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乌台诗狱 四 勘问

苏轼在御史台狱,被关在“知杂南庑”一个独居的囚房里。这囚房,非常狭窄而且阴暗,据他自己记述(《晓至巴河口迎子由》诗),住在里面,一举手,一投足,就会碰上阴湿粗硬的墙壁,仰起头来,屋顶上开的一个天窗,还不到一片席子大,整个囚房,就像一口百尺深井。这个名满天下的诗人,就蜷缩在这个不见天日的井底,死生莫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等待别人宰割。

要人坐罪,需有证据,要兴大狱,需先掌握丰富的资料,所以御史台人,在这方面,做了甚多努力。何正臣随状缴进了坊间出售的木版印本,舒亶所缴进的是“印行四册”,另又检会送到题名“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全册”,这三种都是市上的通行刊本。其余,散落在有关人士手上,尚未刊印的,一定还有很多,不能遗漏,所以御史台复行文州郡,收取境内苏轼所遗诗文,如诗集自注说:“仆顷以诗得罪,有司移(文)杭取境内所留诗,杭州供数百首,谓之诗帐。”即是一例。

如此大力搜索,然后一条一条取来勘问,堂下的罪人,自然有避讳的,也有遗忘的,就三番四覆地寻根究底,逼得你非承认他们的曲解,否则就没个完结。

苏轼八月十八入狱,二十日开始问案,苏轼初供:“除《山村五绝》外,其余文字,并无干涉时事。”

勘状指责他“虚称别无讥讽嘲咏诗赋”。于是御史台就移文有关地方的政府机构,向各关系人问证。在如此严厉的情况下,还有何人敢于隐讳,即使片言只纸,也都一一缴纳。兹就勘状中所说的,举二事为例。

关于王诜部分,据说苏轼曾将“开运盐河诗”寄与王诜,起初隐讳不答,于是他们就委任其他人员向王诜问证,王诜不敢隐瞒,就将此诗缴出,为此一诗,苏轼于九月二十三至二十七日间,被足足问了五天,“方具实招”。

如寄黄庭坚诗、书信及祭文同文,问官根据目录查询,认为苏轼口供,“其间有隐讳未尽”,就行文北京留守司向黄庭坚取问、根验,弄到苏轼手书原件,当堂叫苏轼自认,然后轼方“尽行供认”。诗中苏轼自比为道旁苦李,以无用自全。祭文中“道之难行,哀我无徒。岂无友朋,逝莫告予”。都被勘证是谤讪朝政的证据。

苏轼在杭州时,八月十五观钱塘潮,在安济亭上题有一诗:“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他们取到了,苏轼在台供称是说盐法为害,而他们则判认为讥讽皇上好兴水利,而事不可成。唯有指他“谤讪君上”,才能将他陷入“大逆不道”的死罪中去。状称“逐次隐讳不说情实”,足足问了两天,“再勘方招”。

勘查“司马光独乐园”诗,指苏轼前供,“不合虚称无有讥讽,再勘方招”。而御史老爷认定:四海苍生希望司马执政、陶冶天下,即是讥讽现在执政者,不得其人;又说司马光反对新法,与苏轼意思相合,所以他说新法不便,朝廷终当起用司马,希望不要如此喑哑不言,要如以前一样起来攻击。这段解释,煞费苦心,充满强烈的挑拨性,不但要使苏轼坐罪,且欲激怒皇上和宰辅,把司马光也拉扯出来。

如“送范镇往西京”诗“小人真暗事,闲退岂公难”,说苏轼意在讽刺今时小人,以小才而享大位,暗于事理,以进为荣,以退为辱。又说“言深听者寒”是赞扬范镇昔日反对新法的激烈言论,使听者恐惧,蓄意鼓励反动,这也是想把范镇一起拉出来的一个伏笔。

像这样一条一条的勘问笔录,都辑录在南宋人编印的《乌台诗案》一书中,其第一部分举名条录者,有王诜、王巩、李清臣、章传、周邠、苏辙六人,共六项,其余杂举三十余条,多不胜举,详见《施注苏诗》每诗的注中。

以苏轼写作的丰富,像这样一字一句、追根究底地勘问,为日不足,继以夜审,只差当时还没有的探照灯外,简直就是“疲劳审问”,任你铜筋铁骨,到头来只有一概招认,苏轼能不精神崩溃,还幸是天赋独厚!

而且,这批忠贞无比的台官们,技不止此,你若不认,他们还要大声辱骂,甚至扑打,用来逼供。这是苏颂传说下来的。其时,苏子容为开封府尹,治陈世儒狱,言官们诬为宽纵,是年秋,亦自濠州逮赴台狱,尝自赋诗十四篇,诗前有序曰:


子瞻先已被系,予昼居三院东阁,而子瞻在知杂南庑,才隔一垣。


所以声息尽闻,整夜听到隔墙拷问逼供的吵闹,诗曰:“遥怜北户吴兴(湖州)守,诟辱通宵不忍闻。”

硬的不肯就范,还有软的“诱供”,同时人的孙升传说:


子瞻得罪时,有朝士卖一诗策,内有使墨君事者,遂下狱。李定、何正臣劾其事,以指斥论,谓苏曰:“学士素有名节,何不与他招了。”轼曰:“轼为人臣,不敢萌此心,却未知何人造此意。”


在此酷虐的勘问阶段,李定是奉诏的主审之一,以为像苏轼这样的人物,今也落入我手,不禁气焰万丈,飞扬跋扈起来,盈廷朝士,都不敢问及此案,也没有人敢和他说话。李奉世告诉王巩道:有一天,李定在崇政殿的殿门外,大伙儿一起等候早朝,李定忽然跟同列的官员道:“苏轼确是奇才!”

别人不知其意何在,不敢搭腔,他自言自语道:“一二十年前所作诗文,引经援史,随问随答,无一字差错,此非奇才而何?”

语毕,他独自叹息久之,空气非常凝重,众皆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