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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是自己所厌恶的东西,食人者,吃同类的动物,不仅吃人,还吃自己……因为我们所看到的这一团血肉,统统进了我们的嘴;……简而言之,我们吞噬了自己。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三十七节
艾迪关上前门,沿着罗星顿路快步离去,手在各个口袋里乱摸,看钥匙在哪里。走过几户人家后,他在停在路边的面包车旁停下脚步,扬起握紧的拳头锤了一下挡风玻璃。钥匙在卧室里昨天穿过的牛仔裤口袋中。所有钥匙——房子的钥匙和面包车钥匙。钱包也没带,身上只有一两英镑零钱。
他恍惚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于是头也不回地奔跑起来。外套拍打着屁股,冷风刮擦着脸颊、脖子和双手,锋利得令他喘息不止。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把柔韧的弯刀,刀刃发出寒光。
“刀刃”这个词使他想起了那把剪刀。尖叫声停止了吗?他不能肯定。他感觉自己听得到尖叫声,但现在已经没有了现实感,可能仅是脑际盘旋的回音。但有一点他很确定,他无法再回到那栋房子里去了。
奔跑过程中,他冒险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一个人也没有,安琪儿没有追他。他不值得追。
气喘吁吁的他逐渐放慢速度,最后变成了步行,还用僵硬的手指扣上了外套的纽扣。即使她真的追过来也没关系,他会一直往前走下去。这是个自由的国度,她拦不住他。他穿过那条通往政府公屋的小路。
“那个,你没事吧?”
艾迪止住脚步定睛看去,雷诺兹先生正在朝他挥手。这名小个子建筑工正要打开车库门,门上醒目地留着最近被人喷上的淫秽词语。
雷诺兹先生夸张地双臂交抱,似乎正在猜谜游戏中以哑剧形式表演冬天。“天很冷,是吧?”
艾迪张开嘴,但想不到该说什么。他感到一丝恐慌。
“能过白色圣诞节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雷诺兹先生评论道,“听电台说的。”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雷诺兹先生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艾迪的四肢也许暂时麻痹了,但他的大脑还在运转。首先,首先,雷诺兹先生可以为安琪儿做任何事。其次,他为什么在这个自去年冬天以来最寒冷的周日下午站在车库外头?结论是:他在听从安琪儿的吩咐,密切注意着周围的情况。他在监视艾迪。
麻痹感消除了。艾迪又疯狂地跑了起来。
“嘿!”他听见雷诺兹先生在他身后喊道,“艾迪,你没事吧?”
艾迪跑到路的尽头,右拐。他没有想清楚要去哪里,离得越远越好,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不愿参与门背后发生的事,甚至想都不愿去想。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停地走下去,直到累得走不动为止。
他横穿过马路。两辆汽车朝他鸣喇叭,其中一个司机摇下车窗对他口出恶言。他继续稳步走着。为什么有这么多车?今天是周日,休息的日子。他小的时候根本没这么多车,哪怕十年前或十五年前路上也要安静得多。一切都变了,没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很快,机器的数量都要超过人了。
“没关系。”他告诉自己,“真的没关系。”
世界正变得越来越不真实,越来越不好把握。一辆公交车轰隆隆地驶过来超过了他,通体的红色像是要溢出来。公交车的形状不再是固定的,而是犹如桶里缓慢晃动的水一样左摇右晃。在这个世界,你什么也靠不上,另一个世界又有些什么呢?
艾迪记得自己发烧了。他也许病得非常重,也许就要死掉了。他沉浸在巨大的悲怆之中。他有这么多要付出给这个世界,如果这个世界让他付出的话。如果安琪儿让他付出的话——他避开了想她的念头。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走了这么远,还走得这么稳。实际上他一点都没有虚弱之感。他的双腿像平时一样强劲有力,不过跟身体的其他部位似乎连接得不像往常那样紧密了。
“只是流感而已。”他大声说道,这几个字——蓝色、小写、无衬线字体——似乎悬挂在他身边的半空中。他望着风把它们搅乱、刮走。“早上就会感觉好多了。”
要是感觉更不好了呢?要是永远不会好转了呢?
艾迪强迫自己加快了步速,好像他走得越快,就可以把这些无法回答的问题抛得越远。
离得越远越好,这才是最重要的。过了一些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走在什么地方,他穿过了哈弗斯托克希尔路,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到了伊顿大街,街道对面是富丽堂皇的大别墅,里头住着事业有成的大人物。行至瑞士村,他犹豫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搭地铁到市区去。要做出决定真的很艰难,他索性继续走下去,一是由于担心安琪儿也许最后还是会来追他,二是为了让身体保持暖和。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通往北线地面车站的芬奇利路。他的双腿开始发酸,而且天上下起了雨——稀疏、冰冷的雨滴,跟冻雨差不多。于是他进车站里面去了。一辆西行列车咔嗒咔嗒地进了站,艾迪拾级而下跑到月台上。车内几乎空无一人,他上了车,庆幸这里既暖和又有座位可坐。
起初一切都还好。他合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但遗留在罗星顿路的回忆强行挤入他的大脑。艾迪试图借助常用的手段分散注意力——让心里放空,怀念荡秋千的艾莉森和在她卡弗小屋的情景;想象自己在大型商店里扮演圣诞老人,为了有幸在他膝上一坐,小姑娘源源不断地前来排队等候。一长串漂亮的脸庞,温柔、乖巧、完美。
但今天,所有手段都失效了。列车驶入布朗兹伯里车站时艾迪睁开了眼睛,他感觉有乘客正盯着他看。难道他一直在自言自语吗?
他凝视着窗外那一排排后花园,几乎能断定有人在窃窃私语地议论他。话语的咝咝声盖过了列车的响动。他认为低语来自身后,不回头瞧一下不能肯定,回头的话又会让那些旁观者知晓他知道他们在看他,清楚有人在议论他。
又到了一个站,窃窃私语随着列车停下而中断了。几个乘客下车了,又有几个上来了。列车一开始挪动,私语声就又响了起来。是个女性的声音,他确定,也许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现在他知道该搜寻什么了,很快他便找到了证据支持这一看法:香水味掩盖着——但没有完全遮住——汗臭味。一个声音听起来像是咯咯的尖笑。曼迪或者希安?当然不是。她们已不再是戴尔·格鲁夫综合中学的小女孩了。
艾迪实在受不了了。到了下一站,他绷紧了神经。一个男人上了车,但无人下车。在最后一刻,艾迪一跃而起,打开车门跳到了月台上。
没人跟在他后面。列车开走了。艾迪盯着从眼前经过的窗户,他原先的座位后面没有十多岁的小姑娘,只有一个双眼紧闭的老大爷。当然这证明不了什么。小姑娘——他现在相信至少有两个——可能猫下腰躲到窗台下面去了,为的是迷惑他。不要低估她们的狡猾程度,这是他从曼迪和希安那里吸取的教训。
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肯萨谷。他没有感到奇怪。心不在焉的时候,他的双脚轻车熟路地指引他来到了这里。这个车站及其周围的环境他非常熟悉,露茜到罗星顿路跟他们一起住之前的几个月,为了摸情况他经常乘火车到这里来。
艾迪走出了车站,雨还在下。通常肯萨谷都会让他心神不宁,这里名声在外的暴力犯罪足以令任何人小心谨慎。然而今天,艾迪的心情却非常轻松。因为天气,因为是周日,街上的行人比平时要少。建筑物是纯洁的,住在里面的人才是邪恶的。
他下意识地朝圣乔治教堂那矮墩墩的八角尖塔走去,在寒冷的驱使下,他的步子迈得很快。教堂、牧师住宅和教堂停车坪只占了一小块地方,公路和一条护城河似的湿柏油路将它团团围住。停车坪原先是牧师住宅的花园,几乎占满了教堂与牧师住宅之间的空地。高高的砖墙和铁栏杆让人感觉圣乔治教堂像一个围城。
现在已是午后时分,礼拜仪式都结束了,晚祷时间还差得远。艾迪望着教堂西门外的布告栏,莎莉·阿普尔亚德的名字跃入他的眼帘。雨水从一个破檐槽里流下来。教堂在哭泣。
一辆公交车从身旁经过,往西边渐渐远去。现在既没有车厢里的温暖,又失去了步行时产生的热量,艾迪感到越发冷了。他仰视着教堂,在暗淡的天空下,细部都瞧不真切。他必须快点做出决定,永远待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他继续慢慢地向前走,到了牧师住宅的门前,他注意到与雷诺兹先生的车库一样,那上头也被涂抹得面目全非。他盯着喷在门上的几个闪闪发光的大字,它们杂乱地挤作一团,难以辨识。过了好几秒钟,他的大脑还是不知该如何解读。
死之前你活过吗?
艾迪盯着这个问题,不确定该笑还是该发抖。那么,他问自己,有没有活过呢?这时门开了,艾迪迅速离去。
他禁不住回头朝门口瞥了一眼。有两个男人站在台阶上,左边的那个,艾迪立即认出就是《标准晚报》所刊照片中的牧师德里克·卡特。肤色苍白得跟患了白化病似的,披上牧师领的他看起来像只雪貂。另一个年纪更大,身材更为矮胖。他两颊红润,五官端正,头发稀疏。卡特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另一位哈哈大笑。艾迪意外而不安,感到与那个素昧平生的人有某种亲缘关系,不是在照镜子,而是似乎在看二十年后的自己。
那个人朝艾迪扫了一眼,艾迪赶忙走开了。到圣乔治来是犯傻,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更是傻上加傻。雨点掠过他的脸,残酷地提醒他注意干热的喉咙。他非常渴。要不是知道自己发烧了,他准会相信自己是快疯了。没人可以因为发疯而怪他,他承受的已经够多了。当然,发烧与发疯并非不能并存,没理由说疯子就不该得流感。
他扭头张望,急切地想看到公交车,急切地想看到任何交通工具。只要能把他带离圣乔治,带离那个看起来像是中年版艾迪的人就行。模式和相似之处比比皆是,为什么人们就是极少加以注意呢?
艾迪经过一扇门前时,三个黑人从里面涌出来。恐惧揪紧了他的神经,但他们没有理会他,而是上了一辆车,嘟嘟地开走了。也许我是个隐形人。他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每走一步就离伦敦市中心近了一步。他不想去那儿。他想要安宁清静。
一个候车处出现在前方,实际上它根本没有什么遮挡,这样设计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给人们挡风避雨,而是要让劫掠和破坏公物的流氓无法得逞。艾迪靠在上面。现在他的头也开始痛了,凄风苦雨猛烈地击打着他。如果他倒在这里,会有人注意吗?如果他死了,会有人注意吗?
马路对面是肯萨园公墓,亡者之城。他看见有辆黑色出租车在其中一个入口处停下来,从里面钻出一名身材高挑的女人。她回身面对出租车,艳红的嘴唇翕动着,虽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艾迪从她的举动能看出她对司机非常生气。突然她转过身去,昂首挺胸地走向公墓入口处。出租车转到另一条车道,黄色的待运灯亮了。艾迪扬起手,出租车驶至候车处旁。艾迪拉开车门钻进去,一屁股坐下来。车内弥漫着浓烈的香水味,跟安琪儿喷的相似,无疑,这也是模式的一部分。司机眼巴巴地望着他,艾迪也盯着他。
“要去哪儿?”司机问道。
艾迪茫然地注视着他,忽然记起来自己的口袋里只有一点零钱,连喝杯咖啡都不够。
出租车司机的眉头皱了起来。“嗯?”
“罗星顿路。”艾迪脱口而出,他没有其他的答案可选。
“什么位置?”
“西北五区,靠近主教路。”
出租车开动了。艾迪仰靠在座位上。
“那个可恶的女人要我等她,她要去看望她死去的亲人。”司机透过隔板空隙说道,一个个字像手榴弹似的从肩膀上扔过去,“却不愿意为此支付费用。哦不。‘瞧,女士,’我跟她讲,‘我可不是他娘的慈善家,好吗?’岂有此理!”
一路上司机抱怨个不停,怒气冲冲的话跟艾迪心里翻滚的思绪形成了对比。没有答案的问题纷纷从他的脑袋里冒出来。一切都取决于他到家后安琪儿会有多生气。他不知道去屋里拿钱包时要不要叫司机等一等。到时他要去哪里呢?
很快,出租车驶入了罗星顿路。艾迪指出是二十九号。车子停在房子外头,艾迪盯着房子的假窗。
“你等会儿就出来吗,伙计?还是整个下午都要待在那里?”
前门开了。安琪儿跑到出租车旁打开后车门。他闻到了她的香水味,与出租车后部的香水味一模一样。她向他伸出双手。
“艾迪、艾迪,宝贝儿,你没事吧?”
没人能像安琪儿那样体贴,她会让你觉得你就是宇宙的中心。她做的事相当普通:她付了车费,把艾迪拉进屋,让他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用一条毯子包住他。她给他拿来一杯香甜的奶茶,一块消化饼干。她抚摸着他的双手,说他烧得这么严重还出去真是太傻了。这些举动虽然琐碎,但她却让它们显得无比重要。艾迪知道这是安琪儿给他面子。他非常幸福,而且他明白,这种幸福必然不会长久,因为幸福感太强烈了。
“啊……露茜呢?”他坐在沙发上问道,身体已被裹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她已经睡了。”
“她没事吧?”
“她为什么会有事?”
“她……她……”
“她的小性子?很快就过去了。五分钟后就完全雨过天晴了。小孩子就那样,艾迪。”
“可她那么不开心。”
安琪儿笑了。“要是你跟我一样,应付过那么多淘气的小孩,你就会知道,有时候你必须强硬一点。没别的办法。相信我,如果你向他们屈服,他们就会闹个天翻地覆。”
“她现在在干吗?”
“她睡了。到了吃药的时间了。你怎么样?”她停顿片刻,等他回答,见他没吱声她接着说道,“我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
艾迪别过脸,冲着沙发背,一丝父亲发油的余味飘入他的鼻中。“我需要出去一下,”他嘟哝道,“我需要呼吸新鲜空气。”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安琪儿叹了口气。“多说反坏事。我看我们最好对不幸的事全都避而不谈。”
“她真的没事吗?”
“当然没事。”安琪儿的语气中已带有一丝不舒服了,“别傻了。”
艾迪闭上双眼。“我想我也许要休息一下。我非常累。”
“这不奇怪。不管怎样,你到肯萨谷干什么去了?”
“我不是有意去那里的,纯属意外。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没有意外这回事。”安琪儿说。
“我见到了那个牧师。我想他没看见我。无论如何,他认不出我的,对吧?”
“对。现在睡觉吧。”她朝他笑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客厅,随手关上门时响起轻微的咔嗒声。
艾迪打起了瞌睡。他时断时续地做着一个没有结果的梦。他与露茜在一个黑暗的教堂中玩躲猫猫,他认出那是圣乔治教堂。在梦里他总是抓不到她,但是有一次他差点儿就抓到了。她跑到一根柱子后面,出乎意料地发现他挡住了去路。刚才他只能看见她的背影,现在她面对着他,只是她没有脸。飘荡的黑发挡在前面,将她的脸完全遮住了,脑袋前面与脑袋后面一个样。
做梦的时候艾迪对于周围的声响一清二楚——当然不包括下面,那里安装了隔音设施。他听见了安琪儿在走廊里走动和上楼梯的脚步声;他听见了她把垃圾拿出去交给星期一定期前来的清洁工人;他听见了水流入浴缸的声音;她在卧室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以及她打开抽屉、关上壁橱的声音。
他又睡了过去。醒来后室内全黑了,只有几丝路灯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屋里一片寂静。他躺在沙发上,肌肉酸痛,很想强打精神去趟洗手间。这时门铃响了。
艾迪下意识地起来去应门。这个突然的举动令他头晕目眩,穿过房间时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到了门口,他打开灯,但马上就后悔了。他不想见任何人。如果有急事他们可以打电话或稍后再来。不过现在为时已晚,开了灯就表明他在里面,不应门就显得很奇怪了。安琪儿定下的一个规矩是,屋里有小客人的时候,他们要特别小心,不能做出反常的行为。
他进了走廊,以手扶墙走到前门,眯起眼睛对着窥视孔。外面有个身材矮小的女人,背对他,凝视着马路。她身穿黑色外套,戴的帽子犹如被压扁的蛋糕。回忆在心中涌动。他曾透过这片透镜第一次见到安琪儿,当时她也凝视着马路。艾迪打开了门。
女人转过身来。艾迪看见的是雷诺兹太太那张尖酸、皱缩的脸。她左手臂弯处抱着一堆杂志。
“你好,艾迪,不知道你想不想要份教区杂志。”她慢慢靠近他,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进了走廊。现在她站到了门槛上,锐利的目光朝他的背后乱瞟。“只要二十五便士。”她说。
“好的,当然。”
能把雷诺兹太太打发掉,这点钱似乎算不上什么。艾迪转身往走廊里面走去,琢磨着去哪里找点钱出来,然后几乎马上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雷诺兹太太跨前一步,现在她实际上已经进到屋里了。
“也许你想要经常订阅,杂志每月一期。我知道你不上教堂,但是杂志里面总会登些有趣的东西。”
“可以。是的,谢谢。”
雷诺兹太太游目四顾,好奇之心展露无遗。“你的妈妈和爸爸过世后,你对这个地方做了很大的调整啊。”
“你说多少钱?”外套挂在走廊里,艾迪绝望地翻了一个口袋又一个口袋。没找到钱包。
“二十五便士。”
落地灯亮着。地下室的门已关上。也许安琪儿还在浴室。
“沃顿小姐在吗?”
“我想在。我刚才一直在打盹。”
“我丈夫今天看见了你,他怀疑你是不是有事。”
“我那时有点赶时间。”艾迪想转移话题,“詹妮怎么样了?”
“没好转,也没恶化。”
艾迪在他的牛仔裤口袋里找到了一些零钱。“有生命就有希望。”
“那不是生命,艾迪,那是活受罪。她可以说站在地狱的边缘……我们都站在地狱边缘。她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但别人好像都漠不关心。”
他塞给她五十便士。“很遗憾。”
“我也是。”她收好钱。
“不用找了。”
她丝毫没有要找零的意思。“你们想要孩子吗?你和沃顿小姐?”
“哦,不。不是那样的……她是租客,仅此而已。”
雷诺兹太太抬头盯着他。“那是你们的事。”她猛然转身,大步朝外面走去。到了台阶上,她转过来,朝他点点头。“有时候我希望她死了。我是说我女儿。你知道吗,艾迪,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就希望她死掉。她三四岁的时候,甚至还在襁褓中的时候。”
雷诺兹太太紧抿着嘴唇,瞪着艾迪。然后她离开了,没再说一个字。
那个傍晚,露茜昏昏欲睡。她从漫长的午睡中醒来后非常口渴,并不断走神。
安琪儿对露茜和艾迪非常好,她邀请艾迪到地下室去。虽然他知道会看到什么,但露茜的样子映入眼帘时他还是禁不住愣住了。安琪儿剪掉了她的很多头发,有那么一会儿,他恍然觉得露茜是个男孩。
“头发太长了,碍手碍脚,”安琪儿解释道,“而且她不喜欢梳头。是吧,小宝贝?”
艾迪坐在维多利亚式扶手椅中,安琪儿把小姑娘放到他的膝上。她用微波炉热了一杯牛奶,让艾迪拿着红色的杯子喂给露茜喝。
之后,艾迪给露茜读了一个狮子失了声,无法吼叫的故事,安琪儿则盘腿坐在床上,将他的一条裤子改短。他们组成了一个家庭。生活本该这样,无论过去与未来。
地下室里非常暖和。随着睡意越来越浓,露茜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重。艾迪担心她是不是也得了流感。他发觉她睡着了,这时她动了一下。
“吉米。”她呢喃道,吐出的口气浑浊却香甜,在艾迪看来,那就是纯真的芬芳。“吉米哪里去了?”
“这儿。”安琪儿拿起放在枕头上的小布娃娃递给艾迪,他将它放到露茜的怀中。她将右手的两个手指塞进嘴里,左手按着吉米贴到鼻子上。艾迪垂头笑望她满头黑发的脑袋。
忽然,露茜在他膝上扭动起来,她将吉米扔到了地毯上。
“你在干什么?!”安琪儿厉声责问道,“又把它弄脏了。”
露茜哭起来。
艾迪轻轻拍打着她瘦削的肩膀。“怎么了?”
啜泣声停了一会儿。“味道不对。”
“我跟你讲过了。”艾迪不满地对安琪儿嘟囔道,“洗干净后它的味道就变了,而且露茜可能还不习惯我们的皂粉。”
“我受不了,它太脏了,这是基本的卫生问题。”
安琪儿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艾迪抱着沉甸甸的露茜,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挪到座椅边沿,然后站了起来。
“你要干吗?”安琪儿问。
“只想取点东西。”
他把露茜抱到床边安琪儿那里,安琪儿伸出双臂。露茜使劲儿挣扎,手指着椅子。
“你要待在那里?”艾迪心中窃喜,把露茜的选择看作是偏爱他的表示。他走回去,将她放到维多利亚式扶手椅里。“我很快就回来。”
他知道安琪儿在奇怪地望着自己,但他没理会。他上楼去了自己的卧室,脚步迈得很慢,因为只要动一动他的头就痛得厉害。在衣橱底层的抽屉里,一个鞋盒中,沃姆普夫人安然地躺在她——他?还是它?——的床上。他把她拿出来,嗅了嗅。她散发出硬纸板、干净衣服和旧报纸的味道,还能闻到一丝被安琪儿洗过后残留的洗衣粉味,但不是太强烈。沃姆普夫人从没进过洗衣机。
他带着她下了楼,跪在椅子旁对露茜说:“你想见沃姆普夫人吗?”
缩成一团、状如胎儿的露茜还在使劲儿地吮吸着右手的手指。她狐疑地盯着艾迪,然后伸出了左手。艾迪小心翼翼地将沃姆普夫人放在了她的手掌上。她嗅了嗅。
“不一样。”她说。
“当然闻起来不一样。她的气味与吉米不同,她是沃姆普夫人。”
手仍握着沃姆普夫人,露茜将头倦怠地靠在椅背上。
“该上床睡觉觉了。”安琪儿说,“也许刷牙之前该再吃点药。”
露茜太疲倦了,艾迪不得不抱着她去了淋浴间。他帮她刷那口小白牙时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身上。之后,安琪儿将她的四肢塞进睡衣里,把她放到床上,关掉了吊灯。
现在只剩窗边桌子上的低瓦数台灯还亮着。安琪儿收拾好乱丢的衣服,洗干净红杯子后又盛上了水,以防露茜夜里口渴。与此同时,艾迪坐到非常靠近床头的扶手椅中,将沃姆普夫人和吉米交给露茜。她将吉米放在枕头上,沃姆普夫人则紧贴着脸。
“你没事吧?”艾迪低声问。
“我怕。”
“怕什么?”
露茜没有回答。头发被剪掉后她显得更为瘦小了。同时她的双眼似乎变大了,光投下的阴影让人恍然觉得她的两颊深陷。她让艾迪想起了以前看过的集中营受害者的图片。
“我要去准备晚餐了。”安琪儿上了楼,“你要来吗?”
“我再在这儿待会儿吧,等露茜睡着我就上去。”
他握紧双拳,指甲掐进掌心里。他在等待安琪儿否决他的提议,但她上楼的脚步声并没有中断。他听见她打开了通往走廊的门。
“好吧。”这时她才朝下面喊道,“不过别太久,我想我们都可以睡早点儿。”
门关上了,现在只有艾迪陪伴在露茜身边,她乌黑的双眼警惕地盯着他。羽绒被遮住了她脸的下半部分,艾迪突然害怕她会在夜里窒息。为了不吓着她,他慢慢地伸出手,将被边儿掖到她的下巴下面。他的手臂碰到了吉米,吉米掉落在地。艾迪捡起这个小布娃娃,放回到它原来在枕头上的位置。
这时露茜闭上了眼睛。艾迪愣住了,他的手仍放在吉米上面,他不愿收回来,以免又把她惊醒。他感受着她的呼吸吹在他的皮肤上,暖呼呼的,手背上的细毛也随着一呼一吸起伏不定。这种姿势很不舒服,他的右臂和背后的肌肉很快就开始叫苦了。再坚持一会儿,他告诉自己,等她睡熟为止。
他心醉神迷地注视着露茜从羽绒被里拿出一只手,像只羞怯的小动物从掩护中钻出来。她的手指犹如一条微型的腿,慢慢地爬到枕头上,碰到了艾迪的手。她的双眼仍闭着。她紧紧地握住他的食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那根手指已被汗湿。他纹丝未动,伸长脖子望着床,目光定格在露茜那苍白的小脸蛋上,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和缓均匀,直到她的手松开。
艾迪早晨醒来时天还没亮,他立即意识到高烧在全力反扑。昨天傍晚烧已经退了,但他整晚都没睡好,头疼、发热、口干,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摸了摸额头,皮肤热得烫手,他越发肯定自己得的是流感了。安琪儿没有好好照顾他,他感到很委屈。流感是会死人的。他将双脚荡出床外,摸索着去够拖鞋。整栋房子非常暖和。自打露茜来了之后,安琪儿就开始让中央暖气系统整夜都开着。
稍微动一下,头部就疼痛难忍。他挣扎着穿上晨袍,打开门,轻轻地踩到楼梯平台上。安琪儿的门关着。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浴室,倒了一大杯水喝。浴室柜橱里的扑热息痛似乎失踪了。他试图回想起昨晚离开露茜后发生的事。他没吃晚饭就上了床,一点食欲都没有。他相当有把握地记得安琪儿在厨房给了他几粒扑热息痛,如果是这样,它们很可能还在下面。
尽管屋里很暖和,他的身体还是抖个不停,但并非发烧使他颤抖。他凝视着浴镜中的自己,嘴巴无声地念着露茜说过的话:“我怕。”
难以预料会发生什么。昨天夜里,记忆的碎片和他的梦境混合在一起,两者的界限不再清晰。他又听到了露茜的尖叫声,看见闪着寒光的剪刀狂乱地将黑发剪落,刀尖在露茜的眼皮底下舞动。被安琪儿牢牢控制的露茜奋力挣扎,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把自己刺得半瞎。啜泣的露茜被锁进地下室时,他又听到了安琪儿对他说的话——下次就不是头发了。
镜中的脸用露茜的眼睛望着他。艾迪发出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他靠着栏杆慢慢走下楼,下意识地尽量不弄出声响。安琪儿睡得不沉,她讨厌受到惊扰。到了走廊他止住脚步,靠着楼梯的端柱仔细倾听。
厨房门底部透出一道光。他保持安静的努力毫无意义,安琪儿肯定早就起了床。艾迪轻手轻脚地沿走廊走去,打开厨房门,将脑袋探到里面。空无一人。他皱起眉头,脚下发虚地来到料理台旁,扑热息痛就放在那里。他吞下两粒,从水龙头接了一杯水,将它们冲下肚子。
他那冒火的喉咙急需喝杯茶,他怀疑安琪儿是不是也想喝点。她不是返回楼上的卧室就是在地下室里,也许是后者。他心里的某个地方按捺不住地兴奋,犹如正被解开的绳索一样翻腾跳跃。能再次见到露茜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她肯定还在睡觉,也许已经醒了。以给安琪儿送杯茶为借口去地下室再好不过了。
他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烧,然后回到了走廊。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地下室的门没锁。门打开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在安琪儿的要求下,艾迪给屋里的所有铰链都上了油。
整个房间蒙上了一层淡粉色的光辉,露茜的床铺附近显得更亮一些。安琪儿接通了夜明灯的电源,现在还没有拔掉。艾迪只能看到床中间隆起一小块,那是躺在被窝里的露茜。安琪儿不知所踪,但是右侧有道长方形的光线,勾勒出门的轮廓,那是冷藏室的门。他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地下室里响起叮的一声,轻柔而清晰。声音不大,但非常清脆,似乎有人在用铁锤敲击小铃铛。过了一小会儿他明白过来那是怎么回事了,微波炉设定的时间到了。肯定是安琪儿在解冻什么食物,做午餐或晚餐。
他踮起脚下了楼梯,跨过地毯朝冷藏室走去。与走廊里的门不同,这道门没有做隔音处理。艾迪走到近处的时候听见安琪儿在说话,厚实的木板令声音含混不清,无法分辨出她说的每一个字。但是她的话有很强的节奏感,就像空旷街道里的足音。
他走到门边,伸出一只手去抓把手。碰到圆形把手的时候,安琪儿的音量提高了一点。他相当分明地听见她说:“我的躯体。”
以前他从没听过她的自言自语。不过,他非常清楚,在你自以为独自一人时,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艾迪缩回手,犹犹豫豫地拿不定主意。他会不会惊扰到她,从而可能让她感到很尴尬,还是该安静地回到厨房去?
“我的记忆。”安琪儿说道,她的声音再次拔高,接着又回落至含糊不清的呢喃。
艾迪离开了门口。最好不要去打岔,他想。毕竟门关着,安琪儿有时候喜欢独处。对此她一直讲得很清楚。
他退回来时注意力从门转移到了冷藏室,以致被维多利亚式扶手椅的扶手绊了个趔趄。他停住,仔细谛听。门后的嗡嗡声仍在继续。露茜在床上翻了个身。透过微弱的光线他看见她黑乎乎的脑袋在枕头上移动。
“妈咪。”她细声低语道。
艾迪弯下腰。“安静。起床还早,继续睡吧。”
露茜没有回答。艾迪数到一百,然后他踮着脚尖上了楼,悄无声息地进入走廊,轻轻关好地下室的门。
我的记忆。这几个字不安地在他的记忆中蠕动,他想压都压不下去。安琪儿说的都是什么呢?
水壶里的水已经沸腾了。艾迪沏了一壶茶。在等茶叶泡开的时候,他拨开厨房的窗帘,凝视着外面灰蒙蒙的景色。伦敦从来没被真正笼罩在黑暗之中。他将脸紧贴着玻璃,看见底下花园里的树木在北边远处钠汽灯黄色光线的映照下显露出影影绰绰的轮廓。三幢政府公屋犹如黑色的石柱耸立在卡弗右侧。许多公寓、过道、楼梯平台、大门上方和底楼都亮着灯。他怀疑其中是不是也有雷诺兹家的灯。
一时心血来潮,他推开了窗户,任由冷风刮到自己的脸上。他觉得风把自己的高烧一缕一缕地吹走,留下一片清明。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星光照耀下的空旷沙漠,快乐意外地从心底冒了出来。远处,一列货运列车哒哒地驶过道岔,接着鸣响了汽笛。
“你到底在干什么?”安琪儿质问道。
他猛地转过身去,慌乱之下把抹布碰到了地板上。安琪儿站在厨房门口,神色严肃,眉毛扬起。她身穿牛仔裤和毛线衫,头发往后梳。
“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把窗户关上。照你这样,煤气费不知道会有多高。”
他回过身去固定窗钩,听见她进了厨房。
“你起得真早。”她说。
“我睡不踏实,烧还没退。”
“你吃了扑热息痛吗?”
“吃了。”
“哦好……你泡茶了。”
他的目光离开窗户,发现她正打开冰箱。将一包裹着铝箔和硬纸板的东西放到顶层架子上时她抬头瞥了他一眼。
“我打算今天晚上我们吃莫萨卡。这样的天气你需要吃点热乎乎的食物。”
他给他们俩倒了茶。两人坐在桌边喝了起来。
“我要出去一会儿。”安琪儿说。
“现在?六点钟都还不到。”
“我有一两件事要处理。”她没给他机会再提问题,“我看你应该再去睡一会儿,这场高烧真把你害惨了吧?你不太正常。”
像往常一样,她的关切温暖了他。“我还是相当疲倦,”他承认道,“晚上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辗转反侧,休息得不是很充分。”
“你再喝杯茶就回床上去吧。露茜没什么事,她至少会睡到九点钟。我回家后再来看你。”
他不愿动弹,于是就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小口地喝着茶。不知道扑热息痛什么时候会开始发挥药效。他听见安琪儿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和上楼的声音。一会儿之后,她回到了厨房,换上了灰白的长雨衣,头戴黑色贝雷帽,头发盘起来放进了帽子里,外套的领子竖了起来。她从门背后的钩子上取下钥匙,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浅黄色的软信封。
“你一个人没事吧?”
“没事。我再喝点茶就到楼上去。”
“多喝水。”安琪儿回走廊的时候碰了碰他的手臂,“试着休息一会儿。”
他听见走廊里响起她的脚步声,听见她出去后随手关上门的咔嗒声。他成了孤家寡人。这不行,他告诉自己,必须活动一下。去哪里呢?审视内心,他似乎被包围在无边无际的空间中。由于空间无边无际,不管什么样的活动似乎都漫无目标。可是如果安琪儿回来后发现他还待在这里肯定会大为光火的。
艾迪双手撑住桌子挣扎着站起来。安琪儿吩咐他喝点茶,茶壶和牛奶放在水壶旁的料理台上。他极其小心地行至厨房的另一头,犹如行走于薄冰之上,因担心可能承受不住他的体重而提心吊胆。他没再去费心把壶里的水烧开,就泡了杯温吞吞的茶水了事。
安琪儿是个有洁癖的人,这一点与塞尔玛完全相同。艾迪合上牛奶盒的注口,打开冰箱放好。为了把牛奶摆到里头去,他不得不挪动了一下安琪儿从地下室带上来的莫萨卡。那是一盒两人份的超市熟食,放在一个平板铝箔容器里,外面包着纸板套筒。艾迪注意到套筒的一侧有个红点,大小跟一只被压扁的蚂蚁差不多。他用指尖碰了碰,淡蓝色的纸板映衬出红色的污渍。莫萨卡上的血斑?真可怜,命丧屠刀的羔羊。也有可能是安琪儿像童话故事中的公主那样刺破了手指。
艾迪步履蹒跚地上楼去了,心里一边在琢磨安琪儿干吗这么早出去。有厚衬垫的信封表明她要去邮局,那么大的封套是需要称重量的。伦敦市中心靠近莱斯特广场的某个地方不是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邮局吗?可干吗要这么急呢?为什么不能等本地的邮局开门?也许跟她的一个客户有关。艾迪知道安琪儿有时会为他们做额外的工作,酬劳现付的小事情,霍利-明顿太太没兴趣专门派人去做。
在星期一早晨六点?
艾迪摇摇头,试图把头痛和疑惑一股脑儿甩掉。没关系。安琪儿是个很注重隐私的人,她喜欢把生活的各个部分区分开来。
他到了楼梯的平台处。透过敞开的卧室门,看到他的床似乎在热情地向他招手。不过到了门槛边他犹豫了。要是露茜醒了他该怎么办?安琪儿说露茜会一直睡到天亮,这固然很好,可万一她没有呢?小孩子是出了名地难以预料。安琪儿离开前他就该想到这种可能性的。安琪儿应该也想到了。
艾迪走到平台的另一边,推开安琪儿卧室的门。尽管他这么做的动机是好的,但踏入她的闺房的做法近乎亵渎神灵。他想起了塞尔玛,她非常喜欢窥探安琪儿的物品。他可不会干这种勾当。
房间里散发着安琪儿的气息。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所有东西都非常齐整。床被收拾得清清爽爽,看不出一丝凌乱。雷诺兹先生安装的衣橱大门紧闭。
对讲装置的接收端插在靠单人床最近的插座里。艾迪把它拔出来,他肯定安琪儿会理解的。安琪儿对不尽责照顾小孩的成年人一向疾言厉色。
艾迪转身欲离开,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对讲机根本没用。确实,要是露茜醒来的话,他会听到她的叫喊,却无法进地下室安抚她。安琪儿带走了钥匙。此外还有面包车的钥匙和正门的钥匙,都挂在同一个钥匙环上。
艾迪斜靠在墙上。墙壁凉冰冰的,发热的脸颊偎在上面很舒服。真愁人。要是露茜醒了,他可以到楼下去隔着门跟她讲讲话。可门是隔音的,因此交流起来并不容易。另外,对一个受了惊的小孩而言,隔着门讲话有什么用?
一个可行的解决办法闪过他的脑际。雷诺兹先生给地下室的门安装五芯锁时给了安琪儿两把钥匙,据艾迪所知,她随身只带了一把。
他环视卧室,琢磨着安琪儿会把备用钥匙放在哪里。她是那种什么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的人,根据这个基本原则应该可以推算出她放钥匙的地方。
这时他听见有辆车停在屋子外头,听引擎的声音,像是辆面包车。艾迪急忙奔到窗边,朝下面的街道望去。他松了口气,车是隔壁那对爱吵架的小夫妻的红色福特雅仕。但这个意外令他的身体和心理都受到了惊吓。安琪儿随时都有可能回来,她的行为不可预测。如果被她抓到自己在她的房间里乱翻乱找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两腿发虚,一半是因为发烧,一半是因为想到了她的反应。
艾迪放弃搜寻,回到自己的卧室,将对讲机插在一个插座上。他身体不好,他需要睡眠。真不公平,自己都病了还要操那么多心。他在床上半躺半坐,小口喝着已经不冷不热的茶。安琪儿今天早上对他很好,经过昨天的事后这也足够让他欣慰了。他可以不去回想她手持剪刀向露茜冲过去的情景。他以前从没见过安琪儿那个样子,即使是对顽皮的苏琪。露茜与众不同。
他悠然地畅想起圣诞节来,借此分散注意力。离圣诞节三个星期都不到了,他希望露茜能和他们一起过。与她共同分享这激动人心的一天该有多棒啊。到时他会在心中拟定一份详细的清单,列出可能买给她的礼物。
说实在的,其他小孩没有谁待过这么长时间——一般都是两星期。可露茜与众不同。
他躺下来,闭上眼睛。对讲机里发出嘶嘶声和噼啪声,是令人安心的背景噪音,类似于煤气取暖器的嗡嗡声和嘎吱声。艾迪睡意渐浓,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入睡时,对讲机里传来一声恸哭。
“妈咪……”
艾迪立马蹬开羽绒被站起来。他等待着,屏住呼吸,似乎怕露茜听见。也许她会重新睡着。
“妈咪……我渴。”
艾迪等待着,心里仍抱着一丝希望。但露茜并没有睡回去,不久后她哭了起来。此时刚过七点半。
艾迪套上晨袍、穿上拖鞋的时候哭声一直没停。他喘着粗气,匆匆返回安琪儿的卧室。情急之下,他逐个拉出抽屉,并打开了衣橱门。露茜的哭声还是没停,由于隔得远,听起来更显微弱,而这使得情况越发糟糕。距离具有一种邪恶的魔力,它让想象有了更大的发挥空间。
找到钥匙并没有花费多大的力气,安琪儿根本没有刻意去藏它。为什么要藏呢?这是她的家。艾迪在衣橱的左手顶层抽屉里找到了它,当中还有其他钥匙。黑色漆盒也在那儿,里面装着安琪拉·沃顿护照的那个盒子。钥匙塞在盒子与一捆信件之间。
艾迪取出钥匙环,上头挂着他们的全套钥匙——房屋、汽车、后卧室、地下室,还有一个小钥匙,他估计是冷冻柜的。
哭声换了一档——更响,更尖,更高,哽咽的频率也增加了,似乎被恐慌紧紧揪住。没人要我,没人爱我,他们任由我独自一人死在这里。
哭泣声充斥着他的脑袋,艾迪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差点儿摔跤。他的手抖得厉害,以至于很难把钥匙插进锁孔。
“没事了,”他叫道,却担心露茜听不见,“我来了。”
门终于打开了,床上空无一人。他的心猛地一跳。夜明灯的光线太微弱,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他的手掠过开关,吊灯亮了起来。露茜蜷缩在维多利亚式扶手椅上,一只手拿着吉米,另一只手拿着沃姆普夫人。她现在不哭了,艾迪的出现让她惊呆了。她抬起硕大的眼睛盯着他,在这样的光线下,从这个角度看,那双眼睛就像两个黑洞。
“这是怎么了,露茜?”他咔哒咔哒地下了楼,跪在椅子边,双臂抱住那娇小的身躯,“现在没事了。我来了。”
她钻进他的怀里。“我要回家,我要妈咪,我要——”
“嘘。你要喝水吗?”
“不要,”露茜抽噎道,“我要回家,我要——”
“不用多久了。”艾迪听见自己说道,“不用多久你就会回家,回到妈妈身边去了。但是你必须做个乖孩子。”
露茜的呼吸发出浑浊的气息。睡眼惺忪的她眼皮还没能完全睁开。她打了个哈欠。
“安琪儿如果发现你不在床上会不高兴的。”安琪儿会非常不高兴,艾迪怀疑,要是她发现他在这下面的话,“你躺回到羽绒被里去好不好?”
“我不要。我不困。”
艾迪抱起她,将她放到床上躺下。她没有反抗,她的身体依然发沉,动作不协调。
“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我不走。”艾迪坐在维多利亚式扶手椅中,把沃姆普夫人和吉米递给露茜,“好了,你睡吧。”
让他惊讶的是,她真的睡着了。不到五分钟,她再次进入了梦乡。药效还在发挥作用。艾迪等了一会儿,确定她熟睡了之后才站起来。
他一动,椅子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露茜睁开眼睛。
“我想喝水。”
这是拖延战术,艾迪心想。红色的茶杯还在床边,他拿起来,发现里面是空的。
“我再去给你添点水。”
“我要利宾纳。”
“我去看看吧。”艾迪没有把握地说。
他打开冷藏室的门,闻到淡淡的烹调余味。他在水槽上方的食橱里找到了利宾纳,将杯子续满后,他端着它回到露茜身边,结果发现她又睡着了。
艾迪把饮料放在床边,回到冷藏室,把那瓶利宾纳摆回食橱中。安琪儿永远不用知道他下来过。他注意到沥水板上有一个碗,架子上插着一副刀叉和一把汤匙。他们有小孩专用餐具,但这些是标准的成人尺寸。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安琪儿在这儿吃了早餐。
可是这里并没有什么可给她吃的。她早餐通常吃穆兹利,有时也吃面包。无论如何,她要刀叉干什么?这个问题令艾迪百思不得其解。冲动之下,他打开了冷冻柜的锁,提起盖子。
他只在刚买回家的时候见过这个冷冻柜,当时里头什么也没有。冷冻柜分为三个部分,其中两个装满了从商店里买来的冷冻料理,外包装五彩缤纷。第三个满满当当的全是生肉,艾迪很惊讶,因为安琪儿一向不喜欢在烹饪上浪费时间,而是情愿吃方便食品。肉装在聚乙烯保鲜袋里,有些是透明的,有些则是白色不透明的。切割下来的肉在大小和形状上都相差非常大,有些大得足以用来准备星期日的烧烤大餐。袋子上都结了一层冰,难以看清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有些看上去有相当多的骨头。安琪儿在袋子上贴了标签。艾迪拿出一个比较小的袋子。
标签上是安琪儿写得工工整整的小字:“S,一九九五年七月”。肉装在透明的袋子里。艾迪捧在手里,感到一股寒气渗入指间。香肠?排骨?
我在发烧。我在做梦。
白瘆瘆的骨头在袋子里若隐若现,骨头末端看起来尖锐且参差不齐。S,艾迪心想,S指的是苏琪。一阵寒意蹿过他的全身。他的手指失去了力量,双手软绵绵地垂在身体两侧。另一只小手掉回到了冷冻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