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杭州去来 四 僚友
苏轼出知杭州时,与陈传道书曾言:
某以衰病,难于供职,故坚乞一闲郡,不谓更得烦剧;然已得请,不敢更有所择,但有废旷不治之忧耳。
然他料想不到,岂仅平常的烦剧,竟遭逢雨旱疾疫等一连串的灾荒。虽然比在京师,少受精神上的煎熬,但救灾如救火,身为地方首长,为一方人命所仰赖,其间操虑之苦,工程之繁,日不暇给,该是可以想象的情况。
所幸者,他有好些友善的同僚,得力的部属,帮他达成工作,相处非常愉快。
按照宋朝的政制,州郡通判皆由京朝直接委派,所有文书,非经通判副署,不得签发,并且握有对部属的监察权,目的在于削减州郡长官权力,但也造成州郡长官与通判不相合作、往往失和的流弊。
苏轼这次任内,先后调过三个通判,却都相处得很好。初为世交梅子明(灏)学士,苏州人。他是为了便于事亲,才自馆阁调来通守杭州。苏轼曾将得自文登海上的小白石,赠与其父作枕,寄诗有“爱子幸僚友,久要疑弟昆”的话。可惜在任未久,调职他去。
次为袁毂,字公济,一字容直,四明人,则是开封举人试的同年。
当时,袁毂考第一,当解元;苏轼考的是第二。但至省试,他却后于苏轼四年,才成进士,以后在宦途上又一直不得志。公济是个秉性淡泊、与世无争的人,苏轼与他过去曾在南新县一度相逢,看他景况似乎非常潦倒,现在却得共事于杭州,苏轼和诗说:“……却思少年日,声价争场屋。文如翻水成,赋作叉手速。”又说:“今年复为僚,旧好许重续。升沉何足道,等是蛮与触。共为湖山主,出入穷涧谷。……”这位长得清瘦如鹤的袁公济,与他是“青鬓共举,白首同僚”的老朋友。
后来袁毂调知处州,第三个来做杭州通判的是杨蟠,亦字公济,章安人,他是个有名的诗人,而且非常喜欢梅花,题《金山》诗“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脍炙人口。欧阳文忠在世时,读杨蟠的《章安集》,题诗曰:“苏梅久作黄泉客,我亦今为白发翁。卧读杨蟠一千首,乞渠秋月与春风。”称许异常。他以奉议郎出为杭州通判,大约已是元祐五年之冬,其时距苏轼去任,为日无多,他曾两次各作梅花诗十首求和,苏轼也每次步韵和作十首,四十首咏梅诗,要无一句意思重复,要无一字落入俗套,实为不易,成为诗坛佳话。
帮助苏轼在杭州治水的苏坚,字伯固,博学能诗,他的本职是临濮县主簿,派监杭州在城商税。苏轼自京来任时,他专程到吴兴迎候,所以是“后六客”中的一人。苏轼疏浚盐桥、茆山二河,就是采用他的建议,所谓“参酌古今,而用中策”者是也。开西湖工程中,监工督役,得其助力亦多。
由于这份友谊,他们认了本家。伯固曾带他的儿子苏庠来谒,苏轼一见,大为欣赏,送他一方端砚,亲为制铭。苏轼慧眼识人,这少年即为后来南宋时期气节高尚的一大名士——后湖居士苏养直。
苏轼特别欣赏一个开封祥符籍的将军诗人刘季孙(景文)。莅任之初,在有美堂宴会同官,景文以西京左藏库副使为两浙兵马都监,驻杭州,参与宴集,席上作诗曰:
云间猎猎立旌旗,公在胥山把酒时。
笑语几番皆湛辈,风流千载与吴儿。
湖山日落丹青焕,楼阁风收雨露滋。
谁使管箫江上住,胸中事业九门知。
苏轼大为称赏,以后同游又共同工作,益发敬重他的人品,称之为英伟冠世的慷慨奇士,将他比作孔文举一流的人物。景文是刘壮闵公平的少子,有兄六人,皆已亡去,而景文时亦五十八岁,垂垂老矣。苏轼名诗: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这并非闲吟花草,而是书赠景文之作。盖“荷尽”者谓其诸兄皆已物故,而景文独如冬菊孤寒的枝干,借物喻人,赞其品格和节操。湖工完毕后,苏轼复上《乞用刘季孙状》,荐他可膺边疆重寄,但后来还是换用文官资历,出守隰州。
季孙和苏辙一样,个子长得很高,苏轼在离杭别宴上,步韵和诗,把他们二人比作西湖上的南北二高峰,几已视为昆弟。集存杭州与友人唱和诗篇,以与景文唱和者为最多,交好之深可想。
法曹毛滂,字泽民,他的父亲毛国镇,就是苏辙谪江西时的筠州太守。泽民曾至黄州谒轼问学,住过东坡雪堂,亲见当时苏轼穷困的境况;现在做了他的部属,又眼见他坐拥节旄的气概。所以苏轼在《次韵毛滂法曹感雨》诗中,特别重提旧况:“我顷在东坡,秋菊为夕餐。永愧坡间人,布褐为我完。雪堂初覆瓦,上簟下无筦。时时亦设客,每醉笥辄殚。……”这番描写,有其深意,泽民年轻,似乎有点少年得志的轻狂,所以诗尾用李泌和懒残和尚煨芋的故事:“悲吟古寺中,穿帷雪漫漫。他年记此味,芋火对懒残。”出于一个父执辈诚挚的期勉和爱心。
签书杭州节度判官郑遵彦,字之邵。他是熊本奉命知杭州时带来的帮手,谁知到任数日,熊又改知江宁,由苏轼来接手了。遵彦被留在杭州幕府两年,精勤吏事,帮助很大,苏轼为此很感谢熊本,诗言:“贤哉江东守,收此幕中奇。无华岂易识,既得不自随。”遵彦是事母有过人之处的大孝子,苏轼更是敬重,得到最好的新茶,先送遵彦的母亲。
马瑊,字中玉,荏平人,来得较迟,元祐五年八月始自淮南西路改两浙路提刑。他是黄庭坚的朋友,很能填词,唱和甚乐。苏轼筹议救济两浙灾伤事,得助很多。
事务工作虽有得力僚佐帮助,但自接事之日起,那一番预筹赈济、疏导运河等计划工作,一切皆须自己作主,颇费心力。这年冬天,苏轼忽患寒疾,告假在家,其时妻弟王箴(元直)和同乡仲天贶远从眉山来,秦观的弟弟秦觏(少章)自京师来杭州,一起住在高斋。苏轼因病得闲,即在家与元直等作伴,记夜饮云:
元祐四年十月十八日夜,与王元直饮酒,掇荠菜食之,甚美,颇忆蜀中巢菜,怅然久之。
十一月二十八日,苏轼在假,记夜坐事云:
既雨微雪,予以寒疾在告,危坐至夜。与王元直饮姜蜜酒一杯,醺然径醉;亲执枪匕,作荠青虾羹,食之甚美。他日归乡,勿忘此味也。
王箴送他一副拍板,轼家却无歌姬。记云:
王十六见惠拍板两联,意谓仆有歌人,不知初无有也。然亦有用,当陪傅大士唱《金刚经颂》耳。
苏轼今已入为近从,出为方面,而他家生活依然淡泊如在黄州;照当时社会习尚,如他这样门第,竟不蓄养歌姬,是出人意外的事。
苏轼的寒疾,缠绵了一个多月,至元祐五年(1090)正月,才销假视事,作《临江仙·疾愈登望湖楼赠项长官》词,则身体恢复健康了,湖上春色撩人,不免有点绮思:
多病休文都瘦损,不堪金带垂腰。望湖楼上暗香飘,和风春弄袖,明月夜闻箫。
酒醒梦回清漏永,隐床无限更潮。佳人不见董娇娆,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
同年初夏,他的眼病又发,杨杰送他径山龙井水,据说洗眼有效,袁毂送他芎䓖和椒。前者药性行上,治头脑之疾;后者味辛香,气下达,可以去湿,发脚汗。不过他只眼昏旧疾而已,一般的健康情况还是很好,诗言:“幻色将空眼先暗,胜游无碍脚殊轻。”
随在苏轼左右问学的青年人,除秦觏(少章)外,还有一个钱勰的儿子钱蒙仲——穆父时任越州太守,与杭为邻。
苏轼自幼养成读书的习惯,尤其欢喜夜读。但是秦少章说:“某于钱塘从公学二年,未尝见公特观一书也。”如遇撰著或赋咏中须用典故时,则虽眼前烂熟事,必命少章或幼子叔党诸人检视原书后,才敢使用。
人之为学,本有两个不同的阶段:在第一个阶段里,须广泛吸收前人积累的知识和思想,应自勤读中求取;到得成熟阶段,必须把自己从别人的知见中解放出来,用自己的头脑,作独立的思考,然后才能建立自有的创意,发挥自有的感情。这第二个“不观一书”的阶段,正是运用想象力的创造时代,秦少章此一忠实记录,非常重要。
地方政务繁杂,苏轼有个很好的治事方法,他把每天要做的事条列在历纸上,做完的,当晚勾销,事无停滞,则心里就很舒坦,毫无牵挂地一觉睡到天明。所以他虽政事丛脞,但是还有余闲可从诗酒之适。
费衮在南宋绍兴末年,听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和尚对他说:苏公游西湖,常命旌旗随从,出北山路的钱塘门,他自己则带一两个老兵,从南山路的涌金门泛舟绝湖而来,在普安院吃午饭,再到灵隐、天竺随便走走,吏人抱牍相从,到了冷泉亭,他就据案判事,详研双方纷争辩讼,然后落笔如风,判定了积案。公事既毕,便与僚吏痛饮。薄暮,骑马回城,老百姓夹道来看太守。当时,这老和尚还在寺里做苍头,亲眼所见如此。
苏轼平常的生活非常简单朴素,他在湖上督工时,常到祥符寺琴僧惟贤房间去休息。到了,马上脱巾褫衣,露两股于榻上,叫虞候(侍仆)替他抓痒。他头上岸巾,只用一根麻绳压发。
但他也有约客挟伎,纵游湖上的豪举。王明清《挥麈后录》说:
姚舜明庭辉知杭州,有老姥自言故娼也,及事东坡先生。云公春时,每遇休假,必约客湖上早食于山水佳处。饭毕,每客一舟,令队长一人,各领数伎,任其所适。哺后,鸣锣以集之,复会望湖楼或竹阁之类,极欢而罢。至一二鼓,夜市犹未散,列烛以归,城内士女云集,夹道以观千骑之还,实一时盛事也。
苏轼兴会所至时,常会任性任情,做出非常天真可笑的事来。如晁以道为宿州教授,特意到杭州来看他,那晚,一脚踏进他的书室,只见壁上挂满了古画,苏轼独自坐在那里一一欣赏。谈到其中一轴钟隐的《雪雁》,他忽发雅兴,要在这画上题几个字,但这幅画轴挂得很高,他用两张桌子叠起来,亲自爬上去取画(大约他已忘掉可以叫仆人做的),失脚坠地,摔了一跤,幸而没有受伤,他还哈哈大笑。
传说中有个诗伎琴操,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颇有捷才。某一杭州通判,自唱秦观名作《满庭芳》,误举一韵,唱作“画角声断斜阳”时,琴操在旁,便纠正他道:“是画角声断谯门,不是斜阳。”——“门”和“阳”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韵,错一字则全篇韵脚都乱了。
那人便作难她道:“你可依阳字韵改作一遍吗?”
琴操毫不为难地接了下来,改得天衣无缝,不输原作。
据传,琴操曾侍苏轼游湖。舟中,轼戏与琴操说:“我作长老,尔试参禅。”随即问曰:“何谓湖中景?”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琴操答。
“何谓景中人?”
“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
“何谓人中意?”
“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
“如此意究竟如何?”
琴操不及作答,苏轼猛拍小桌,脱口道: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如此对口问答,不知不觉说到这个女孩黯淡的前途,苏轼是一片同情,而聪明的琴操则顿时感悟,便求落籍。一说她落籍后,就削发为尼了。
据清人谈迁的《枣林杂俎》说:明万历十七年于杭州邻邑临安县玲珑山,发现琴操墓残碣,为东坡所书,真伪莫辨。现代文人郁达夫曾往游访,墓在玲珑山寺之东;他在墓前翻阅新旧《临安县志》,都不见载有琴操事迹,作诗曰:
山既玲珑水亦清,东坡曾此访云英。
如何八卷临安志,不记琴操一段情。
诗意似言东坡曾赴临安访问琴操,不知所据,记此聊存一说而已。
杭州是东南交通要会之地,往来的朋友很多,如福建路转运判官曹辅(子方),先后提点两浙刑狱的杨杰(次公)、王瑜(忠玉),知越州的钱勰等,以及很多老友如文勋(安国)、杜介(几先)、徐大正(得之)、张天骥和贾收(耘老)也都跟他到杭州来了,共享湖山,留连诗酒,好客的苏轼,应有“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的快乐。
苏轼再度来杭,前后相距十五六年,人事情况已有显著的不同。第一,同僚间觥筹交错的机会,不如第一次来作通判时热闹。现在做通判的袁毂,便有过这样的抱怨:
东坡倅杭,不胜杯酌。部使者知公才望,朝夕聚首,疲于应接,乃号杭倅为“酒食地狱”。后袁毂倅杭,适郡将不协,诸司亦相疏,袁曰:“酒食地狱,正值狱空。”传以为笑。
一个人的生命中,十五六年,已是一段甚长的时间。苏轼再度来杭,不免有“湖山依旧,人事全非”的感触。当年过从的旧侣,忽然都已不见,现在相与的,大多是些年轻后辈,使这半老的诗人太守,有忽惊年华老去的悲哀。
苏轼莅杭之初,重游湖上,题名作记云:
元祐四年十月十七日与曹晦之、晁子庄、徐得之(大正)、王元直(箴)、秦少章(觏)同来,时主僧皆出,庭户寂然,徙倚久之。
余十五年前,杖藜芒履往来南北山,此间鱼鸟皆相识,况诸道人乎?再至惘然,皆晚生相对,但有怆恨。
人到中年以后,朋旧逐渐凋零,讣音倏至,谁也禁不住要既悲逝者,行自念也。
元祐五年(1090)二月,他的老友李常、孙觉都先后逝世,使他发出“早知身寄一沤中,晚节尤惊落木风”的悲叹。十月原在真定河东治边的老友滕元发(达道)忽又薨逝,苏轼感念金山的旧游,恍如昨日,而今却已幽明异路了,不禁老泪纵横,用张方平的名义,替他写了墓志。
元祐五年春,仲天贶、王箴都要回眉山去了,秦觏也要回家探亲,作《太息》一篇送少章;作六言绝句五首送天贶、元直,兹录其二:
三人一旦同行,留下高斋月明。
遥想扁舟京口,尚余孤枕潮声。
(《送别三人》)
更欲留君久住,念君去国弥年。
空使犀颅玉颊,长怀髯舅凄然。
(《送王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