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说法 九
今既发四弘誓愿讫,与善知识无相忏悔三世罪障。大师言:善知识!前念后念及今念,念念不被愚迷染,从前恶行一时悔,自性若除即是忏。前念后念及今念,念念不被矫诳染,除却从前矫诳心,永断名为自性忏。前念后念及今念,念念不被嫉妒染,除却从前嫉妒心,自性若除即是忏。[三唱]
善知识!何名忏悔?忏者终身不作,悔者知于前非。恶业恒不离心,诸佛前口说无益。我此法门中,永断不作,名为忏悔。
讲顿悟也需要讲忏悔
发完了四弘大愿,慧能开讲无相忏悔,带大家忏悔三世罪业。
忏悔这个词也是从佛教来的,忏是来自音译,悔是来自意译,两相结合,是为忏悔。忏悔原本的意思是把自己做过的错事向别人坦白,请求宽恕,后来演变成宗教仪轨。但正像我们一直看到的那样,宗教的专业术语到了慧能这儿总会被赋予全新的解释,完全不理会传统标准,于是,“忏悔”先是被慧能加了一个前缀“无相”,随后又被解释说:“各位,前念、今念、后念,所有心念都不为愚妄所污染,从前的恶业能够同时从自性中清除出去,这就是忏悔。前念、今念和后念都不为愚妄所污染,破除从前的不实之心并使之永不再生,这就叫自性忏悔。前念、今念和后年都不为愚妄所污染,破除从前的嫉妒之心并使之永不再生,这就是忏悔。”这些话大家跟着慧能一起念了三遍。
慧能继续解释:“各位,什么叫忏悔呢?所谓忏,就是终生不作恶业,所谓悔就是认识到从前的错误。在诸佛面前空口说白话是没用的,在我的这套法门里,只有将恶业彻底清初,使之用不再犯,这才叫忏悔。”
这些话看上去有点儿奇怪——如果是单独看,或者是出自其他哪位僧侣之口,我们是不会觉得奇怪的,可由慧能说出来却奇怪得很。这套忏悔理论明明还是传统佛教的说法,就算被冠上一个“无相忏悔”的新概念,内容也还是旧的内容,而且连“三世罪业”的说法都出现了,我们从这里似乎看到慧能从一个革命者的形象一步步地转为保守派了。
今既忏悔已,与善知识受无相三归依戒。大师言:善知识!归依觉,两足尊。归依正,离欲尊。归依净,众中尊。从今已后,称佛为师,更不归依余邪迷外道,愿自三宝慈悲证明。
善知识!慧能劝善知识归依三宝。佛者觉也,法者正也,僧者净也。自心归依觉,邪迷不生。少欲知足,离财离色,名两足尊。自心归正,念念无邪故即无爱着,以无爱着,名离欲尊。自心归净,一切尘劳妄念,虽在自性,自性不染着,名众中尊。
凡夫不解,从日至日,受三归依戒。若言归佛,佛在何处?若不见佛,即无所归。既无所归,言却是妄。善知识!各自观察,莫错用意!经中只言自归依佛,不言归他佛,自性不归,无所归处。
慧能说:“无相忏悔做完了,我该给大家授无相三归依戒了。”——慧能经常把一些旧有的专业名词加一个“无相”作前缀,变成他自己的专有名词,我们以现代眼光看,他这是在创建自己的学术体系。
三归依戒是佛教里边一个很重要的戒律,基本上凡是信佛的就得接受这个三归依戒。所谓三归依,就是归依佛、归依法、归依僧——佛、法、僧是佛教的所谓“三宝”。郑和叫三宝太监,听上去是个很俗气的名气,其实是有佛源的。
但这个三归依经慧能一讲,意思又全变了。
慧能说:“各位,归依觉悟,就是功德圆满的两足尊;归依正法,就是摆脱一切执着的离欲尊;归依清净,就是受世人敬仰的众中尊。从今以后,我们要以佛为老师,不可归依邪魔外道。愿各位以自己心中的佛、法、僧三宝生发慈悲作证。”(慈悲这个词也是从佛教来的。)
慧能这里说的两足尊、离欲尊、众中尊,都是佛陀的尊号。人和动物的一个主要不同就是人能靠两条腿直立行走,所以比动物都尊贵,佛陀在两条腿的人里面又是最尊贵的,所以叫两足尊;佛陀能摆脱欲望和执着,所以叫离欲尊;佛陀是众生当中最最尊贵的,所以叫众中尊。——佛教有各式各样的专业术语,实在是学佛的一大障碍,更要命的是对同一个专业术语往往存在着不同的解释,也说不清哪个解释才是标准答案,不同的术语之间发生冲突对立就更常见了。所以,对这三个“尊”,我就依其一说,简而言之好了。
那么,传统的三归依不是要归依佛、法、僧三宝么?慧能怎么把佛、法、僧变成了三个尊呢?——慧能接下来还要解释一下,说这三个尊其实就是佛、法、僧,就是三宝:“我请大家归依各人自性当中的三宝:觉悟就是佛,教义就是法,清净就是僧。归依了觉悟就不会产生迷妄,从此清心寡欲、知足常乐、不碰女人不碰钱,这就是两足尊;归依了教义就会啥都不贪、啥都不爱,这就是离欲尊;归依了清净就不会为凡俗的世界所污染,这就众中尊。
“凡夫俗子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以为的解脱就是整天要求受三归依戒,却根本不明白要归依的究竟是什么。如果说要归依佛,谁能告诉我佛到底在哪儿?连佛的影子都找不着你归依谁去?各位请仔细想想,佛经里说的是‘自归依佛’,而不是说‘归依他佛’,这分明在告诉我们:佛就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如果不去归依自己心里本来就有的佛性,就不会还有别的可以归依的地方了。”
慧能的这段道理是很要紧的,对后来的影响也很大,甚至道家也“拿来主义”了过去——道家也有个《坛经》,叫做《碧苑坛经》,说道教传统归依道、经、师这三宝,而真三宝则是身、心、意。
佛家传统讲三归依,归依三宝,都是向外归依,慧能强调见性成佛、自性自度,就把三宝说成人心里的主观概念了。如果按照学术标准,这就叫典型的概念先行,一切论证都为事先拟定的概念服务,不惜捏造论据,惘顾常理。但信仰毕竟是专门的领域,就算做不到自洽也没几个人会去深究,信徒们是很少关心教义辨析与宗派论战的,既然已经信字当先了,那还怀疑什么。
慧能在这段话里也展现了他比较实在的一面。总说解脱呀、顿悟呀,如果以普通人角度来看那些已经解脱了、顿悟了的人,他们到底是什么样呢?也就是说,现实生活中的佛应该是什么样的?所谓超脱轮回,这谁也验证不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表现呢?你说你悟了,悟了以后又如何呢?——慧能给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描述:“清心寡欲、知足常乐、不碰女人不碰钱。”
这里边首先就有一个心理问题。人生在世,总是要找平衡的。我们现在一个普通城里人的物质生活都有不少强过秦皇汉武的地方,但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不满,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不会和秦皇汉武去比,而是和同学、同事去比。大学生应聘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某人期望的薪水往往不是和自己的学历、能力完全挂钩,而在很大程度上参照同班或同系的同学当中所拿到的最高薪水。
我们再想想社会底层的人,无权无势无钱,样样不如人,他们怎么给自己找平衡呢?一个显而易见的办法就是给自己的匮乏的生活赋予一个神圣的道德光环,于是他们可以挺起胸膛说:“我们虽然穷,虽然啥都不如人,但我们的清贫生活具有道德上的高尚性,天堂是属于我们的,而‘富人进天堂比骆驼进针眼还难’。”
神圣的道德优越感赋予穷人们以生活的勇气,富人们也往往被形容为为富不仁或者虽然富裕却并不快乐。但是,如果作一个认真的统计分析,我们也许会发现富人们普遍比穷人更有高尚的道德情操,生活的幸福感更强,他们普遍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也为人类进步作出过远胜于穷人的贡献。
宗教使道德优越感变得神圣,或者说,赋予了这种道德优越感以合法性。富有的信徒们也很少会因此受损,因为他们往往只会把这些告诫当作自己富有生活的一些清凉剂——是的,历史上很少见到有人因为信奉了佛教而抛弃了万贯家财去作一个真正的穷人,就像《圣经》里如此大力地宣传穷人得救的道理也没有使多少富人舍弃一切去过穷人的生活。教义告诉我们穷日子才是圣洁的,我们却经常烧香拜佛祈求致富。
今既自归依三宝,总各各至心,与善知识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善知识虽念不解,慧能与说,各各听!
摩诃般若波罗蜜者,西国梵语,唐言大智慧彼岸到。此法须行,不在口念,口念不行,如幻如化。修行者,法身与佛等也。
何名摩诃?摩诃者是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若空心坐,即落无记。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尽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
性含万法是大,万法尽在自性。见一切人及非人,恶之与善,恶法善法,尽皆不舍,不可染着。犹如虚空,名之为大,此是摩诃。迷人口念,智者心行。又有迷人,空心不思,名之为大,此亦不是。心量大,不行是少。莫口空说,不修此行,非我弟子。
大家既然已经归依了自性三宝,慧能呼应开头,给大家开讲摩诃般若波罗蜜法:“摩诃般若波罗蜜,这是梵文,按我们唐人的话说就是大智慧到彼岸。大家虽然口头上常常念诵这几个字,却并不真正明白它的意思,所以我得给大家讲讲。”
这就是禅宗祖师爷和后来的徒子徒孙们一个很不同的地方,不打机锋,不弄玄虚,老老实实地用老百姓能听懂的话解释佛学概念。但现在一提起禅宗,大家脑子里全是机锋公案,对《坛经》风格却所知不多了。时至今日,这一现象仍然启发着文化产品的市场定位——貌似深刻的东西容易赢得市场关注。
慧能的话说得有些浅显了,远没有他的徒子徒孙那样貌似深刻,他可真是禅宗史上难得一见的实诚人呀。慧能接着说:“摩诃的意思是大,人心广大,如同虚空,在这虚空之中可以容纳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一切恶人善人、恶法善法,万事万物尽在这虚空之中。世人的本性之空,正是这样。
“世人的心性可以容纳万事万物,这就是大,就是摩诃,一切人与鬼、善与恶,人心都可以容纳,也都不为它们所染着。”——慧能这样解释摩诃,正像“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或是唐太宗说的“五岳凌霄,四海亘地,纳污藏疾,无损高深”, 五岳那么高的山,四海那么大的海,不都是藏污纳垢的么?——原文用的词是“纳污藏疾”,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藏污纳垢”,在现代汉语里是个常用的贬义词,但是唐太宗说了:五岳和四海免不了会藏污纳垢,这话一点儿不错,比如我们上泰山看看风景壮美,可美丽的山坡上不也没少散落着没素质的游客们随手乱扔的饮料瓶和包装纸么?唐太宗接着说:可是,这些小垃圾无损于山之高,也无损于海之深。
用大海来作比喻是很贴切的,有多少污浊被全世界无数条河流重进了大海,可大海依然是蓝色的大海,随你冲进来什么,都不会激起我的一点水花,清流与浊流都不拒绝,既不因清流而喜,也不为浊流而怒。——所以慧能从这里出发,认为传统佛教那套坐禅入定的功夫是大错特错的,如果起了坐禅入定的执着心,就好像大海斤斤计较于要让自己变成所谓清净的大海,只纳清流而拒绝浊流,只欢迎金鳞鲤鱼而排斥虾兵蟹将,但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大海也就不成其为大海了,修佛如果真的这样修了,人也就永远成不了佛了。
慧能这里解释“性空”,和一般的佛学思想也不一样,倒像是《老子》的那一套,把人的心性看作是一种无形的空,唯其空,所以能够容物,这也和印度的佛学传统不一样了,倒是和《大乘起信论》的说法相近。把理论推广到实践层面,理所当然就该反对坐禅。——慧能一以贯之的思想与其说是顿悟,不如说是反对坐禅。从读者角度来看,判断一个学说到底是什么意思,经常很难从它“是什么”来看清楚,因为一句话、一种思想往往可以被作出多种解释,甚至是任意的解释,而最能真切体现该学说之内涵的是看它说自己“不是什么”,或者看它在旗帜鲜明地“反对什么”。比如我们说社会主义经济到底是什么,有人说是完全的计划经济,对;有人说是不排斥市场经济,也对;但如果有人说就是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马克思是说什么也不干的。
慧能多次申明他的禅法“不是什么”和“反对什么”,这是任何人也作不出自洽的曲解的。慧能就是反对坐禅,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对坐禅。虽然后世自称是慧能嫡系的禅师们也大有鼓吹坐禅的,我们也大可以承认他们的禅法,但他们如果说这就是慧能亲传的南宗禅法,我们就会知道这是数典忘祖的荒唐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