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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幽魂鬼影经常现身于墓地、藏骸所和教堂,因为那些地方是亡者的寝所……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三十七节
如果你想找个魔鬼的典范,大卫·拜菲尔德不能说是最佳人选,他没有狰狞的面目。大卫叔叔是个老于世故的魔鬼,那种能够随心所欲、迷人心神或吓人胆魄的魔鬼。
“你太傻了。”老牧师的声音平静而洪亮。在没有扩音装置的岁月,大卫叔叔学会了如何让自己的嗓音传遍教堂每个空旷的角落。
莎莉睁大眼睛抬头盯着他。圣米迦勒教堂一片死寂。她的头脑如同从高烧中清醒过来,身体虽然虚弱但支撑得住。她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为他的平凡感到高兴。他是真实的、安全的、神志正常的。他身穿一件黑色旧大衣,脖子上宽松地裹着一条深蓝色围巾,在羊毛围巾叠合的空隙间,莎莉瞥见白色的牧师领和苍老、松弛的皮肤。他的胡须刮得很干净。几年不见他已经有些驼背了。他瘦骨嶙峋的脸居高临下地对着她,犹如教堂屋顶的怪兽形滴水嘴。
“这种时候,”他继续说道,“你需要有人陪伴,你不能一个人坐在阴冷的教堂里。”他伸出右掌,轻而稳地按住她左手的手指,速度快得令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你都要冻僵了。早上你可能一点东西都没吃,看见魔鬼挥舞烤叉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胡说八道。”她心里这样想但没有勇气说出来,“我只是在思考,而且处在我这样的境地,情绪有点消沉也不令人奇怪。”
“你不止是在思考,你还让自己毫无防范之力。”他坐到她前面的长椅上,缓缓转过身来望着她,“魔鬼……我早该知道这个词会让你不安。”
“我没有不安。”
他没理会她。“那只是个比喻。你们这代人为什么理解起来这么难?所有语言都是比喻。你上次跟牧师谈话是什么时候?”
莎莉盯着自己的腿。“昨天早上。”
“跟谁?”
“我的牧区牧师。”她没有提及自己不想跟德里克交谈,“他非常关照我。他妻子也是——整个教区都是。”
“德里克·卡特。”
她吃惊地抬起头。“你认识他?”
“只闻其名。”大卫淡漠地停顿了片刻,“你们一起祷告了吗?”
“这不关你的事。”她停下来,但他什么也没说,于是一会儿之后她喃喃说道,“恰好没有。没有时间,不过我估计今天晚些时候我会见到他。”她知道自己至少该给德里克打个电话。她对自己拒绝他的帮忙感到内疚,对自己不喜欢他感到内疚。
“你经常跟其他牧师谈话吗?你有没有告解神父?”
“对不起,不过我真的认为这不关你的事。”
“这不仅是你认为不认为的问题。”
“迈克尔呢?”莎莉突然很想见到他,“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在跟外面的警察谈话。他们在国王十字车站接到我们后直接带我们来了这里。”
“你知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吗?”
他犹豫了一下。“他们在路上告诉了我们。你肯定……肢体不是露茜的?”
“是的。”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那是因为你不是露茜的母亲。”
令她惊异的是他点了点头。“你清楚你自己的骨肉。”
她别过脸不再看他,他的话勾起的幻象令她毛骨悚然。传来门咯吱咯吱的响声。大卫抬起头。
“迈克尔来了,”他继续说道,“我们必须送你回家。”
“我不想回家,我想做点有用的事。”
迈克尔匆匆的脚步声沿着侧廊传来。他脸色苍白,但胡须已剃干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他的外套敞开,里面的衬衫和毛衣莎莉没见过,肯定是从大卫那里借来的。她抓住前面的椅背强撑着站起来。大卫·拜菲尔德走开了,假装饶有兴致地观看教堂历任教区牧师的名单。
“莎莉。”迈克尔抱住她,“对不起。”
她紧贴着他。“没关系,没关系。”她发现自己拍打着他的后背,“不要紧,你来了就好。”
越过迈克尔的肩膀,她看见大卫朝东边走去。他在圣坛前的台阶旁停下脚步,向主祭坛鞠了一躬。鞠躬,不是跪拜,对他这类牧师来说这意味着这里没有保留圣餐。他直起身站在那里,似乎对着东边的窗户陷入了沉思。
迈克尔拉开莎莉。“他们在跟一个人谈话,街角酒馆的老板。他认为他昨晚锁店门时看见有人拐进了博克拉克街。”
大卫转过身。“说长什么样了吗?”
“没有……他没太在意。他认为那人穿着一件长外套,中等身材,就这样。”
“男的女的?”
“他看不出。”迈克尔没再理他的教父,轻抚着莎莉的脸颊,“我们走吧。”
莎莉任由他带着自己走进小礼拜室,那里的地板上放着捕鼠器,桌子上铺满灰尘,从侧门出去后就到了外面的小巷。迈克尔嘴里说着什么,但至于说的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她脑中只寻思着那个身穿长外套、样貌不明的人。性别难辨,中等身材,可能与小礼拜室的包裹完全无关。但是即使有一个可能性也好过什么也没有,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也可以把憎恨倾注在这上面。愿上帝把你和你的家人打入地狱。这句话在她的记忆中回荡。奥黛丽·欧里芬特在圣乔治教堂用这句话诅咒她,莎莉,时隔仅三个月,可感觉已如此淡漠,似乎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愿上帝把你和你的家人打入地狱。
“小心。”大卫在她身后喊道。
迈克尔托住她的胳膊肘。“你没事吧?”
她茫然地盯着他。为什么人们老是问她有没有事?她当然有事。
小巷尽头,马克斯汉姆斜靠在高而尖的门上等着他们,跨过门就是博克拉克街。“这里有辆车给你们用,你们要回赫拉克勒斯路吗?”
“是的。”迈克尔走到马克斯汉姆身旁,停下脚步,“店主看见的那个人,他是从这条街的哪个方向过来的?”
马克斯汉姆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足以看出他是在考虑拒绝回答。“从北边。”
“费茨罗伊广场?尤斯顿路?”
“也许。”
“什么时候?”
“十一点四十五分至午夜之间。我们就知道这么多,警长。也许那一点关系都没有。”
两个男人盯着对方,他们之间爆发出敌对的火花。莎莉使劲抓住迈克尔的胳膊,他任由她将自己拉开。
他们要乘坐带莎莉过来的那辆车回公寓。卡洛警长靠在挡泥板上抽着烟,伊芳·桑德斯将手举起几英寸,象征性地挥了挥,然后打开后门。
“你们自己去吧。”大卫说。
迈克尔回头望了一眼。“不用客气,我们希望您一起去。”
“我知道。”老人站在那儿,环抱双臂,“我会去的,迟些时候,要是莎莉不介意的话。”
“可您现在要去哪儿呢?”搁在其他场合,迈克尔的惊讶会显得很可笑。
“哦,别担心我,我去教堂。”
汽车一拐入赫拉克勒斯路,映入眼帘的情景就让他们明白,圣米迦勒教堂有新发现的消息显然跑得比他们快。汽车更多了,记者更多了,带相机的人也更多了。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阿普尔亚德家那栋公寓楼的入口处。
“继续开。”迈克尔对卡洛说,“开过那栋楼,从路的另一头出去。”
卡洛加快了车速。“你们想去哪里?旅馆吗?”
莎莉碰了碰迈克尔的衣袖。“可露茜要是试图——”
“马克斯汉姆安排了人手二十四小时在公寓值班,对吧?”
卡洛点点头。他们经过那栋楼时,一名记者认出了车里的某个人,可能是莎莉。她看见他指指点点,嘴巴张开发出无声的喊叫。人行道上的那群人忽地散开直奔过来。有两个跟在车后跑了起来,但追了几码后就放弃了。
莎莉说:“可我们需要拿衣物之类的东西。”
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的伊芳回头望了一眼。“如果你给我一张清单,我可以去把你们需要的东西取出来带到旅馆去。”
“别忘了拿你的手机。”迈克尔说,“去哪家旅馆?”
莎莉抱住双臂。“我不想去旅馆。”
“随你。”迈克尔撇了撇嘴,“好吧,那去哪儿?”
“我不知道。”
汽车驶出赫拉克勒斯路,一头扎进车流中。一声喇叭在他们身后响起,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迈克尔望着莎莉。“大卫怎么办?我们要给他找个住的地方。”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问我希不希望他留下来,我说是的。我以为我们会回公寓——”
“回公寓?那他要睡哪里?”
“他可以……”迈克尔止住了。
“不行。”莎莉说,“我们不能让他睡露茜的房间,对吧?”“也许不行。”
“不行。”
他们现在回到了西恩德巷。卡洛警长将车停在路边。
“要去哪里?你们决定好了吗?”
迈克尔瞥了一眼莎莉。“天知道。”
最终他们去了奥利弗·瑞克福德家。这是莎莉的主意。她认为这无论对迈克尔还是对她都是更好的选择。而且,奥利弗曾经邀请他们过去。迈克尔热情不高,但这次她拿定主意要比他更犟。
“如果你想这么办,”他用平和的声音说道,“那我们就这么办吧。”
迈克尔的习惯在冰消瓦解。莎莉知道他讨厌求助于人,他希望把自己的家人与朋友分隔开来,他不愿意暴露自己软弱的一面。自从露茜不知所踪之后,他行为上的缺陷显露无遗。
奥利弗家在霍恩西,位于亚历山德拉公园以南半英里左右。路上车不多,卡洛警长开得很快,急于摆脱这对难缠的乘客。他载着他们在希思路南转,然后在章克申路北转。
起初大家都不吭声。卡洛和伊芳一直盯着挡风玻璃,简直是行事谨慎的典范。莎莉把手放在她和迈克尔之间的后座椅上,但他似乎没看到。
终于,他们靠近阿奇韦路的时候,莎莉把手放回到自己膝上,说道:“其实大卫没必要也到奥利弗家去。”
“为什么他不要去?”迈克尔扭头盯着她,“他希望跟我们待在一起。”
“我们不能给他找家旅馆或提供住宿和早餐的客栈吗?我敢肯定那样他会感觉舒服得多。”
迈克尔摇摇头。“奥利弗说他有两间空房,大卫和我们一起去没有任何问题。”
莎莉放低声音。“可大卫在这里好像一点用也没有,我搞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来。”
“我告诉过你了,他来是因为他愿意来,我也叫他来。好吗?”
她怒目瞪着前排两名警察的脖子。“眼下我们要操心的已经够多了,大卫是又一个累赘。”
“大卫不是累赘。”
“他也绝对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迈克尔别转目光盯着车窗外。莎莉用力捏拢手指放在膝上,强忍住泪水。出了阿奇韦路后,他们经过霍恩西巷、克劳奇恩德高地和托特纳姆巷。
英克曼街比较短,尽头有座教堂,两侧维多利亚风格的联排屋由灰色的伦敦砖建成,街道两边用白线划分出停车的泊位。多数房屋被分割成了公寓,奥利弗家是例外之一。
一块待售的牌子竖立在房屋前面的小院子里。奥利弗肯定在等着他们到来,因为他们的车刚在门口停下,他家的正门就几乎同时打开了。
迈克尔握住莎莉的手。“你进去,我要赶回城里。”
“怎么了?”莎莉知道前排的人竖起了耳朵,“你什么事也做不了。”
“至少我可以试着确保马克斯汉姆在做他该做的事。”
“要是你认为这有用的话。”
“天知道有没有用,不过我必须做点事情。”
奥利弗神情专注地皱着眉头,用力按下咖啡壶的塞子。“牛奶还是糖?”
“不用,谢谢。”接着莎莉改变了主意,“我想加点糖。”
他点点头,拿糖去了。莎莉蜷缩在扶手椅中,双臂抱住胸前。受到惊吓、负了伤或者生了病后吃糖对身体有好处。煤气取暖器已开到最高,但她还是觉得冷冰冰的。他们所在的房间位于屋子前部,面积狭小,天花板很高,临街有扇飘窗。三件套的家具装上了合成绿天鹅绒面料,颜色已经变得黯淡,还沾有斑斑污渍。浮雕壁纸也是脏兮兮的,窗户旁有几块开始剥落。你可以看出先前的居住者在墙上的哪些地方贴过画,靠墙的哪些地方摆放过家具——包括一个庞大的长方形物体,可能是架钢琴。只有电视、录音机和影碟机看起来是新的,但即便如此它们也蒙上了一层灰尘。一处墙脚堆了许多纸板箱,用封箱胶带捆住,整齐地贴上了标签。她好奇它们是多久之前收拾好的。
奥利弗拿着糖回来了。奥利弗倒咖啡像是在表演,令莎莉不协调地回想起一个老年家庭主妇,圣乔治教堂的常客,曾邀请她去喝茶。他利落、过分讲究的动作与她在这个家里所见到的杂乱无章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栋房子你放到市面上出售多久了?”她语气轻松地问。
“莎伦走了之后。”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我们要分割财产。”
莎莉对奥利弗的问题失去了兴趣。她用热气腾腾的咖啡杯温暖着冰冷的手指,目光凝视着微光闪烁、黑乎乎的表层咖啡。她希望可以在那里看到露茜的影子,就像水晶球一样。痛失爱女的现实吞没了她,只有这样她才不至于失声哀号。
“我一个人住太大了,”奥利弗说,“我们当初买下它是考虑到将来要养小孩。”他停下来,也许意识到最好不要去碰小孩的话题,“我想过租出去,但又不喜欢让陌生人住在家里。”
“我也不喜欢。”莎莉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注意力转到他说的话上来,“那么你打算找一套公寓之类的吗?”
“先把这个地方卖了再说。无论如何,这里有足够大的空间容纳你和迈克尔,还有他的叔叔,不知这么称呼对不对。”
“教父。”莎莉又找到了一个与迈克尔存在沟通障碍的例证,“他名叫大卫·拜菲尔德。”
“只要他不介意条件差就行。我可以给他腾出一张床和一个睡袋,但床单和窗帘有点破了。”
“没问题,你真是太好了。”
奥利弗搅拌着他的咖啡,汤匙不时刮到或碰到杯壁。谈话中的短暂冷场很快就让人不自在起来。奥利弗讲是讲得不错,可他的房子并不好客,而且莎莉不怎么熟悉他。无疑,阿普尔亚德夫妇不请自来还把他的圣诞安排破坏了。莎莉为他们来这里的决定感到后悔了。原先那个毫无道理的顾虑——要是他们不在家,露茜可能就找不着他们了——再次冒出头来。如果她现在改变主意可能会显得愚不可及,但她再也顾不上这些了。
“对不起。”她脱口而出,“我想我最好还是回赫拉克勒斯路去。”
“我开车送你,如果你需要的话。不过你不等迈克尔回来吗?他也许已经在路上了,也许还有大卫。”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挺为难的,不过别担心露茜回到赫拉克勒斯路后在那里找不到人,马克斯汉姆会确保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在你做出决定前再喝点咖啡好吗?”
她机械地将杯子递给他。
他将杯子递回给她的时候问道:“他们在那座教堂里到底发现了什么?”
她盯着他。“没人告诉你吗?”
“没详细说。没时间。”他撇了撇嘴,“也许大家都认为有人会说。不过这也许会让你很痛苦吧,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没关系。”她向他讲述了在圣米迦勒教堂门廊里发现的包裹,语气轻快平淡,“目前他们还没有透露细节。还有一个情况,街角有家酒馆,店主认为午夜时分曾看见有人拐进了博克拉克街,那人穿一件长外套,可能是男的,也可能是女的。”
“那名店主信得过吗?”
“这能看得出来吗?”
“看不出来,或者说不容易看出来。在这样的调查中你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人,非常渴望帮忙以致杜撰案情的人,想受到重视的人,甚至有以浪费警察时间取乐的人。”他忧虑地朝她笑了笑,“你肯定认为我非常麻木,但从长远来看,现实一些还是明智的,不要把你的希望寄托在那类证据上。”
“什么希望?”
他没理会她的问题。“而且,即使那里有人,也可能与本案毫无瓜葛。”
“那会是谁呢?在教堂旁,我想博克拉克街上只有办公楼,星期六晚上那里应该没人。”
“据我们所知,也有人在放假时加班。无论如何,也可能是某个在找地方睡觉的人。一个醉汉,一个瘾君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天知道那种人有多少。或者就是某个迷失了方向的人。”
令她奇怪和困窘的是,她发现自己笑了。“你帮了大忙。”
他报以一丝淡淡的微笑。“店主的含糊其辞是个好迹象,这表明他没有杜撰。而且时间就在昨晚,他不太可能把那天的事搞混淆。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一个拐进博克拉克街的男人或女人。”
“肯定是男人。女人不会做那种事,不会对孩子做那种事。”
奥利弗摇摇头。“沼泽杀手案知道吗?迈拉·希德莉犯下的罪行一点不比伊恩·布雷迪轻。”
过去和现在的痛苦沉甸甸地压迫着她。莎莉起身走到窗边,她知道坐在扶手椅中的奥利弗在望着自己。她凝视着两排停泊的汽车和对面房屋空荡荡的窗户。这里没有记者,现在还没有。
“对不起,我不该讲那些的。”
“我想听。”莎莉转身对着屋内,“有多普遍?”
“女人对孩子施暴?可能比你想象的要普遍得多。有些你也能理解,那是环境的产物。”
“局促地生活在卧室兼起居室里的妈妈受够了小孩的烦扰,诸如此类的事?”
“没错,或者是受到了男人的影响。但有些不是这样的,而是受到了意志的驱使。”
受到意志的驱使。某个人决定掳走露茜,决定斩断另一个小孩的手,决定砍掉第三个小孩的腿,决定把它们丢到会被发现的地方。你怎么解释这些?你找不出一个正当的理由,莎莉心想,你也不会饶恕它。
“罪恶。”她平静地说。
“罪恶?你指的是什么呢?”奥利弗尖锐地问,“我不想无礼,但这正是牧师的通病。凡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劣行,没关系,他们就把它称为罪恶,魔鬼的杰作。全都是上帝的安排,嗯?而我们只要听天由命就好了。”
“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们没有努力去理解,没能查清原委。但现在我不想查,我只想要露茜。”
“莎莉……对不起。我无意——”
“没关系。”
她重新坐下来,小口抿着咖啡。在这栋无人关爱的房子中,在这个无人关爱的房间里,她感觉非常冷。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自己听到了翅膀扇动的声音。她仰头瞥了一眼天花板,似乎觉得会看到一只大鸟在她的头顶盘旋。我不能疯。露茜需要我。奥利弗仍注视着她。他的关切令她非常不快。
“你眼下在经历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他用低沉、同情的声音对她说,令她差点儿朝他吼起来,“这些,还有迈克尔的问题。”
“是的。”莎莉出乎意料地把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两周前大卫叔叔来吃午餐的那个灾难性的星期六,以及奥利弗打来的电话。她垂下头,害怕双眼流露出自己的心事。突然灵光一闪,她喃喃低语道:“可怜的迈克尔。”
“别过于担心,也许他们会撤诉的。”
“如果没有呢?”
“难说。”这次他躲开了她的目光,“有关迈克尔的记录对他有利,而且多数人深表同情。我们都会受到引诱。”
“可迈克尔没抵御住。”这几乎不算是个问题,更像是个合理的猜测。
“显然他是一时冲动,受到了严重挑衅。”奥利弗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被告的辩护律师,“这并非因为他有打人的习惯。而且在那种环境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听不到了,然后他说,“我估计他告诉你了。”
“对不起,”莎莉说,“我不该骗你。不过你能告诉我吗?他打了谁,出于什么原因?”
“一个他刚刚逮捕的人。”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逮捕?窝藏赃物,非法拥有枪支。但那还不是迈克尔打他的原因。这个家伙喜欢在幼童的手臂上摁灭烟头。他自己的女儿。这样做使他感觉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残忍的人做的事情也非常残忍。于是迈克尔一拳打在了他的嘴巴上,为的是让他闭嘴,迈克尔说。”
莎莉坐在那里,脑袋低垂,试图祷告。
“我也会那么做的。”奥利弗坐在椅子中,往前探了探身子,“可能那个人就是试图激怒迈克尔来打他。双方律师希望达成一项协议。星期五上午的会议就是在商讨这个事。”
她回想起星期五,午餐时间时本该早已去上班的迈克尔却还待在家里。他不停地喝啤酒,以前在工作时间他从没这样过。那些和其他迹象都明摆在眼前,她不该不理不问的。
“别怪他,”奥利弗说,“他也许是不想让你担心。”
莎莉摇摇头。“他有错,我也有错。”当时,现在。她一下子明白过来,绑架并不能让她免于担负其他责任。
“目前来看,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他继续说道。
她不想与奥利弗谈这个。“我可以打个电话吗?我要联系一下我的上司。”
奥利弗带她来到屋子后部的一个房间,房间里的家具只有一张难看的深色餐桌和一套座椅。桌子上有部电话、一台电脑,还有几份文件和数本书籍。她按了圣乔治的号码。如果运气好的话,德里克和玛格丽特此刻还在教堂。在心里,她为自动答录机构思了一个亲切、不带感情色彩的腹稿。
“圣乔治牧师住宅,我是德里克·卡特。”
“德里克……我是莎莉。”
“亲爱的,你还好吗?上教堂前我试着给公寓打了电话,可——”“我……我们出去了。”
“有什么消息?”
莎莉犹豫了一下。“没有。”
“我们今天为你祷告了。”
那么效果并不怎么好。“谢谢,这是个极大的安慰。”
“嗯,其他方面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上忙的吗?玛格丽特在吃早餐的时候就说不能让你独自应对这一切,过来跟我们一起住怎么样?这种时候友情显得弥足珍贵。另外,单纯从实际层面来说——”
“实际上,我们已经决定住在迈克尔的一个朋友家里了。”拒绝德里克却接受了别人的邀请,她的愧疚心理又加重了一层。
“哦,好吧,我家的大门依然随时向你敞开。”
“你真是太好了。”莎莉听出了自己的言不由衷,于是努力想把它掩盖掉,“真的很感谢玛格丽特。还有……还有替我向她问好。”
“你要跟她讲几句吗?她在旁边。”
“最好不用了。我的时间很紧,而且我还在等电话。”
“好的。不过我可以记下你的电话号码吗?以防这边发生什么状况。”
幸好号码写在电话的基座上。莎莉念给德里克听。
“今晚我给你打好吗?”他提议道,“除非你宁愿打给我。只是聊一聊。”
“我说不准。”莎莉改过的决心一下子化为乌有,“我们也许要出去。恐怕我现在就得出去了。”
她说了再见放下电话。只要不跟德里克直接打交道,念及他的好要容易得多。起码她并没有撒谎。她的良心鞭笞着她,没说出口的谎言与说出口的谎言一样可恶。
由于德里克,莎莉意识到,或更确切地说,由于她对德里克的厌恶,她至少暂时把露茜放到了一旁。但现在她又在心里弥补那段空当。莎莉跌跌撞撞地进入走廊,追随流水的声音到了厨房。
这个房间干净整洁,是整栋房子真正的心脏,最近被重新装修过。奥利弗正在清洗咖啡杯。
“我出去走一下可以吗?”她听见自己说道,“这件事发生以后我就一直被限制了自由,我觉得我需要去透透气。”
这并非全部实情,她还需要找座教堂,试着把在圣米迦勒教堂弄乱的思绪整理清楚。
奥利弗为她考虑得非常周到,首先确定她想要独自出去,其次她的外套足够暖和,第三她不需要街道地图。
“要是你需要打电话了怎么办?你有手机吧?”
“是的,不过落在家里了,没事,我只出去几分钟。”
奥利弗把她当成小孩子了,她生气地想,跟保姆一样啰唆。难道他不明白她不会出去很长时间以防露茜有消息吗?
终于他放她走了。外面的空气阴湿寒冷,风刮在她暴露的皮肤上,如刀割一般。她头也不回地转向左边,脚步轻快地顺着街道朝教堂方向走去,双手深深地插在外套口袋里。这条路比她原先想的更破落。车是旧的,排水沟里堆满了垃圾,卫星锅从碎砖块后面伸出来,指向同一个方位,犹如飞碟大游行。许多窗户上悬挂着破烂、尺寸不合适的窗帘,屋内情形一望便知。
一排栏杆封住了路口。一扇敞开的大门刺穿栏杆,另一头就是教堂墓地。现在正值午餐时间,因此晨课已经结束了。里面的门可能锁上了,但如果运气好的话,钥匙架也许就在附近。
里头的紫杉和山楂树形成一道与栏杆平行的屏障,部分遮住了教堂。中殿和唱诗班席位连在一起,呈长方形,由砖砌成,半圆形的后殿在东端突出来。建于十九世纪初,莎莉下意识地想,也许还要更久远一些。西端的塔基和许多饱经沧桑的石屋肯定是前一座教堂的遗址所在地,上面几层具有维多利亚时代哥特式风格。
她溜进大门,步入教堂墓地。她几乎立即意识到自己搞错了,在这里不会找到慰藉的。多数墓碑已被搬走,尽管还有寥寥几块倚在教堂的墙壁上。屋顶没了瓦,靠近东端的两扇窗户虽然格栅尚存,但已残破不堪。纵横交错的柏油路混迹于泥泞的草丛中,黑色的垃圾箱犹如站在十字路口的哨兵。在灰暗的天空下,仅有的几点亮色来自于鲜艳的油炸薯片的小袋子和巧克力包装纸,它们轻盈地飘荡于几堆狗屎之间。
莎莉沿着一条小路绕到教堂东端。墓地这一侧安放了几张长凳,树更多,栏杆也更多,外面是主干道,即使在星期天也有车来车往。莎莉缓步朝教堂的另一头走去,决定绕一圈后再返回奥利弗家。
南门廊的大门被木板封住了,还栓了两把挂锁。从门廊和中殿之间,莎莉看到一堆人类排泄物似的东西。青少年用气溶喷雾剂到处喷写常见的污言秽语和部落口号,显示出他们的文化水平不高。
这种人跟她一样同属于人类吗?如果是,那么猥亵和杀害儿童的渣滓算人类吗?将看管的孩子虐待至死的保姆算人类吗?在自己小孩的手臂上按灭烟头的父亲算人类吗?还有最最可恨的,那个掳走露茜、不知会对她的心灵和身体做出什么下流勾当的家伙算不算?“天知道。”莎莉喃喃自语道,心里清楚以往的确定无疑已逐渐模糊、变得虚幻。
越来越窄的道路通往一道阴暗、散发着尿骚味的沟壑,两旁分别是高塔和墓地西侧边缘单调划一的店铺。死亡的阴影。莎莉加快了脚步,就在她即将进入后面墓地的开阔地带时,一个男人从高塔的拐角处蹦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停下脚步,心咚咚咚地剧烈跳动着。
他近六英尺高,黑发,塌鼻子,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身躯瘦长。尽管天气寒冷,他也只穿了一件T恤和一条单薄的裤子,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巴的运动鞋。T恤曾经是白的,但现在肮脏不堪,领口也被磨破了。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
莎莉后退一步,朝塔与墙之间那个危险的密闭空间进了一步。此人冷不防迅速抄到她的右侧,然后步步逼近,迫使她将后背贴到了塔壁上。她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摸索奥利弗给她的打电话的钱:两三英镑零钱。
他现在已经离她非常近了。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里面的烂牙齿。他的口臭味钻入她的鼻孔,令她想到被挖开的墓穴。他向她伸出一只手臂,忽然之间,她意识到那张嘴正往后拉出一道笑容。
“你信耶稣吗?信吗?”
“信。”
“你必须真的信。”他看样子四十多岁,但也许比她小。操中部口音,说话声近乎耳语,呼吸急促,似乎刚才一直在奔跑。“听着,只说你信还不够。”
“是。”
“你肯定?记住,耶稣可以看穿你最深处的灵魂。”
“是的。你信吗?”
“他选中了我。瞧,他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记。”
那个人指着他左前臂的内侧。在众多疤痕和小疙瘩之间,有个用毯头笔写的红十字,字迹黯淡,周围一圈是“耶稣拯救”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他把我从臭水沟里拉上来,他派天使用生命之水洗去我的罪恶。”那个人张开双臂,“看啊……我干净了,雪一样干净。”
“我看得出来。”
“你也必须干净,否则你绝对不能踏入天国。”
莎莉朝左侧迈出一步,试图从侧翼突围。
“你必须跟我祷告。马上。”
“我得走了。我丈夫……”
他逼得更近了。“你没有多少时间。上帝之国近在咫尺。我们必须跪下。”
他按住她的肩膀,试图迫使她跪到地上。她心中的厌恶感涌上来,本能地抡起巴掌,拼尽全力扇了他一耳光。他的脸上长满粗糙的胡楂,就像松软的砂纸一样。
男人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拙劣地摆出一副失望的表情,同时往后退了一步。莎莉瞅准他的胳膊与塔壁之间的空隙,急冲而出。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她尖声惊叫,发出恐惧且愤怒的长嚎,在使劲儿拉扯之下,终于挣脱了。
“滚开,你这个白痴。”她听见自己尖叫道。
她弯下腰,拔腿就跑。墓地在她眼前绵延,透过树枝她瞥见了栏杆。惊慌影响了她的视觉,一切都不再四平八稳。道路、树木、野草,所有东西都在有节奏地跳动,成了阴沉、具有威胁力的生命,似乎可见的现实无非是一只庞大的、正在打盹的怪物的皮肤。
到了大门口,她回头张望了一下。那个人没有追过来。墓地里空无一人。她靠着一根栏杆,努力让呼吸恢复正常。怪物在不知不觉间溜走了。她全身发软,好像每一块肌肉都被耗尽了能量。现在危机消除了,她却连走都走不动,更不用说跑了。
“莎莉?”
她转过身去。奥利弗正沿着英克曼街朝她疾步奔来。她茫然地注视着他,双腿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不一会儿他就到了她的身边,他黑着脸,显得非常生气。
“发生了什么事?”
“有个人——”
“现在放松。没事了。”他伸手搀住她的胳膊,“一个劫匪?”
她摇摇头,为这件事的讽刺意味大笑起来。而她一笑起来就很难止住了。
“好了,莎莉。冷静。好了。”
奥利弗挽住了她的胳膊,他半架半拖地带着她朝几码远外的一条长凳走去。他们坐下来。她浑身发抖,将他紧紧抱住。
“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人……试图转化我。”
“你受伤了吗?”
“没有。奥利弗,我骂了他,我打了他。”她哭了起来。
他的胳膊更用力地抱住她。“听着,目前你的反应不正常,这很正常。”
有那么一会儿,她感觉奥利弗在用嘴唇摩挲她的头发。她怒道:“他就不该流落街头。要是我们的社会能让人活得有点尊严,他就该得到适当的照顾。”
“一个精神病人?被推回给了社会?”
“有可能。他手臂上有刀疤。我要回去找他,他不可能走得太远。我——”
“不行,你的状态不适合去找任何人。无论如何,我们不要离家太远。”
“我令他失望了。”说出这几个字后,她意识到她并不相信自己的话。与露茜失踪相比,这样一句半死不活的道歉算得上什么?但是积习难改。她听见从自己嘴巴里冒出不再真实的话。“他那样的人是我的工作对象之一。”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给本地的警局打个电话,看他们能做什么。”
她答应了,换取心安。过了一阵子,她抬头望着奥利弗。他的脸非常靠近她的脸。
“你刚才在做什么?你在跟踪我吗?”
“我担心……不知道为什么。”
她试图挤出笑容。“我的守护天使?”
他礼貌性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我们该回家了,你很冷。”
刹那间,莎莉一动都不想动。刹那间,她想永远待在这条凳子上,让奥利弗温暖、有力的双臂裹着她。刹那间,她感觉到微弱但清晰,内心涌起一股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