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该死的杰克。”

莱西诅咒着,在牙科学院办公桌上的一堆文件中乱翻,寻找她需要填完的学生情况报告。离开警察局后,她总算说服了杰克放她下车。他先表示反对,直到她展示给他那套必须刷卡才能进入的严密安保系统,把附近的警卫车辆指给他看,他才总算妥协。他必须得去趟办公室,但向她保证半小时内会在学校停车场的电梯口等她。“三十分钟,不多不少。”他低声说。

杰克还在劝说她离开镇子,但遭到了拒绝。她已经作出让步,答应搬进一家当地旅馆,他坚持亲自开车送她去牙科学院,再接她回家打包行李。那只是个旅馆罢了。只是住上几天。莱西绝不打算离开波特兰,更不可能丢下工作。杰克咕哝着说她需要一个贴身保镖,而她则暗示他已经主动请缨。

我们走着瞧。

她用力拉开最下层的抽屉。它们就在这儿。现在她想起前一天有个同学过来质疑给分,她便匆忙地把这些文件扔进抽屉关了起来。她长吁一口气,但却无法集中精力,她现在只想要离那些雄性激素远一些,两名警探和杰克加在一起的激素配额已经够她受一个月了。

她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实验服,朝女子更衣室走去。一路上,学院的牙科实验室都鸦雀无声。她很惊讶,竟然没有学生利用晚上时间完成实验项目,天知道她和艾米莉亚在这个无聊的地方熬过了多少紧张焦虑的夜晚,她俩每隔一会儿就容易犯困,得靠狂喝咖啡提神,把巧克力当药吃,努力打起精神,免得搞砸实验,在浇铸了几小时牙冠后功亏一篑,追悔莫及。

有时有人会偷偷把六罐装的啤酒带进实验室,莱西牙科实验里的大部分错误都是这时候犯下的,她很快就明白千万不能一边喝酒一边浇铸牙冠。不过,今晚的实验室空无一人,事实是明摆着的——这些学生要么全部都按时完成了项目,要么就是要拖延很久。

她把实验服丢进更衣室的洗衣篮,和其余的牙医袍、手术衣堆在一起,她看了看表,发现自己还有五分钟时间到车库和杰克碰头。

寂静的走廊中,莱西放慢了脚步,突然猛地停下来。“哎呀,糟糕。”她掉头朝更衣室走回去,她忘了翻看实验室服上的几个口袋。有一回,她不小心把实验室的钥匙忘在了口袋里,洗衣公司却称没见到什么钥匙。她把衣服从洗衣篮里拿出来,搓揉着每个口袋,她摸到胸前口袋里有某种坚硬的小东西,便把手伸进去,掏出了一枚戒指。她瞪大了眼睛。

“什么……”

这枚戒指一直放在家里,她把它放在老旧的首饰盒里,藏在梳妆台最里面的抽屉里。莱西把戒指在手上转了一圈,前额浮现出几道深深的皱纹,整个胸口憋得无法呼吸。戒指上有一颗镶金边的红宝石,宽条指环上还刻有题字。这是她在全美大学生体育总会上赢得的诸多冠军戒指中的一枚,她从未佩戴过它们,甚至记不清最后一次见到它们是什么时候。

它怎么会跑进她的口袋?

她把戒指拿起来对着灯光,旋转着想看清冠军年份和学校标志,却突然把它拉近,眯起眼看着指环内刻的首字母。

这不是她的戒指,而是苏珊娜的。

她的胃一紧,肺部凝固了。

赶紧逃。

她冲出更衣室,沿着走廊奔向电梯,背后涌起一阵寒栗。在紧闭的铁门前捱过了漫长的三秒等待,她转身跑进了楼梯间,顺着楼梯井朝上。她跑过四楼走廊时,一句话伴着脚步声反复在脑中回荡。戒指不是我的。戒指不是我的。

除了这句话,脑中再想不到别的。

荒寥无人的牙科学院太危险了,她打每间教室、每一扇办公室大门跑过时,胃里都会泛起阵阵凉意。离体牙的玻璃展柜映出她的倒影,她在余光里瞥见自己惊慌的举动,加快了步伐。有人曾到过她的办公桌。翻过她的东西。

如果他还在大楼里,该怎么办?

这一切到底是谁做的?

离那道通往封闭天桥的双扇消防门只剩二十尺,天桥从牙科学院通向停车场,她的恐惧稍稍减弱,便放慢了脚步,她一定能赶到停车场。杰克会在那儿等她,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这一秒钟,杰克·哈珀在她脑海中成为了安全的代名词。

她用两只手撞上沉重的双扇门中的一扇,将它推开,带窗的漫漫走廊上空空荡荡,车库电梯就在走廊尽头。她松了口气,朝前走了三步,眼角余光突然捕捉到一个闪动的人影。她笨拙地转过身,眼前出现了一个男人,正斜倚在那扇她没推开的消防门上。

“弗兰克!”看到前夫站在面前,她震惊地叫出声来,身体稍稍放松下来。他是个怪胎,但当她看到这个怪胎时却松了口气。不过……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的心脏怦怦直跳。

他看了看手中的门卡。“我还拿着你的卡呢。”

老天爷啊。她给他这张卡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学生呢。他把它保留了这么久?而且现在还能用?她必须和大楼保安好好谈一谈。

“你不该留着它的,你不该出现在这儿。”她的惊异转为愤怒,想把卡抓过来,但他的手挥到她够不到的地方,她朝他眯起眼睛。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在找你。”

“为什么?你想做什么?”

他慢慢挤出一个莱西明白需要谨慎对待的笑容,她的手心发汗,怦怦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几年前,这样的微笑意味着他在谋划些什么,而且往往是她不喜欢的计划。

“我想你了,莱西”他的眼神越发温柔,勾引着她。

“饶了我吧,弗兰克!”她对他嗤之以鼻,心跳也不断加速。“你是不是喝醉了?”

他的面色阴沉下来,朝她靠近几步,把她逼得往后退去。他虽不是很高,体格却肯定比她强壮。“没有!你首先想到的竟是这个?”

“是啊,因为你做傻事都是因为喝了酒,比如这次!”她往后指指天桥,又后退了一步,神经突突直跳。他靠得更紧了。她的前额已被汗珠浸透,他正把她逼进一个凹陷的角落。

“你到底为什么要跟踪我?”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从昨晚遇到你开始,我就一直想着你。”

“你骂我是个粗野的婊子,还让我闭上我的臭嘴。你当真认为这种卑鄙的谄媚能让我忘记那些事情?或者让我忘记你在法庭上对我说的那些混账话?弗兰克,你是不是傻?滚回你的老婆身边!”

莱西的心脏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她紧咬双唇,感觉背已经靠在了墙上,她已经被逼进角落。

别激怒他。

他抓住她的前臂摇晃着她,愤怒的脸紧逼到她面前。“莱西,你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高级妓女,你觉得我配不上你吗?”她感觉到他炙热的呼吸鞭笞着她的脸颊。

她睁大了眼睛,他的手仿佛会永远停在她身上,他一拳打在她嘴上的画面在她脑海中闪回,灼烧,她别过脸,用力把膝盖朝他的胯部顶去。他抬起臀部躲开了攻击,嘲笑着她。

天桥上回荡起一声巨响,弗兰克的眼珠朝上翻起,露出她前所未见、也不想见的一大片眼白。他放开她的胳膊,倒向水泥地。在他正后方站着一名保洁员,肖恩·霍姆斯,他双脚开立,手持拖把柄的姿势有如拿着一根棒球棒,他拧下了沉甸甸的拖把柄,击中了弗兰克的太阳穴。

“肖恩……”看着这名年轻的保洁人员,莱西说不出话来。她想要朝前走,却发现膝盖已经瘫软,因此只能背靠墙站着。这个地方靠起来倒挺合适。否则,三秒之内她就会栽倒在地。她垂下目光,看见弗兰克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她脚边。肖恩身着一身宽松的连体工作服,先是沉默地盯着她看了几秒,又将目光转向地上躺着的人,水草般的头发向前遮住了他的双眼,看不清他的脸。

“叫警卫来,肖恩。”她指了指墙上的白色电话,从手提包里掏出辣椒水喷雾,拧松瓶盖来确保自己的安全。对她有用的东西却被她藏在了提包里,她怎么没在找到戒指时就把它拿出来呢?两只手牢牢抓住辣椒水,她把它指向身前的这具身体,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让发颤的双腿保持平衡。

肖恩一定是在打扫房间时注意到她的,那时候她正跑向走廊另一头,他大概想搞明白出了什么事,便跟了上去。

“他想伤害你。”肖恩的语气平静而从容,他没有去打电话,而是抬眼望着她,棕色的眸子让她想起一只伤心的史宾格犬。

“是的,没错。”她吸了口气。“你做得很对,肖恩。谢谢你。”她的双腿依然没法动弹,所以她只能把话重复了一遍。“肖恩,赶紧去叫保安。”肖恩的智力有某些缺陷,说话和思考都较为迟缓。这个可怜人总成为学生嘲笑的对象,还时常被其他员工忽视和排挤。她坚决的命令终于起了作用,肖恩朝电话走去,不时回头向弗兰克投去不安的目光。

早在几个月前,莱西发现肖恩有些情绪低落,和他以往开怀的样子不太一样,当她和他说话时,他也很少移动下巴。她把他拉到一张空的牙医手术椅上,戴上手套,无视了那双惊恐的眼睛,当即给他做了检查,发现一颗臼齿上已经蛀了一块大洞,他一定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她发现这颗牙已经无药可救,便给他打了麻药,当场帮他把牙拔了下来。

从那以后,他便一心一意为她效力,她怀疑他对自己抱有稚气的依恋。这种感情非常甜蜜,多亏了它,她今晚才不必顶着青肿的眼眶,否则,还可能更糟。

莱西闭上眼,深吸几口气。把戒指放在她口袋里的人是弗兰克吗?

临近午夜,警探雷将手机夹在耳旁,疯狂地在警局书桌前奋笔疾书。梅森看着雷在笔记本上翻过一页继续写,在电话中仅仅回答“对”、“是”、“在哪儿?”,听筒另一头的人倒是有很多要说。

梅森坐不住了,他推开椅子,在房间里踱起步来。警局里工作到这么晚的别无他人,更没有谁的桌上会放着连环杀手的资料。

梅森注意到雷掩起听筒,正招呼着让他回到桌边。“是俄勒冈州健康科学大学的保安打来的,坎贝尔医生险些在牙科学院遇袭。”

梅森僵在原地,脑中冒出了无数问题。

“她平安无事,没有受伤。”雷皱起眉头,发出厌恶的鼻响。“他说袭击她的人是她的前夫。”他又重新拿起听筒。

“史蒂文森。”坎贝尔医生前一晚正是遭到了这个人的骚扰。梅森本打算与他联系,不过看来,承蒙波特兰警察署的盛情邀请,他免不了到市区走一遭。很好,梅森为他准备了诸多沉重的问题。他抓起汇总好的案情记录文件夹,在纸张中翻找着他搜集来的前夫信息。他在其中一页上停了下来,手指戳在顶部的名字上。

弗兰克·史蒂文森。与坎贝尔医生的婚姻持续了将近两年。祖籍为交汇山。足病医生。

一个治脚病的医生?

他看了看弗兰克行医执照的日期——只有四年。坎贝尔医生从牙科学院毕业那年,他当上了足病医生。梅森从这件事中收获了满足感,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坎贝尔医生在专业素养方面远胜前夫,弗兰基这小子是不是对这件事颇有微词?

“一枚戒指?谁的戒指?什么?你在逗我吧?她确定?”雷感到难以置信,做笔记的手停了下来,梅森立即明白一定是出了件大事。雷恢复过来,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笔速比原先更快。

梅森从桌子另一头读着雷颠倒的笔记,在认出几个单词后抿紧了唇。口袋。冠(后面的看不清)。缩写。雷的字写的不是特别好——这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雷的字简直一团糟,只有雷自己能破译这片堆积如麻的笔记。

书面填写报告的任务通常会落到梅森身上,他不用手写体,而是用印刷体将大写字母排列得井井有条。

雷挂断了电话,摇了摇头。“你压根儿不会相信这一切。”

“和我说说。”

雷复述了关于苏珊娜·米尔斯冠军戒指的事,他是对的。梅森压根儿不能相信这一切。

杰克想杀人,尤其是莱西的前夫。他很乐意做这件事,还会将杀人的过程尽可能拖长,在每个细小的敏感部位都插上大而锋利的针头。他大步穿过她的房间,趁她在厨房煮咖啡的当口打开每一盏灯,查看每一处橱柜和可供藏身的地方。波特兰警察已经对房子进行了搜查,但没有发现非法闯入的迹象,她的房子严严实实地上了锁,但杰克还是要复查一次。他猛力推开一扇卧室门,阔步走到房间中央,吓跑了躺在豪华大床上的一只猫。他停住步伐,咬牙切齿地盯着床看。他当时怎么会被她说服,留她一个人在牙医学校?

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他在卡车里等待莱西,当校园警卫车辆不断涌入这个停车场时,他几乎暴跳如雷。四名警卫人员冲向通往天桥的大门,杰克也跳下卡车紧随其后。

当他看见莱西坐在地板上,身边是一个倒下的人,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一只手伸向臀部,尽管他已经很多年不带枪了。这样的场景他不愿再经历第二遍,再也不愿。

杰克走下楼梯,他有些沮丧,因为没能揪出一个潜伏起来的前夫让他狠揍一顿,尽管他很清楚这一晚剩下的时间弗兰克·史蒂文森都会在监狱中度过。他在厨房门口驻足,看着那个女人倒了两杯咖啡,她的手在发抖。尽管这是糟糕透顶的一天,她还是在强打精神,她先后接受了校警卫部和警察局的问话,杰克庆幸她无需自己开车,回家的路上,莱西一言不发,只是望向窗外黑黢黢的夜幕和覆着冰雪的街道。

她感觉到他的存在,猛然抬起头来,眼睛在一瞬间睁得很大,但旋即放松下来。

“抱歉,我应该打声招呼。”该这么做。悄悄接近这个女人。

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递给他一杯咖啡。她的厨房流理台上放着一堆珠宝首饰:项链、手表、手镯和一件银色的婴儿摇铃,警察说要看看她保存戒指的首饰盒。杰克拿起没有光泽的摇铃,读着刻字。莱西·乔伊·坎贝尔。她比他小四岁。

莱西掏出一个镶红宝石的金戒指。“我给警察看了这个,我正好丢了一个和它一模一样的,只是上面刻着的年份不同,这枚戒指是前一年冠军赛颁发的。”她又把手伸进乱糟糟的一堆首饰里。“我找不到另一枚冠军戒指了,它和苏珊娜那枚是同一年颁发的。”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盯着那堆首饰。

有人曾经来过她的房子。

“有没有可能是你放错了地方?或者把它丢了?”这两个问题都没有必要。

她耸耸肩。“一切都有可能,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拿出过这个盒子了,里面装的都是我不会戴的旧货。”她叹了口气,在厨房中岛的一把凳子上重重坐下。杰克挪到她身边的一把椅子上,目光一刻不曾离开她的脸庞。

她这间黄蓝交杂的厨房在白天也许是个令人愉悦的地方,但今夜明显可感的恐惧和焦虑却摧毁了这种气氛。莱西煮了咖啡,因为他们二人都不知道凌晨三点还有其他什么事可做,他们都烦躁不堪,完全无法成眠,他又还没时间带她去宾馆入住。“这件事是他什么时候做的?”她的两只手围住杯子,低声问道。“他为什么要闯进来偷东西呢?我对于有人破门而入毫无头绪。”

“他放了苏珊娜的戒指,为的是告诉你他到过你家。他知道你会回去找自己的那枚戒指,然后便会发现他闯进过你的房子。梅森是对的,这个男人内心里想证明给你看他多有能耐,他要吓唬你,把你耍得团团转。”

“那他得逞了。”

杰克抑制住冲动,他多想把她捆起来扔到卡车上,就这么一路把她带离城镇。

然而,他们仅仅坐在那儿小口吸着两人都并不想喝的咖啡,凝重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

“你觉得会是弗兰克干的吗?”他问。“他有没有你家的钥匙?”

她皱起眉头,杰克明白她想起了弗兰克和那张教学楼门卡,杰克和校园警卫在这件事上还没什么进展。

“他没有钥匙,我确定。”

“但并不排除是他拿走你钥匙的可能性。”

当警察问起弗兰克跟踪她的原因时,她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弗兰克亦然。莱西和那名保洁员接受问话时,他从巡逻车后座上用乖戾的目光盯着杰克。

在杰克心里,保洁员是一位英雄。当被问及为何在学校工作到这么晚时,肖恩只是耸肩摇头,据莱西推测,他是在等所有人离开后再完成工作,这样才不会有人在周围骚扰他。

杰克发誓要为这个孩子找一份新工作。毋庸置疑,肖恩在他自己的几栋大楼里能派上用场。

“你觉得弗兰克为什么会在学院?”杰克问。

他看她在这个问题上犯了难,支吾一阵后,她终于脱口而出:“我觉得他需要钱。”她把脸埋进了咖啡杯。

杰克眨了眨眼。这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为什么他来找你要钱?”

莱西的目光落在厨房水槽上方闭合的百叶窗上。杰克穿过屋子时,发现很容易从屋外向里偷窥,便关上了每一扇百叶窗和窗帘。“我以前给过他钱。”

“什么?你究竟为什么会借钱给你的前夫?”

“不是借。”

“你把钱白给了他?为了拿到这笔钱,他都对你做了什么?”打青了一只眼睛还是打断了一根肋骨?这一刻,他对莱西和弗兰克都怒不可遏。

“这件事说来话长。”她拐弯抹角,仍旧避开他的目光。

他仰靠在吧台椅上。“我一时半会还不打算走。”

她恼火地看了他一眼。“弗兰克……弗兰克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她开始了讲述。

杰克哼了一声。

“你到底想不想听?”莱西厉声质问,两眼炯炯发光。

他点头闭上了嘴。

“我们大一认识,然后交往了几年。起初,我觉得他人很好。作为一名竞技体操运动员,你很难接触到体操房之外的生活,认识男生的机会也很少,但弗兰克是当时的追随者之一。”

他打断了她的话。“什么叫‘追随者’?”

“弗兰克和其他一群人会前来观看每一次排练,学习规定动作,逐渐和体操运动员们熟络起来,他们会跟着我们到各地参赛。有一群这么热情的支持者令人欣慰,而且这些人中不仅有大学生,还包括一些退休人员和有钱的夫妇,他们简直就是为体操赛季而活。他们坐飞机来观赛,赛后用盛宴厚礼招待我们。在交汇山,体操赛会是件大事,规模比足球和篮球赛都大,体育馆座无虚席,高速公路上的广告牌上会出现我们的面孔。在商场和餐厅里,通过电视知道我们的陌生人会冲到我们跟前。”她微笑着。“学校有一档传奇般的体操节目,在美国收视率一直位列前三,我和州里每位体育主播和专栏作家都熟到能直呼其名。那个小镇里,我们也算得上小有名气。”

“那么弗兰克呢?”

她蹙起眉。“苏珊娜失踪后,他是我坚实的后盾,帮我挺过了那段绝望的黑暗时期。我大学毕业后,我们就结了婚,那时他已经毕业两年了,一切都美极了,我以为这段婚姻能延续一生。”

“我猜你马上就要说‘但是’了。”

“但是……我不知道……他才是本来想进牙科学院的那个人。”

“是他想进?”杰克才不会让那家伙碰他的牙呢,不论他有没有从医资格证。

她点点头。“他在全国各地申请了好几年,但分数不够理想。我被录取确实给他造成了很大打击,他越来越……刻薄,最后完全变了个人,在某种程度上迷失了自我,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抑郁症的征象,但他总觉得自己无路可走。”

杰克想起那个晚上弗兰克如何诋毁她的医生名号。彻头彻尾的嫉妒。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我的母亲得病了,这对我和父亲都是沉重的打击。我正打算入学,母亲在和乳腺癌抗争,但丈夫却一天天变得陌生。我决定不告诉他母亲去世后我能拿到一笔钱。”

什么?“拿钱?”

莱西在座位上扭捏地把弄着马克杯。

“妈妈给我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遗产,是以前的家族财产,还有人寿保险。”她的眼底蒙上一层阴影,他觉得自己如同一根针,不断刺激她触及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你的父亲呢?”

她挥了挥手。“他有自己的财产,他知道妈妈指定我做人寿保险受益人,在我刚出生时就为我建立了信托,她家以前靠木材生意赚了不少钱。”一抹浅笑点亮了她的脸庞。

“也只在西北部。”杰克完全理解。西北部最初一批木材商人在经济萧条、木材行业破产以前积累了大量财富,大部分人已经赶在崩盘前撤出了木材业,带着几百万美金全身而退。现在他明白了莱西为什么在学校教书,在法医局工作,而不选择自己开一家牙医诊所,她不需要努力赚钱,而能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直觉告诉他,光是“可观”完全不足以形容她妈妈留给她的那份财产数额。

“所以你从来没向弗兰克露过富,他怎么看待你的家庭?难道他看不出你家境殷实?”

“我想他没看出来,他只看自己想看到的东西。我父母也从不炫富。”她翻了个白眼。“我母亲开同一辆旅行轿车开了十二年,我恨死那辆车了。”

“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们的关系破裂了。弗兰克永远都在发脾气,而我一直待在学校。他完全变了个人,当初我嫁的那个富有同情心和责任感的男人消失了,他开始过分频繁地酗酒。”她咳了一声,杰克发现她不想就酗酒展开更多。糟糕透了。

“他还打你。”这不是一个问句。

她和他的目光短暂交汇后便移开了视线。“嗯。我挨了德科斯塔的揍,差点被杀,在那以后弗兰克曾打过一次我的脸,这是促使我们离婚的导火索。他虽然只干了一次,但对我已经够受的,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离婚之后他发现了这笔钱,我对此事的隐瞒以及协议书上没能让他获益,都成了此后他记恨我的原因。”

杰克短暂地闭上眼,想象着她脸上乌青的眼睛和开裂的唇,愤怒再次沸腾,但他克制住情绪。“法庭没让你们平分财产?”

她故作无辜地眨着眼睛。“我那时只是个身无分文的牙科学生,哪儿有什么财产来分割呢?妈妈过世后,我便将那笔财产转入了爸爸名下。内心深处,我很清楚这笔钱会引来弗兰克垂涎。”

聪明的姑娘。“这就能解释那晚他为何对你那么粗鲁,他是在说你的钱。”

她点头。“在他的搬弄是非下,西莱斯特也相信我在这方面欺骗了她的丈夫,他们俩都瞧不起我。”

“所以你第一次给他钱是为了什么?”他发现她忘记了自己原来的问题。

“他在一些不良分子那儿欠下了债。这笔钱不是给他自己用,而是还他们的。”

“你帮他把债务还清了?”

“我不会称那笔钱成为债务。”她冷冷地说道。“那更像是他脖子上越勒越紧的绳套,那些没耐心的人手拉着绳索另一端。”

“他赌博吗?”

“糟糕的嗜好。糟蹋了很多人。我想你也许会觉得我助长了这种苗头,但我们刚结婚那会儿,他还没染上这种习气,赌博的嗜好是后来突然出现的。我本来应该让他自己收拾烂摊子,但钱对我来说并不是个大问题,他曾向我保证再也不去赌博。”

杰克哼了一声。是啊。“你觉得这次他又有麻烦了?”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我觉得这次他可能已经在别人那儿欠下了一屁股债,他可能还很高兴进监狱,因为那儿更安全。”她若有所思。“我可以让迈克尔搞清楚他的债主是谁,他在报社有很多线人。”

“谁?”杰克喉头一紧。“你指的难不成是迈克尔·布罗迪?”杰克的舌头有些打结,说出来的语句支离破碎。“那个在《俄勒冈人报》的哥们?他是你的朋友?你不是在说那个成天揭我老底,在头版上大肆宣扬的记者吧?”

她快速眨着眼,嘴巴张开又合上。他的胸口冒起怒火,就在他想换个话题时,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敲击声沉重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