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之二 既不励志,也不小资,更没文化的禅

不励志:如果溯本求源、考察一下核心概念,就会发现:别说作为佛门之一支的禅宗,整个佛教的根本主旨就是厌世的——赵朴初就曾经坦言过这个会令许多人不快的说法。其实佛陀时代和佛陀之前的时代,印度五花八门的宗教派别基本上都是厌世主义的,都说世界是幻象,人生是苦海,这是大时代的风气使然,后来佛教到中国以后,入世精神越来越重,及至现在,人们讲佛谈禅又一变而成为人生励志了,书店里卖一些现代版的佛经禅话常常会和《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快乐人生》这类书摆在一起,这一样是时代大风气使然。在宗教的种种要素之中,教义往往是最不重要的。

不小资:佛教史上讲的禅宗,一般是指慧能创立的所谓南宗禅,就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和“风动幡动”的那个,虽然随着禅宗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士大夫被吸引了进去,但南宗禅本来就是一支“农民禅”——生活方式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修行法门是自证自悟的小农心态,也不提倡钻研经典。当然,我用“小农”这个词绝对不是贬义,相反,比起同时代风风光光的那些占有良田千顷、奴婢无数、完全靠人供养的寺院僧伽来说,禅宗的自食其力精神只能让人产生敬意。

但不管怎么说,农民禅毕竟是农民本色,这样的禅宗其实一点儿“禅意”都没有,往红酒里兑雪碧那是后来的事。“禅宗作为宗教的团体,反映了小农经济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禅宗是农民的佛教。”——这些难听的话绝对不是我说的!我举报,这都是任继愈说的。

没文化:禅宗真正意义上的祖师爷慧能,也就是《坛经》(或称《六祖坛经》)的主人公,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文盲。他本着无知者无畏的精神对传统佛典任意曲解和发挥,完全不顾文本的原始涵义,还常常会以毫无根据、空穴来风式的佛学理论攻击其他佛教宗派的根正苗红的精微义理,从不惮以文盲的身份挑战同时代的佛学大师。

禅宗那个鼎鼎大名的口号“不立文字”大约就和慧能的文化程度有关。汤用彤曾举了四个例子来证实“禅宗史传之妄”,首先就把所谓“秘密相传,不立文字”给击破了,更推测说是慧能一系的后学们给自己争正统,因为慧能是文盲,这才量身定做了这个“不立文字”的传说。(尽管这个说法我认为还有商量的余地。)

还有几句嘱咐:小标题里的“面目”一词是截自“本来面目”,这个我们常用的成语正是出自《坛经》的,是慧能前辈的话,原本是指每个人都有的真实心性,这一心性也就是真如佛性,禅宗讲“顿悟成佛”便是要在当下的一念之间发现自己的“本来面目”。(“一念之间”这个词也是从佛经来的)那么,我将要讲的,将会是怎样的本来面目呢?或者,到底会是本来面目还是面目全非呢?这就要交由各位自行判断了。

在正文里,我会主要从佛学和历史这两个角度来切入《坛经》文本,关注的是禅宗的本来面目和来龙去脉——它的思想来自哪里,又在反对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照例是喜欢搞清楚“是什么”和“为什么”的问题,“该怎样”这类的问题也照例与我无关。

所以,大家既不可能从我这里感悟到什么《禅意人生》,也不可能欣赏到《禅是一枝花》,冬尼娅们就不要看了,欢迎和保尔·柯察金一样的无产阶级工农兵多多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