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北归 四 虔州
建中靖国元年(1101)元宵节前两三天,苏轼一家人都到了虔州。
果然赣江水涸,不能通航。苏轼只得寄家于虔县的水南,等待江涨。
虔守霍汉英(子侔)、监郡许朝奉(名不详)邀宴于郁孤台。和诗中有“扬雄未有宅,王粲且登楼。老景无多日,归心梦几州”这几句话,正是苏轼此时最大的心事。
他拖带着三房子媳孙儿,飘泊道途,已经七八个月了。幸而不必远征湖南,但还不知去何处做归止。是风土美好的安徽舒州,还是“缘在东南”的常州或杭州,还是到河南许昌去与老弟同居,一直都还不能决定。
筹思再三,还是常州最便,因为有点田产在那地方,可以就田而活。又听自虔守霍汉英说,常州东门外有一裴家的宅子要卖,便写信托钱世雄派人去探问产价。书言:
已到虔州,二月十日间方离此。此行决往常州居住,不知郡中有屋可僦可典买者否?如无可居,即欲往舒州、真州皆可。如闻常州东门外有裴氏宅出卖(虔守霍子侔大夫言),告公令一干事人问。倘若果可居,为问其值几何?度力所及,即径往议之。俟至金陵,当别遣人咨禀也。
苏轼寓居水南,长日无事,每天都携带一个药囊到郡城或山寮野市去,遇有病人,他就赠药,并开药方,教他如何调治。走过寺庙道观,也必进去玩玩。好事者和僧道之流,预先探听他行游之所,就在该地设案,案上堆置佳纸和笔墨,每张纸尾写上姓名,自己则拱立以待。苏轼进来了,看到那个案子,笑笑,不问一句话,就抓起笔来随意挥洒,将写好的纸,随手付与求者。看看剩下的纸,如还有很多,一时写不完,就笑语大家道:
“天色晚了,纸还写不尽,哪个要写斋名或佛偈的,请即告我。”
到他归去时,人人都已有了满足的收获,欢跃而散。
苏轼很喜欢沐浴,海南苦无浴器,至以鸡和马自比,现在则可痛快淋漓地浴于寺观了(宋代浴室为寺院专业)。他常去赣城东南的慈云寺洗澡。慈云长老明鉴,长得非常魁梧,很像世传画像中的慈恩菩萨,但丛林中人都推崇他是一个很有道行的和尚。苏轼作《戏赠虔州慈云寺鉴老》诗,则是泗州浴诗外的又一章:
居士无尘堪洗沐,道人有句借宣扬。
窗间但见蝇钻纸,门外惟闻佛放光。
遍界难藏真薄相,一丝不挂且逢场。
却须重说圆通偈,千眼熏笼是法王。
苏轼新从南华来,头脑里充满了机智的禅门言语。在虔州写诗,就很自然地借用禅语来表达他自己的心意,如《虔州景德寺荣师湛然堂》《次韵阳行先》《乞数珠赠南禅湜老》等先后四首均是。后世的诗论家认为苏轼这些禅语诗不是纯诗,为苏集中一大疵病,固然不错;但如前举那首“戏作”,自称道人,明言借句,苏轼也并不以禅门中人自居,却很欣赏禅门超脱的了悟。静观窗前来去飞动的苍蝇,冲着透明的窗纸,磕头碰脑,只想钻到明亮的窗外去,不知中间却还隔着一重障碍。冷眼观照尘世里多少徒然的人生,岂不就是钻纸的飞蝇?苏轼不得不致其无限的悯怜。
研究阴阳五行生克之理的术数,盛行于唐宋。唐朝的李虚中是星命学的始祖。至宋朝,陈希夷创紫微斗数,徐居易创子平术,邵康节创河洛理数(即铁板神数)。这些人胸罗星斗,明彻内外,所谓吉凶趋避,实意则在劝人“盈者知所足,进者知所止”,使人行所当行,止所当止,不失“易”的本旨,不能纯以迷信目之。
虔州有个术士谢晋臣,算命很有名,苏轼也去访他。苏轼一向以为自己的生辰八字与韩愈相似,韩是身宫落在斗牛间,苏是命宫宿直于此。吉凶晦吝,到底有何分别,要托他从头到尾逐年细算一番。赠以一诗:
属国新从海外归,君平且莫下帘帷。
前生恐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
死后人传戒定慧,生时宿直斗牛箕。
凭君为算行年看,便数生时到死时。
苏轼生于宋景祐三年(1036)十二月十九日卯时,干支是丙子、辛丑、癸亥、乙卯,照命理推论:“时落卯时,命宫磨蝎,主所至多被谤诬。”王宗稷《东坡先生年谱》说:“丙子(年)癸亥(月),水向东流,故才汗漫而澄清;子卯相刑,晚年多难。”
辑《苏诗编注集成》,而深谙命理的王文诰说:“日主癸,乘北垣;年月丙辛,真化。秉天地正气,不纳浊流,此性刚多忤也。至于文章经济,皆摅泄于乙卯之时。”
依五行论命,生克化合,有一定的界说,不能随便解释的,则人之秉性、品格、才能与祸福,莫非竟是生来即已命定?真是不可思议。
苏轼北归,有人问他迁谪中艰苦如何?苏轼说,这是骨相招来的灾难。少年初到京师时,有个看相的人说:“一双学士眼,半个配军头。他日文章虽当名世,但有迁徙不测之祸。”苏轼眼形秀挺,炯炯有光,即使在画像中也还看得出来;“配军头”者,犯人被断“配”而隶军籍。审诸东坡一生的命运,术者所言不虚。
上了年纪的人,都好怀旧,关念故人的后辈,但于这些年轻一代人的身上,则又不免产生生死存亡的悲戚。
老苏生前,曾游虔州,所以苏轼到此,就很留心探访他父亲交往的遗迹。久知此地有个钟斐(子翼),博学笃行,为江南之秀,对老苏甚是敬重,现在当已下世。但却访得他的三个儿子,见面时“相持而泣”,为作《钟子翼哀词》。
与画家宋子房(汉杰)重遇于赣州。谈起四十年前,苏轼初仕凤翔,而他的父亲宋选正做凤翔太守,对他非常照顾,苏轼感念于心,则曰:
……话及畴昔,良复慨然,三十余年矣,如隔晨耳。而前人凋丧略尽,仆亦仅能生还。人世一大梦,俯仰百变,无足怪者。……(《与宋汉杰书》)
故人孙立节(介夫)之子,远道来谒,为作《刚说》。世人都说“刚者易折”,苏轼说:“折不折,是天命。作此说者,只是患得患失之徒。”生气依然凛凛如昔。
在南华寺,苏坚因为他的儿子生病,所以先走。现在来信说,苏庠(养直)的病已经好了,并且把他的新作寄给苏轼看。苏轼见过养直,印象很深,读了他这篇“属玉双飞水满塘,菰蒲深处浴鸳鸯。白蘋满棹归来晚,秋着芦花一岸霜。……”的诗,大喜道:“若将此篇置于《太白集》中,谁复疑其不是?不知是乃吾宗养直所作之《清江曲》。”苏轼固好奖掖后进,时复不免过誉;但于苏庠,竟是慧眼特识,养直后来果为南宋的一大名士——隐逸诗人后湖居士。
当苏轼到虔未久,即建中靖国元年之正月十四日,先已手书还政的向太后,忽崩于慈政殿。她是宋代三贤后之一,惜乎得年只有五十六岁。向太后之崩逝,使左相韩忠彦突然失却支持,右相曾布乘此开始跋扈起来,不像以前那样恭顺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随后就发生曾布专政,绍述之说重炽的变局。
在章惇绝对报复的政策下,被流窜南荒诸人中,处分最重的,一是苏轼,一是刘安世(器之)。
刘安世三贬而至英州,章惇、蔡京又起同文馆狱,再徙梅州,几已遍历宋代甲令所载每一远恶州郡,而且两次阴谋刺杀,都未成功。至刘贵妃被立为后,章惇、蔡卞又提出宫内向外间寻觅乳媪那重旧案,诏令孙鼛将刘安世收囚在槛车里,命他亲自押赴京师。行未数驿,哲宗崩,徽宗即位,赦至而还。
这两个命不该绝的同难者,放还也在最后。所以,此时遂能相遇到虔州。
苏、刘二人,政治上不是同道,私人关系上也算不得是朋友。元祐初曾在中书省共事,但是两人处事态度不同,苏轼很不喜欢他,骂他“把上”(乡下佬)。
然而,时过境迁,现在他们同是北归的异乡人,虔州邂逅,便成了很好的旅伴。
同时,原任虔守的霍汉英,奉调赴太和听命,江公著(晦叔)来代。公著与苏轼在杭州同官时,以好茶出名,器之酒量甚豪,但自南迁,为避瘴毒,就全家戒酒。因此,轼作《次韵江晦叔兼呈器之》诗,一联是“归来又见颠茶陆,多病仍逢止酒陶”。
寒食节,与器之同游南塔寺寂照堂。器之甚好谈禅,但不喜欢游山。山中新笋出土,苏轼想上山吃笋,怕他不肯同去,骗说邀他同参玉版和尚。器之听说有禅可参,欣然从行。到了光孝寺的廉泉,先坐下来烧笋共食。
器之觉得笋味鲜美,便问:“此何名?”苏轼答曰:“名玉版。此老僧善说法,要令人得禅悦之味。”
器之这才恍然大悟,被苏轼骗了。苏轼大为高兴。全用禅语作诗曰:
丛林真百丈,法嗣有横枝。
不怕石头路,来参玉版师。
聊凭柏树子,与问箨龙儿。
瓦砾犹能说,此君那不知。
三月中旬,始闻章惇被贬雷州司户参军的消息,苏轼为之惊叹累日。他怕被人误会,自然不能直接往慰他的家属,虽然惇子章援还是他的门生。想到黄箨的母亲是章惇的胞姊,所以立刻写寄《与黄师是书》:
子厚得雷,闻之惊叹弥日。海康地虽远,无瘴疠,舍弟居之一年,甚安稳。望以此开譬太夫人也。
章惇到了雷州,第一件事,立刻要找个住处,但却遭到报应,当地百姓说:
“从前苏(轼)公到这儿来,租住民屋,章丞相几乎破了我们的家。现在概不租售。”
苏轼于正月元宵节前到虔州,寄寓水南,等候赣江涨水通航。本地雇不到船,又只好访人到外县市去找。二月抵边,与苏坚书说:“某留虔州已四十日,虽得舟,犹在赣外,劳费百端。又到此长少卧病,幸而皆愈。仆卒死者六人,可骇。”他的“河鱼之疾”,没再说起,大约经过休息、治疗,已经好了。
继续等了快一个月,外雇的船才到。苏轼一家人便于三月二十四、二十五日间,与刘器之同发虔州,他们在此羁留已七十余日。
苏轼将离虔州,有《次韵江晦叔二首》之作,其一云:
钟鼓江南岸,归来梦自惊。
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
雨已倾盆落,诗仍翻水成。
二江争送客,木杪看桥横。
苏轼历劫归来,最大的庆幸,是他平生一片刚直的孤忠,而今大白于世,一切诬蔑和猜忌的浮云已经吹散,则天上一轮孤月,也当为人所共见了。
称此诗“语意高妙”者很多,究竟只能看到有限的“文学的东坡”。王应麟经术湛深,是个学者,所以能跳出辞章之外,看得苏轼自明心志的大处,将“历史的苏轼”,举与司马光并论。《困学纪闻》曰:
“更无柳絮随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见司马公之心。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见东坡公之心。”
又云:
“坡公晚年,所造深矣。”
开船当天夜间,江水大涨,赣石三百里之险,一夕尽没。第二天,就到了庐陵。谢举廉来见,苏轼高兴地对他道:“舟行江涨,遂不知有赣石,此吾龙光诗谶也。”
盖指“竹中一滴曹溪水,涨起西江十八滩”句。
此行与刘器之并船前进,甚不寂寞。苏轼佩服器之历劫不磨、临危不乱的精神力量,称之“铁人”;器之则对人道:“浮华豪习尽去,非昔日子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