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莫·德·美第奇

(Cosimo de Medici,1389—1464)


《美第奇家的老科西莫》,蓬托尔莫作,佛罗伦萨乌菲齐美术馆收藏

今年,1986年,佛罗伦萨被选为欧洲文化的首都。

欧洲共同体似乎有意每年挑选一个城市作为文化首都。去年,1985年,当选的好像是希腊的雅典。

说好像,是因为人在佛罗伦萨的我,对此毫不知情。今年佛罗伦萨当选首都,估计大多数欧洲人也不知道。不过,文化原本就属于少数人的事情,相信主办方也不会太在意。

那么,成为当年的文化首都,要具体做些什么呢?按照主办方欧洲共同体的公文说明,欧洲各国的大学、研究机构以及音乐、戏剧等文化团体,将在佛罗伦萨进行为期一年的文化活动。换言之,各国的相关文化团体,将以佛罗伦萨这个城市为舞台,举办各种研讨会、展览会、成果发表会、音乐会、戏剧表演会等等。

宣传册一直拖到当选6个月之后才完成,真是典型的意大利作风。印制精美的节目单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各种活动,其中不乏我颇感兴趣的内容。比如题为《多纳泰罗及其弟子们》的佛罗伦萨15世纪上半叶的雕刻展就相当不错,不过在活动开始前,我已经观赏过了。

也有一些挺可笑的,像《从圣俗两方世界看圣女玛塔莲娜——从乔托到德·基里科》等等。佛罗伦萨原本就是一个遍地艺术的城市,所以只要按照主题将那些艺术品组合一下,便能轻而易举地整出十几、二十个活动。

佛罗伦萨没有的东西,由其他国家带来。题为《从埃尔·格列柯到戈雅——西班牙绘画的黄金时代》的展览,是西班牙政府提供的,《鲁本斯的时代——17世纪佛兰德斯的素描与版画》,则由比利时政府主办。

欧洲文化首都的活动,不知美利坚合众国为何也加入其中——既有“美国通俗歌曲音乐会”,也有“美利坚合众国宪法中的反马基雅维利主义”的专题研讨会。或许是因为佛罗伦萨设有不少美国大学的分校,作为一种文化交流,非属欧洲的美国也获得了参与的资格。顺便提一句,先进国家在佛罗伦萨都设有本国的文化机构(日本没有),在佛罗伦萨甚至有欧洲共同体大学。

冠名“欧洲文化首都”的文化活动,不仅有美国参加,似乎也邀请了日本(虽然两者之间没什么关联)。但由于佛罗伦萨既没有日本的领事馆、文化机构,也没有大学的分校,找不到联络的窗口,所以主办方就将邀请信发给了姐妹城市京都。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反正结果是日本没有参加。应邀前来的,是佛罗伦萨的另一个姐妹城市——苏联的基辅。

这场宣称是欧洲文化首都的活动,既然首场举办地选择雅典作为古代欧洲的代表,那么出于同理,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翘楚,当属其发祥地佛罗伦萨。从雅典到佛罗伦萨,这个顺序欧美人才能接受。至于巴黎、伦敦,它们还得再等一阵子。

话说这场长达一年之久的欧美规模的大型文化活动的宣传册,虽然姗姗来迟,印制得却非常漂亮,每一页都印有彩色的照片,除了意大利文之外,相信也会有英文、法文版。宣传册中的照片以艺术品和教堂为主,封面则是刚修复不久的色彩鲜艳的波提切利的作品《春》中的三女神。主办方的选择,我十分理解,佛罗伦萨之所以当选为欧洲文化的首都,是因为它是文艺复兴的发祥地,《春》无疑是那个年代最辉煌时期的代表作品。

宣传册中还有三位人物肖像画的介绍。他们分别是马基雅维利、美第奇家族的科西莫及其孙子洛伦佐。

介绍马基雅维利,很合情合理。其政治思想与美国宪法关系的研讨会,原本就是活动内容之一。

然而美第奇家族的两位人物,乍看之下似乎不清楚他们与“欧洲文化首都”有什么关系。在一连串的活动中,找不到任何一个以“美第奇家族”为主题的展览或研讨会。尽管如此,荣登文艺复兴500年之后的文化活动宣传册榜首的人物,依然是从未创作过艺术作品的美第奇家族的两位人物,而不是那些连一般日本人都知道的大名鼎鼎的艺术家。

虽然文化文明属于少数派,不过只要对此稍有兴趣的人,讲起佛罗伦萨,都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这两位人物。对于他们的出现,想来没有人会感到突兀。

历史上以“伟大的、华丽的”而著称的洛伦佐,曾经写过诗歌、评论等,那些作品历经500年至今仍未“绝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算是一位文化人。但其祖父科西莫,却没有留下或者说从未创造过任何作品。


生活在佛罗伦萨,大概不会感受不到科西莫的存在。大街小巷,几乎每个角落都散发着500年前的这位古人的气息。可是,城中最显眼之处没有悬挂他的画像,中心广场也没有被他的铜像占据。500年前文艺复兴时代的人们,没有20世纪极权主义的恶趣,这对于我们后人,是莫大的幸运。

尽管没有画像,科西莫依然活在今天。也许正是没有强制性地留下什么,他才能与世长存。因为只有对学术、艺术有兴趣的人,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而对这些事物无动于衷的当地人或外国游客,即使不知道这位人物,同样也能愉快地在这座城市生活或观光。

事实上,可以说没有科西莫,就没有佛罗伦萨这座“花都”,但这只存在于真正意义的层面上。而学术和艺术的创作者,只有追求真正意义上的存在,人生才能超越时空,与世长存。

科西莫·德·美第奇,1389年出生于佛罗伦萨。他40岁时从去世的父亲那里继承了第一银行持有人的地位,在佛罗伦萨共和国中获得了好声誉,以及对美的热爱。

与其父乔凡尼一样,科西莫一生始终保持着一介市民的社会地位。这是他基于佛罗伦萨民情所做出的选择。马基雅维利在《佛罗伦萨史》中称赞科西莫是位贤明的人物。

科西莫在内政、经济以及外交上都充分展示了他贤明的一面。有关内容,我在《我的朋友马基雅维利》一书中有详细的叙述。这里我只强调一点,外交上势力均衡政策的创始者,不是梅特涅,而是科西莫。这是欧洲外交史上的常识。

本篇我会谈及未被梅特涅继承的科西莫的另外一面。有关这方面的叙述,恕我引用《我的朋友马基雅维利》中的一段话:

科西莫·德·美第奇的名字之所以能流传后世,应归功于他对学术、艺术的培育。大概没有哪位赞助商会像他那样,什么都收集,什么都定制。他说过:“我了解这个城市的心情。我们美第奇家族被赶出历史舞台,大概用不了50年,但是我们的东西会留下。”

科西莫不仅留下了建筑、绘画雕刻以及古文本,而且在佛罗伦萨创建了名为“柏拉图学院”的古典研究机构。那些预感到拜占庭帝国气数将尽的希腊文化人,听说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有求必应,于是纷纷离开了君士坦丁堡。威尼斯和佛罗伦萨这两座城市,最终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


两城相比,佛罗伦萨的作风更为华丽,古典研究圣地的色彩浓厚。与掌握出版界主导权的威尼斯不同,佛罗伦萨侧重于研究以及学术活动,而活动的场所正是美第奇家族的别墅。

参与者不仅能聆听渊博的学者们的谈话,而且还能尽情地享受科西莫提供的豪华宴席。特别是那些才华横溢的人,衣食住均受到保障,便可以专心致力于学术研究。

科西莫本人并没有出众的学识。这反而让他成为学术、艺术最好的理解者。造就学术家和艺术家,最需要的是他们自身所具备的特殊的才华,而培育者的存在,相比之下就显得不那么重要。

1464年,科西莫·德·美第奇去世。这位生前选择做一介平民的男人,同样也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死去,葬礼和遗言都相当素朴低调。但在他去世后不久,佛罗伦萨的市民们决定授予他“祖国之父”的称号。


佛罗伦萨市民的这个决定,不仅是为了感谢科西莫·德·美第奇为学术、艺术所做出的贡献,还因为这位事实上的君主30年来的高明施政,让人民享受了和平,并且将佛罗伦萨变成了一座洋溢着文化气息的美丽之城。

如果个人的欲望正好与强盛祖国的大目标相一致,应该是一个人最大的幸运。美第奇家族的科西莫大概就属于这种幸运的男人。而对他本人、对美第奇家族,更重要的是对佛罗伦萨而言,最最幸运的,莫过于其孙洛伦佐成为事实继承人。再次借用马基雅维利的话,那是一位伟大的、华丽的,同时又是慎重的、冷静的男人。

佛罗伦萨因为这两位人物,绽放出文艺复兴灿烂之花。古称“florentia”的这座城市,不负“花都”之名。


话说回来。细究科西莫建造过哪些建筑,提出过什么要求,保护了哪些人物,我觉得是一种浪费。也许不能说是浪费,但它无助于寻求本质。

当然,一一列举科西莫的功绩也不是不可能。事实上,研究美术史、建筑史的学者们正在做这件事情。科西莫的具体成就可以交给专家,我想说的是,科西莫创造了一种“氛围”。他让佛罗伦萨人爱上优雅知性,让他们愿意将做实业、行商赚来的钱财,投入美好的事物中。当时的佛罗伦萨,除了美第奇家族之外,还有许多殷实的商人。可谓高居文艺复兴金字塔顶尖的作品圣母百花大教堂,其穹顶正是由毛纺织公会赞助建造的。正因为当年佛罗伦萨对学术、艺术有着强烈的“内需”,意大利各地的人才才会聚集于此。列奥纳多·达·芬奇、米开朗琪罗都不是纯正的佛罗伦萨人。

美第奇家族有别于其他赞助人之处,在于他们不把收集、定制的作品占为己有,而是公之于世。不管是古代文书,还是希腊—罗马时代的艺术品,只要有意,任何人都有观赏、研究的机会。如果科西莫、洛伦佐等美第奇家族的人,将那些艺术品作为敛财的工具,相信他们绝对得不到后世欧美人如此高的评价。

美第奇家族纯粹是热爱艺术。因为纯粹,所以不会占为己有。这让人感受到比宽容更高的境界。而500年之后的如今的佛罗伦萨,拥有的不过是那些过去留下的残影。正如欧洲文化首都的活动,无法忽视美第奇之存在。


庆祝佛罗伦萨当选欧洲文化首都的开幕式,选在市中心的领主广场举行。由佛罗伦萨歌剧院附属交响乐团及合唱团,演奏维瓦尔第的《安魂曲》,指挥是祖宾·梅塔。音乐会9点开始,因为在广场举行,所以是免费观赏。不知何故,开幕式邀请的嘉宾基本上都是社会党人,法国总统密特朗、演员出身的希腊文化部部长梅莲娜·梅尔库丽以及意大利总理贝蒂诺·克拉克西(Bettino Craxi)都出席了。

那天晚上,我也去了广场。广场上人山人海,如果是克拉克西的选举演说,想来是聚集不到如此人气的。按照文艺复兴时期的习俗,市政厅(韦基奥宫)顶层的钟楼排列着火把,通红的火焰伸向深蓝色的夜空,景象十分壮观。舞台建在市政厅对面通往卡尔查依欧利路(Via dei Calzaiuoli)的出口附近。起初我有些纳闷,主办方为何不利用边上有屋顶的佣兵凉廊呢?待我看到贵宾席设在市政厅的2楼,才明白要专门搭建一个舞台的理由。

如果舞台设在佣兵凉廊,观众在观赏音乐会的同时,还能看到右手边市政厅建筑物边缘装饰的火把。如今舞台搭在相反的一侧,我们这些站在广场听音乐会的普通市民,只有不停地转头,才能将两边的景色收入眼底。没想到社会党竟然是反民主主义。

尽管音乐会相当不错,但不仅是维瓦尔第的作品,几乎所有《安魂曲》的乐章都很长。也许是免费观赏的缘故,广场被挤得水泄不通,漫长的演奏过程中,甚至有人因体力不支而倒下。

在如此喧嚷的气氛中,自然是不可能全神贯注聆听音乐的。我站在那里动弹不得,思绪却飞向了远方。

因贵宾席而临时搭建的舞台,正好堵住了卡尔查依欧利路的出口。500年前,这条道路是从政治中心的领主广场通往宗教中心的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必经之路。直译为“袜子制造商大道”的卡尔查依欧利路,从前叫“画家之路”,那里聚集了画家、雕刻家们的工作室,一直延伸至圣母百花大教堂附近。

当时的工作室,没有画家负责绘画,雕刻家负责雕塑之类的专业细分。达·芬奇做学徒时的韦罗基奥工作室,什么活都接,甚至是建筑设计。这也算是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一个特色。

工作室通常设在一楼,面向道路,艺术家及其弟子们就在路人的眼皮底下工作。据说当年美第奇家族的科西莫非常喜欢来此地闲逛,看看艺术品,和艺术家们聊聊天。

没有认可,就没有艺术的养成。对艺术家而言,没有比自己的作品有人购买更好的赞赏了。从未华服加身的科西莫·德·美第奇,口袋里的零用钱大多流向了堪称佛罗伦萨艺术学校的“工作室”(Bottega)。

科西莫·美第奇的雕像,伫立于乌菲齐美术馆的入口,那是后人为他制作的。雕像忠实地呈现了科西莫生前的姿态:穿着当时成年男子的便服,一件素色的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