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海外东坡 六 采药与造墨
唐朝的陆宣公贽,遭人谗忌,被贬忠州别驾,至即杜门谢客,亦不著书,盖因出来与人交往,语言文字,都足招谤。而忠州瘴疠甚重,所以他就关起门来,抄集验方五十卷,以遣时日。
苏轼被贬琼州别驾,也师法陆宣公,手书药方不倦。不过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是海南根本没有医药。眼看当地无知的土著,杀牛治病而枉送性命,心生悲悯。所以不但收录验方,更自往田间寻觅药草;寻觅不得者,远求海北的朋友替他舶寄药物。如散见于书简集中的道士何德顺寄柴胡等药,谢程天侔父子寄药,函罗秘校求苍术橘皮,甚至远函毗陵求寄药物等。如言:
……彼中有粗药治病者,为致少许。此间如苍术橘皮之类,皆不可得,为相度致数品。不罪,不罪。
……彼土出药否?有易致者,不拘名物,为寄少许。间或有粗药以授病者,入口如神,盖未尝识耳。
苏轼殷殷为此,而所求者又“不拘名物”,其不为自用,而以医药援救未尝识药之人,已甚明白。
苏轼不但收录药方,且行游郊野,随时留意野草闲花之可以入药者,采撷尝试,又一一作记,几已成为他的嗜好之一。如这次从藤州到儋州来的途中,一路上野花夹道,见有如芍药而小的一种野花,鲜红可爱,扑蔌丛生,土人叫它“倒黏子花”。
待他到了儋州,这花都已结子,色紫含乳,味殊甘美。中有细核,嚼起来瑟瑟有声,其味苦涩。
儿童吃了这种果实,使大便秘结,所以当地人夏秋间患泻痢者,食此花之叶可愈。
苏轼时病肠滑泻泄,百药不瘥,取倒黏子嫩叶,酒蒸辗末为丸,日吞百余粒,二腑平复,知为奇药,名之曰“海漆”。
杜甫诗有《除䕭草》篇。䕭草长有毛芒,触之如被蜂趸,然能治风痛。世传天麻煎方,用天麻、乌头、地榆、玄参各五两,一般认为是春日服用最好。但照苏轼研考,以为此方本因四时不同而加减用量:春天肝旺多风,天麻加倍;夏日伏阴,增加乌头;秋常泻痢,故倍地榆;冬伏阳,重用玄参。乌头舂捣万数,就不再有毒,“依此常服,不独去病,乃保真延年,与仲景八味丸齐驱矣”。
医博张君传他一个服绢方。此方本来用以御寒,但亦可充服食。遇最冷时,服此可当稻草席。苏轼说,世人但言着衣吃饭,今乃“吃衣着饭”,真是“神仙上药”。
《王焘集·外台秘要》有《代茶饮子》一首,格韵高绝。苏轼依法治服,认为确有利膈和中之效。
苏轼性好服食长生之道。《三国志·华陀传》有“漆叶青黏散”这一个方子,法用漆叶屑一升、青黏屑十四两调制。华佗的弟子樊阿依方服用,寿达百余岁。漆叶到处都有,青黏是什么药草,苏轼问来问去,无人知道。有一天,他在昌化军中,借到了嘉祐补注本的《本草》来读,始知青黏就是萎蕤,大为高兴,立即写信驰告老弟,要与他一同依方服食。
论苍术曰:黄州山中,产苍术甚多,到地头去买,每斤数钱而已。然而,这是长生药,人多因其价贱,不复贵重,甚至用来熏蚊子,实在可惜。
熟地黄、玄参、当归、羌活各等分,可以合成一剂。《列仙传》说:有个叫山图的人,入山采药,折伤了脚,仙人教他服用此方,不但愈伤,久服竟能渡世。苏轼曾以此说请问名医康师孟,康大为惊异,因为这四味药,医家固常使用,但是没有专用这四物的,遂名之曰四神丹。洛阳公卿士庶服食者甚多,百疾皆愈。性中和,可常服,药效为补虚、益血、治风气。
苍耳,即《诗经》中的卷耳,是种很贱的药草,不论寒暑燥湿,随地滋生;无论合制生熟丸散,无适不可,久食,使人骨髓充实,肌肤如玉,是一种最易得到的长生药,也可用来治疗风痹、瘫疟和疮痒。苏轼作记,篇末曰:“海南无药,惟此药生舍下,迁客之幸也。”
苏轼好论医药,始于研究服食养生。中国的医药,本亦借炼丹而昌明,如葛洪就写过《金匮药方》《肘后要急方》两本医药书。故周必大《东坡乌头帖跋》云:“仇仙(东坡)慕葛稚川(洪)、陶隐居(弘景)、孙思邈之为人,欲以救人得道,故常留意名方。”可谓知言。但是道家服食之方,甚多无稽的玄说,现在读来,每每可发一笑,如记井华水,即是一例:
时雨降,多置器广庭中,所得甘滑不可名,以泼茶煮药,皆美而有益,正尔食之不辍,可以长生。其次,井泉甘冷者,皆良药也。
乾以九二化坤之六二为坎,故天一为水。吾闻之道士,人能服井华,其效与石硫磺、钟乳等,非其人亦能发背脑为疽,盖尝观之。
又分、至日(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取井水,储之有方。后七日,辄生物如云母状,道士谓水中金,可养炼为丹。此至浅近,独不能为况,所谓玄者乎!
在此蛮荒孤立的生活中,父子二人赖以排忧遣闷者,只有抄书、写作一途,所以纸墨笔砚十分重要。海南当然没有上等文具,何况苏轼自奉甚俭,百不讲究,但偏好饮食和佳纸旧墨。海南一年多来,所用纸墨全赖岭南的朋友接济,但亦有时而竭。没有纸笔,父子二人莫非竟在那斗室中终日枯坐不成?苏轼为此非常烦恼,作《书付过》云:
砚细而不退墨,纸滑而字易燥,皆尤物也。吾平生无所嗜好,独好佳笔墨。既得罪谪海南,凡养生具十无八九,佳纸墨行且尽,至用此等,将何以娱?为之慨然。付子过。
元符二年(1099)四月间,有墨工金华潘衡到儋州来谒,苏轼大喜。海南独多松树,“松多故煤富,煤富故有择也”。就地取材,以之造墨,岂不甚佳?于是两人忙着搭棚起灶,砍松烧火。
初时收得烟煤虽然很多,但是成墨却不甚精。苏轼教他改造墨灶,用“远突宽灶法”,即烟囱的位置放远,灶肚扩大,虽然烟煤的收获,几乎减半,但是煤质却非常精良了。
为防墨工盗用名义,苏轼择其精者,上镌“海南松煤”“东坡法墨”印文,以防假冒。苏轼造墨成功,非常兴奋,《书潘衡墨》曰:“此墨出灰池中,未五日而色已如此。日久胶定,当不减李廷珪、张遇也。”
有人说:苏轼海南墨,每笏用金花胭脂数饼,所以墨色艳发,胜用丹砂。其实,这个时期,苏轼贫无一物,哪里来那么许多金花胭脂,总是好事人故神其说而已。
这样做了半年,到是年岁暮时,十二月廿二日之夜,墨灶忽然失火,几乎要延烧到住屋了,急忙灌救,未酿大祸,捡点成品,得佳墨大小五百丸,入漆者几百丸,苏轼是非常满足的了。他说:“足以了一世之用,还可以送送人,但不知道要送给谁。”
从此停止造墨,将潘衡荐与南华寺的长老,为造寺墨。剩下松明一车,留以照夜,集有《夜烧松明火》诗。
宣和间,潘衡在江西一带卖墨,说他曾为东坡造墨海上,得其秘传,因此生意大盛。后到杭州时,声闻益噪,墨价数倍于前,而士庶争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