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黄州五年 十二 别黄州
拜发谢表后,全家忙着收拾行李,准备离黄。苏轼把辛苦经营的东坡农场和雪堂的房屋、乳媪的坟墓,托给了近邻潘丙(彦明)照看。因为苏迈正要到江西德兴去当县尉,所以决定叫他带了全家,稍后至湖口相会,他自己则要先往筠州去探望苏辙和三个多年不见的侄子,诗僧参寥、丐者赵吉从行。
苏轼自元丰三年(1080)二月到达黄州,至七年四月离去,在此整整住了四年三个月。离黄之日,他的疮病似乎没有痊愈,所以作《别黄州》诗,用杜甫瘦马行的典故:“病疮老马不任𩉜,犹向君王得敝帏。”黄州虽是这么穷僻的地方,但是住久了,即使一草一木,看来也不免有情,故诗续曰:“桑下岂无三宿恋,樽前聊与一身归。”黄州邻里、朋友,纷纷设馔话别,一个流落天涯的人,对于温暖的人情,更易流连,作《满庭芳》一阕,以当告别: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黄州郡将也设宴欢送苏轼,循例征召官伎侑酒。苏轼名满天下,照当时风气,常被那些女孩子们求诗乞字,当此酒酣耳热之际,他一向兴致很好,醉墨淋漓,来者不拒。于是有一故事,这次侑酒官伎中,有一李琪,长得娇小明艳,而且知书识字,不过胆小腼腆,所以,只有她从未得过苏公的翰墨。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再也不能错过,但等酒喝得差不多时,她从身上取下一条白绢领巾,跑到苏轼座前,求赐墨宝。
苏轼仔细瞧了她半响,叫她先去把墨磨好。墨浓了,他便拈起笔来在那幅白绢上大书道:
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赠李琪?
下面没写下去,他老把笔一搁,又去和别人谈天说地起来,似已完全忘了这事。同席的人,看开头这两句,语意凡易,认为以苏轼的捷才,也决不至于接不落下文,大家不解何故。李琪自然最为焦急,但也不敢催问,只憋得粉面通红,无所措手。苏轼佯若没事,谈笑不绝,直到宴席将散,李琪忍不住只得去他面前,再拜续请,苏轼这才哈哈大笑道:“几乎忘了出场。”提笔续写道:
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题诗。
写毕,大家传观,都为李琪庆贺。苏轼黄州赠伎诸作,以李琪所得的褒扬为最甚。
苏轼于三月上旬闻移汝之命,随即作书邀王齐愈过江来一叙。这封信写出他此际惶惶不安的心事:
……前蒙恩量移汝州,比欲乞依旧黄州住,细思罪大责轻,君恩至厚,不可不奔赴。数日念之,行计决矣。见已射得一舟,不出此月下旬起发,沿流入淮,溯汴,至雍丘、陈留间,出陆至汝,劳费百端,势不得已。本意终老江湖,与公扁舟往来,而事与心违,何胜慨叹。计公闻之,亦凄然也。甚有事欲面话,治行殊未集,冗迫之甚,公能两三日间,特一见访乎?至望,至望。
苏轼行前,武昌的王齐愈、齐万兄弟,岐亭的陈慥都于苏宅会集,伴送离黄。时已四月中旬了,他们一行渡江过武昌,夜行吴王岘时,忽然听到隔江传来黄州鼓角的声音,一声声撩拨起行人苍茫的悲凉,苏轼默诵杜甫的诗:
鼓角缘边郡,川原欲夜时。
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
一时感情激动,不能自制,两眼都忽然湿润起来。但他立刻凛一凛精神,以为鼓角本身是无悲亦无喜的,一切随着听鼓者本身的哀乐而变化,今日多情送我,固然免不掉有点感伤,但望有生之年,还能再来黄州,这江边的枯柳总还认识我,这黄州鼓角还当吹奏此曲,欢迎东坡居士重来。作《过江夜行武昌山闻黄州鼓角》诗:
清风弄水月衔山,幽人夜渡吴王岘。
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
江南又闻出塞曲,半杂江声作悲健。
谁言万方声一概,鼍愤龙愁为余变。
我记江边枯柳树,未死相逢真识面。
他年一叶溯江来,还吹此曲相迎饯。
绝意仕路的苏轼,如果不能归乡,他只愿重回黄州来做他的东坡老农。这心意,即使后来元祐时期,他还常常那么怀想,《致潘丙(彦明)书》说:“仆暂出苟禄耳,终不久客尘间,东坡不可令荒废,终当作主,与诸君游,如昔日也。愿遍致此意。”
一行同至车湖王齐愈家,因为刮风,留住两日,至四月十四日,坐船到磁湖。
到磁湖来送行的黄州朋友一大堆:潘氏全家祖孙三代——潘革和他的三个儿子潘鲠、潘丙、潘原,潘鲠的两个儿子,即是后来江西诗派的大将潘大临、大观;古耕道、郭遘,何氏竹园的何胜可也带了他的孙子何颉(斯举)同来;还有武昌的王齐愈、齐万兄弟带了侄子天常以及韩毅甫、宗公颐等。这一大批送客远来磁湖,使苏轼深为感动,和他们一一热烈话别。
唯有陈慥,交情更是不同。苏轼住在黄州,季常每次往返四五百里路来看他,前后达七次之多,这回更是坚欲送他直到九江。苏轼途中作诗赠别,回顾他们五年来的交往,感慨道:“枯松强钻膏,槁竹欲沥汁。两穷相值遇,相哀莫相湿。”这几乎就是《庄子·大宗师》中“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意思。最后,更历忧患的苏轼很坦白地劝季常道:
吾非固多矣,君岂无一缺。
各念别时言,闭户谢众客。
苏轼又将五年间往来岐亭所作泣字韵诗,通为《岐亭五首》,前加长叙,留为与陈季常患难交情的纪念。
苏轼从此就再也没能到黄州来,也再没看过他亲手垦辟的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