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你不能让我待在这儿!”莱西的脚牢牢定在回家的人行道上,怒视眼前这栋奇怪的房子。
“是的,我不能,但如果你知道哪里有不为人知的地方可以躲一躲,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杰克拉着她的一只胳膊。
“什么?”
她没有打算让步。他跨了一步站到她面前,用那双沉重的大手攥住她的双肩,想引起她的注意。“莱西!你的朋友失踪了,三个男人死了,你真的觉得你能一个人待着?”他想让她动摇。
“但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我不想打扰别人的私人空间,或者把一个精神病杀手引到他家中。”她的视线越过他,朝前门看去。
杰克拒绝带她去酒店,他不知道杀手在多大程度上借助电子信息跟踪他们,但杰克绝不希望以他的信用卡信息被人追踪作为代价。无疑,杀手一定已经掌握了他和莱西的行踪,他已经在那盘录像带里彰示了这一点。
“我和亚历克斯是老交情了,我只能把你我的命运托付给这个人。”他望着她,平静地恳求她听他解释。她不是他的员工,他无法给她下指令,她只是一个顽固女子,将十年前去世的朋友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
前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杰克回头,却无法在阴影中辨识清楚他朋友的面目。一个高个子男人默默站在门口,他的背后有亮光。杰克紧紧抓住莱西肩膀的手松弛下来。很好。他需要另一个男人站在他这边,亚历克斯·金顿是最好的选择。
莱西把杰克一把推开,抬起下巴。“很抱歉,是他把我拖来的,我不想擅闯你家,我不知道……”
“没关系,如果我有需要,他一样也会对我伸出援手的。”亚历克斯粗哑的声音打断了她,这个男人听上去像已经一个礼拜没讲过话了。
她突然闭上了嘴。亚历克斯的声调和用词都很坚定。
令人感到沉重的沉默飘荡在凛冽的空气中,杰克祈祷着她会遵循他的建议。
“好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的声音逐渐失去了勇气。
亚历克斯向后退了一步,暗示他们进来。杰克在莱西背上轻轻推了一下,她犹豫地向前进了一步。
莱西想掩饰自己的犹豫。抬起头,她终于有机会仔细端详这个男人。超级正点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随之而来的是冷漠和封闭。杰克告诉她,自己和亚历克斯·金顿是在同一所大学的兄弟会认识的,从那以来他们关系一直很密切。她微微笑了笑,不自然地从魁梧沉默的男人身边走过,进到屋子中去。
在她身后,两个男人握了握手,相互拍着肩膀。莱西转身时正好看见亚历克斯在微笑,但比起微笑,那更像是一种嘴唇机械化的运动,也许他们确实在强迫于他。她看了看杰克,发现他见到朋友的喜悦之情是真诚的。
“该死。见到你太好了。最近好啊?”
“很好。”
男人间的情谊。
杰克带莱西走进厨房区域。这个地方仿佛没有女性住过,一切都是光秃秃的,料理台也乱糟糟的,家具用的都是基础款,墙上什么都没挂。唯一能看见的私人物品是冰箱上的几张照片,她靠得更近些,看见那是亚历克斯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那应该是他的兄弟,他们有太多相似之处——黑色的头发和浅色的眼睛。亚历克斯和另一个男人都露出快乐的笑容,但他兄弟的眼中却仿佛有些空洞。莱西没有看到任何女人的照片。
“你们饿吗?”
纵然再不想吃这个男人家的食物,她实在饿得不行。她和杰克已经在百货商店疯狂采购过一遍,因为他拒绝带她回家,但他们并没有在食物柜台面前停留。
“天啊,快饿死了!”杰克显然不介意把他朋友家里的食物全吃光。
“冰箱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我去买些中国快餐怎么样?”
作为回应,莱西的肚子发出了巨大的响声,两个男人都朝她看去。杰克面露笑容,而亚历克斯表情漠然。
“我觉得这主意很好。”杰克的手宣示所有权似的搭在她的肩上,她立马将它甩开了。她看见亚历克斯脸上闪过一丝忍俊不禁的神色。
“好,我去买些东西回来。”他和莱西第一次眼神交汇。“走廊另一头右手边有一间蓝色的客房。你们如果想洗个澡,房间隔壁就是浴室。”他从头到脚将她扫视了一遍,离开家时便不再看她。
她总觉得他认为她身上有某些不足,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头发,意识到上一次洗澡已经是晚宴前的事了。她已经把身上那件破烂的裙子换成了百货商店里买的新衣服,但亚历克斯看她的眼神却仿佛是她穿了一件验尸台上难看的手术服。
亚历克斯离开后,莱西盯着大门,那样子在杰克眼中宛如一只受伤的小猫。
“他讨厌我。”
“他不了解你。”
“我知道,但他都不先给我个机会和他聊聊。”
“他和你说的话比去年他和其他任何女人说的话都多。”
“什么?”她眨眨眼。
杰克耸了耸肩膀。“他是个独行侠。以前他曾当过联邦法警,但一段日子过后便离职了。我差不多一个月带他出去喝一次酒,打一场球。”
“他还未婚?”
“离了,亚历克斯努力想要维持这段婚姻,但在他哥哥去世后这段婚姻成了负担。”
“他的哥哥去世了?是这个人吗?”莱西指着照片,杰克点了点头。
“他患有精神障碍。溺水身亡。但事实上是被他的一位监护人谋杀的。”
“老天啊。”莱西难以想象。“他看上去如此……”
“安静?内向?”
她摇摇头。“不开心。”
杰克脑中浮现出亚历克斯冷静的眼睛。“自从哥哥死后他就一直这样,几年过去了,但他再也回不到从前。”
莱西站在冰箱旁端详着这几张照片。杰克看见她的目光停留在他和亚历克斯的一张照片上。
“咱们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她跟他一路走到走廊尽头。他推开右边第一扇门,看到一间被漆成蓝色的房间。
杰克把梅西百货公司的购物袋扔在地上,重重地坐在单人床上。他扭了扭背,紧张的一天过后,他感到自己仿佛在解开脊椎上的绳结。“亚历克斯家里安装了完备的安保系统,而且很可能在每个抽屉里都放了枪支,这个地方如堡垒般坚不可摧。他总喜欢未雨绸缪。”
“一个标准童子军。”莱西坐在一张小型书桌前,微微朝着顶部的抽屉偷瞄了一眼。“看上去他好像少了一个抽屉。”
杰克很高兴听到她的语气愉悦了一些。
“这儿很安全。除了梅森以外,没有人知道我们在哪儿。你明天要去牙医学校教书吗?”
莱西摇了摇头。“但是我有一项病例要赶快做完。”
“病例?”
“太平间里的一个无名氏。我已经绘制好牙部示意图并且用X光进行了扫描,明天牙科比较记录就会送到我这儿,我必须在完成报告前对他们进行评估。”
“这件事你多久做一次?”
“一个月三四次,几个专家会一起为法医局完成这项工作。”
“做这项工作感觉如何?”杰克把前臂搁在大腿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莱西身上。他观察着她的脸庞,喜欢看她柔软的头发垂在眼睛上。他们买了一些为暂住准备的基础洗漱用品,但她没有在化妆品专柜停留。所以,她的脸上没有化妆,呈现出自然的色泽,这和她的气质很相配。
他慢慢吸了一口气。今天她虽然只穿了牛仔裤,但对他的吸引程度却可与昨晚一袭黑裙相当。
“我喜欢这份工作。我喜欢解决谜题,减轻家属的负担。”她的嘴唇闭紧成一道细线,他明白她想起了苏珊娜。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你觉得到底是谁在操控这一切?是谁杀死那些人,是谁在监视你?”
她沉默了好一阵子。“我不知道。我已经绞尽脑汁地思考,彻夜难眠,试图找出拼图里缺失的那一块。谁会想要为德科斯塔复仇呢?”
“你相信这是一起复仇?”
“你不这么觉得吗?为什么他要惩罚那些把德科斯塔关进监狱的人呢?”
“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把错误的人关进了监狱呢?德科斯塔可能绑架了苏珊娜,但很显然是另一个人杀了她。我觉得完成一系列谋杀的另有其人,最近这几起谋杀都和几年前的作案手法颇为相似。”
“不,并非如此。”莱西站起来,开始在小房间中踱步。他看到牛仔裤紧贴她的臀部,让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上面。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俏皮的牛仔靴,她简直就是一个移动的分心物。“唯一的共同点只有大腿骨折断。德科斯塔的猎物只有女人,年轻女性,体操运动员,他从来没有袭击过男人,他从来没有用到过我们现在所见的酷刑。十年前的受害女性都遭遇性侵,留下切割伤口。”
什么?“什么叫切割伤口?”
她停住脚步,冲他皱起眉头。“你知道,就是他们割开皮肤的地方,只是为了制造痛苦,控制受害者,这件事当时没有写进文件。警方对那些自己认罪的奇怪的嫌疑人隐瞒了这一点,但德科斯塔被捕时,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开始踱步。“这些男人身上没有那种伤口。”她继续说:“梅森告诉我他们是被自己的私人物品所杀,凶手杀死被害人的凶器都和他们生前的兴趣和从业有关。第一个被害人是个警察,所以他用手铐和川顿自己的枪杀了他。他在其他受害者身上分别使用了高尔夫球棒和钓鱼线。这家伙很有创造力,而德科斯塔只是想从杀人中获得威慑的快感。”她深吸一口气,不再踱步,转身看向杰克的眼睛。“对吧?”她确实反驳了他的推论。这一次杀手另有其人,但他也一定与过去的案子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对。不过你难道不认为他和德科斯塔也有某种关联吗?否则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他只是对连环杀人案抱有狂热的嗜好,像其他那些怪胎一样。我以前读到过关于他们的文章,有些杀手把其他连环杀手奉为偶像。邦迪,约翰·韦恩·盖西,理查德·罗德里格兹,他们都有自己的粉丝。又或者是他有一个同伙,这种事也并不少见,也许那位同伙从来没被抓到过,现在决心重操旧业。”
“那么如何解释交汇山那个女孩儿的死?你不觉得她也和案子有关吗?”杰克努力想把问题想清楚。沉重的吸引力在房间中蔓延,他们正在将房间中仅存的空气呼吸殆尽,无疑他的肺部会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我不知道。”莱西缓缓说道。“当时发生的事很奇怪,我们得格外小心。我曾经告诉过你镇上的体操运动员就像明星一样,只有连续几年获州冠军的体操队才能获如此殊荣。当地居民都为我校在体操界的声名而骄傲,我们的电话号码都必须保密,在街上我们会被人拦住,说认出了我们。教授们也喜欢在课上单独提到我们。我们总是身处镁光灯下。”
“但是?”他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脸,之后一定发生了些什么。
“我不想称他们为跟踪狂,但有时我们去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一些女孩儿曾举报过几个在校园附近跟踪她们的男人,也不上前搭话,只是跟着,这样的情况我也曾碰到过一两次。我在不同的地方看到同一个人太多次了。通常来讲,我摆脱这种情况的方式,一般是去和教授或校园保安谈话,并故意用手指向他们。一旦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他们就会落荒而逃。”
“这就是你们给他们的‘照顾’?”
“通常是这样。”她想起了什么,张大了嘴。“苏珊娜喜欢拍下他们的照片,她会确认那个男人看到她拍照的行为,然后他就会仓皇离开。”
“你觉得那些照片她会保留下来吗?”杰克突然间灵光一现。是否在某处的储物盒里,还会留着那些跟踪狂的老相片?
莱西明白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不,我们会把他们的照片钉在教练员办公室里,这样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们长什么样。这些照片最后都会被丢掉,没有人会承担后果,也没有人被逮捕或叫去问话。毕竟,这些人都只是好奇心过剩罢了。”
“但真叫人不得安宁。”他掩藏起了自己的震惊之情。要是他有个女儿,他一定会让她在大学期间留在家住,他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
“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如此,但那时候我们却觉得这件事又好气又好笑。没人想到我们之中会有人出事,也没有人怀疑过艾米的死可能不只是一起普通的事故。”
“你还记得她是否抱怨过有人跟踪她吗?”
莱西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艾米要比我大几岁。”
“那时候德科斯塔有可能在交汇山做什么?”杰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又为什么要把艾米的死伪装成一起事故?迈克尔说其他几起相关案件中尸体都是在被害人失踪几个月之后才发现的,但在俄勒冈州,情况却有所不同。除了苏珊娜之外,其他人遇害后抛尸总是很快就被发现了,不是吗?”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她是个很好的朋友。”看见划过她脸庞的痛苦表情,他温柔地安抚道。
“我们那时候关系很密切,第一次见面就有心有灵犀的感觉。你有没有过第一次见就知道对方是对的人的经历?”
她没等他回话便继续说了下去。他的脑海中重新浮现出他第一次触碰她的场景,那便是一种心有灵犀。
“我们做任何事时都黏在一起,一起学习、训练。我们的身材很相似,所以也会互穿对方的衣服和鞋子。我们总是会到轮流对方家里过暑假,亲如姐妹。”
杰克没有意识到她们的友谊竟如此深厚。他皱起眉头。
“她去世时你怎么样?”
“很糟。”
房间中沉寂下来。她没有看他,而他默默等候。
当她再次开口时,已经压低了声音。“在那之后我被确诊为抑郁症。我只能不停地思考在她身上可能发生的事,如果当时没有弗兰克在身边……苏珊娜失踪后,我真的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他在,我能不能熬过这一切。”
“这是什么意思?”杰克不确定自己想听到答案,但他必须了解她的心魔,他希望了解她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
“苏珊娜消失后,我断断续续地看了好几个心理医生,有时候那种负罪感那么强烈……”她转过身去盯着窗户上紫色的窗帘,没有说下去。
他知道她也企图自杀,也许差点就真的自杀了。有时候比起面对死亡,你更难原谅自己仍然活着。“我几乎是逼着你再看了一次碟片。”他的手掌跟狠狠拍了下前额。上帝啊,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垃圾。“我真的抱歉,那对你来说该有多可怕啊。”
他会把那张复刻碟毁掉的。他揉搓着两颊,今早没来得及刮净的胡茬扎着他的手。
她没有回话,身体靠在书桌上,假装在观察台式电脑般地移开了视线。杰克看着莱西,体内渴望占有和保护的荷尔蒙呼之欲出,他的手指紧紧抓住床垫边缘。
杰克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他站起身来走到卧室里关着的门前想找些事来做,一些能够缓解空气中紧张氛围的事。这种紧张无关乎性,它比亲密关系还要更进一步。这种场景下,一个人将他或她的灵魂裸露在外,而另一个人则要帮他挑过身上的重担。这比他们那一次的亲吻更为亲密,更深层次地搅动着他,令他困惑。她刚刚将噩梦般的经历向他倾吐,而他只想把她扔上那张狭窄的单人床,用自己的嘴和僵硬的身体安抚她的情绪。
卧室里的门通向亚历克斯曾提到过的浴室,而浴室里还有另一扇门不知通向何处。亚历克斯的卧室吗?杰克转了个身,两臂交叉,把手按在肱二头肌下方。他不会去触碰莱西,因为他信不过自己。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这阵干扰让杰克长吁一口气。
谢天谢地,手机响了。
卧室里不断涌动的情绪变得愈发紧密而沉重。她不知道杰克在想些什么,但她一直在用余光偷瞟他的一举一动。自从他们踏进这间卧室,她就不得不去注意他的存在,他在这方斗室之中显得尤为强烈。
他已经迫使她回忆起那段对未来无望的人生经历,那种虚无,她很少再回想那段黑暗时期。将自那以后包裹起她灵魂的污物彻底清除是一段艰难的历程,那是她忘记过去,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而杰克·哈珀却将记忆上的钉板一块块拆下。
她感觉自己的心暴露在外,一览无余。
内心深处,她强烈渴求着他能够给她爱抚,但这么做的代价巨大。她不知自己是否愿意支付这样的代价,她还没有完全打算放下防备,那堵保护她心灵的薄薄一层心墙。苏珊娜的失踪和母亲的死接二连三地撞击着这堵墙,和弗兰克的分手又为这道墙添上了新的伤疤,她不知道这些旧伤是否已痊愈到有力量承受与杰克之间日渐增长的感情。
她把电话从包里翻找出来,在迎面而来的沉重空气中缓缓移动。手机提示她收到了一条视频信息,难怪它没有发出平时的来电铃声,而只是喳喳直响。她点了一下屏幕,看见画质粗糙的视频里镜头不断推移,聚焦到一个男人身上。
他已经死了。
没有一个活人能受得了让钓鱼线穿过眼睛。
她喘不过气来。
在一阵眩晕中,她抬起头看见杰克正在朝她这儿走。他伸出手臂,仿佛是要抓住什么。来抓住她。她感受到他的两臂包裹着她,于是将前额靠在他坚硬的胸膛上,紧紧闭上双眼。带鱼钩的画面仍旧在她的眼帘中闪现,她颤抖着肩膀,一阵寒意袭来。
但他的身体是温暖的,她彻底委身于他,在他的体温里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