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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为步行而行
翠竹影下,年轻的比丘缚悉底跏趺而坐,全神专注其呼吸,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其他四百多位习禅者和缚悉底一样,在伟大导师乔达摩的指导下,在竹林中或茅蓬里各自习禅,人人都亲切地呼唤他们的导师为“佛陀”。
这片竹林,方圆四十亩。七年前,波斯匿王将之赠送给佛陀和他的僧团,从此被称之为竹林精舍。从王舍城向北行,只需三十分钟便可到达这里。寺院四围,种满了摩揭陀国多类不同品种的翠竹,环境十分清静幽雅。
揉揉眼睛,缚悉底展颜微笑,当他慢慢地放开腿来,双脚仍是酸麻麻的。今年二十一岁的他,刚在三天前受了比丘戒。戒仪是由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的舍利弗主持。受戒的仪式当中,缚悉底一头咖啡色的头发被全部剃掉。缚悉底十分庆幸自己可以成为佛陀僧团的一份子。很多比丘都是来自贵族阶层,就像佛陀的弟弟难陀尊者、提婆达多、阿那律和阿难陀等。无须别人正式介绍,缚悉底从远处已经可以辨认出他们来。虽然他们的衲衣破旧褪色,但他们的气质仍是十分高雅。
“大概还要过一段曰子,我才可以和这些贵族背景的比丘们结交吧。”缚悉底想。
奇怪的是,虽然佛陀也是王者之子,缚悉底却一点也不觉得与他有隔膜。缚悉底是属於所谓的“不可接触者”,因他出生自最低层、最贫贱的阶级。这是当时印度阶级体制所导致的岐规。十年以来,他都是以放水牛维生。但这两星期,他就可以和其他来自不同背景的出家人一起修行。每个人都对他很好,给他和霭的笑容和深深的鞠躬。可是他仍觉得很不自在。他相信大概要几年时间,他才可以全面适应和感到舒泰。
忽然,他从心底里涌出了欢颜,因他这一刻刚想起佛陀的十八岁儿子罗睺罗。从十岁开始,罗睺罗已是僧团里的一个沙弥。在这短短的两星期中,他们两人已成了最要好的朋友。虽然罗睺罗仍未成为正式比丘,但却是他教缚悉底怎样随着呼吸坐禅的。虽然罗睺罗未受比丘戒,但他对佛陀的教导已有很深的认识。只要等到满二十岁,他便可以受具足戒,成为正式比丘。
缚悉底回想起两星期前,佛陀来到伽耶附近的小村落优楼频螺,邀请他出家的情形。当佛陀来到他的家里时,缚悉底正和他的弟弟卢培克在外面放水牛,家中只剩下两个妹妹,十六岁的芭娜和十二岁的媲摩。芭娜一望便认出来访者是佛陀。正当她想赶快跑去找缚悉底回来的时候,佛陀告诉她没有必要。他打算和随行的比丘们及罗睺罗一起往河边找她的哥哥。他们找到缚悉底和卢培克时,已将近黄昏了。这两兄弟正在尼连禅河中替九只水牛洗涤。两小伙子一见到佛陀,便立刻跑到岸上来,把双手合成莲苞状,然后探深深的鞠躬,礼敬佛陀。
“你们长大了很多啊!”佛陀对他俩热情的笑着说。缚悉底并没有回答。看到佛陀那祥和的面孔,亲切又毫不吝啬的笑容,和闪耀透人的目光,缚悉底已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知说甚麽才好。佛陀穿着一件用很多碎布缝合成田状图案的衲衣。他依然是赤足而行,就像十年前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初次遇上缚悉底那时一样。那段日子里,他们曾在河畔和菩提树荫下渡过了很多时光。
缚悉底望望跟随着佛陀的二十位比丘,见他们个个都是赤着脚,穿着和佛陀一般颜色的衲衣。再看清楚一点,缚悉底才发觉佛陀的衲衣,比其他比丘的长了大概一只手掌的长短。站在佛陀旁边,是一个直望着他微笑而年纪又和他相若的沙弥。佛陀轻轻的在缚悉底和卢培克的头上拍拍,然后告诉他们,他是在回王舍城的路途中,特地前来探访他们的。他又表示很乐意等他们替水牛洗澡完毕后,和他们一起步回缚悉底的茅舍。
在路上,佛陀介绍他的儿子罗睺罗给缚悉底和卢培克认识。原来刚才对他笑得灿烂的沙弥,正是罗睺罗。他比缚悉底年轻三岁,但却和他一般高矮。虽然罗睺罗只是一个沙弥,一个初学者,但他穿的衣服却和其他比丘的无异。罗睺罗行在缚悉底和卢培克中间,把手里的钵交给卢培克,又把自己的双手温和地搭在俩个新朋友的肩膊上。他从父亲的口中已听过很多关于缚悉底的事,所以对他已感到很熟络。这两兄弟也正陶醉在罗睺罗这股温暖的情怀里。
回到缚悉底的家中,佛陀便立刻邀请他加入僧团跟他修学佛法。十年前,缚悉底曾向佛陀表示他有意跟佛陀修学,而佛陀当时也曾答应会收他为徒。现在佛陀再回来,缚悉底已满二十一岁了。佛陀并没有忘记他的承诸。
卢培克拉着水牛回到牛主雷布尔庄主的住处。佛陀则坐在缚悉底屋外的一张小凳子上,比丘们都站在他的背后。泥土墙壁,茅草屋盖,缚悉底的房子实在容不下所有的人。芭娜对缚悉底说:“哥哥,请你跟佛陀去吧!卢培克比你当初放牛时还要健壮。我也已经可以打点房子的一切。你已经照顾我们十年多,现在该是我们照顾自己的时候了。”
媲摩坐在盛载而水的大木桶旁边,望着她的姊姊,一言不发。缚悉底望望媲摩。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缚悉底初遇佛陀的时候,芭娜只有六岁,卢培克三岁,媲摩则仍是个婴孩。卢培克在门外玩泥沙,芭娜就在替全家烧饭。
他们父亲死后六个月,母亲也因分娩而去世。缚悉底虽然只有十一岁,便已经要当起一家之主。找到看水牛的工作后,缚悉底努力勤奋,使全家都得到足够糊口。有时他还可以带一点水牛乳汁给小媲摩享用。
媲摩这时明白缚悉底想知道她的感受,於是她微微的笑了。再踌躇一会,她轻声地说:“哥哥,你就跟佛陀去。”她转过头来,想把眼泪收藏起来。她曾听过缚悉底提起无数次想跟佛陀修学的愿望,她实在是真心的想他去。但当这一刻将要来临时,她又按捺和掩饰不住内心的悲伤。
这时,卢培克从村里回来,刚听到媲摩说的话。他立刻知道要分开的时候终于来了。他望着缚悉底,然后说:“哥哥,请你随佛陀走吧!”这时,全屋里寂静无声。卢培克将视线转向佛陀,再说:“我尊敬的大人,希望你允许我的哥哥追随你学习。我己够年长去照顾这个家了。”卢培克望向缚悉底,极力忍着泪水,再说:“不过,希望哥哥你请佛陀让你有空时回来探望我们。”佛陀站了起来,轻抚着媲摩的头发,然後说:“孩子们,先吃一点东西吧。明天早上,我会回来接缚悉底,然后一起去王舍城。今晚,我和比丘们会在菩提树下度宿一晚。”
佛陀行到木闸前,又回过头来对缚悉底说:“明天早上,你不用带任何东西。身上穿着的衣服已经足够。”
那天晚上,他们四兄弟姊妹谈到深夜。就像一个将要远行的父亲,缚悉底给他们作最后的叮嘱,要他们互相关怀,好好的照顾这个家。他轮流的拥抱每一个弟妹。当小媲摩被哥哥紧抱在怀里时,她真的再无法强忍眼泪了。她低声啜泣起来。不过她很快又抬起头来,深呼吸一下,然后望着哥哥微笑。她实在很不想令缚悉底难过。暗淡的油灯光已足够令缚悉底看到她的笑容。他明白和感谢小妹妹的心意。
第二天清早,缚悉底的朋友善生也前来与他道别。她前一晚经过河畔时,是佛陀告诉她缚悉底将会出家,加入僧团的。其实善生认识佛陀也是在他未证道之前。善生比缚悉底大两岁,是村长的女儿。她带了一小瓶子草药送给缚悉底。但他们还没有谈上几句话,佛陀和他的弟子已来到了。
缚悉底的弟妹一早已经起来准备送行。罗睺罗与他们一一轻声嘱咐,鼓励他们要坚强和互相照顾。他更承诺,每当他路经此地,必定会来优楼频螺探访他们。缚悉底一家人与善生跟着佛陀和比丘们一同行到河边。就在这里,他们全部合上掌来,向佛陀、诸比丘、罗睺罗及缚悉底道别。
缚悉底心里感到既惶恐又喜悦。他紧张得胃里打结。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优楼频螺。佛陀说过,需要十天时间才可以到达王舍城。平常人是可以行得快一点的,但佛陀和他的比丘们行得比较慢,而且十分从容。当缚悉底的步伐放缓,他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他现在已全心全意地投入了佛、法、僧之中,而这就是他要行的道路。他再转过头来,深情地看了他唯一熟悉的人和地最后一眼,善生和他的弟妹渐渐在他的视线中变成尘土般细小,溶入了林树的影子里。
对缚悉底来说,佛陀的步行就是为享受步行而行的。他似乎全不在乎会否到达目的地。他的比丘们也是如此,没有一个人呈现些微的紧张和不耐烦,或希望尽快到达目的地。每个人的步伐都是那么缓稳平和。他们就像一起在写意地漫步,没有一点疲态。而每一天,他们却都可以行上一段很长的路程。
每天早晨,他们都会到附近的村落中乞食。他们以佛陀为首,长列排行。缚悉底行在最后,紧贴罗睺罗背後。他们步行时静悄庄严,每一踏步都专注地留意着每一下呼吸。他们不时会停下来接受村民的供养,使他们有机会把食物放进钵内。有些村民恭敬的跪在路旁,等侯着供僧。当比丘们接受食物时,他们都默默的为村民诵经祝祷。
乞食完毕,他们就会慢慢的离开村落,找一处树荫草坪坐下来进食。他们围成一个圈子坐下,然后小心地将食物分配到每一个钵中。罗睺罗到附近的溪涧盛一瓶清水回来,恭敬的拿到佛陀跟前。当佛陀合上双手形成莲花状後,罗睺罗便把水慢慢倒在佛陀的手上,让他清洗双手。他同样地依灰的给每人洗净双手,最一才轮到缚悉底。因为缚悉底还未有他自己的钵,於是罗睺罗便把自己一半的食物放到一片大蕉叶上,分给他的好朋友。进食前,比丘们都合掌念诵,然後才默默地吃,留心注意着每一口食物。
进食後,一些比丘会修习行禅,另一些则修习坐禅,更有一些会午睡一会。等到日间最热的时间过後,他们才又再次动身,继续旅程,直至入黑。他们一边行,一边留意有甚么地方可以歇宿,而最理想的地方,当然就是那些不会受骚扰的森林了。每一个比丘都有自己的坐垫。他们多半是先踟趺静坐半个晚上,才再铺好衲衣,躺下来睡。每个比丘都有两件衲衣。一件是身穿的,另一件是用来避寒的。缚悉底像其他的比丘一般踟趺静坐,又学会了用树根作枕,睡在泥土地上。
当缚悉底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看到佛陀和很多比丘都在平静的禅坐。他们全都散发着安祥和威严。太阳一出来,各人收拾好地上的衲衣,拾起钵,再准备出发新一天的旅程。
就这样的日行夜息,他们终於行了十天才到达摩揭陀国的城都王舍城。这是缚悉底第一次见到一个城市。马拖车在布满房舍的街道上疾驰而过。到处都回响着喧闹和欢笑声。但比丘们的行列,就如他们在河边和田间行走时一样,依然是那么平静地缓步而行。几个城里住的人停了下来看他们。又有几个认得佛陀的,恭敬地作揖顶礼。比丘们继续他们平和的行列,直至抵达刚位于城外的竹林精舍。
佛陀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寺院中。不到几分钟,近四百个比丘已齐集来欢迎他的回来。佛陀没有说太多,只是问问他们的近况和禅定的修习情形。他交托舍利弗照顾缚悉底。罗睺罗也是依止舍利弗的。他是寺院里沙弥的主导师,负责看管超过五十个年青的初学者。他们全部都是参加僧团未超过三年的。寺院的常住则是一个名叫憍陈如的比丘。_
罗睺罗被安排指导缚悉底有关寺院的生活规仪,包括行住坐卧,与别人交往,修习行禅坐禅,细观呼吸等等。他又要教缚悉底怎样穿衲衣、乞食、诵经和清洗他的钵。连续三天,为着要好好学会这些,缚悉底没有离开过罗睺罗身边半步。罗睺罗也全心全意地教导缚悉底。不过,缚悉底知道自己如要做这一切做得自然自在,非要多年的磨练不可。经过这一番基本指引後,缚悉底被舍利弗邀请到他的房子里,讲解有关比丘的戒条。
一个比丘离开家庭,是为着要以佛陀为师,以佛法为开悟之道,以僧团为修行上的支援。一个比丘的生活简单纯朴。乞食能助长谦卑之外,更成为与外界接触的机会,藉此使一般人能体会到佛陀对爱心和体恤的教导。
十年前,在菩提树下,缚悉底和他的朋友已曾听过佛陀解释说,开悟之道就是爱与宽容之道。所以他现在很容易便领悟到舍利弗所说的。虽然舍利弗的外貌严肃,但他的目光和笑容都散发着无限的温暖和慈悲。他告诉缚悉底将会举行一个受戒仪式,来正式接受他加入僧团。他也同时教缚悉底背诵一些在仪式上要说的字句。
舍利弗自己是戒仪的主持。大概有二十多个比丘参与这个仪式。看到佛陀和罗睺罗在旁观礼,令缚悉底倍添欢喜。舍利弗默念一首偈语后,便将缚悉底头上几撮头发剃下。跟着,他把剃刀交给罗睺罗去把缚悉底剩下的头发剃掉。舍利弗给缚悉底三件僧衣,一只乞钵和一个滤水器。因为经过罗睺罗的指导,缚悉底很轻易便将衲衣穿上。跟着,他向佛陀及在场众比丘顶礼,以表示他深切的谢意。
将近午间的时份,缚悉底第一次正式以比丘的身份练习行乞。竹林精舍的全部比丘分成数个小队,分别步往王舍城。缚悉底跟着舍利弗带领的一队。行出寺院不到数步,他就提醒自己,乞食也是修行的一种方法。他集中地观察着自己的呼吸,静心留意前行的每一步。罗睺罗行在他的後面。虽然缚悉底现在已是一个比丘,但他很明白自己比罗睺罗的经验少得多。他真诚坚决地发心要好好的栽培自己内在的谦卑和美德。
2.牧牛
这一天有点凉意。留心的吃过午饭后,每个比丘都将自己的钵洗净,然后把坐垫放好,向着佛陀的方向而坐。竹林里的松鼠纷纷穿插于比丘之中,无拘无束。一些更爬至竹树上,好奇也注视着群集的比丘。看见罗睺罗就坐在佛陀对面,缚悉底蹑手蹑脚行到罗睺罗身旁,放下他的坐垫。他俩齐齐的跏趺而坐。在这平静肃穆的气氛中,没有一人作响。缚悉底知道每个比丘都在细观自己的呼吸,等着佛陀说话。
佛陀坐在竹台上,高度刚好使每个人都可看得他清楚。他安徉的端坐那里,威严的气势好比一头狮王。望向群众时,他的眼光充满慈悲。当佛陀看见缚悉底和罗睺罗,他就微笑着说:“今天我想告诉你们关于看顾水牛的工作一甚麽才是一个好的看牛童应该知道和做到的。一个好好照顾水牛的孩子,应该很熟悉他看管的水牛。他会知道每一头水牛的特性和倾向、甚麽时候要替它们洗擦身体、怎样料理它们的伤口、用烟来赶走蚊虫、给它们找安全的路行走、爱护它们、带它们过河时行最浅水的地方、给它们新鲜的草和水、好好的保养草原、又使年长的水牛给年幼的作好榜样。”
“听着啊,比丘们!正如看牛童能认识他的水牛,一个比丘也应该认识他自己身体的每一样原素。就如看牛童知道每一水牛的特性和倾向,一个比丘也该知道那些是身、口、意应该或不应该做的。又如看牛童替水牛洗涤身体一样,一个比丘应该清除他身心的欲念、执着、愤恨和恐惧。”
佛陀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缚悉底。缚悉底也感觉到佛陀的说话是对他而说的。他回想起多年前他坐在佛陀旁边时,佛陀曾叫他描述照顾水牛的工作细节。怪不得在宫中长大的王子也懂得关于水牛的一切了。
虽然佛陀只用他一般的声音说话,但他说的每个字都非常响亮,令人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就像看牛童照料水牛的伤口,一个比丘也应该看管他的六根一眼、耳、鼻、舌、身、意,好使它们不会在散乱中迷失。就像牧童为了令水牛不被蚊子侵扰而生火弄烟,每个比丘也用他醒觉的教化使周围的人能免除身心之苦。就像那牧童会找安全的路给水牛行走,每个比丘都避免那些会引起财、色、名等欲望的场所,如酒寮、剧院。又像那牧童爱护他的水牛一般,每个比丘都向往和珍惜禅坐的平和。就如那牧童会找浅水和安全的地方给水牛过河,一个比丘也会倚仗‘四圣谛’来作他今生的向导。又如那牧童去找新鲜的水和草给水牛作粮,一个比丘也知道‘四念处’是可导致解脱的资粮。像那牧童知道不应该过量的在草原上放水牛,一个比丘也同样地知道当他乞食时,必定要小心保持与邻近居民的好关系。像牧童让母牛给牛犊的做榜样,一个比丘也会依赖长老们的智慧和经验作借镜。比丘们,如果每个比丘都依着这十一点去修习,六年的时间就足以成就阿罗汉果位。”
缚悉底听得有点惊奇。佛陀不只能全部记得他十年前所告诉他的,而且更把每一细节都套用到比丘的修行上去。虽然缚悉底知道佛陀是向在座众比丘说法,但他亦同时觉得佛陀这番话是特别对他而说的。这个青年的双眼,没有一刻离开过佛陀的面孔。
佛陀所说的教诲,每人都会紧记于心。当然缚悉底对一些如“六根”、“四圣谛”、“四念处”的名词还未能了解,但他迟些将会请问罗睺罗这些名词的意思。佛陀主要所说的,他都大致明白。
佛陀继续说下去。他告诉大家关於选择安全的路给水牛行走。如果路途是满布荆棘的,水牛很容易会被剌伤。又如果看牛童不懂得怎样料理伤口,他的水牛就可能会病倒或死亡。修行也是一样。如果一个比丘没有找到正确的途征修行,他的身心就会受到损伤。贪心和瞋心之毒会感染他的伤口,令他在开悟之道上受到障碍。
佛陀停了下来。他示意缚悉底来站在他的身旁。缚悉底合掌站着时,佛陀就微笑着向大家介绍说:“十年前,当我还未成道时,我在伽耶附近的森林遇到缚悉底。他那时才十一岁。是他替我收集姑尸草来造菩提树下的坐垫。我是从他那里学到这麽多关于水牛的东西。我知道他曾是一个很好的看牛童,我也知道他将会是一个良好的比丘。”
每个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缚悉底身上,令他感到面红耳赤。所有的人都向他合掌鞠躬,而他也鞠躬以作回敬。在法会完结之前,佛陀请罗睺罗朗诵出观想呼吸的十六个法门。合上双手站着,罗睺罗把每一方法都念诵得清脆如铃声。念完毕後,他向众人鞠躬,而佛陀则站起来慢慢的步回他的房舍。跟着,其他的比丘也各自收拾好他们的坐垫,回去他们在森林里的原位。一些僧人是睡在房子里的,但很多都会在户外的竹树下禅坐。真正下大雨时,他们才会回到讲堂或宿舍里。
缚悉底的导师舍利弗已安排他与罗睺罗一起分用户外的一个地点。罗睺罗年幼的时侯,是跟他的导师住在室内的。但现在他就有自己在树下的地方,而缚悉底很高兴能与罗睺罗一起。
下午集体坐禅之後,缚悉底独个儿修习行禅。他故意找一条偏僻的小径以免与别人相遇,但他仍发觉很难在呼吸上集中。他的脑子里全部都充满了对弟妹和故乡的怀念。通往尼连禅河小径的影像不停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他看见媲摩低头掩泪,又看见卢培克一个人孤独地看着雷布尔庄主的水牛。虽然他切法把这些影像忘掉,尽量集中在呼吸上,但它们不断的复现,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他顿时感到非常惭愧,深觉自己辜负了佛陀对他的信任与期望。他认为行禅後他一定要去请教罗睺罗。他相信罗睺罗必定可以同时给他解答当天早上法会中他未完全明白的几点。单是想起罗睺罗,缚悉底已感到比较振奋和安心。他现在觉得可以随着呼吸慢慢的踏步了。
缚悉底仍未有机会找罗睺罗,但罗睺罗却刚好来找他。他带缚悉底到竹树底坐下,说道:“中午时我遇到阿难陀尊者,他很想知道关于你初次遇见佛陀的经过。”
“谁是阿难陀尊者?”
”他是释迦族的一个王子,是佛陀的堂弟。他七年前加入僧团,现在已是佛陀的大弟子之一。佛陀十分喜爱他。他负责照料佛陀的起居和健康。他请我们明晚去他的房舍一聚。我也很想听听关于佛陀住在伽耶森林时的事。”
“佛陀未有告诉你吗?”
“有的,不过不很详细。你一定有更多可以告诉我的。”
“其实没有太多,不过我会将全部我所记得的都告诉你。罗睺罗,请你告诉我阿难陀尊者是怎样的,我实在有点紧张。”
“不用担心,他是非常和霭可亲的。当我告诉他有关你和你的家人时,他十分高兴。明早我们就在这里集合,一同到外面化缘吧,好吗?现在我先要去洗我的衲衣,以便明天可以穿着。”
当罗睺罗正想离开时,缚悉底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搭衣,问道:“你可以再留一会吗?我还有一些问题问你的。今早佛陀说关地比丘们应跟随的十一样要点,我已忘记了一些,你可以给我重覆一遍吗?”
“可是我自己也只记得九样。别担心,我们明天可以问阿难陀。”
“你肯定阿难陀尊者会全记得?”
“我是肯定的!就算是一佰一十,阿难陀都一定记得。你有所不知了,阿难陀的记忆是人人赞叹的。他的记忆力非常神奇,可以全无错漏地把佛陀说过的全部重复出来。这里每个人都说,他是佛陀弟子中最多闻的一个。所以任何人忘记了佛陀所说的,都会来找阿难陀。有时,这里的人更会举办一些研读班,请阿难陀尊者替大家重温佛陀的基础教义。”
哪我们真是幸运了。我们就等明天问他吧。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在行禅时是怎样令心境平静的?”
“你是说你在行禅时有很多杂念吗?是不是思念家乡的念头?”
缚悉底双手紧握着罗睺罗的手,说道:“你怎麽会知道的?这正是我的惰形!我真不明白为甚麽我今晚会这样思家。对于我不能坚决修行,我感到非常难受。我觉得对你和佛陀都有歉意。
罗睺罗对他微笑。“不要自责。我最初跟随佛陀的时候,也很挂念我的妈妈、祖父和姨母。不知多少个晚上,我曾独自埋头痛哭。我知道妈妈、祖父和姨母也是同样的惦念我。但过了一些日子,就比较好一点了。”
罗睺罗扶缚悉底站起来,给他一个友善的拥抱。
‘你的弟妹都很可爱。思念他们自然是难免的。不过,你很快就会适应你的新生活。这里有很多事要去做,我们又要修行,又要读书。听着吧,一有机会,我便会告诉你关于我的家人,好吗?”
双手紧握着罗睺罗的手,缚悉底点了点头。跟着,他们便分开。罗睺罗去洗他的衲衣,而缚悉底则找了一柄扫帚把路上的竹叶清扫。
3.满臂姑尸草
睡觉之前,缚悉底坐在竹树下回顾他初遇佛陀的几个月。那时他只有十一岁,母亲又刚去世,留下他去照顾三个小弟妹。因为最小的妹妹还是个婴孩,所以连奶也没得吃。幸好村内有个叫雷布尔的庄主雇用缚悉底替他看顾三只大水牛和一只小乳牛,缚悉底才可以天天带水牛奶回家给小妹妹用。他非常细心地看顾水牛,因为他知道这份工作可令他的弟妹不需捱饿。自从他的父亲死後,他们的屋盖就未有再从新盖搭过。每次下雨,卢培克就会被弄得团团转,忙着把石坛子搬到漏水的位置丢接着漏下来的雨水。芭娜当时只得六岁,但已懂得烧饭、照顾妹妹和收集林中的柴木。虽然她其实也只是一个小孩,却已懂得搓面粉造烘饱给大家吃。对他们来说,可以买一点咖哩粉是非常罕有的事。每当缚悉底拖水牛回到牛房时,雷布尔厨房中传出来那诱人的咖哩香味,往往令他垂涎三尺。自从父亲死后,烘饱沾上咖哩肉汁似乎已成了不可复再的隹肴。他们的衣服比烂布只好了一点。缚悉底的下身用一块残破的布裹着。天气寒冷时,他就加搭一块啡色的旧布在肩膊上。这块布虽然已残旧褪色,但对缚悉底来说,它是非常的珍贵。
缚悉底需要找些好的地点放水牛吃草。他知道如果水牛饿着肚子回牛房,雷布尔庄主是会打他一顿的。除此之外,他还要带一大捆青草回去,让水牛晚上在牛房里也有草吃。如果夜间的蚊子太多,他就要燃起火来,用烟去赶走它们。庄主每三天以米、面粉和盐给他作酬劳。有时,缚悉底会带几条他在尼连禅河捉来的鱼回家给芭娜煮作晚餐。
一天中午,缚悉底洗过水牛和割了草后,很想在清凉的树林中宁静一下。放了水牛在林边吃草,他便四周围寻找一棵可以倚着坐的大树。突然,他停了下来。离他不到二十尺的毕波罗树下,竟有一个男子默默地在那儿坐着。缚悉底从未见过一个坐得更好看的人。这男子的背部十分挺直,而他的双脚则安然的放在上脾。他的坐姿是那麽平稳沉着,就好像是有特别意思似的。他的双眼闭上一半,而他微绻的手掌就轻放在大腿上。他身上搭着一件黄色的袍,赤着一边肩膊。他全身都散发着平和、恬静和威严。就只望他一眼,缚悉底已感到一阵奇妙的清新。他心怀颤动。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竟会因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产生这样特别的感觉,但他依然心存敬意地呆立在那里良久。
那男子终於张开眼睛。当他放开双腿轻轻按摩着脚跟和脚底时,他仍未察觉到缚悉底。慢慢起来后,他开始步行。因他是背着缚悉底而行,所以仍未有看见他。缚悉底默不作声也观看这人缓慢但却全神贯注的步伐。大概行了七、八步左右,这个男人才转过身来。这时,他看见缚悉底了。
他对这个男孩展颜微笑。从来没有人这样殷切地跟缚悉底招呼过。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缚悉底直奔向他。但当缚悉底走到离他数尺时,却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这时才想起自己是不可以接触任何比他高贵的人的。
缚悉底是‘不可接触者’。他不属于四姓阶级中任何一姓。他父亲从前曾对他解税过,婆罗门是最高贵的阶级。所有出自这个种姓的都是祭师或熟读吠陀及各类经典的教士。大梵天初创人类时,婆罗门是从它的口中而生。次级是刹帝利。他们都是军政界的高层人士,是从大梵天的两手而出。跟着便是吠舍种姓。他们是指一般商人、农夫和工匠等,是从大梵天的大腿而出。最低级便是首陀罗。他们是从大梵天的双脚而出,以苦力维生。但缚悉底的一家则是连阶级也没有的‘不可接触者’。他们被指定要在村外一些规定的地方居住,而且所做的工作都是最低贱的,如收垃圾、施肥、掘路、喂猪和看水牛。每个人都要接受自己出生时的阶级。他们的圣典教人一定要接受自己的阶级才会得到快乐。
像缚悉底这种类型的人碰触到阶级比他高的人,他一定会被责打的。在优楼频螺的村里,便曾经有一个‘不可接触者’因碰到一个婆罗门的手而被毒打一番。对婆罗门和刹帝利来说,碰触到‘不可接触者’是一种污染。他们需要回家绝食克己数星期来清洁自己。每当缚悉底拉水牛回家时,他总会尽量避免行近任何高阶级的人或庄主的家门。所以他认为水牛也比他幸运,因为婆罗门可以触摸水牛而不觉得有所污染。就算是高阶级的人自己不小心碰到‘不可接触者’,後者也一样会被毫不留情的痛打一顿。
缚悉底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男子,而他的风度举止一也很明显地告诉缚悉底他们是不同身份的。这样一个和霭慈祥的人当然不会打他,但缚悉底只怕自己如果碰到他,会使他有所污染。这就是缚悉底走近他时突然停下来的原因。看见缚悉底的畏缩,那男子自动上前。为免与他碰到,缚悉底退後了几步。但说时迟那时快,那男子已伸出左手抓住了缚悉底的肩膊,又同时用右手在他头上轻拍丁一下。缚悉底怔住了。从来没有人这样温柔和亲切地在他头上触摸过。但他又忽然感到惶恐。
“孩子,不用害怕!”那人带着给他信心的语气,轻声地说。
听到他的声音,缚悉底的恐惧完全消失。他抬起头来,凝望着那慈祥和包容的微笑。再踌躇一会,缚悉底吞吞吐吐的说:“大人,我很喜欢你。”
那人用手轻轻托起缚悉底的下巴来,望着他的眼睛说:“你也很可爱。你住在附近吗?”
缚悉底没有回答。他把那男子的左手放到他自己的双手里,然後问他心里感到极困惑的问题:“我这样触摸你,你不觉得是污染吗?”
那人摇着头笑了起来。“当然不觉得。孩子,你是人,我也是人啊!你没可能污染我的。不要听说这样说话的人。”
他拖着缚悉底的手一同行到林边。水牛正在安静地吃草。那人又望着缚悉底说:“你是看水牛的吗?这些草一定是你给他们割下来的晚餐了。你叫甚麽名字?你的房子在附近吗?”
缚悉底很礼貌的回答道:“对啊,大人,是我看顾这四只水牛和这只小乳牛。我名叫缚悉底,就住在对岸优楼频螺村外。请问大人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和住处?”
那人慈祥的答道:“当然可以。我叫悉达多,我的家离这里很远,但现在我是在森林里住的。”
“你是一个修行者吗?”
释达多点头。缚悉底知道修行者通常是居住在山中静修的。
虽然他们才刚刚相识,又谈不上几句话,但缚悉底已觉得与这个新朋友有一份特别亲切的感情。住在优楼频螺以来,从未有人对他的态度如此友善、说话如此热诚。他的内心充满喜悦,令他很想把这份快乐表达出来。如果他有一份礼物可以送给悉达多,那就好极了!可惜他的口袋里连一片竹庶或冰糖都没有,更何况是铜钱呢!虽然他没有甚麽可以奉献,但他仍鼓起勇气地说:
“先生,我很想送你一点东西,但我甚麽都没有。”
悉达多对缚悉底芙笑,说道:“你其实有。你有一些我很喜欢的东西。”
“我有?”
悉达多指着那堆姑尸草。“你给水牛割的草又香又软。如果你可以给我几撮来造一个坐垫让我在树下静坐时用,我就非常高兴了。
缚悉底的双眼发亮。他立即跑到那草堆,用他两只瘦瘦的手臂拿了一大把草来送给悉达多。
“这是我刚在河边割来的,请你收下吧。我可以再割多一些给水牛吃。”
悉达多合上双手形成莲花状,收下了这份礼物。他说:“你是个有爱心的孩子,多谢你。现在快去再割些草给水牛吧,不要等到太晚了。如果可以的话,明天请再来森林找我吧。”
年青的缚悉底俯首作别,然後站在那儿看着悉达多在林树中消失。他拾起镰刀朝河边方向走,心中充满无限的温馨。那时正是初秋,姑尸草仍非常柔软,而他的镰刀又刚磨得很锋利。不到多久,缚悉底又已拿着满臂姑尸草了。
缚悉底拉着水牛,从尼连禅河最浅水的地方渡过去,回雷布尔家去。小乳牛似乎仍未想离开沿岸甜美的青草,一路上要缚悉底哄着走。缚悉底肩上的草并不很重。涉着水,他和水牛一起过河。
4.受伤的天鹅
第二天清早,缚悉底又带着水牛去放草。到中午,他已经割了两蓝子草。缚悉底喜欢让水牛在近树林的一边河岸吃草。这样,他便不需要担心水牛闯入稻田;而割完草后,他就可以安心的躺下来,在凉风中舒展一下。他唯一带着的就是他赖以谋生的一把镰刀。缚悉底打开芭娜给他包在蕉叶里作午餐的小饭团。正当他准备吃的时保,他想起了悉达多。
“我可以拿这饭团给悉达多,”他想。“他一定不会嫌弃吧。”缚悉底再包好饭团,留下水牛在林边吃草,然后沿着小径去找前一天遇到悉达多的地方。
他从远处看见他的新朋友坐在那巨大的毕波罗树下。但那里不只悉达多一个人。他前面坐着一个穿白色纱丽、与缚悉底年纪相若的女孩。看见他前面已放着一些食物,缚悉底立即停了下来。但悉达多抬头示意他上前来加入。
当那女孩子抡起头来时,缚悉底认出曾多次在村路上遇过她。当缚悉底行近,她便移过左边一点,而悉达多则示意他在那里坐下来。在悉达多前面有一块蕉叶,上面放着一团饭和一些芝麻盐。悉达多把饭团分成了两份。
“孩子,你吃过了饭没有?”
“先生,我还没有。”
“那我们一起吃吧。”
悉达多把一半的饭给缚悉底。缚悉底合掌作谢,但不肯接受。他掏出自己的小饭团,然後说:“我也带了一些来。”
打开蕉叶,可以看到那褐色的糟米饭和悉达多的白米饭很不相同。缚悉底的蕉叶上更没有芝麻盐。悉达多对两个小孩微笑着说:“我们把两种饭放在一起,一同分吃好吗?”
他拿了一半白饭,沾上一些芝麻盐,再把它递给缚悉底。跟着,他又捏破了缚悉底的饭团,然後拿了一些来吃得律津有味。虽然缚悉底觉得有点害羞,但看见悉达多吃得那麽自然,他也就开始吃了。
“先生,你的饭很香啊!”
“是善生带来的,”悉达多回答。
“原来她的名字叫善生,”缚悉底这样想。她比缚悉底年长大概两三岁。她那黑色的大眼睛亮闪闪。缚悉底放下食物,说:“我曾在村里的路上见过你,但我不知你叫善生。”
“对啊,我是优楼频螺村长的女儿。你的名字叫缚悉底,对吗?悉达多导师刚才正告诉我关于你。“她温柔地说,”但是,缚悉底,其实称呼一个僧人,应该叫他‘师傅’,而不是‘先生’。”
缚悉底点了点头。
悉达多笑笑。“那麽我就不用替你们介绍了。你们知道我为甚麽吃食物时不语吗?每粒米和芝麻都是那麽珍贵,我很想静静地去真正欣赏它。善生,你吃过糟米饭吗?就算是吃过,也请你试试缚悉底带来的。它的味道其实很不错啊。我们现在先静静地吃饭。吃完之後,我会给你们说一个故事。”
悉达多拿了一点糟米饭给善生。她合掌如莲花,然後恭敬地接了过来。他们三个人就在树林的深幽里默默的吃。
全部的饭和芝麻盐都吃清後,善生把蕉叶收拾起来。她从身旁拿了一壶水出来,把一些水倒进了她带来的唯一一只杯子里,给悉达多奉上。他双手接过来後,欲转送给缚悉底。受宠若惊,缚悉底冲口而出:“请先生,我意思是师傅,请你先喝吧。”
悉达多轻声回答道:“孩子,你先喝吧。我想你喝第一口。”他再次给缚悉底那杯水。
虽然缚悉底感到困惑,但对这难得的殊荣,他又不知如何推搪,只好合掌接过水杯,然後一口气把水喝光。他把杯子交回给悉达多,而悉达多又叫善生倒了另一杯水。倒满後,他把水慢慢的送进嘴里,恭敬而又极度欣赏地饮用。善生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悉达多和缚悉底这一片融洽的情景。悉达多喝完水後,再次叫善生倒第三杯水。这杯他给善生喝。善生放下水壶,合上掌来接过这杯水。跟着,她把水杯放到唇边,就如悉达多般慢慢地一点点喝下去。她心里知道这是她第一次与‘不可接触者’用同一杯子喝水。但如果她可敬的师傅悉达多也这样做,她又何常不可呢?况且,她也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被污染的感觉。自然而然地,她伸手去触摸这牧童的头发。这一动作来得那麽突然,缚悉底实在没存时间闪避。喝完水后,善生放下杯子,向她的两个同伴微笑。
悉达多点头说道:“孩子们,你们都已经明白了。人生下来是没有等级的。每个人的泪水都是咸的,就如每个人的血也都是红色的。把人分成不同等级以至对他们有偏见是不对的。这种观点在我静坐时看得非常清楚。”
善生很认真的说:“我们既然是你的弟子,我们当然相信你所教的。但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其他人像你这样想。他们全都相信首陀罗和‘不可接触者’是从造物主的脚底而生。经典上也是这样说。根本没有人敢作别的想法。”
“我知道。但无论他们相信舆否,真理始终是真理。就算有百万人相信一个谎言,它始终是个谎言。你们一定要有勇气依着真理而活。让我告诉你们我童年时的一件事。”
九岁那年的一天,我正独自在花园里散步。忽然,一只天鹅从天上堕下,跌在我前面,痛苦地挣扎着。当我走近时,才发觉它的一只翅膀被箭射中。我急忙把箭拔出,血水从那伤口流出,天鹅惨叫起来。我把手指按在伤口上止血,然後抱着它入宫中找孙陀莉公主。她答应我会找一些药草来替鸟儿疗伤。我见天鹅在不停颤抖,便脱下外套把它裹着,再把它放到宫里的火炉旁边。”
悉达多停了下来望着缚悉底说:“缚悉底,我还未告诉你,我年幼时是个王子。我父亲是迦毗罗卫国的净饭王。善生已经知道这些。当我正准备去找些饭给天鹅吃的时候,我八岁的堂弟提婆达多从外面冲进来。他手里抓着弓箭,很兴奋的问道:“悉达多,你有看到一只白色的天鹅跌在这附近吗?”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他已看到火炉旁的天鹅了。他正想跑过去时,我拦住了他。
“你不能带走它,”我说。
我的堂弟抗议着:“那只鸟儿是我的。我亲自射中它的。”
我站在提婆达多与天鹅中间,不准他带走鸟儿。我告诉他:“鸟儿受了伤。我是在保护它。它是要留在这里的。”
提婆达多十分顽强,继续辨说:“听着吧,堂兄。这鸟儿在天空时并不属于任何人。但我从天空中把它射了下来,它就应该属于我。”
他似乎说得很有道理,但他实在令我很气愤。我知道他在强词夺理,但一时间又没法说清楚他不对之处。我当时只有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心中却越激动。我真的很想打他一拳,但不知道为甚麽我又没有这样做。就这样,我突然知道怎样回答他了。
我说:“你听着吧,堂弟。只有那些互相爱护的人才一起共处,敌对的人是应该分开的。你想杀这只天鹅,所以你是它的敌人。它是不可能跟你一起的。我救了它、替它包扎伤口、给它温暖、又正准备给它食物。我们互相爱护,应该在一起。这鸟儿需要的是我,不是你。,”
善生拍起掌来,”对!你说得对!”
悉达多看看缚悉底。“孩子,你觉得我说的怎样?”
缚悉底想了一阵,慢吞吞的答道:“我认为你是对的。但很多人一定不同意。他们会同意提婆达多。”
悉达多点头同意。“你说得对。多数人的看法都跟提婆达多一样。”
“让我告诉你跟着发生的事。因为我们始终无法达成共识,于是便去找长者替我们解决。那天刚巧在皇宫内有一个官府的会议举行,于是心我们便跑至会议室的地点‘公正会堂’来找他们。我抱着天鹅,而提婆达多则仍抓着他的弓箭。我们把问题陈述出来,又请他们评个公道。政事也因此搁了下来。他们先听提婆达多的解释,然後才听我的。之後,他们磋商了很久,但还作不了决定。多数人都似乎偏向提婆达多的一方。但当我的父亲突然咳了数声之後,所有的大臣都全部沉默下来。跟着,说也奇怪,他们都一致同意我的道理而决定把鸟儿给我看管。虽然提婆达多非常气恼,但他也没得奈何。
“天鹅是给了我,但我并不快乐。虽然我年纪还小,但我知道今次得胜并不光荣。他们是因为想令我的父亲高兴才这样决定的。他们并不是看到我道理中的真谛。”
“那真可惜,”善生皱着眉说。
“对啊。但当我想起鸟儿可以安全,我又觉得安慰了。至少我知道它不会被放进锅里煮。”
“在这个世界上,太少人用慈悲心去看事物。因此他们对众生残忍无情。弱的往往被强的压迫欺负。我现在仍觉得我那天所说是对的,因为那是出自爱和谅解。爱心和谅解可以减轻众生的痛苦。无论大多数人怎样看,真理始终是真理。所以我现在告诉你们,能站起来维护正义真理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那只天鹅後来怎样?”善生问。
“我照顾它整整四天,直至它的伤势复原了,我才放了它。我更叮嘱它要飞到远处,以免再被射下来。”
悉达多看见两个孩子的表情都是那麽沉重。“善生,你该回家了,不要令你妈妈挂念。缚悉底,你该回去看看水牛和割多一点草了,对吗?昨天你给我的姑尸草成了我禅坐的最佳坐垫。我昨晚和今早用了它,静坐时非常平静,又清晰地看到很多东西。缚悉底,你真的帮了我不少。等到我的体悟更深时,我会和你俩分享禅坐的果实。现在我要继续坐下去。”
缚悉底望着悉达多坐着的草垫。虽然那些草堆得很实,但缚悉底知道它仍然又香又软。他打算每三天便带一些新鲜的草前来,给师傅造另一个坐垫。缚悉底站起来,和善生一起合掌向悉达多鞠躬。善生回家去了,而缚悉底让他的水牛往沿岸吃草。
5.一碗乳汁
每天,缚悉底都会到森林里去探望悉达多。如果他到中午己割够两捆草,他那天就会和悉达多一起午饭。但持续的乾旱季节令鲜草变得日益稀少,而缚悉底很多时便要到下午才可以探里他的朋友兼老师了。缚悉底到来时,如果悉达多正在禅坐,他就会在旁静静的坐一会,然後全不打扰地悄悄离去。但如果他刚好遇到悉达多在林径上漫步,他就会与悉达多一起步行和浅谈。缚悉底常会在树林中遇到善生。她每天都会带一团饭和一种如芝麻盐、花生或咖哩的配料给悉达多。除此之外,她又会带给他乳汁、粥水或冰糖。这两个孩子有很多机会在林边一面倾谈,一面看着水牛吃草。有时,善生会带一个与缚悉底同年纪的女朋友普莉姬同来。缚悉底也很希望带他的弟妹来与悉达多会面。他相信小弟妹们如果在最浅水处过河,是肯定没问题的。
善生告诉缚悉底她现在每天都会在午间带食物来,又细说数月前遇到悉达多的经过。那天是月圆之日。她的母亲叫她穿上一条粉红色的新裙子,然後拿一盆食物去拜祭森林之神。那些食物包括糕饼、乳汁、稀饭和蜜糖。正午的烈阳高照。当善生行近河边时,她赫然发现一个男子昏迷路旁。她立刻放下食物跑过去,只见那男子双目紧闭,剩下微弱的呼吸。他凹陷的双颊显示他已很久没有进食。从他又长又乱的须发,可以知道他必定是个因过度饥饿而晕倒的深山苦行者。毫不犹疑地,她倒了一碗乳汁,一点点的让它滴下那男子的唇间。他起初一点反应也没有。但一会儿,他的嘴唇开始颤动,微微张开。善生再倒一些乳汁入他的口里。跟着,他开始自己进饮,直致全碗乳汁饮得一滴不剩。
善生于是坐在岸边等着,想看看他是否会苏醒过来。不久,他真的慢慢地坐起来,张开眼睛。看见善生,他微微浅笑。他伸手把衣服重新拉上来搭在肩膊上,然後盘腿莲坐。他开始下意识地呼吸,由浅而深。他的坐姿既平稳又美观。善生以为他必是山神,於是便合掌俯伏在地上,向他膜拜。看见这样,他立即示意善生停止。善生坐起来後,他便用微弱的声音对她说:“孩子,请多给我一些乳汁。”
听到他说话,善生非常高兴,并再给他一碗乳汁;而他又很快便杷它喝光。他明显地感觉到乳汁给他补充的养份。一小时前,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没命了。现在他的眼睛己明亮起来,而脸上也带着温柔的微笑。善生问他为何会晕倒地上。
“我本来是在山中修行禅坐的。苦行使我的身体逐渐变得衰弱,於是我便打算今天步行入村中乞一点食物来吃。但行到这里,我已体力耗尽。全靠你,我的性命才得以保存。”
一起坐在河畔,那男子告诉善生他的身世。他是释迎族国王之子悉达多。善生细听着悉达多说:“我现在知道,折磨自己的身体是无助於找到安宁或体悟真谛。肉体并不单是一个器具。它是精神的寺宇、到彼岸的木筏。我不会再修习苦行了。我会每天早上到村里乞食。”
善生合掌说道:“可敬的修行者,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会每天带食物来给你。你没有必要打断你的静修啊。我家就在附近,我知道我的父母也很乐意让我这样做。”
悉达多初时默然不语。跟着,他答道:“我很高兴接纳你的供养。但我有时也会到村里乞食以便与村民结识一下。我也希望可以和你的双亲及村中其他的小孩子见面。”
善生十分高兴。她合起掌来作揖道谢。悉达多到她家里与她的父母会面实在是太好了。她也知道每天带食物到来全不是问题,因为她的家庭是村中的首富之一。她只知道这个僧人是非常重要的,而供养他的利益比拜祭那些山神会多出很多倍。她觉得如果悉达多的禅定加深之後,他的爱心和悟证将会帮助消除这个世界的苦难。
悉达多指着弹多落迦山上他住过的洞灰。“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回到那里去了。这里的森林清新凉快。我以后会在那棵巨大的毕波罗树下修行。明天你带食物来的时候,请到那里找我吧。来,我带你到那儿看看。”
悉达多领着善生越过尼连禅河到对岸的树林去。他又带她去看那毕波罗树。善生被那宠大的树干吸引住了。她抬头凝视着散开像巨篷的枝叶。它是属于菩提树的一类。心形的树叶拖着又长又尖的尾巴,每片树叶都如善生的手掌般大。她听着鸟儿在树枝上雀跃的叫声。这确是一个平和清新的地点。其实,她以前和她的父母已来过这里拜祭山神。
“师傅,这是你新的家。”善生又圆又大的黑眼睛望着悉达多,“我会每天来这里见你。”
悉达多点头,然後陪善生走出森林,到河畔才分手。跟着,他独个儿回到毕波罗树下。
从那天起,善生每天在中午之前便带饭或烘饱来供僧。有时,她又会带些乳汁或粥水。每隔一段时问,悉达多便会自己带着钵走到村里乞食。他见过善生的父亲,即村长,和她穿着着黄色纱丽的母亲。善生介绍她认识村里其他的小孩,又带他到理发店去剃须剃发。悉达多的健康复原得很快,而他又告诉善生他的禅修已开始有果实。之後,善生就遇到缚悉底了。
当天善生早来了一些。她聆听着悉达多告诉她前一天与缚悉底的偶遇。正当她说她希望能与缚悉底会面时,缚悉底却刚好出现。日後每次遇到缚悉底,她都会问起缚悉底家人的近况。她更与她的仆人布噜那去过缚悉底的茅舍。布噜那是善生家中雇用来代替因患伤寒死去的雷丹的。善生每次来时,都会带些仍很耐用的旧衣服给缚悉底的弟妹。当布噜那见到善生把小媲摩抱起来时,她十分惊讶。善生则会告诚布噜那不要告诉她的父母她曾抱过‘不可接触’的小孩。
一天,一群小孩决定要一齐去探望悉达多。缚悉底的全家也都来了。善生带了她的女朋友芭娜崛多,胜莎娜,优露维荆凯和生莉凯。善生又请了她的十六岁堂姊难陀芭娜,而她又带了她的两个弟弟,十四岁的那劳卡和九岁的善柏炀。十一个孩子半圆形的围着悉达多而坐,全部默默地一起吃午饭。缚悉底在这之前曾教过芭娜和卢培克吃饭时要肃穆勿语。就是坐在缚悉底大腿上的小媲摩,也只是张着大眼睛,一声不响地吃着。
缚悉底带了一大把鲜草给悉达多。他叫了另一个看牛童加范培帝替他看顾着雷布尔庄主的水牛,好使他可以跟悉达多吃午饭。太阳的烈焰直射到田里,但在树林中,悉达多和孩子们在毕波罗树荫下都感到清新凉快。树上的枝叶扩占大约十数间房子的面积。孩子们分吃着食物,而卢培克和芭娜就特别欣赏烘饱跟咖哩汁和沾上花生或芝麻盐的白饭。善生和芭娜崛多带了足够的水给每个人饮用。缚悉底心底里的快乐有如泉涌。四周的环境虽然恬静,但喜悦的气息却今气氛生动起来。就在这天,缚悉底恳请悉达多讲遮他自己的故事。从开始到完结,每个孩子都听得陶醉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