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惠州流人 七 朝云之死

流寓惠州的破碎苏家,在那“瘴疠所侵,蛮蜑所侮”的恶劣环境中,朝云毅然担起了主妇的责任:六十老翁的饮食起居,赖她照顾;不断的宾客,要她招呼;拮据的经济情况,赖她张罗和调配。她从十二岁踏进当时杭州通判的府邸,二十年来,看尽了苏家的盛衰和荣辱。她是在苏家长大的孩子,也分担他们所有的悲欢离合。

亲生的遯儿夭觞了,精神上,她的人生已经死了一半。跟着主公从伤心的金陵城漂泊到泗上时,她得到一个短暂的机会,拜在比丘尼义冲座下,开始学佛,以佛学宽宏明澈的开譬,救治她心理上的创伤。

苏家的抚养,主公的爱怜,使她坚强地认为她是苏家的成员之一,不论有没有名分地位,凡有任何灾难和不幸,她都甘心接受,勇敢地争着来分担。

跟着主公长途跋涉,到了惠州,眼看着倔强的主公,虽然从不流露颓丧,然而今非昔比的家境、祸患不止的战栗,一一落在她聪明的眼里,在在都使她发生“不忍”的感伤。一向是活泼好事、心胸开朗的朝云,慢慢地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到惠州来的第二年秋天,户外落叶萧萧,景色凄迷。苏轼与朝云闲坐一处,觉得心里沉闷,便命置酒,央她唱一阕“花褪残红”的歌词。

朝云站起来,亮一亮喉咙,却一个字的声音也唱不出来,愣在那里。苏轼过来问她是怎么了,她却低下头来,泪落如雨。

苏轼百般抚慰,问她何事。久久,朝云低声答道:

“奴所不能歌者,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那两句。”

苏轼佯作大笑,说:“我正悲秋,怎么你却伤起春来了呢?”

苏轼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事后追忆,这是朝云死亡的先识。从此以后,苏轼不再听唱这支曲子。

绍圣三年(1096)春,朝云生日,苏轼特地邀请几家熟人来为她作会称庆,亲自作“王氏生日致语口号”。这种文字,本多用于宫廷大宴,至少也须官式筵宴时才用例上,惠州生活中,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场面,苏轼所以作此,只是用来表达他对朝云的一份爱意。口号中说:“海上三年,喜花枝之未老。”又说:“天容水色聊同夜,发泽肤光自鉴人。”朝云虽然历尽风霜,依然美丽。

平常日子里,老坡有朋友相与热闹,小坡有课业可作,只有朝云,孤零零的一个人,非常寂寞。她没有好好念过书,本来不大识字,自从开始学佛,为要念经就勤奋自修,几年下来,不但文理清通,且亦粗识佛学的大意了。自来惠州,她又学习写字,苏轼因为朝云在定州时,与李之仪(端叔)的夫人非常交好,所以写信给端叔时,也特别提到“朝云别后学书,颇有楷法”之语。

念经和临池,是她在惠州排忧遣闷的两件大事。

就像老天要增重苏轼的惩罚,便将不幸降到纤弱的朝云身上来了。

绍圣三年六月下旬,在那个落后地区的酷热天气里,朝云不幸染上了时疫。当时的疫势,传染得很厉害,惠州又缺医少药,以致毫无挽救。到七月初五,瘟疫遽然夺走了她三十四岁盛年的生命。朝云弥留之际,神智清明,口诵《金刚经》“六如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朝云声息逐渐低微,缓缓而绝。

苏轼老泪纵横,只觉得她前生对他一定有所亏欠,今世已经还得太多,不能再结后生缘了。

依照朝云的遗言,八月初三,将她葬于丰湖栖禅寺东南,湖滨山坡上的松林中。墓地山顶上有大圣塔;巍然矗立在蓝天白云间,墓为坡垄屏蔽,林大翳密,山风吹来,塔上铃语与松吟相应和,令人凄然欲绝。

苏轼为她刻铭祔冢: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遯,未期而夭。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

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栖禅寺僧筑亭覆墓,榜曰“六如亭”。

营葬毕事,苏轼收拾悲伤,作《悼朝云》诗: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

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朝云葬后三日,夜间忽大风雨,翌日传闻栖禅寺东南,发现有巨人脚印五个。初九,苏轼带了苏过亲往察看。当晚,在寺设供,做佛事追荐,苏轼亲作《荐朝云疏》:


千佛之后,二圣为尊,号曰楼至如来,又曰狮子吼佛。以薄伽梵力,为执金刚身,护化诸方,大济群品。……今兹别院,实在丰湖,像设具严,威灵如在。

轼以罪责,迁于炎荒。有侍妾王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栖禅之下。……而既葬三日,风雨之余,灵迹五踪,道路皆见。是知佛慈之广大,不择众生之细微。敢荐丹诚,躬修法会。

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法界。湖山安吉,坟墓永坚。接引亡魂,早生净土。不论幽显,凡在见闻。俱证无上之菩提,永脱三界之火宅。


死者已矣,只有剩下来的活人,随时随地,触目生悲,人间地下,皆是难堪。

朝云死后两个月,节序到了重九,苏轼自往将营新居于此的白鹤峰上,聊应重阳登高的行事,但如惠州这样的蛮貊之邦,一切都不是中原的佳节景象。菊花还没有开,从山上远眺,满眼是一大片的黄茅草,风吹作浪。与邻家喝酒,蜑酒,又酸又甜,简直不是味道,佐酒菜只有蛙蛇,实在难以下咽。今年真是“恶岁”,这孤独的老人心里念念不忘朝云,但也不敢到丰湖墓地去。《丙子重九二首》说:


…………

今年吁恶岁,僵仆如乱麻。

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

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

西湖不欲往,暮树号寒鸦。


苏轼作《江月》五首,认为惠州的丰湖甚像从涌金门看出去的杭州西湖。湖上有栖禅寺、罗浮道院、逍遥堂、海会院、泗州塔等,皆是苏轼日常遗闷行游之处,但是现在朝云下葬于此,暮树寒鸦,令人凄断,反而使这孤独的老人,不敢去了。

南天十月,岭上梅开,苏轼悼念朝云不已,作《西江月》词: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响亮在耳边的朝云轻朗的笑声,忽然寂灭了;暖在心上的朝云的温情,忽然冰冷了。屋前屋后,处处摇晃着朝云的“着人情态”,但如定睛细看,却是一片空洞,什么都没有。老人独自欣赏阶前的长春花(金盏草),觉得它也就是朝云的化身,拈笔作《和陶和胡西曹示顾贼曹》诗,说在咏花,实是悼云:


长春如稚女,飘摇倚轻飔。

卯酒晕玉颊,红绡卷生衣。

低颜香自敛,含睇意颇微。

宁当娣黄菊,未肯姒戎葵。

谁言此弱质,阅岁观盛衰。

頩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挥。

瘴雨吹蛮风,凋零岂容迟。

老人不解饮,短句余清悲。


现在陪侍苏轼,与共处忧患之地的亲人,只剩了少子苏过一人,虽然不免伶仃和寂寞,幸得这年轻人非常能干,而且孝顺。苏轼致徐大正书中说:“儿子过颇了事。”与张耒书,也说到他“甚有干蛊之才,举业亦少(稍)进,侍其父亦然,恐欲知之解忧耳”。

朝云殁后,苏轼的起居饮食,没人照顾了,“独过侍之,凡生理、昼夜、寒暑所须者,一身百为,不知其难”。

苏轼三子中,老大苏迈,是个忠厚、笃实、洁身自守的人。赵德麟是苏家的常客,他说:“东坡长子,豪迈虽不及其父,而学问语言,亦胜他人子。”少时作诗,有“叶随流水归何处,牛载寒鸦过别村”句,苏轼看到,笑道:“此村长官诗。”后来也真以县令而终。次子苏迨,诗赋都写得很好,赢得老父不断的赞赏,但他自幼体弱多病,家里人也不责望他什么,现与大哥同居宜兴。

苏过的才气、个性和嗜好,最与老父相像。大家认为“翰墨文章,能世其家。士大夫以小坡目之”。这就是说,在文学、艺术和人品各方面,真能继承苏轼的,即此少子。

南来途中,父子相偕游山玩水,所至之处,无不有诗,而且常常互相唱和,虽是父子,一样有声应求之乐,一样得到精神上共鸣的愉悦。

四十年前,三苏出蜀途中,大苏小苏各逞才华,连章歌咏,以娱老父。一趟两个多月的旅程,集合父子三人所写的诗,竟可成集——《南行集》。少年时期,那一番下笔如挟风雷的豪情,及今回顾,已很迷茫,如今竟在自己儿子身上重见这少日才华。人生的得失荣辱,本来都是过眼烟云,而有子如此,心里便不能不充盈着无限的满足和快乐。

这年轻人,有非常蓬勃的气概,充满肯定自己才能的信心,他要按照自己的期望,来做满足自己的表现,发挥生命的美丽。除此以外,物质上的困苦,世俗的荣辱,他毫不在意,卓然独立于风风雨雨之中,非常像他父亲。苏轼默察儿子这一份超然物外的精神,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作王巩书,便说:


某到此八月,独与幼子三庖(过乳名)者来,凡百不失所。某既缘此弃绝世故,身心俱安,小儿亦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也,呵呵!


“非此父不生此子”,天下有几个做父亲的人,能得此乐。

苏过天性纯孝,其母于上年(元祐八年)八月初一卒于京师,殡于城西惠济院,不待免丧,突遭家难,就匆匆随侍父亲到惠州来了。虽然身在数千里外的惠州,常以远离亡母的殡宫为恨,计算母丧周年的日子近了,他便恭书《金光明经》四卷,手自装订,送存虔州崇庆院的新经藏中,祈求亡母早生天界。

绍圣二年(1095)十二月十九日,苏轼六十初度,流寓生涯,无可称庆,作诗志感,苏过和韵作《次大人生日》诗,他只恭维老父学道的理想,不及其他,真是聪明人的善颂善祷:


…………

直言便触天子嗔,万里远谪南海滨。

朝夕导引存吾神,……月道或肯来相宾。

区区功名安足云,幸此不为世俗醺。

丹砂傥结道力纯,泠然御风归峨岷。(《斜川集》)


诸子中,能传承苏轼画学的,也只有苏过。晁以道说,苏过在书画方面的造诣,“亦克尚似其先人”。邓椿《画继》说苏过“善作怪石丛筱,咄咄逼似乃翁”。苏轼在海南,题过所画枯木竹石诗曰:“老可(文与可)能为竹写真,小坡今与竹传神。”苏轼对于文与可的画竹,衷诚倾服,所以这一联诗句内涵的褒美,实在无以复加。

苏过在惠州,画“偃松屏”,苏轼为作“赞叙”。全篇的意思,不在题画,而在鼓舞儿子那种刚介轶俗的精神。读这篇画赞,才能明白这父子二人性情交孚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