的厌恶。“我喜欢你的布道,为你在这里工作开了一个好头。你看我们是不是该在女权主义和废奴运动之间进行更多类比?”

几分钟后莎莉跟着他穿过教堂到了教区聚会室,它的前身是圣母堂,于去年进行了改造,这主要归功于德里克不知疲倦的筹资天分。礼拜仪式结束后约有三十个人在这里逗留,他们喝着灰色的淡咖啡,想跟他们新来的助理牧师见下面。

露茜先看到了她的妈妈。她跑过去张开双臂搂住莎莉的两条腿。

“我要你。”露茜满腹委屈地低语道。她把布娃娃吉米紧紧贴住鼻子,表明她不是累了就是感到紧张。“我要你,我不喜欢那个脏脏的老人。”

莎莉拍着露茜的背。“我在呢,亲爱的,我在呢。”

斯特拉拖着迈克尔向他们走来。她四十多岁,是个好人,莎莉觉得。但做事一板一眼,喜欢唠叨个没完,对于职位赋予她在教区事务中的权力极为看重。迈克尔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

“我们刚才一直在谈论你。”斯特拉骄傲地宣布道,好像这样的情况让所有相关人等都脸上生光似的,“布道非常棒。”她伸出一根长长的食指,戳了戳迈克尔的胸廓,“希望在忙活了那么久之后你们还有精力做周日的午餐。”

莎莉接过迈克尔递给她的咖啡。“那个老人怎么样了?”她问,“你们发现她住在哪里了吗?”

斯特拉摇摇头。“她只是叫我们走开,别烦她。”

“细想起来,真是讽刺。”迈克尔说,看起来像在对着手中的杯子讲话。

“接着来了一辆公共汽车。”斯特拉继续说道,“她就跳上去了。除了夹住她的手臂之外,我们没有多少可采取的措施。”

“这么说……她不常来?”

“以前从没见过她。别放在心上,不是针对你的。”

露茜使劲拉了一把莎莉的手臂,咖啡溅了出来,洒到托盘里。“应该抓她去监狱,她是个巫婆。”

“她没做坏事,”莎莉说,“她只是不开心罢了。你不会因为一个人不开心就把他送进监狱的,是吧?”

“不开心?为什么?”

“不开心?”德里克·卡特出现在斯特拉身旁,伸手摸了摸露茜的头发,“像你这样的小女生不该不开心,这是不允许的。”

露茜被吓得脸色绯红,局促地躲到妈妈身后去了。

“莎莉告诉我这里曾经是圣母堂。”迈克尔说,把德里克的注意力从露茜那里引开,“时代变了。”

“我们很幸运能够用这么好的建筑,而且保留了这个地方的精神。”德里克朝一个中年人招了招手。那人个子矮小,眼神犀利,犹如小天使一般,只不过秃了头。“莎莉,我想让你认识一下弗兰克·豪威尔。弗兰克,这是莎莉·阿普尔亚德,我们新来的助理牧师,还有她的丈夫迈克尔。”

“探长,是吧?”豪威尔的眼眶发红。

迈克尔点点头。

“本地的报纸上有篇关于尊夫人的报道,文中提到过。”

德里克咳嗽了一声。“我想你尽可以说我们大家都有种职业性的好管闲事,弗兰克是自由记者。”

豪威尔与斯特拉握手。“我自作自受,嗯?”

“事实上,弗兰克告诉我,他想知道能否以我们这些圣乔治同仁为基础写篇专题,现代伦敦充满活力的圣公会。”德里克抽了抽鼻子,“有人会说,新瓶装旧酒。”

“令人吃惊,细想起来,”豪威尔咧嘴对他们笑道,“我们置身于一个越来越不敬上帝的社会,可是普通大众对美好的老国教却总是念念不忘。”

“我不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是否该同意你,弗兰克。”德里克露出表示和解的微笑,他洁白的牙齿惊鸿一现,“有时候我认为我们并不像有些人所认为的那样不敬上帝。礼拜的出席人数实际上正在不断上升——我可以给你把统计数据找出来,要是你想看的话。不得不说福音派教徒很厉害,是他们扭转了形势。当然,在圣乔治,我们竭尽所能为大家提供一些东西。面向大众,不分派别。我们把自己视为——”

“好了,你干得很出色。”豪威尔盯着莎莉,“但是归根结底,专题报道的卖点是人情味。人才是最重要的,对吧?那么也许,我们某个时候可以聊聊。”他的眼睛扫了一下围在四周的一小圈脸庞,“跟你们大家。”

“非常乐意。”德里克替大家答道,“我——”

“好,回头我给你电话,安排一下。”豪威尔瞥了一下手表,“天哪,都这会儿了!很抱歉,我得走了。”

德里克望着他离开。“改造圣母堂,弗兰克出了很大的力。”他低声对莎莉说道,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他写了篇开幕式的报道。我们邀请了主教,你知道。”他突然踮起脚尖,用力朝他的妻子挥手,“那是玛格丽特。我知道她想跟你谈谈,莎莉。我想她可能给你找到了一个临时保姆,不是我们教堂的人,但很可爱,也完全靠得住。她的名字叫卡拉·沃恩。”

迈克尔和萨拉的家位于赫拉克勒斯路。在返家途中他们俩坐在汽车前头低声争吵了起来,在后座系上了安全带的露茜则跟着磁带唱《神龙普夫》。他们俩的争吵还没恶化到大吵大闹的地步。

“我们是不是开得快了点?”莎莉问。

“我没料到我们会这么迟。”

“我也没有,礼拜的时间比我预计的久,而且……”

“我在担心午饭,我把温度设置得很高。”

莎莉回想起迈克尔曾经因为工作而很迟回家,准备的饭菜全都坏掉了。她数到五,控制自己的火气。

“那个叫卡拉的女人。萨尔,那个照看孩子的人。”

“她怎么了?”

“我希望我们多了解一点情况。”

“在我看来她挺不错的。无论如何,作出决定之前我会去见见她的。”

“我希望——”

“你希望什么?”

他加速穿过即将变色的红绿灯。“我希望我们没必要雇她。”

“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不是吗?”

“我先前以为你的工作也许会更有灵活性。”

“唔,情况并非如此。我很抱歉,但事情已经这样了。”

他对她的话和说话的口气产生了强烈的反应。“露茜怎么办?”

“她也是你的女儿。”莎莉开始数到十。

“我知道。而且我知道我们起初就我们俩都想工作的事达成了一致。可是……”

数到八的时候莎莉终于忍不住了。“你希望我找个像老师那样通情达理的职业,是吧?找个安全的职业,不会让你难堪的职业,适合抚养小孩的职业。或者更绝,你希望我就做个家庭主妇。”

“孩子需要父母,我说的就是这个。”

“孩子不单有母亲,如果你这么担心……”

“她再长大一些该怎么办?你想让她成为钥匙儿童吗?”

“我有工作要做,就像你一样。别人家都可以。”

“是吗?”

莎莉瞥了一眼遮阳板背面的镜子。露茜依然在唱歌,完全没有顾及是不是跑了调,并把吉米紧贴在脸颊上。她觉察到了父母在吵架。

“听着,迈克尔。牧师是个职业,不是我可以不放在眼里的东西。”

他没有回答,这使她更为担心出现最坏的情况。他以沉默作为进攻的武器。

“不管怎样,我们在结婚前就讨论了这些事。我知道现实比我们预想的更困难,但我们毕竟达成了共识,还记得吗?”

他的双手更用力地握着方向盘。“那不同,那是在我们有露茜以前。你现在已经很累了。”

累得都不愿过性生活了。这是另一个让她愧疚的理由,起初他们还把这当成笑话,但即使最好笑的笑话在一再重复后也会变得索然无味。

“那不重要。”

“那当然重要,亲爱的。”他说,“你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又一阵沉默。《神龙普夫》换成了《车轮滚滚》。露茜有节奏地踢着莎莉的座椅后背,这是一个希望引起注意的行为。莎莉完成了在圣乔治的首次布道,今天应该庆祝才对。但她现在在怀疑自己究竟是否适合担任圣职。

“你情愿我没有担任圣职。”莎莉对迈克尔说,道出了心中的恐惧而非事实,“在你的内心深处,也认为女人担任牧师不合常情。”

“我从没这么说过。”

“你不必明说。你和大卫叔叔一个样。得了,承认吧。”

他紧盯着前方的道路,车速飙到了最高限制以上。提起大卫叔叔是个错误。提起大卫叔叔永远是个错误。

“快啊。”莎莉本来会摇着他说,“告诉我。”

他们在沉默中走完了剩下的路程。为了不无谓地浪费时间,莎莉努力为咒骂她的老妇人祈祷。她觉得自己的祈祷犹如坠落到了黑漆漆的真空中。

愿您的旨意奉行人间。她在心里无声地说了一遍又一遍,但这些话只是空洞的声音,没有丝毫意义。她像是在讲电话,却不知道另一端接电话的人是否在听,甚至根本不清楚那边是否有人。她努力说服自己,这是由于眼下压力缠身的缘故。压力很快就会消失的,她告诉自己,电话接听将恢复正常。把问题归咎于老妇人的诅咒是很幼稚的想法。

“妈的。”车子转弯,驶入赫拉克勒斯路时迈克尔骂道。有人霸占了他们的停车位。

“没关系。”莎莉说,希望露茜没有听到,“上去一点还有个位置。”

迈克尔把路虎倒进停车位,左侧后轮撞在了路边石上。莎莉抱出露茜,取出她的随身物品,迈克尔等在人行道上,钥匙被摆弄得叮当作响。

“午饭吃什么?”露茜问,“我饿了。”

“问你爸爸。”

“一种放了扁豆的羊羔砂锅。”迈克尔总是做他自己喜欢吃的菜。

“不要,我可以吃香甜玉米片吗?”

他们的公寓位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建造的一幢特殊用途的小型楼房中,这是迈克尔在结婚前买的。一个人住很宽敞,两个人住还算舒适,再加上一个小孩就显得有点局促了。

莎莉打开前门后,一股焦味扑鼻而来。

“妈的,”迈克尔骂道,“真他妈的。”

露茜出生前,莎莉和迈克尔·阿普尔亚德曾发誓,绝不容许让小孩破坏他们的生活。他们看到朋友的生活在小家伙来临后十有八九都每况愈下,便下定决心不要重蹈覆辙。

他们的结识缘于迈克尔的工作,距离莎莉获得肯萨谷助理牧师的职位近六年前。迈克尔逮捕了一个专门为盗窃车辆销赃的车库老板,他的妻子在教堂结识了莎莉。当时刚被任命为教堂执事的莎莉接到了一通她在绝望之中打来的电话,情况听起来如此急迫,以致她穿着在花园干活的衣服就赶过去了,妆也没怎么化,而且没有戴牧师领。

“这是个误会,”那个女人哭号道,泪水弄花了她精心妆饰的脸,“是个天大的误会。不然就是有人陷害他。怎么警察就是不明白呢?”

在女人一会儿号啕大哭一会儿怒火冲冲的当口,迈克尔和另一名警官搜查了屋子。是莎莉帮忙看好孩子,与律师谈话,在他们向女人提出她回答不上或不愿回答的问题时握着她的手的。当时她没怎么留意迈克尔,只是认为他在办一件棘手的案子,敏感性比她料想的要高。

三天后的晚上,迈克尔突然造访莎莉的公寓。这个时候她还戴着牧师领。表面上他是想问问她是否有老板妻子的地址,那个女人失踪了。她一时心血来潮让他进了房间,请他喝了杯咖啡。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此时她才好好地审视了他一番。整体而言她感到很满意:面孔清瘦,有着一双黑色的眼睛,皮肤白皙;曾经金黄色的头发现在呈棕色;中等身材,肩膀宽阔,臀部没有赘肉。她端着咖啡进入客厅后发现他站在书架前。他对架上放置的书籍和上方墙壁上挂着的十字架没多说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担任圣职的?”

“就在数周前。”

“属于圣公会的?”

她点点头,专心倒咖啡。

“这么说你是执事?”

“是的。除非宗教会议投票支持女性担任牧师,否则我很可能就到此为止了。”

“除了主持圣餐仪式,牧师能做的执事都能做。这么说对吗?”

“差不多。你是?”

“虔诚的基督徒。恐怕只能算理论上的而已。我的教父是牧师。”

“哪里的?”

“他如今住在剑桥,已经退休了,以前在美国的一家神学院教书。”迈克尔喝了一口咖啡,“我很怀疑大卫叔叔是否会同意女人担任圣职。”

“许多年老的牧师都认为这是难以接受的。年轻一些的在这件事上也多是如此。要他们接受并不容易。”

他们接着又聊了其他的一些事。他离开时,在门口停下脚步,约她出去吃晚餐。这个邀请不仅令她感到讶异,他自己也吃惊不小——他后来承认的。她婉拒了,但他不依不饶,为了把他打发走,她只好同意。

迈克尔带她去了瑞士村的一家中国餐馆。大半时间他都在一个劲地要求她讲讲自己的情况,对她抛出的问题则避而不谈或敷衍一下。她告诉他,为了进神学院,她放弃了顾问的工作。现在虽然被授予了圣职,但要在不远的将来做上助理牧师依然希望渺茫。加上她父亲身患疾病,她不想搬到离他太远的地方去,如此一来,希望就更加渺茫了。

“另外,许多主教教区对女执事都没有兴趣。”

迈克尔把那盘烤鸭推到她面前。“如果你是执事,或者牧师……嗯,就必须把上帝放在第一位?我猜。它肯定是你生命中最重要、最为固守的事?”

“当然。”

“那么人该放在哪个位置?我知道你没有结婚,可你有男朋友吧?小孩呢?上帝会更重要吗?”

“你总是这个样子吗?”

“什么样子?”

“这么强势。”

“通常我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伏在盘子上方,知道浓密的头发会遮住自己的脸。当时她留了一头长发,并以此为荣。

“你不是独身主义者吧?”他问。

“这不关你的事。”

“不,与我有关。”

“碰巧我不是,可这还是与你无关。”

三个月后他们结婚了。

把一个不幸女人的谩骂穿凿附会地加上一层深意真是荒谬可笑,莎莉心想。把它们视为凶兆完全是迷信,但是莎莉在圣乔治完成首次布道后的数周内,那个老妇人经常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所说的话在记忆中犹如一块渗开的污渍,怎么擦也擦不掉。

愿上帝把你和你的家人打入地狱。

刚获悉肯萨谷愿意聘请她担任助理牧师时,莎莉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祈祷总算有了回应。她与德里克·卡特,圣乔治的教区牧师,没有私交,却素仰他的大名。据说他是个才华横溢且富有献身精神的教区牧师,向意气消沉的会众注入了新的生命,为整个教区做了许多好事。

这个工作来的也正是时候。莎莉的父亲于上一年冬天去世,这使她既难过,又意外地产生了一种解脱的感觉。露茜也到了上学的年纪。莎莉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找个全职工作。而且肯萨谷从地理位置来看也方便,她可以用四十分钟的时间从赫拉克勒斯路走到圣乔治的教区牧师住处。如果驾车,在交通顺畅的情况下,时间就更短了。唯一的缺憾是迈克尔对此热情不高。

“露茜怎么办?”莎莉向他提到这个工作时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她不会一直待在学校里的。”

“我们请个人照看她,这实际上对她也有好处。她在家得到的激励还不够,她需要更多的激励。”

“也许你说的没错。”

“亲爱的,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事了。”不止一次,莎莉心想,而是多次,“我绝不会成为那种整天闷在家里熨床单的妈妈。”

“当然不会。我肯定露茜不会出什么问题,不过你觉得去肯萨谷是个好主意吗?”

“那种教区正是我想去的。”

“为什么?”

“我认为这是个挑战,最终我会获益良多。另外,我想证明我有这个能力,女人有这个能力。”她瞪着他,“而且我也需要激励,我放任自流太长时间了。”

“但是你都考虑清楚了吗?我可不会说现如今肯萨谷特别安全。”他犹豫了一下,“特别是对女人来说。”

“我应付得来,”莎莉厉声应道,“我不是傻瓜。”她看见他咬紧嘴唇,于是用更为温和的语气接着说道,“无论如何,这样的工作来之不易。要是我回绝了,可能好几年都再难找到另一个。在我能够成为牧师前,必须积累经验。”

他耸耸肩,对此不置可否,接着把话题转到接受这份工作后要面对的具体细节问题上来。他不愿意支持,但至少也没有反对。

随着炎夏倏忽间变成凉秋,莎莉开始怀疑迈克尔可能说得没错。她一直睡不好觉,梦在脑中鲜明得令人头痛。工作并不轻松,更糟糕的是她似乎失去了乐观的情绪。在第一周,有个教区居民因为她是女的而拒绝由她做临终祈祷,一名衣着光鲜的中年人当街朝她吐口水,而她的手提包被一伙携带利刃的小男孩抢走了。类似的事情先前也发生过,但以往她能以相对从容的态度去承受,认为它们无非是过眼的云烟。现在它们却引发了她精神上的消化不良。这些画面一直萦绕在她的脑际:枕头上,苍白的脸歪向一边,不接受她的慰藉;手帕上黏糊糊的痰闪闪发亮;最难以忘记的是那些小孩,有几个的年纪比露茜至多大五岁,手持匕首把她团团围住,脸上因这个暴力游戏而露出兴奋的神色。

家里也什么都不对劲。打从上次从教堂返家途中发生口角,然后发现周日的午餐成了燔祭品后,迈克尔更加寡言少语了。他们没有明着发生争吵,但两个人都越来越沉默。问题也许与她无关,莎莉心想,他可能是在工作上遇到了难题。

“一切都很好。”她直接询问时他这样答道,她几乎可以从话中听出吊桥升了起来,铁闸门在缓缓放下。

莎莉不屈不挠。“你最近看到奥利弗了吗?”

“没有,他升官后就没见到过。”

“他升职了!太棒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周前。”

为什么迈克尔早前没有告诉她?奥利弗·瑞克福德是他们结婚时的伴郎。与迈克尔一样,他也是亨顿警察学院的高才生。他们成为警官后就不在一起共事了,但仍然保持着联系。

“为什么是他升任警长而不是你?”

“他在委员会会议上说对了话。”迈克尔望着她,“而且他是个出色的警察。”

“我们必须请他和莎伦过来吃个晚饭,庆祝一下。”莎莉不喜欢莎伦,“周二晚上我通常都有时间。”

迈克尔嘟囔了一句什么,目光又回到了他面前的报纸上。

“我想我们什么时候也该请卡特夫妇吃个饭。”

“哦老天。”这次他抬起了头,“非请不可吗?”

两人四目相对,刹那间,他们因对卡特夫妇共有的厌恶而站在了同一阵线上。这份厌恶是莎莉的又一个问题。几个星期过去后,她发现德里克·卡特更喜欢让她在教区工作上靠边站。他令她觉得披上执事的圣带就相当于带上了见习司机的车牌。她怀疑在他内心深处其实与迈克尔的大卫叔叔一样,不支持女人做牧师。至少大卫·拜菲尔德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他的反对立场,可是德里克·卡特却小心翼翼地加以遮掩。她把自己能在他的教区任职归因于一己私利:副主教是女性担任圣职的热情鼓吹者,与顶头上司搞好关系对德里克有百利而无一害。他几乎喜欢和所有人搞好关系。

“很高兴见到你。”无论是在礼拜仪式结束后,聚会时,还是站在人家的门阶上,他都会对交谈对象讲这句话。“你看起来容光焕发。”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抬手拍拍他们,不管是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喜欢身体上的接触。

爱是不够的。他在教区杂志上这么写道,我们必须把它展现出来,我们必须大方地表露情感,就像小孩子那样。

德里克喜爱小孩子,虽然他更愿意把目光投向童年光明的一面。这实际上意味着他的慈爱仅限于七岁以下的儿童。肯萨谷的小孩长得非常快,当地少年犯的数量颇为可观。教区聚会室里挂着他的一张相片,相片中的他深情地注视着怀里的那个特别上镜的婴儿。莎莉来到圣乔治后的第二个礼拜日,他在布道时引用了显然是他钟爱的一句经文。

“让小孩到我这里来,耶稣告诉弟子。不要禁止他们。因为在天国的,正是这样的人。马可福音十章十四节。”

能当上教区牧师应该不那么简单,莎莉心想,不仅要热衷于抚慰人,对幼童怀有眷恋之情,同时还要具备一系列可令他在搞好与公众或地方政府的关系上如鱼得水的社交能力才能万事大吉。

莎莉知道自己没有持公平之心看待德里克。作为管理人员他是一流的。教区财务状况良好,教堂在当地广受尊敬,遵守戒律的核心教众超过百人。圣乔治教区让人既有社区的感觉,又是个功能性团体。德里克功不可没。部分功劳也必须归到他妻子头上。卡特夫妇,德里克喜欢这样告诉大家,是个团队。

玛格丽特·卡特体态丰腴,身体看起来被衣服捆得结结实实。她发白的头发做了个类似洗碗的钢丝圈的发型。她的好意最能体现在动作上,尤其是肌肉运动上。莎莉首次在圣乔治布道后的星期二,她邀请莎莉到教区牧师住宅喝咖啡。她们坐在一间逼仄、热腾腾的起居室中,它最显眼的特征是窗户上安装了铁条,沙发后面放了一台巨大的复印机。电视上立着一只毛绒绒的粉红色玩具兔,还有一张德里克和玛格丽特的结婚照。莎莉认为她比丈夫看起来更老。

“就我们两个女孩子。”玛格丽特说道,递给莎莉一盘消化饼干,放进嘴里后发现已然走味。“我们应该正儿八经地聊聊。”聊天很快便变成了独白,“真正的问题出在女人,你根本不会相信她们拼命讨好德里克的样子。”语气是信任的,但一对黑色的眼睛在莎莉身上游移,似乎在目测该为她定做多大尺寸的寿衣。“当然,他没看出来,可全世界的男人不都那样吗?一旦涉及女人,他们就蠢得无可救药。这就是他们需要我们女孩子去看管的原因。”说到此处她稍作停顿,给莎莉充足的时间认识到,虽然看似令人惊讶,但玛格丽特是在警告她德里克是块禁区,不要对他起觊觎之心。“我嫁给他的时候就明白,他将是我的全职工作。我过去是一名讲师,你知道,教的科目是饮食。她们央求我留下来,不过我说道:‘不行,女孩们,我非常希望可以留下来,但我现在必须顾及德里克。’嗯,这就是婚姻,不是吗?不管好坏,你都必须把它放在第一位,否则你还是别结婚的好。”她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前臂。“你肯定发现这非常难,莎莉,你们俩都要工作,还要照顾小孩。不过,我估计你的露茜已经习惯了,是吧?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从某些方面来说,我和德里克没要小孩是件幸事。说实话,我认为我们不会有时间给予他们所需要的爱和关怀。这倒提醒了我,我答应了把卡拉·沃恩的电话号码给你。我必须承认,她不见得合所有人的口味,但德里克对她的评价非常高。他总是能看到大家最好的一面,德里克就是这样的。你知道卡拉是个单身母亲吗?两个小家伙,同母异父,我看那两个男人都没和她结过婚。不过,正如德里克讲的,我们是什么人,有权去砸第一块石头?他提到过卡拉喜欢收现金付款吗?”

第二天,星期三,莎莉带露茜去见卡拉。她住在一幢沿坡建造的小房子里,几乎就位于圣乔治教堂和赫拉克勒斯路的正中间。她有一半西印度群岛血统,一半爱尔兰血统,浓密、鬈曲而蓬乱的红发看起来颇像十七世纪的假发。房子里满是活蹦乱跳的小孩,发出震天动地的喧闹声。卡拉光着双脚,上身穿一件绿色吊带衫,下身穿一条紧身裤,露出她结实的双腿和宽大的臀部。她不是那种遮遮掩掩、惹人遐想的女人。

卡拉把一把椅子上的一捆杂志扫落在地。“你想喝可乐还是什么?你呢,露茜?”

露茜使劲儿摇头。她紧靠在妈妈身边,睁大眼睛注视着其他的小孩,他们没来理会她。卡拉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可乐,一罐给了莎莉。

“省得洗杯子了。你不介意吧?”她盯着牧师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顺便问一下,我该怎么称呼你,牧师还是什么?”

“请叫我莎莉。这个大房间真漂亮。”

“我的一个男人帮我做的,他是个建筑工人。我告诉他,只要不让房子塌下来,把能拆的墙壁都拆掉,完工后我就对他下了逐客令。我不再与男人来往,依我说,没有他们你会更好过。”她靠上前,稍微放低声音,“性,你可以继续有。记住,使唤男人总比自娱自乐强。”

莎莉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对装潢表现得很佩服。她注意到所有水平面上几乎都堆满了一叠叠衣物、一次性尿布、玩具、书本、空的糖果盒子和录像带。后门敞开着,门外是个阳光充足的院子,里头有个小秋千和看来像是沙坑的设施。莎莉认为这个地方虽然东西放得乱七八糟,但基本上还算干净,而且那些小孩子看似很快乐,她希望这不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她和卡拉商讨具体安排的时候,露茜假装对那台闪着荧光、发出唧唧咕咕声音的二十四英寸电视感兴趣,电视放在曾经安置壁炉的地方。她装作专心致志地看着一集《托马斯和他的朋友们》,一出她讨厌的节目。

“你让她留下一两个钟头怎么样?就像试水之类的。”

莎莉点点头,忍住突然涌上来的痛苦。露茜扑入她的怀中。

“你走吧,亲爱的。”卡拉一手拉开露茜,一手轻轻推了一下莎莉,“你做过有巧克力眼睛的姜饼机器人吗?”她问露茜。

露茜停止哭泣,答道:“没有。”

“我也没有。要是你不能帮我找到巧克力,我们就没办法做了。”

莎莉溜出房子。她不愿意把露茜托付给陌生人,可不管她怎么做,心里都会感到内疚。要是你非得列举现代母亲的十大特征的话,那么内疚将高居前三。

莎莉·阿普尔亚德说不出她首次怀疑被人盯梢是在什么时候。在她不经意之间,恐惧和不安慢慢潜入她的生活。她的梦充斥着令人眩晕的坠落,缓缓开启的门和空无一人的城市街道里响起的脚步声。

不管有没有道理,她把心情的变化与自己出现在《标准晚报》九月中旬、一篇弗兰克·豪威尔所写的报道上联系了起来。这名秃顶天使以别出心裁的方式为圣乔治带来了荣耀。莎莉饶有兴味地获知,这里才是纯正的英国国教。报道附有两张相片:一张是德里克戴着牧师领、身穿牛仔上衣与加勒比黑人小孩的合影;一张是莎莉的照片。文中豪威尔讲述了莎莉首次布道时遇到的插曲。

“真遗憾他非要选圣乔治。”迈克尔看到这篇文章后说。

“为什么?”

“因为现在所有神经病都会知道你在那里。”

她只对他笑了笑,但他的话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要为她的感觉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释并不困难。她身体疲惫,精神焦虑。会混淆不安感与被监视感不足为奇,对女人而言尤其如此。她知道在这个教区的部分区域,颇有魅力的女人落单时容易遭受袭击。她的职业对某类男性掠食者的吸引力甚至可能更大。也许迈克尔已在不经意间将这种想法植入她的脑袋。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她确实备受关注。她在肯萨谷仍算是个新奇的人物:作为戴牧师领的女人,受众目所视,众人所指,有时受众口嘲讽,偶尔还遭人谩骂。

女恶魔,亵渎基督,背叛教义。不敬上帝的婊子,巴比伦的娼妇,撒旦的孽女。

临近月底的一个傍晚,她回家的时间比预计的晚。迈克尔站在窗边张望。

“你究竟去哪儿了?”他为她打开门后质问道,“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对不起。”她急促地应道,满脑子仍是那个她刚离开的房间。那张床,那个人,那股气味,那台喋喋不休的电视和威尔斯登交汇站西侧的一扇高窗外头仿佛预示着世界末日来临的天空。“有个人快死了,又找不到电话可打。”

“那你就该叫人送个信,卡特夫妇、医院、警局的电话我都打遍了。”

迈克尔的脸皱成一团,她张开双臂抱住他。他们在敞开的门口紧紧相拥。迈克尔两手抚摸着她的背部和大腿,他的嘴压在她的嘴上面。

她别过脸。“迈克尔……”

“嘘。”

他又向她吻去,这次她有了回应。她极力想把那个开着高窗的房间从记忆中清除。他的一只手滑到她牛仔裤的前头,她向后退了一点,腾出空间让他的手指可以够到腰带的纽扣。

“妈咪,”露茜叫道,“我渴。”

“老天。”迈克尔收回手,冲莎莉摆出一脸苦相,“你去看看她吧,亲爱的,我去拿饮料。”

第二天傍晚,他带着一台便携报警器和一部手机回到了家中。

“你确定我需要这些?”

“我需要你有。”

“可是钱,我们——”

“别管什么钱了,萨尔。”

她笑着对他说:“我不擅长摆弄小玩意儿。”

“你要把它们带上。”

她碰了碰他的手。“谢谢你。”

报警器和手机还是有用的,起码有一次派上了用场。卡拉现在可以随时联系到她,这也令人安心。但恐惧又重新袭上心头,一个熟悉的恶魔。除了感到被监视外,她还感觉到了顽固而狡猾的监视者带着的恶意。监视的后面隐藏着一个固定不变的目的。

可是又无从说起。证据不足,几乎看不见摸不着,并且完全能够得出无关痛痒的解释:有天下午,一辆灰白色的小货车跟着她的车连续来了三次左转弯;有个身穿长雨衣的人深夜走在赫拉克勒斯路上,还抬头朝她家的公寓瞄了几眼;在一家超市拥挤的过道上,她艰难地穿过人群时有人朝她的后脖颈喷热气;据露茜说,她跟卡拉和其他小孩去图书馆看书时有个男人朝她眨眼睛。至于其他的,除了类似颈背偶尔产生的不寒而栗之外还有什么呢?这也许是有人正在监视她的感觉?

麻烦的是,莎莉不信任自己的直觉。她不确定恐惧是对外部世界某样东西作出的反应还是仅仅是内心不安表现出的一个症状。这并不新鲜。十多岁的时候她就开始训练自己对直觉保持警惕,一半是因为她弄不懂它们,一半是因为她知道它们可能具有误导性。她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变为栩栩如生的噩梦和时间似乎停滞的时刻。它们既有趣又令人不安,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们不止是生物电子活动的反常爆发而已。

眼下更加有必要持怀疑态度。她的精神极度紧张,这样一个状态很可能诱发某种妄想症,最终只是程度问题。随身携带一台强奸报警器是预防真正危险的合理措施,而把自己搞得像个潜在的恐怖袭击目标就有些神经兮兮了。

十一月,落叶在人行道上飘舞,燃过的烟花被丢在一条条排水沟中,掺杂着废气和烂蔬菜味道的烟雾令建筑物的轮廓柔和了不少。十一月,大卫叔叔来吃午餐。

“叔叔”是个礼貌性的尊称。大卫·拜菲尔德是迈克尔的教父,是他父母的一个朋友,并且在他们过世后还与迈克尔保持着联系,尽管这名教子对宗教的信仰已冷却。作为一位英国国教高教会派的教徒,他常常被那些有着同样信仰的人称为“拜菲尔德神父”。十一月来伦敦吃午餐已经成了惯例。五月,阿普尔亚德一家郑重其事地前往剑桥进行正式回访,按惯例住在阿姆斯大学酒店。

这个周六简直糟糕透顶。闹心始于德里克打来的一通紧急电话,他牙痛,希望莎莉替他主持一场婚礼。莎莉把准备饭菜和照看露茜的事丢给了迈克尔。主持结婚仪式和根据规矩不得不出席婚宴都令她的自尊受到了不小的伤害。新娘和新郎看见是她而非德里克的时候满脸不高兴,新郎的母亲还问,这对幸福的新人是不是以后还要在真正的牧师的主持下再举行一场名副其实的婚礼。

莎莉赶回赫拉克勒斯路时发现午餐已经结束了,洗涤槽里堆满了脏盘子,空气中飘浮着大卫制造的烟臭味,露茜泪眼汪汪。大卫把视线从她的牧师领上移开,起身与她握手。露茜选在这个时候宣布爹地是个浑蛋——她最近从卡拉那里新学到的很有意思的字眼。迈克尔一巴掌打在她的腿上,泪水盈盈的露茜痛得号啕大哭。

“你坐下,”迈克尔对莎莉说道,“我来处理她。”他拉着露茜进了她的房间。

大卫·拜菲尔德缓缓坐入椅中。他高且瘦,颧骨突出,由于患髋关节炎而走路有点跛。他年轻时肯定是个大帅哥,莎莉心想。如今他至少年届七旬,终其一生的自我约束使他的容貌显得颇为严厉,甚至有点咄咄逼人的味道。他的皮肤看起来有些红肿,显得比其他人的更薄。

“很抱歉没能一起吃午餐。”莎莉说,努力不去理会远处的哀号,“没料到要去主持婚礼。”

大卫点点头,表示他已听说了。

“教区牧师得去急诊室,结果查明是齿龈脓肿。”干吗自己非要装得这么爽朗、这么愉快?“露茜够麻烦的吧?”

“她是个活泼的孩子。这是天性。”

“不省心的年纪。”莎莉气道,哪个年纪都不省心,“只要我不在旁边她就淘气。”

闻听此言,他又庄重地点了点头,嘴唇还抽动了一下,许是在表示对职业母亲的不认同。

“希望迈克尔把您招待好了。”

“是的,谢谢。你吃过了吗?”

“还没吃,不急。顺便说一下,想抽烟就请抽吧。”

他盯着她,似乎停止了思考一样。

“圣托马斯怎么样了?”莎莉问道。

“那本书?”语气中透着对她轻率言辞的责备,“进展缓慢。”

“阿奎纳是个很有趣的主题。”

“确实。”

“我在某处看到他的同学把他称为‘西西里的蠢牛’。”莎莉带着一丝决绝的味道说,“有书名了吗?”

“《天使博士》。”

莎莉心里的怒火一下子燃了起来,但片刻间她就把它牢牢控制住,接着它就熄灭了。“请教一下,您认为一个迷恋天使德行的人能告诉我们什么有用的东西呢?”

“我认为圣托马斯总能告诉我们有用的东西,只要我们愿意倾听。”

莎莉不确定若继续说下去会不会失控,她拿起桌上已开启的酒瓶自个儿倒了杯红葡萄酒,并手持酒瓶朝大卫示意了一下。

“不用,谢谢。”

他们沉默下来,聆听着赫拉克勒斯路上车辆经过的声音和露茜越来越低的哭泣声。

电话响了。莎莉如释重负地抓起听筒。

“莎莉?我是奥利弗,迈克尔在吗?”

“我去叫他。”

她打开露茜卧室的门。迈克尔坐在露茜的床上,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来回摇动。她闭着眼,手指放在嘴里。他们俩看起来都很平静。他的目光从露茜的脸上转向莎莉。

“奥利弗的电话。”

他的脸色僵了一会儿,犹如相机快门咔塔一声按下后捕捉到的画面。“我就在卧室里接。”

迈克尔把露茜交给莎莉时她又啜泣起来。到了起居室,露茜蜷缩在沙发一头,眼睛呆呆地盯着电视空白的荧屏。莎莉拿起听筒,奥利弗正在说话。“……投诉。你知道那什么……”她把听筒放了回去。

“是迈克尔的一个同事,恐怕在谈工作。”

“我该走了。”大卫身体前倾,打算离开座椅。

“不急,真的,留下来喝点茶吧。不管怎样,迈克尔不一定要出去。”她急于寻找一个中性的聊天话题,于是继续说道,“其实那是奥利弗·瑞克福德,你记得他吗?他是迈克尔的伴郎。”

“我记得。”

又一阵沉默。这根本不是个中性的话题,两人都回想起大卫拒绝主持他们婚礼的往事。据迈克尔说,缘于神学上的理由,他不承认莎莉被授予圣职一事具有正当性,因此觉得不适合担任主持。然而他还是参加了婚礼,在婚宴上沉着脸闷闷不乐地盘恒了片刻。他把自己岳父母的一座小银钟作为礼物送给了他们。座钟已经坏掉了,但迈克尔仍坚持将它摆在壁炉台上。现在莎莉凝视着它,它的指针永远停在两点五十分这一时刻,完全看不出什么地方讨人喜欢。

迈克尔走了进来。从他的脸色她就知道他要出去,还知道出岔子了。露茜哭了起来,大卫说他真的要趁天还没黑赶回去。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在早餐桌旁的争吵声中拉开了序幕,引起口角的原因是该谁带露茜去卡拉那里。今天学校的老师要去参加在职培训因此停课,露茜一整天都要与那个临时保姆待在一起。

“你就不能带她去这一次吗,迈克尔?我答应了今天早上捎斯特拉去医院。”

“你早先为什么不提?”

“我提了,昨晚。”

“我忘了。斯特拉没生病吧?”

“他们打算给她女儿做引产,这是她的第一胎,超出预产期两个星期了。”

“斯特拉晚去半个钟头没那么要紧吧?”

“碰上塞车会更晚。”

“抱歉,没得商量。”

“为什么?你平常都可以——”

迈克尔把他装着什锦早餐的碗一推,力道大得把茶杯里的水都碰了出来。“今天不比平常,”他提高嗓门厉声说道,“我九点十五要开会,不能缺席。”

莎莉张嘴欲反驳,但碰巧瞧见了露茜的目光。他们的女儿正热切地注视着他们。

“很好,我得告诉斯特拉一声。”

她离开了房间。打完电话后就去整理床铺了,若回到厨房她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失控。她听见迈克尔离开屋子的脚步声,他没有道别。往常他都会来吻她。她痛苦地意识到他们俩的对话大都以争吵结束,而现在甚至连争吵的时间都没多少了。

赶往卡拉家的路上,莎莉一边担心着迈克尔一边努力集中注意力开车。同时,露茜又啰唆个没完。她似乎寻思好了一个双管齐下的策略,一方面强调自己今天是多么多么不想去卡拉家,真的多么多么希望与妈咪一起待在家里;另一方面她清楚地表示未来的幸福取决于妈妈是否会给她买一套在电视广告上看到的魔术玩具。表演不够细腻,但不屈不挠,展现出了原生态的高超技巧。然而,露茜没有把时间点考虑进去。

“安静点儿,露茜。”莎莉扭头嚷道,“我不会带你去伍尔沃斯的,还有,我们不会把钱花在魔术玩具上。今天不行,圣诞节也不行。根本不值得,漫天要价的垃圾。”

露茜挤出了悲伤的眼泪,这些都不奏效后,愤怒的泪水便奔涌而出。这一次,把她留在卡拉家倒是个解脱了。

这一天的状况很快就由糟糕变得更加糟糕。由于道路施工,开车送斯特拉去医院所花的时间比莎莉预料的长得多。斯特拉担心女儿,这番耽搁令她对莎莉大为不满,可一旦到了医院她又不愿放莎莉离开。

医院之行使得莎莉没能赶在十一点前赶到教堂参加商讨教区财务的委员会月度会议。到了之后她发现德里克利用她不在的时机匆匆通过了一项为教区聚会室采购迪斯科设备的提案,莎莉认为这个计划花费过多,没必要购买。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德里克依然闷闷不乐。有人趁晚上用喷漆在牧师住宅的正门上喷了个问题:死之前你活过吗?

“真令人恼火。”会后他对莎莉说,“太幼稚。”

“至少不是句下流的话。”

“要是他们能来跟我谈谈就好了。”

“这其中有神学上的暗示,”她指出,“你可以在布道时用上。”

“我敢说这非常可笑。”

他皱起了眉头。刹那间莎莉几乎有点喜欢他了,但只是刹那间。她走回牧师住宅停车处找到自己的车,这时她才发现把支票簿和一沓账单落在家里了。那些账单已严重超过了付款期限,而且无论如何她都想为这个周末取些现金。她利用不吃午餐腾出的时间驱车赶回赫拉克勒斯路,惊讶地发现迈克尔在家。他正坐在起居室的办公桌旁翻一个抽屉,桌上放着一罐窖藏啤酒。

“你在干吗?”

他瞥了她一眼。她马上就知道他们俩早餐时的争吵他还没忘却,没有谅解她。“我有东西得检查一下,不行吗?”

莎莉也像他那样敷衍地点了点头。她默默地取了支票簿和账单,出去时她强迫自己说了声再见。一到车旁她就发现把手机落下了,她不想回去拿,免得又要见到迈克尔。

她难过地驾车回肯萨谷去了。这并非因为她知道迈克尔会因此怨恨好几天,而是担心这份恨意仅仅是事情恶化的第一个迹象。也许他想离开她,如今正在积蓄宣布的力量。没有多少可令他留恋的,他们的生活已沦为一份苦差事,日复一日地执行一份繁复而残酷的暴行时间表。一想到失去他的生活,她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她下午要先去走访一家疗养院,可等她到达牧师住宅——死之前你活过吗?——后,看到德里克用齐整的意大利古书写体留下的一张便条。

打过你的手机联系你。已前往拜见副主教。

玛格丽特下午陪女童军。请致电肯萨谷警局——

找哈瑟利警官——关于一宗自杀未遂案。

油漆似乎无法擦除。

她拿起电话,拨了肯萨谷警局的号码。话务员马上给她接通了哈瑟利。

“我们发现这个老妇人昨晚试图自杀。她目前在医院,据我了解依然处于昏迷中。我想她是你们教会的人,于是我们认为最好通知你们一下。”

“她叫什么名字?”

“奥黛丽·奥利芬特。”

“我不认识她。”

“但她或许认识您,牧师。”哈瑟利说出这个称呼时的语气听起来很别扭,和许多教堂内部或外部的人一样,他还不确定该以怎样的方式用圣职称呼一个女人。“她在贝尔蒙德路二十九号租了一个房间,用作起居室兼卧室,您知道吗?她是社会保障司的资助人员之一,是经营那个地方的女人讲的。她对宗教非常虔诚,房间里到处都是《圣经》和十字架。”

“你为什么认为她是我们的人?”

“她那儿有一张你们的传单。而且,我已经和各个天主教堂核查过了,他们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莎莉拿出一个便笺本,扼要地记下细节。

“看样子是服药过量,可能是安眠药。据女房东讲她的脑袋有些不灵光,据我了解以前她住在疗养院,如今他们把她赶到了社区里。可怜的老太婆。老社区也可怜。”

“我打电话给医院问问能否见她一面。我可能会经过贝尔蒙特路,会去看有没有她可能需要的东西。”

“女房东叫甘特太太。要是您愿意我就给她打个电话,叫她等您。我想她巴不得有人负起这个责任来。”

你们俩都一路货色,萨莉心想。

“我知道那个人很麻烦,”甘特太太扭头说道,“像奥黛丽这样的人无法应对现实生活。”她在梯台上停下脚步,喘着粗气,一双充满血丝的灰色眼睛盯着莎莉,“归根结底,疯子就是疯子。你不想让他们在街上四处游荡,他们需要有人看着。”

她们慢慢地走完最后一段楼梯,来到房子的顶层。下面的一个房间里有人在放摇滚乐,走廊里飘荡着一股炒菜和吸烟留下的味道。顶层有三扇门,甘特太太在其中一扇前停下,摆弄着钥匙圈。

“今天早上我给社会服务部的那个女人打了电话。‘对不起,’我说,‘我不能让她回这里来。’那不行,是吧?他们付钱让我给她提供房间和早餐,但我不是奇迹创造者。”甘特太太朝莎莉投去敌意的一瞥,“我把奇迹交给你去创造。”

她打开那扇门的锁,推开。房间狭小,天花板倾斜。莎莉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张临时供桌。五斗橱顶盖着一块白布,上面放置着一个木头十字架,两侧各摆了一个黄铜烛台。十字架立在一个阶梯式基座上,约八英寸高,基督的圣像由骨头或象牙制成。

“要是你在楼梯上碰到她,总会听到她喃喃自语。”甘特太太说,“就我所知她是在祈祷。”

吊窗开在距离房顶六英寸处,可俯瞰屋子背后的景致。空气清新、潮湿且非常寒冷。单人床没有整理,莎莉凝视着奥黛丽留下的异常微小的压痕。墙壁上一张画也没有。一台便携式显像管电视放在衣柜旁的地板上,没有通电,荧屏朝向墙壁。窗前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衣柜的另一侧,靠墙放着一个非常干净的脸盆。

“她留了张便条。”甘特太太撇着嘴,露出厌恶的表情,“说她很抱歉带来了这么多麻烦,她希望上帝会宽恕她。”

“你是怎么发现她出事了的?”

“她没有下来吃早餐,而我知道她没有外出。另外,她换床单的时间到了。而且她把浴室弄成了那个样子,我想找她谈谈。”

她们在衣柜里找到一个锁坏了的帆布皮革包。往里面装东西的时候,甘特太太一刻不停地抱怨着。同时她的双手灵活地折叠起好几身褪色的睡衣,弄平一件粗花呢裙子上的皱褶。

“她的牙膏用完了,这个傻女人。楼下有一管还剩一些,她可以用,我本打算扔掉的。”

“你知道她去哪里的教堂做礼拜吗?”

“即使她真的去我也不知道,或者没有固定去某个地方。要我说,这里就是她的教堂。”

莎莉拿起床头桌上的三本书,除此之外房间里没有其他读物。书都是小开本的,经常翻阅。莎莉将它们丢进包里时匆匆扫视了一下。第一本是《圣经》,钦定版的。第二本是公祷书,题有“赠奥黛丽,第一次领圣礼留念,一九三七年三月二十日,爱你的妈妈”几行字。

第三本书是袖珍版的托马斯·布朗爵士写的《一个医生的宗教观》,蓝色布封面已褪色。莎莉打开放有书签的那一页,看见有个句子下边被铅笔划了道淡淡的线。“人心是魔鬼的居身之所。我有时觉得自己的内心有座地狱,撒旦在我的胸膛里安营扎寨,古罗马军团在我的体内复活。”

莎莉读着这些文字,内心波澜起伏。情绪转变得突兀而猛烈,犹如汽车换错了挡。先前她觉得孤独、沮丧,现在却濒临绝望。这个可怜的女人就算能凄惨地活下去又有什么用?费心地去帮助她有什么用?

绝望这个敌人并不陌生,尽管今天显得比平常更为强大。它经常降临到她的头上,是她必须忍受的不便之一,就像噩梦和仿如时间停滞的荒唐时刻一样,只是脑中爆发的另一场异常气候而已。她驱车赶往医院时试图作祷告,但无法将情绪调适过来。她的头脑里一片黑暗。她第一次感到痛苦在咬啮,也许这次的状态将成为永恒。

在某个层面上,莎莉继续正常运转着。她泊好车,走进了医院。在前台她与偶尔会去圣乔治的一个理疗师交谈了几句,然后去了七层的病房办公室。一名医院护士伏在办公桌上,她的面前放着一摞病历。莎莉敲了敲玻璃隔板,护士望着牧师领揉了揉双眼。莎莉要求探望奥黛丽·欧里芬特。

“您来迟了,大约四十分钟前她过世了。”

“发生了什么事?”

护士耸耸肩,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是疲惫。“可能是心力交瘁让她的心脏承受不了了。您想见她吗?”

他们把奥黛丽·欧里芬特单独放在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里。被单一直拉到盖住床头。医院护士将被单折回了一些。

“您认识她吗?”

莎莉凝视着那张已了无生气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消弭了个性特征,再也无法表达愤怒和悲伤。“我在教堂里见过她一次,但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床上躺着那个诅咒她的女人。

莎莉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冒出对奥黛丽·欧里芬特之死在某一方面她应负责的想法。现在知道了这个老妇人的名字后,负疚感就更深了。要是莎莉早先想到去跟踪她的话,奥黛丽·欧里芬特也许依然活在人世。对那个年纪和背景的女人来说,心中的压力肯定大到足以令她自杀。

她在医院大厅打电话给甘特太太,转告了这个消息。

“这样对大家都好,说实在的。”

莎莉没有吭声。

“没必要惺惺作态,对吧?”甘特太太轻蔑地说,“现在我估计得清除她的东西了。你认为经常去做礼拜会使她变得能更为他人着想一些,是吧?”

莎莉说她会交还奥黛丽·欧里芬特的包。

“好像没必要这么麻烦。奥黛丽说她有几个亲戚,他们不会要她的东西的。都没什么值钱的,是吧?最简单的做法是把东西扔到垃圾堆里去,只是社会福利局会气得发疯。发疯?我们都疯了。”

下午,绝望的情绪有所消退,但它正在伺机反扑。走访完疗养院后,莎莉不由自主地去了圣乔治教堂,试图为奥黛丽·欧里芬特祈祷。教堂里显得寒冷而陌生。脑中想不出要祷告的话。她不知不觉地吟诵起还是个孩子时就已丢弃的老式主祷文。那个死去的女人可能就是这样祷告的:“我们在天国的父。”这些话盘旋在她的脑际,沉甸甸的难以消化,犹如没煎透的板油。

祷告到一半,她瞥了一眼手表,意识到如果自己再粗心一点,接露茜就要迟到了。她匆匆念完剩下的一半主祷文,起身离开了教堂。牧师住宅里空无一人,但她还是留了张便条给德里克——他此刻应该正与副主教相谈甚欢。

下雨了,路灯的光晕在雨水的击打下裂成一道道金黄的小碎片。莎莉驾着车,心里不确定露茜是否已经忘了魔术玩具。不太可能。在她这么小的年纪,脾气可能执拗得令人头痛。

在卡拉家屋外,莎莉把车停在另一辆车旁,冒雨向前门跑去。她还没到,门就打开了。

卡拉站在门槛上,双手张开,面孔皱成一团,两眼挤成一条缝,泪水顺着她黑色的脸颊流下来。她身后那个巨大的房间混乱不堪:大人和小孩挤在一起,壁炉里的电视闪烁着微光。一名便衣女警握住卡拉的手臂。她说了些什么,但莎莉没听清。

迈克尔也在,正怒气冲冲地对着听筒吼叫,另一只空着的手使劲儿地拍打大腿,强化语气。他凝视着莎莉过来的方向,但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出现。他的目光穿过她,望着某个无法想象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