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生于昨日 第六章 倾城之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诗经·邶风击鼓》

14

当陈香梅的老祖母为海棠花的色泽不艳而忧虑时,美国人陈纳德已回到他的路易斯安那州的老家,欢度了圣诞节。

密西西比河依旧宽厚浑浊,家乡的沼泽地和河湾依旧有成千上万的野鸭野鹅,他和老朋友拿着枪和鱼午或打猎或垂钓,尔后,燃起篝火,喝着威士忌,吃着家乡佐料很重的菜肴。哦,这就是和平与安详。

77岁的老父依旧硬朗,嚷嚷着要加入他们的行列。

然而,他发现,从1937年5月离美去中国后,这两年半来,妻子内尔变了,她热衷于宗教事务,对聚散离合似乎有点淡然;她的体态也像发面团似地膨胀起来,松松垮垮像一麻袋棉花。陈纳德可不喜欢这样的女人!也许这些年在中国,视野中的女人大都是苗条婀娜的。

他还不无惊讶地发现,他不只是儿女成群,而且子孙满堂!

26岁的长子杰克已是一名空军少尉,孙儿快两岁了;24岁的二几麦克斯,妻子已身怀六甲;扁鼻头三儿查尔斯正从大学归来;四儿克莱尔18岁刚高中毕业,可已娶了漂亮的妻子;五儿大卫像他年少时一样,爱在沼泽河湾森林里过日子;六儿罗伯特是他在夏威夷卢克机场时诞生的,眼下14岁的他最大的抱负是想有辆自己的车。大女儿修已结婚两年,14个月的小外孙是全家的宝贝;最小的女儿罗斯玛丽才11岁,活泼调皮,很讨人喜欢。

圣诞节时,全家团聚,还来了许多老朋友。起居室的壁炉里炉火熊熊,大家谈笑歌唱,陈纳德却在牵挂中国。他谈起了中国,谈到日机扔下数百燃烧弹酿成三天三夜的全城火海;谈到在废墟和焦土上,在被炸得坑坑洼洼的跑道上,成千上万的中国民工奋不顾身抢修机场;谈到驾着老式的战斗机艰难空战的中国飞行员;谈到在战争、灾荒和饥饿中挣扎的善良的中国农民……宽敞的起居室肃静了,但是,他的听众们对这话题并不感兴趣!他们漫不经心的眼光告诉他:在中国的战争跟美国有什么相干?一位老友带醉意地说:“克莱尔,你不远道去帮一帮支那人打日本人嘛。”他猛地站起,如若不是圣诞节,不是在自己的家,他定要吼叫“滚出去”。

他拉长了脸走了出去。他扫了大家的兴。他预感到日本人必在太平洋发动战争,帮助中国也就是为了美国,可朝野皆不以为然。真是寂寞呵。同时,他也不否认,这两年多来,他与中国已难分难舍,他的心留在了中国。

他年近半百,让他守着老伴儿孙颐养天年?笑话。他狠狠地吸着骆驼牌香烟,他不老!他深深感到他的第二度青春,不,他的第二次生命,正在苦难的中国重新开始!他的祖国他的本土没有给予的奋斗、探求、理解、信赖,中国和中国人正在给予他。

他要回中国。是回,不是去。

1939年10月到家,1940年1月底即匆匆离家。并非他不爱家,而是中国比家更需要他。中美之间的路程,即便乘飞机,也得经菲律宾、夏威夷等处才到香港,至少需五六天。2月13日夜,他飞抵香港时,穿着貂皮领黑呢大衣的宋美龄和端纳竟在启德机场迎候他!这真是一份意外的惊喜。宋美龄焦虑和困惑地向他诉说:没有先进的飞机,没有优秀的驾驶员,日机却仍在肆无忌惮地轰炸我们的城市,怎么办?他耸耸肩,他没有任何好消息带给她。但这一次见面,又大大地缩短了心的距离。他眼中的女王也像一普通的中国女子一样无助无告,她信赖并依赖“我的上校”。

陈纳德很快回到了昆明。昆明航校校长原是王叔铭,美国人后来亲热地称他“王老虎”。1940年,航校改为空军军官学校,蒋介石兼校长,中国航空委员会主任周至柔任教育长,陈纳德任顾问兼战术教官。有不少美国人担任教官。博特纳·卡尼和瑞士人哈里·萨特都跟陈纳德处得不错。在教练中,中美教官有过矛盾,但蒋介石和宋美龄断然支持陈纳德,陈纳德也一派坦诚,学校的氛围还是很团结的。在美国时陈纳德曾请求恢复空军现役,起初批复“目前因没有经费,退位军官无法恢复现役”,但随后即命他去门罗要塞炮兵学校任空军教官,又要他去华盛顿任空军联络官,陈纳德却拒绝了。

日机仍对昆明狂轰滥炸。陈纳德在稻田旁的小屋为学员上课,黎明或黄昏前让学员进行空中训练。有时他亲自驾驶鹰式75机直上青天,又后倾着翻滚飞行,在几乎坠地的千钧一发时,他会推动反方向舵,转为水平飞行掠过绿色的稻田,最后倒飞着穿过跑道,在引擎的轰鸣声中极平稳地着陆。他仍然充满了躁动和活力,淘气又野气。

中国学员赞叹说:宝刀不老。

美国教官卡尼说:没有人像他老人家那样飞得像一个飞行员。

训练时严格无情的他,平时待大家倒随和亲切。大伙在背地里给他取了一系列的绰号:老汉子、老人家、老皮革脸、树皮脸。是的,密西西比河的风雨,几十年的空中生涯,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烙刻下纵横交错的皱纹——这是一张叫人见了就惊心动魄的脸!但不仅不丑陋不显老,反而唯其如此,方显出真正男子汉的魅力。卡尼的妻子,中国女人罗斯,萨特的妻子凯茜——一个中印混血儿,这两个女人都是陈纳德的好友,还有一些窈窕能干的中国女人常陪他出席鸡尾酒会、打网球、打扑克,无须隐晦,他喜欢中国女人。有时他也有点迷糊,似乎在寻觅什么,梦中的黑眼睛?

这当儿,他结识了大卫·巴雷特上校。这个中等个儿已歇顶的男人五月份派到重庆当武官,他来到昆明看陈纳德,两人一见如故,无所不谈。巴雷特也是一位中国通,他能用中文朗诵莎士比亚的长诗,还能伶牙俐齿不打一个顿说出一大串中国成语;这让中国人也瞠目结舌。“七七”卢沟桥事变时,他在美军驻天津部队中任陆军中尉,史迪威正是他的营长。但是,巴雷特并没有在日后陈纳德与史迪威的纠葛中充当任何角色,却在陈纳德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中有过复杂微妙又令人扼腕长叹的作用。

陈纳德早在巴雷特之前认识了史迪威。那是1939年的深秋,在五百里滇池旁的酒楼上,两人共进晚餐。他俩很融洽又认真地谈论了中国空军的现状,不无忧虑。陈纳德觉得他是一个瘦削的、性格坚强的人,但史迪威老是透过钢架眼镜斜眼看人看湖,这让他有点不舒服。也许这位眼镜中国通心中在默念: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以后他俩成为一对天敌,却是始料未及的。

1940年7月12日,英国向日本妥协,关闭了缅甸到昆明的唯一公路,蒋介石闻之暴跳如雷,可是,奈何?8月,日军正式入浸印度支那,并以每日一百至一百五十架轰炸机空袭重庆。10月蒋介石夫妇急召陈纳德,陈纳德到重庆时,城市一片火海,上空烟雾笼罩。蒋介石焦躁地在官邸中来回急走,犹如笼中困兽。他要陈纳德想法让美国驾驶员和美国飞机来中国打仗!陈纳德无言以对,他可不是罗斯福总统。回到昆明仅仅五天,蒋介石夫妇又十万火急召见他!

他正患气管炎且高烧不退,也只得飞抵重庆。这一回,蒋介石不容置辩地命令:“你必须立即去美国。”并交给他一摞书面订单带去美国向驻华盛顿的宋子文报告,任务很简单,要飞机要飞行员!

陈纳德痛苦地咳嗽着。他想说清,他只不过是一个退役上尉,眼下的身份是地道的民间性的,人微言轻。况且,美国陆军航空司令阿诺德将军对他素有成见,美国陆军参谋长乔治·马歇尔对非西点军校的毕业生总是不屑一顾的。他还想说,美国朝野对远东战事漠然视之,派他去要飞机要飞行员,会被认为是一厢情愿不切实际的神话,否则,就是他疯了!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激烈地咳嗽着,胸膛像着了火般难受又亢奋。他明白:中国的抗战已到了最艰苦最紧张的时候,苦难又坚韧的中国人民的承受力也已达到了超饱和的境地,力量本就薄弱的中国空军经历三年的鏖战也已达到了崩溃的边缘,必须补充飞机和飞行员!蒋介石夫妇的眼中是焦灼的期待。

这瞬间,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巴雷特上校说的“士为知己者死”、“为朋友两肋插刀”,他咂摸着,是这意思。他虽耳聋,但也知道大家背后喊他老汉子,对,他是条老汉子,更是条硬汉子,他接过了订单,即同毛邦初前往香港。

香港的街衢繁华热闹,灯红酒绿,陈纳德突然驻足,双手交叉抱住臂膀:“不出一年,这里将会炮火纷飞、硝烟弥漫。”毛邦初惊望着他,像听着巫师的预言。

他俩很快乘上了泛美航空公司的飞剪式飞机,横越太平洋。

在华盛顿V街中国国防供应公司里,宋子文热情欢迎陈纳德,对这位穿着粗制滥造的冒险服的美国人,宋子文打心底敬重,陈纳德的身上带着中国战场的气息。陈纳德也不掩饰对宋子文的兴趣,并非宋子文是哈佛大学毕业的当代金融家,而是这位西装革履的戴着眼镜的中国男子,是富有传奇色彩的宋查理家族的成员。

宋查理的家乡是海南岛文昌县,那里出海的船绰号“大眼鸡”。那是一种罕见的三桅船,形状像只香蕉,船首画着一对大眼睛,红帆像鸡冠般张开,绰号由此而来吧。那对大眼睛,并不向下寻觅鱼群,而是凝视远方的地平线。九岁的嘉树,大概受了大眼鸡的诱惑,竟独自去到大洋彼岸整整十年!后来他到上海,发行圣经和做推销商,获得成功;嘉树便是宋查理。而今,他的女儿霭龄、庆龄、美龄和儿子宋子文皆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两个小儿子子良子安稍逊风骚。但是宋查理家族毕竟充满了太多的传奇。也许是那凝视远方的地干线的大眼睛的感召?陈纳德承认被宋氏家族魔住了,也许不分人种,潜意识中都凝视远方的地平线?

宋子文请陈纳德吃晚饭,同席还有两位小有名气的记者:《芝加哥日报》的莫勒和《纽约先锋论坛报》的艾尔索普。陈纳德开门见山,大谈中国的困境,必须在美国购买飞机和招募飞行员,莫勒和艾尔索普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注和理解,陈纳德感动得差点噎住,第一次有了本土遇知己之感。艾尔索普说是罗斯福总统的远房亲戚,或许这位堂侄儿能对罗斯福有所影响?

宋子文也使出浑身解数,试图靠他的美国朋友来达到目的。财政部长小亨利·摩根索、海军部长佛兰克·诺克斯和经济学家劳克伦·居里,他们能否为中国助一臂之力呢?

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这位被人称为兼狮子勇猛和狐狸狡猾于一身的政治家,倒也与中国有种种因缘。他直言不讳他家家产与在上海做鸦片生意有关,小时候母亲为他唱的摇篮曲是:“一只美国船哎,顺水顶风跑呵!风儿吹又吹呀,我的好伙计啊!”这歌便是母亲少女时跟随外祖父到中国时学到的。罗斯福对宋查理家族颇友好,在他的办公桌上,摆着一艘“大眼鸡”的帆船模型,便是宋子文郑重其事送给他的。

天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起的微妙作用,陈纳德此行显露出成功的曙光。1941年1月,劳克伦·居里与毛邦初飞往中国,居里肩负为罗斯福调查中国空军现状的重任。海军部长诺克斯也在尽力做协调工作。

当然,帮助决不是无偿的。宋子文承诺钱的问题,陈纳德则像一只被抽打的陀螺团团转着。在华盛顿的灰··的冬日里,他伏案疾书,重新拟订长长的购物单,从机枪枪筒、氧气面罩到曲别针,一支小型空军队伍所需的一切都得写上;冬去春来,他从东海岸跑到西海岸,寻觅飞机;这年头,英国人急需美国能制造的任何轰炸机和战斗机,美国的重心偏向欧洲,就是掏钱买,也轮不到又穷又远的中国!陈纳德不屈不挠,好说歹说,终于从寇蒂斯一赖特飞机的老友赖特处虎口夺食,说服英国人放弃了原已订购的100架P—40C飞机的优先权,但是这些飞机装置没有军用电台,没有安装瞄准器、炸弹架和副油箱,就是弹药的来源也得绞尽脑汁跑断腿。但陈纳德认了,有总比无好。中国话怎么说?万事起头难。

早春二月,这批飞机已在纽约码头等待运往仰光,却又节外生枝。寇蒂斯公司在中国的飞机推销员威廉·波莱提出要求:得从中国所购飞机款中提取10%的佣金。财政部长摩根索勃然大怒,坚决拒付,波莱也有恃无恐,毫不退让。波莱也称得上中国通,1932年就来到了中国,帮助中国政府在笕桥航校建了一座修配厂;1937年陈纳德来中国时两人相识,波莱曾设法为中国弄到一些武尔蒂Ⅱ式进攻轰炸机,这正是陈纳德所需要的;1938年中国中央飞机制造公司将装备和维修车间迁到中缅边界上的垒允,波莱已是该公司的负责人,常往来于垒允和昆明,与陈纳德接触不少。陈纳德原以为波莱是中国人民的朋友,没想到波莱只是个见利忘义的商人,老汉子对波莱不由得恼恨又轻蔑。结果是中国政府息事宁人,付给了波莱25万美金,以求飞机能早早运往中国。

春去夏来,陈纳德力图组织一支美国空军志愿队的计划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尽管来自陆军和海军部门的阻力依旧很大,陈纳德不管,他抓住一切时机,向他的原空军部队的好友,熟悉的或陌生的退役军人,喋喋不休地宣讲鼓动!他讲述亲眼目睹的上海、南京、武汉的浴血奋战的情景,控诉日机将重庆、成都、昆明轰炸成一片火海的罪孽,他奔走呼告,他唇焦口燥,成立空军志愿队,到中国去!他怕是疯了,仍有人投以诧异的目光,但他是清醒的,他知道,他与中国有血肉相连之感,他至少一半是中国人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总之,1941年4月底,第一批购妥的飞机由挪威船承运起航;扫兴的是,第一架飞机因轮船上的吊钩断裂,毁于纽约港;不过,到六月初,第一架P—40C终于在仰光等候运往中国了。

1941年4月15日,罗斯福总统也终于发布了一项未公开的命令,准许陆军、海军的预备役军官和应征人员加入空军志愿队。民间招募进行得轰轰烈烈。6月9日,第一批美国志愿队乘运输机启程;10日,第二批一百多名志愿队员乘荷兰轮船离开旧金山。

7月8日,陈纳德抖落一身的疲乏,依旧穿件粗制滥造的冒险家式的服装,从华盛顿飞往旧金山,下午4点,登上了飞往中国的飞剪式班机,同机的有即任中国政治顾问的拉铁摩尔。

飞机在云海中穿行。

陈纳德缄默不语,从去年10月底至今,八个多月,他说得太多,做得太多,却没有回过家乡,没有顺便旅游名山胜水,甚至没有出席过一次悠闲轻松的晚会,只是不顾一切地向着渺茫的希望奔去,眼下,他才感到了累,昏沉沉地睡着了,梦中,仍吃力地奔向红灼灼的太阳。

红灼灼的夕照中,那艘载着美国空军志愿队的荷兰轮船正在滔滔南海中向西驶去。日本广播电台播音员以一半憎恨一半恐惧的声调说:所谓装载着美国志愿队的船只,永远到不了中国,必被炸沉。

陈纳德猛地醒了,暮云滚滚,夕阳将云海染成了火海,他那纵横交错的老树皮脸在这一瞬间却舒展开来,嘴角一扯,竟是一个极自信的微笑。

他充满自信地对自己说:“我第一次对于打击日军的战斗怀有信心,因为我用以击溃日军的所有东西均已如愿到手。”

他颇有滋味地回忆起这八个月在美国的日日夜夜,老友新朋相聚的种种情趣,他结识了一位中国朋友陈应荣,两人年龄不相上下,陈应荣的弟弟在美国接受空军训练,于是便有相通的话题。后来陈应荣告诉他,妻子不久前去世,六个女儿还在香港,大的十六,小的不满六岁……陈纳德的心分明被牵扯得疼起来,这位中国男人干吗不回到女儿们的身边?因为战争?

陈纳德的眼前又闪烁着一双黑色的眸子,那是中国女孩的善良又聪慧的眼睛。

15

香港的了九月,天气仍见郁热、阴湿。

夜间下过雨,上午的太阳烤着潮湿的地面屋顶,空气中竟充塞着似雾非雾的混沌。

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子右手拎着一只黑皮箱,走进了这条行人稀疏的小街,在这幢旧式小红砖房屋前,他驻足不前。他左顾右盼,看天看窗,似要寻觅出什么;他侧耳聆听,似要捕捉到什么;他微蹙双眉,满脸的失望,却又执拗地伫立着,双眼仍充满希望。他好像故意不去看小红砖房屋门上的大铁锁,如果走近了,还会发现,锁眼在风雨侵蚀中已一亡了锈。他却不走近去,似乎等待奇迹的出现。

前年的圣诞节他在这红房子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不,黄昏时的美丽已烙刻进他的视野。红房子的二楼窗口挑出了一根竹竿,竹竿上晾着六条色彩绚烂的薄呢裙。晚霞、草坪、花裙,一时间他有点恍惚,想起了瑶池旁沐浴的七仙女。随即,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响了,有略略的忧伤的嗓音飘出红房子,唱的是“蓝色天堂Blue Heaven”,歌者是六个女儿的母亲伊萨贝娜。那时,他是个不速之客,由妹妹爱莲领着,闯进了红房子的女儿国。他的冒失举止,皆因爱莲叽叽呱呱总爱说香梅,他倒要看看,这个演讲、作文样样第一还代写情书的小不点是否长了三头六臂?

这一夜的欢聚,他终生难忘。

他诅咒那把大铁锁!他不相信一切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这个男子,一眼看去,就是上海江浙一带的儒生。皮肤白净、面目清秀,中等个头,但因偏瘦,反显挺拔。一袭白帆布西装,结一条黑色领带,脚着一双网眼白皮鞋,在儒雅倜傥的江南才子风韵中,分明跳出现代青年的时髦和干练。

他就这样伫立着,目光执著又神不守舍。在正午的仍显火辣辣的阳光中,梦中的女子终于走进了他的视野。

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不再是小不点式的女孩。一袭月白色的短袖旗袍丰十出身段的柔和水秀,全身无一金银珠宝装饰,但她已很懂得装扮自己,齐颈的黑发用条白缎带向上绾起,扎成一只蝴蝶结,脚下一双半高跟的白皮鞋,她的个头与高跟当有缘,她也很习惯着高跟鞋,哪怕跋山涉水。此刻,她腋下挟一部书,目不斜视,满腹心事地行路。

“小香梅——”男子快活地嚷道,声音微微颤抖,掩饰不住激动。

陈香梅站住了。刹那间,她的眼光急遽变化着:迷茫、惊喜、伤感,旋即化成空洞洞冷冰冰。

她硬硬地甩过几个字:“我不姓筱。”

那时,不少的戏子艺名便是筱牡丹、筱凤仙、筱水亭什么的,也许,他无意间伤害了少女的极敏感的神经?他老大哥般嘿嘿笑着:“对不起,真对不起,陈香梅小姐,你真正地长大了,你不知道,一年半不见,你长得跟你母亲一模一样了!”

她的冷冷的黑色眸子倏地掠过暴风雨,她全身颤栗着,那腋下的书不知何时已让双手死死攥住捂在胸口,她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一扭头,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这个男子怔住忆。他又说错了什么?

莫非她早已忘却了他?把他当成毫不相干的陌路人?更糟糕的是,把他当成心怀叵测的拆白党?他一急,顾不得许多,一边追赶她,一边急切地说:“陈香梅小姐,你许是忘了我,我是我妹妹的哥哥,哦哦,不对,对,我妹妹是伍爱莲,你真光女中的同学呀,前年圣诞节,她领着我去了你们的红房子,我们见面就熟,谈个没完……”

陈香梅却像逃避追捕似地狂奔起来,他也狂奔起来,不敢拽住她,也不敢超越她,嘴里不停地说些什么,他已经没有思维了,突地一声断喝,一个黑衣黑帽的老嬷嬷拦在他面前,满脸的皱纹绿荫的眼,活像一只老猫,他这才收住了脚步也住了嘴——是圣保禄女书院的校门口!他试图对洋嬷嬷解释几句,但这位嬷嬷已亢奋起来,高喊着另一位嬷嬷去敲钟,他只有哭笑不得地逃之天天了,否则今日本埠新闻非他莫属!

陈香梅已狂奔回宿舍,一头扑倒在窄窄的单人床上。床罩是天蓝色的,被垛枕套是天蓝色的,墙壁天花板也全是天蓝色的。都说蓝色象征着幸福,可是,她只觉得自己是一叶孤舟,在无边无涯的静寂的海中飘浮,处处是创楚和杀机,何处是归程?

母亲去世快一年了,母亲生病时,她就已成了一家之主,每月仅港币300元,不到月底就捉襟见肘。她和香兰都痴迷钢琴,但家境如此困窘,她只有一咬牙不学了。不久,李妈的亲戚邀李妈同去上海,李妈说,她到上海哪怕挨家挨户找,也得找到廖老爷;让他来接你们姊妹,姊妹们不由得失声恸哭,父亲难道不管她们了?父亲后来倒是来了信,让大姐读完护校,其余五姊妹住进圣保禄女书院,这样食宿无忧,好继续学业,等他安排稳妥之后,定会来接她们。

陈香梅苦笑了。就是亲情,她也感受到彻骨的寒冷的悲哀。她在真光女中面临高中毕业,可她也得住进女书院,因为她是妹妹们的担保人。哦,即便没有这条,她也会自觉住进的,她忘不了母亲的嘱托:“宝宝,宝宝,妈就仰仗你帮助照顾这个家了。”

每个礼拜天,她都去教堂望弥撒,尔后,她独自步行去到跑马地母亲的墓前,献上一束花,默默地伫立着。她的心和母亲的灵魂对话。在最痛苦的日子里,她没有荒废学业,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岭南大学中文系,她仍旧食宿在圣保禄女书院,她不能丢下妹妹们在无家的漠漠悲哀中。在无言的静立中,坚韧的信念的牙却在倔强地生长,她相信,母亲此生的遗憾她会弥补,母亲的梦能由她来实现。

眼下,她就是从母亲的墓地归来,在人去楼空、杂草丛生的红房子前,与这个男子不期而遇,她却这样不近情理地对待他,为什么?

她并没有忘记他。爱莲的哥哥伍耀伟,唐山交通大学土木工程系的学生。虽然他们仅仅是圣诞节的一面之交,却熟稔得无话不谈;虽然他比她大整整十岁,他们之间却没有年龄的障碍。他说她是外国童话中的拇指姑娘,人小心大时,母亲快乐地说:最准确。她们全家喊他毕尔,是小名还是教名,没谁去探究。

在邂逅的瞬间,她多想扑在他的肩头大哭一场,可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因为过早地·到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所以友情的火花反倒灼痛了受伤的心?

但很快她平静下来,洗把脸又去照看她的妹妹们了。伍君的尴尬她只有抱歉,她想,其实他们并不是深交,不能指望别人帮你什么,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

第二天下午,陈香梅的腋下夹只厚沉沉的漆皮笔记夹子,静地走在香港大学一级级石阶铺成的山路上了。

香港大学位于半山腰,树木葱茏、繁花似锦。图书馆、教室、宿舍、食堂错落有致,上哪都得蹬石阶、翻黄土陇子,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广州沦陷后,岭南大学从广州的康乐村坪石岭迁到香港上课,借用香港大学的课室。香港大学的学生白天上课,岭南大学的则在午后和晚间。岭南大学的学生便爱在课前到港大的茶室喝一杯浓茶,边品茗边天南地北神吹海聊。渐渐地成了一种风气:不喝下午茶,不为岭大人。

陈香梅当然不例外,甚至成了嗜好,终生与茶结下不解之缘。还有一嗜好,便是每日早早赶到港大图书馆泡一上午。在满是书卷寒香的书架中寻觅着,伏在乌木长台上阅读着摘录着,古今中外名著充实着她,让她忘却了痛苦和烦恼,恍惚间,耳旁会响起外公的感叹:“读书是福。”这天上午她破例没来图书馆,因为小香桃闹肚子,看医生打针吃药忙了半天,小妹妹得有人疼。

下午茶可不能不喝。翻过这山坡,便是港大简朴雅致的茶室。山坡上长满了南洋种的木槿树,盛夏时木槿花灿烂开放,一朵朵开得血红热烈,像是无数个生命的太阳;眼下凋零了,似乎展览着生命的悲凉。木槿树丛中杂生的野草和不知名目的各种颜色的野花,却抓住初秋的生命疯了般地绽,于最后的辉煌。前些时,从这刺眼的姹紫嫣红中突地直起一条眼镜蛇,吓得路过的女生弃书而逃。陈香梅也怕蛇,她小心翼翼留神山坡,双脚下意识登上石阶,不提防差点撞到一个男子的身上。

正是伍君耀伟。

他站在山路的转弯口上。弯口上视野顿觉开阔,天与海仿佛成了他的背景。他深深地透了口气,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小香梅,我还得喊你小香梅,因为你确实太小。无论如何,你得听完我的解释。昨天,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刚从重庆回来,家门还没进,路过你家的红房子,我着了魔似地站住子,是那大铁锁和荒芜了的草坪魔住了我,我傻傻地等着,终于等到了你,我不知道我的话触着了你的伤心处!回家后,爱莲才告诉我一切,真是不敢想象!我责怪爱莲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她说,你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落落寡合、孤独清傲,你拒绝怜悯和同情,你挑起了全家的重担,你只跟书本做朋友。小香梅,你不能这样!你会被压垮的,你的心会被碾碎的,你应该接受友情和关爱,相信人世间处处有真情——”

她仰脸看他,比她大十岁的男子激动得满脸绯红,他还在诉说,一大清早,他就守在图书馆门口,指望能见着她,望眼欲穿!一上午他傻叽叽在门口徘徊,直到中午学生老师一个个离馆,他也没候着她!他相信爱莲的“情报”没错,那么,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可他又不敢去圣保禄女书院,他惧怕绿眼睛的嬷嬷乱敲钟。陈香梅低下头来,眼睛濡湿了:这是个成熟又稚气未脱的男子,他真心想帮她、护卫她。

她哽咽着出了声:“对不起,我只想到自己的痛苦……谢谢你,毕尔。”

一声毕尔,顿叫他恢复了潇洒,他深深地透了口气:“怎么谢?哦,陪我喝杯下午茶。”

他也知道下午茶!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们同去到茶室。

在香梅眼中,茶室比以往哪一天都显得更明亮、温馨。

她对他敞开心扉,无所不谈。

她说,教中国文学的吴重翰教授对她另眼相看,有时邀她到家中喝一杯福州的功夫茶。他说:你们不只是师生情,定能成为忘年交。

她说,女教授冼玉清对她可不友善,惹不起只有躲得起,不选她的课呗。他淡然一笑:同性相斥。

她不无得意地说,她能揣摩教授的心理,每每考试前,她的猜题都挺准,这不叫投机吧?他说:猜题也是学问,但更重要的是学问的根底要扎实深厚,就像建筑物的墙基。他是搞建筑的,三句话不离本行。

她不无羡慕地说,几个有钱的女同学,行头多得让人眼花缭乱。课堂上、音乐会、茶会、晚宴、水上跳舞等场合各是各的行头。她说,总有一天,她也能随心所欲做衣服,不用算计着花钱。他说:你会做到的。女人喜欢衣服是天性,但我更看重你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忙里偷闲,他们有了频繁的约会。香港大酒店、告罗士打酒店、聪明人餐厅、娱乐戏院楼上的温莎餐室,成了他们常去之处。她评点着:香港大酒楼取其幽雅,告罗士打酒店取其舒适,聪明人餐厅取其诗的情调,温莎餐室则取其招待周到。他却只说一句:和你在一起,哪都有诗情画意。

她羞赧了,莫非这就是初恋?她只有16岁。

分离的时刻到了。他毕业后就职于重庆一家建筑公司,这回来港办公司的事兼探父母,事办妥了,该去重庆了。

她哭了,一切又变成迢遥的梦。

他老气横秋地说:“你太小,我也不过25岁,可是这几年,学校内迁,在流亡中上课,在动荡中毕业谋生,经历了战争,饱受过轰炸,忽然间觉得自己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的同事,在一次轰炸后,留给他的是一片瓦砾和亲人的尸骸,他不会哭,只是狂笑,他疯了!呵,不应该这样,应该活下去,顽强地活下去,为亲人活着,为仇人活着。得告诉人们,什么是罪恶,什么是美好。我是个建筑师,我从事建设,我跟毁灭对着干!”

他与她紧紧握手道别,她感觉到建筑师的大手的力度。

他们的友情也仅仅是紧紧地握手。

也许他舍不得这么快就松开她的手,就又说起一个话题:“小香梅,你可知道美国人陈纳德?为了帮助中国抗日,他组织了一支美国空军志愿队,准备痛击空中轰炸的日本狗强盗,听说他们已经来到云南的密林里,正在紧张地训练。”

陈香梅头一偏:“我知道。家父的信中提过他,他有侠义气,说帮助中国,不改姓名。香桃还说,这个美国叔叔跟我们一样姓陈,要认同宗呢。”

都笑了。倏忽间,离别的忧伤便冲淡了许多。

陈纳德和他的美国空军志愿队并不在云南的密林里,他们在缅甸境内的东瓜。

东瓜离仰光约160哩,靠近锡唐河,是个破烂不堪的小镇。镇中间仅有一条土路,晴时尘土飞扬,下雨一片泥泞。路两旁有些铁皮屋顶的小店铺,中国商人和印度商人出售皮货、假宝石和腰果什么的,也有小酒店。密密的柚木和丛林包围着小镇,东瓜基地就隐藏在丛林深处。柚木、麻栗木盖成的简易营房没有电灯,也没有铁纱门窗,从七月下旬开始,几批志愿队员陆续抵达。时值雨季,倾盆的季候雨、酷热的高温和恐怖的大雷雨交替着,多年的腐烂草木弥漫着酸臭气,森林中瘴气出没,毒虫毒蛇猖獗,毒蚊臭虫疯狂,营房里都生出了青苔!几百名志愿队员灰心丧气,正义感和冒险精神披恶劣的环境磨损了。随军牧师保罗·弗里尔曼无能为力,虽然他是同第一批飞行员乘船而来的,而且1937年就与陈纳德在汉相识;从昆明派往东瓜的卡尼也束手无策,尽管他是陈纳德的僚属好友,又是经验丰富的教官;托姆·金特里大夫更是回人无术,对付疾病,他有一手,对付情绪,他可没有感召力。

陈纳德驾着双引擎的飞机抵达东瓜基地。五名飞行员和数名地勤人员向他递交了辞职书,所有的志愿队员默默注视着他,士气空前低落。

他仍旧穿着一身粗制滥造的冒险家式的服装:破旧的空军帽、笨重的防蚊鞋、皱巴巴的军官衬衫上别着中国军衔。就像他7月28日在仰光码头上迎接第一批志愿队时那样。目光也是一样:专注地、诚挚地、绝对权威地凝视大家。

丛林静悄悄。人群静悄悄。

说什么呢?说他也忧心忡忡、心力交瘁?本来他是这支志愿队理所当然的管理者,但马歇尔偏偏要设置重重障碍;昆明基地迟迟未建好,志愿队无法从东瓜转移到昆明;而志愿队在缅甸训练,这又是英国人感到棘手的事;P—40C机得备齐各式零件,方能起飞能战斗……

他没有说这些。他面对着一群年轻的美国人,他们富有正义感,更富有冒险精神和浪漫幻想,这该死的难熬的丛林雨季妄图浇熄他们的热情,英雄还没有到用武之时呢。他得以铁一般的意志去铸造他们,以父兄般的宽容去理解他们,以人类的正义感同情心去继续激发他们的热情。

他严峻地扫视一遍人群,尔后轻轻地说话了:“8月8日,我去到重庆。日机正对这座城市进行疯狂的轰炸,接连三次空袭,炸弹、火海,城市比旷野还要荒凉,连条狗都看不见。战争、这就是战争。我独自步行到江边,等了许久,过来了一只小船,船夫渡我过江,索要50元,可我翻遍口袋,只有大洋五元和一些零星的美元及印度卢比。你们知道,我不会说中国话,船夫也不懂英文,争执中,警报解除了,躲警报的人便围了上来,有个懂英文的中国人主动调解,我递上名片,他见了名片,竟无比震惊,说:你就是陈纳德先生?组织美国空军志愿队的陈纳德先生?你是中国人民的朋友!美国空军志愿队是中国人民的朋友!他又对人群发表演说,人群欢呼起来,年轻的中国人几乎要把我举起来,那船夫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开了。朋友们,我们还没为中国做什么,中国人已把我们当成真正的朋友了。雨季总会过去的,而真正的友情是让人永远铭记的。”

丛林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陈纳德用民主作风管理志愿队,他废除敬礼制,谁跟他敬礼,他必回礼;营房何时熄灯,酒吧何时关门,少数服从多数;生活已够艰苦枯躁,还是不拘小节、一家人似的为好。但是对飞行训练,陈纳德一丝不苟,严厉得近于刻板。每天清晨得进行一个半小时的空战训练。陈纳德头戴钢盔、脚穿防蚊鞋,爬上摇摇晃晃的竹子搭成的指挥楼,一手握着望远镜,一手拿着麦克风,对空中飞行进行实地指导,从难以严,容不得半点含糊。谁要是敢嘀咕,他会恶狠狠地说:对飞行员的要求——熟练!战斗机驾驶员不能像快餐的德国肉饼一样做出来,不管需要多么紧急。P—40C笨重、低空飞行时引擎常失灵,因而飞行员一度对它感到恐怖,称为飞行员的“杀手”,但陈纳德不这么看,他充分看到的P—40C的长处,它的笨重给了它令人难以置信的俯冲速度,它的装甲厚、火力强,恰恰能利用这些以强制弱。每天还在丛林小屋中教授战术课,在美国无用武之地的陈纳德的战术思想,在这里得到充分的发挥。他强调协作配合精神高于一切,以两架对付敌机一架,等于四架对付一架,成双成对地打,这也是“以强制弱”!

他的威严和他的宽容并存,他的执著和他的智慧交融,队员们起初对他很敬畏,恭恭敬敬喊他“上校”或“先生”;时间长了,喊他“老汉子”或“老人”,背地里也喊绰号“树皮脸”“老皮革脸”,但分明透出敬爱和亲切。当然,也有极少数人恼恨他,刻薄地讥诮他是“一个一直躲在中国的被淘汰的前上尉”,这是因为陈纳德要淘汰他们。不是飞行员的料,决不让你驾飞机,更不要说打仗。这是陈纳德的准则。

东瓜基地终于变得生气勃勃又井井有条了。

东瓜基地还来了女人:行政长官格林劳的身材苗条的妻子,金特里大夫的两位女护士:红头发雀斑脸的年轻女护士和头发麻白举止庄重的老护士。有了女人,东瓜基地就有了家园的气息。

罗斯福总统的远房亲戚艾尔索普最早来到东瓜基地。他不再是记者,而是积极地参与了战争,眼下受聘于中央飞机制造公司。他成了陈纳德的挚友和不带军衔的副官。艾尔索普曾自告奋勇去马尼拉找麦克阿瑟将军求援,解决P—40C飞机急需的各种零件,但是,波莱竟假传圣旨,横插一杠子,一误再误,陈纳德对波莱的积怨更深了。艾尔索普是一个与政界、军方及在世界各地转的无数通迅记者有种种关系的通天人物,有了他,东瓜基地的信息量大大增加,一些名记者也来到东瓜采访和看望艾尔索普和陈纳德,寂静的丛林便生出种种热闹。

初冬之夜,在茅屋酒吧,三个飞行员摊开他们在仰光弄到的一本杂志《印度画报周刊》,其中有张照片,P—40C在北非利比亚沙漠,那原本单调的草绿色飞机上涂抹成鲨鱼的大嘴和利牙,他们想把基地的P—40C也涂成这样。吸着骆驼牌香烟,喝着威士忌酒的陈纳德当即答应可以试试,或许是个吉兆,狠狠地吃掉日机。说干就干,机械师们兴致勃勃给每架飞机画上鲨鱼的夸张了的嘴和牙齿,还有一双小而锋利的眼,效果不错,陈纳德像孩子般地快乐大笑。

11月,宋子文拍来电报,焦灼询问志愿队训练情况。陈纳德立即复电,志愿队已作好了一切准备。此时陈纳德已从重庆弄到一架千疮百孔的双引擎的山毛榉引飞机,他驾着它往来重庆一昆明一东瓜。

到得11月底,陈纳德将志愿队按作战需要编成三个中队。第一中队命名为“亚当和夏娃队”,第二中队为“熊猫队”,第三中队为“地狱里的天使”。每个中队随心所欲在飞机上涂抹各自标志的漫画:亚当围着大苹果追夏娃、裸体的天使,还有的干脆就是驾驶员自个的漫画像。陈纳德宽容甚至纵容这一切,让美国人浪漫、乐天,还有点玩世不恭的天性尽情发挥吧,他胸有成竹,他们决不是乌合之众,个个都是好样的。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很快调往昆明,随时痛击来犯的敌机。

夜间,不论星月朗照还是一片漆黑,陈纳德和金特里大夫都要爬上颤巍巍的竹子搭的指挥楼中,黑魃魃的丛林边境,是银白色的哗哗而下的瀑布,直落向泰国那边。他俩默默地坐着,抽着烟斗,凝视着夜空,捕捉非自然的声响。有时是死一般的静默压迫着他们。陈纳德有种强烈预感:更大规模的战争正一天天逼近!莫名其妙会想起夏威夷的单调又热闹的吉他的铮·,他的卢克机场和那难忘的三年。

12月8日中午,陈纳德正走向机场时,一名无线电人员,手中高举着一封电报,飞快地跑过草地,向他冲来:夏威夷!珍珠港!日本偷袭珍珠港!

电报是从仰光皇家空军司令部发来的。

1941年12月7日,当地时间星期日,清晨,日本未经宣战,突然袭击在珍珠港内的美国海空军,击沉击伤美国主要船只15艘,击毁飞机188架,美国太平洋舰队损失惨重。

英、美对日,德、意对美正式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

16

香港冬季的雾··的黏黏的,像泼翻了盛牛奶的天壶,那乳白色的液汁便铺天盖地溶化了一切。

在这样的冬天的清晨,睡在暖暖的被窝里,做的梦也当是香甜的。

陈香梅睡得很沉。昨天星期日,她痛痛快快玩了一整天,因为毕尔来了。说是过年归家探亲,可中国的旧历年早着呢,就是洋人的圣诞也嫌早,她知道,他想她。所以哪怕大考在即,她也陪他玩了一天。先是赶了早场的电影,再喝下午茶,遇上几个朋友,一时兴起,大家就又乘车去大埔玩,最后一班火车回港时,大家说明天再回香港吧,可陈香梅不愿,她还从未有过丢下四个妹妹在外过夜的记录,毕尔便伴着她回了香港,在圣保禄女书院的铁门外,毕尔依依不舍地说:“明天中午,我送你去港大。”她笑了:“是今天,刚过了子夜呢。”

陈香梅正做着好的梦。百花盛开着,依稀仿佛间,是北平外公的老宅,是广州祖母的后花园,是母亲红房子旁的绿草坪,是港大的半山腰,不,是天上人间,毕尔采撷着鲜花,还是鲜花簇拥着毕尔,花海的荡澜,一切是虚飘飘的……

轰!轰!一下一下,剧烈沉重,山摇地动。

飒飒飒飒飒。像骤雨打在荷叶上。

陈香梅惊醒了。翻身而起。睡过头了,她快速地穿衣梳洗,并不以为世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怕是梦中的感觉吧。

轰!轰!一下一下,是一炮一炮。

飒飒飒飒飒。是机关枪的扫射声流弹的呼啸声。

她正在镜前梳头。手举着梳子僵成立格,镜子里是张莫名惊诧的青春的脸庞。

走廊里已是乱哄哄的一片。

她这才冲了出去。

所有的寄宿生,担任各种角色的修女们全都乱成一团,像被无形的手哄赶着的一群母鸡小鸡。仓皇奔走又急急地发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最后全涌上了楼的窗边。

全香港的人都处于半恐怖半兴奋的状态。

仿佛是大炮和枪弹撕碎了这乳白色的晨雾,天空像条条破棉絮在寒风中簌簌飘动。楼房中、山巅上、高坡旁,几乎全港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所有的嘴都在说:“开仗了。开仗了。”

这是1941年12月8日香港的清晨。

收音机里有个镇静的男声在宣读着公告:“我们已经面临战争。日本飞机正在轰炸启德机场和停泊在港湾里的船只。我们的地面炮火至少已经击落了一架进袭的飞机。”

但人们很快明白,他们可不只是观众和听众。炮火愈来愈猛烈,流弹网撕碎了人们的神经,飞机营营地在头顶盘旋,轰隆一声巨响,整个世界黑了下来,只剩下火海、废墟和死亡。

修女院长声嘶力竭叫喊着:“快!快!快去地下室!”

陈香梅已和四个妹妹搂成一团,跌跌撞撞来到寒冷阴湿的地下室,漆黑的空间只有天花板上有只昏黄的灯泡,刺鼻的霉味让人窒息,靠着墙壁有两排矮矮的硬板凳,五十多个老老少少的女子便挨挨挤挤于硬板凳上。

修女院长恢复了自信和镇静,要大家祈祷,并断言不出三天,战争就要结束,因为这里是太阳永不落的大英帝国的属地。

然而,炮弹的轰鸣机关枪的扫射声常淹没她的话语,天崩地陷的巨响后,百年灰尘从天花板上纷纷抖落,迷离了人们的视野。

两个女工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勇敢。她俩送下一些米饭和干面包等吃食后,又冒死上街打听消息。翘首等待她俩归来,似乎成了一室的人静坐冷板凳的精神支柱。她俩也不负众望,绘声绘色某处成了火海,某人被流弹击中,电车、公共汽车还在开,可飞机一来,乱哄哄眨眼人就跑了个精光,天荒地老,到了世界末日,店铺和住家都门户紧闭,抢劫已经发生……等到轰炸停了,才意识到天已黑了,一室的人就又回到各自的宿舍,却多是无眠之夜。陈香梅睁眼于黑夜中,回想昨天与毕尔的假日,竟如同隔世!毕尔怎么样了?大姐静宜呢?

第二天又禁锢于地下室。第三天仍如此。日子变得漫长难捱。恐怖与无望、寒冷与饥饿压迫着大家,香桃和几个年纪小的女孩都嘤嘤地哭泣起来。这一夜,修女院长不准大家回宿舍,胡乱地盖床毯子躺在阴冷潮湿的青砖地面上,大家冻得直哆嗦,就像古墓地中奄奄一息的活的陪葬者。香梅用毯子裹紧香桃,香桃哽咽着问:“二姐,为什么妈妈死了,爹地也不来管我们?”无限心酸,泪水潸然而下,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将香桃搂得更紧。

这是寒噤的黎明,瑟缩的黎明,她们姐妹无依无靠,没有了家!也许,她该冒死去玛利医院护士学校找大姐,静宜毕竟比她大四岁。

第四天,炮声较为沉寂,可是确切的消息传来了:九龙已被日军占领,启德机场是在开战的第一天就被占领了。修女院长的预言成了泡影。

昏暗的灯光迷糊着无心绪分辨昼夜的老少女子们,一个女工却悄悄地杵杵陈香梅,陈香梅像攫住了希望似地跟着她悄然出了地下室,出了宿舍楼。

是一个冬天的晴日。天是明净的淡漠的蓝色,太阳是浅浅的稀薄的黄色,女书院后庭院的池塘老树枯藤石凳呈现着原始的荒凉。陈香梅乍到亮处,霎时一切都晕眩起来。

天晕地眩中,一个挺拔的男子身着考花呢大衣,张开双臂急切地走向她。

她在作白日梦。

那男子的一双大手却紧紧握住了她的小手。是毕尔!她却喊不出一个字,泪水哗哗流淌,那泪眼却死死盯住她的毕尔,只怕一眨眼间,他会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一遍一遍轻声呼唤她:“小香梅,小香梅、小香梅……”他怕吓着她,也怕声音大了,她会化作一股轻烟飘去。

都似梦似醒。

天地之间,千年万年的太阳无心无肝地照着,千年万年的寒风莽莽地吹着,说什么天长地久,这一刻的双双拥有,才是真正的天长地久。

女工不好意思起来,别过脸看天看地,嘴中念念有词:“陈小姐,这位先生来了好几次,央求着要见见你,可是你知道书院的规矩,又是这样的兵荒马乱,他后来说是你们姐妹的亲人,亲人嘛……”

陈香梅仍说不出话,“亲人”,撼动了她的心魄,她哽咽着只有拚命点头。

老女工却催促了:“见了面还是快走吧,我得锁后门了,院长知道了会丽罚我的。”

毕尔这才赶紧取下肩上的挎包交给香梅:“一点食品,给你的妹妹们吧。”

他谢了老女工,匆匆离去,陈香梅追上,断肠般喊出了声:“毕尔——”

他回身又握住她的手:“你们多多保重,我还会看你的。”

“不……不要……”她流着泪摇着头,她的心却在说:一定再来!她的嘴上和心里都是真的,在这种恐怖的日子里,她不能没有他,他是她的依傍,她的亲人。但是,她不能让他冒着炮火流弹的危险来看她,子弹没长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不能饶恕自己!

这一夜,她们姊妹五个算睡了囫囵觉,因为有了毕尔。

第五天,炮火轰炸空前绝后地猛烈,围城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毕尔信守诺言,在炮火纷飞中又来到了女书院的后庭院,流弹擦着他的脑袋过,一绺头发都灼焦了,他还若无其事。陈香梅抓住他的双手,歇斯底里地哭叫着:“不!不!毕尔,我不能让你死掉!你死了我也没法活了。你不要再来了,我和妹妹们会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答应我。”

毕尔说:“答应你,每隔一天来看你。”

“不!”

“好,每隔两天来看你。”

“不!”

“那好,每隔三天来看你,不能再让步了。”

只是两双手紧紧地相握,没有拥抱,更没有亲吻,战争净化了爱情,这却是名副其实的生死恋。

女书院的食物已断了来源。修女院长得不悲观地宣布:战争不知会延续到哪一天,女书院库存食物已很少,每人每天只能供应两餐:早餐一片面包,晚餐半碗米饭。但很快储粮也完了,五十八人仅仅喝水度日,坐着躺着,伴着肠胃的咕噜声。供给总算及时到了,不过一些杂豆,黄豆、黑豆、红豆、绿豆都有。于是煮豆成了主餐。两位老女工排除万难弄来一些菜,没有油,也用水煮了,大家狼吞虎咽后,都觉得口腔肠胃难受非常,但总比饿肚子好。仗越打越激烈,夜间也只有睡在地下室,香港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寒冷的冬天,地下室如同冰窖,小的啼哭、大的啜泣、老的哀叹,幸亏还有一盏昏黄的灯泡,要不,就是一座坟冢!

陈香梅却寻到了解脱的方法。在寒浸浸的空门,饥寒交迫的她凑着微弱的灯光,吃力地忘情地读着书:《红楼梦》、《金色的忘优树》、《四海之内皆兄弟》、《中国制片场传奇》……修女院长有气无力地劝说:你会把眼睛看坏的。她管不了这许多,何以忘忧,唯有读书。而与毕尔每隔三天的约会,是战火纷飞中一出又一出的传奇,出生入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体验中,是这可哀日子中最珍贵的回忆。

围城的第十五天,吃过小半碗煮黄豆,陈香梅翻看《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也不知是读第几遍了,流弹网的哒哒哒声成了读书时的伴奏。读毕晴雯、袭人、香菱和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她不由得托腮痴想:厚地高天,哪来这么多的痴男怨女?可谓古今情不尽。而情起情灭皆因一个“缘”字?这“缘”,是因?还是果?她和毕尔只有执手之情,但分明已是恋爱,这是烽火缘围城恋?突然一声巨响,灯灭了,天花板坍了,百年尘土纷纷而下,整个世界漆黑一团。爆炸就在头顶,轰天震地,她们就这样被埋葬在地下室了。没有一个人出声,呐喊呻吟没有,呼吸声也没有,她死死地捂住《红楼梦》贴在胸口,就这样被活埋,也够本了。

不知是很快还是很久,由远而近幽幽飘忽来两盏鬼火,有遥远的声音传来:“程姑娘——”是老女工,她在唤着修女院长。尔后修女院长用变了调的声音回答:“我……在这里……”屏声敛息的老少女子这才像决堤洪水,浩浩荡荡哭叫搂抱起来。原来大家都没有死,也没有受伤!炸弹落在圣保禄女书院的楼房上,楼记主坍塌了,水电全被切断了。如此而已。香梅和四个妹妹紧紧楼抱着,原来,死,即便是假死,也是安静的;唯有活着,哪怕又累又苦地活着,也还是喧闹的。

围城的第十七天,陈香梅如约在后庭院等毕尔,可直到天黑,也不见毕尔的踪影。随着夜幕降临,不祥的沉寂便笼罩着这座原本华美而今却是死的城市。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只有呼啸的寒风摇撼着凄迷枯瘦的冬天的树,远点的海上的风,则饿犬般地哀号,这是最不祥的声音。她呆坐在池塘边的石凳上,人已经冻木了,她双手合十,百遍千遍地念着:“毕尔毕尔毕尔……”

一个黑影踉啮着扑向后门的铁栅栏,她飞也似地奔过去,是毕尔!隔着栅栏,手与手紧紧相握。

“毕尔,你,你没事吧?”

他下死力攥紧她的手。

锥心刺骨的寒夜。刻骨铭心的初恋。

好一会他才说:“没事,小香梅。只是处处戒严,不准通行。鬼子已占领了许多地方。但我想,怎么也得来,你会等着我的。”

她泪流满面,哽咽着说:“毕尔,这太危险了。你快回家吧,快走吧,等仗打完了,我们再见面吧。”

可两双手还紧紧攥在一起。

“小香梅,仗会很快打完的。我要告诉你好消息,记得我们说过的美国人陈纳德么,他的志愿队,呵,大家叫他们飞虎队,飞虎队在昆明上空、在缅甸上空,将日机打得落花流水,很多电台都在赞颂飞虎队,全世界都知道了。”

“呵,太好了,飞虎队会在香港上空出现吗?我真不懂,这些日本强盗为什么要带给我们这么多的苦难!真是疯狂的野兽,非得狠狠教训他们不可。”

第二天是圣诞节,仗打完了。但是以英国人的投降而告终。围城十作天,香港陷落了。

修女院长在午夜领着她们出了地下室,瑟缩着进小教堂作祷告。夜空冷得发蓝,星星晶莹地闪烁,仿佛间让人觉得这不是星星,是十八天的战火还在炫耀地闪烁。教堂已显得破破烂,墙壁上千疮百孔,藉着摇曳的烛光,五十多个死里沈生的老少女子以阐哑的嗓音唱着赞美诗。

陈香梅思绪茫然:赞美谁?赞美什么?上帝何在?圣母何在?十八天长如一个世纪,如果没有毕尔的爱,她能穿越漫漫的黑暗的隧道吗?她清晰地感觉到,更恐怖更巨大的磨难和屈辱在等着她们。劫后余生将会是怎样的余生呢?她再也唱不下去,她不像是十六岁的花季的少女,而是历尽沧桑的六十岁的老妇。

其实,磨难不过刚开了个头。初恋的传奇也并没有圆满的结果。

生命的图案一半由自己描绘,一半由命中注定。

烛光摇曳,人景摇曳,她想,陈纳德?飞虎队?是神话还是现实?

17

自1941年1月20日起,陈纳德——鲜为人知的美军退役上尉,飞虎队——名不见经传的杂牌的美国空军志愿队,一跃而为世界各地的头版头条新闻人物新闻消息。

珍珠港事件让始料未及的华盛顿气愤忙乱得像座疯人院,而到处是节节败退的新闻消息让人处于悲观黑暗的日子中,陈纳德和他的飞虎队却在中国昆明上空,在缅甸仰光上空,将耀武扬威的日机群揍得粉身碎骨,这一系列的辉煌战绩,怎能不叫人欢欣鼓舞,仰慕赞颂?

从美国从欧洲来的记者们经过印度,蜂拥而至仰光、东瓜的基地,又翻山越岭到昆明,采访陈纳德和飞虎队;《芝加哥日报》、《生活一寸代》杂志、《纽约时报》连篇累牍登载陈纳德和飞虎队的报导,老汉子的大幅头像,鲨鱼头的P—40C飞机成为畅销杂志的封面封底,电影院的新闻片中不厌其烦地放映陈纳德和他的生龙活虎的飞虎队员们。陈纳德的名字,家喻户晓;飞虎队的业绩,威震四海。

面对喋喋不休东问西问的欧美记者,陈纳德有那么一点局促不安,但他还是满心欢喜。对涂着鲨鱼头的P—40C何以变成了飞虎,他只有耸耸肩摊摊手。飞虎队是中国报纸中国记者赋予的称号,也许,中华民族的图腾是飞龙,而虎是森林之王,飞虎,便是战无不胜的象征吧。

他心满意足地抽着骆驼牌香烟,喝着威士忌,仍不会说中国话的他,对中国话却越来越能心领神会。中国话怎么说?十年辛苦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一举成名天下知!他陈纳德的声名是打出来的。

51岁的他,强悍又寂寞的男子心第一回得到了满足和慰藉。

藉着微微的醉意,他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接到日本进攻珍珠港的电报后,陈纳德立即发布命令,志愿队进入战备状态。12月9日,他命令希林驾驶一架摄影侦察机飞往曼谷上空侦察,发现有30多艘船泊在港口,50多架日机停在城北机场,陈纳德不禁扼腕长叹:如果给他半打轰炸机,他将歼灭日本在东南亚的空军!可是,曾经允诺给他的轰炸机始终不见踪影,他又给华盛顿拍去急电,也石沉大海。天赐良机就这样失之交臂。12月10日,泰国向日本屈服。

形势变得异常严酷。可将物质运进中国的唯一通道进口港仰光危在旦夕,中国境内主要物质集散地昆明在日机的狂轰滥炸中。这滇缅公路命脉的两端必须加以保护。

蒋介石主动提出派10万精锐的中国军队保卫缅甸,但是充满傲慢与偏见的英国人竟然拒绝这一援助,却要美国空军志愿队整个调到仰光,归英方指挥。陈纳德断然拒绝,他情感的天平毫不犹豫地偏向中国。最后协商成:志愿队第三中队由奥尔森率领飞抵仰光协助英国空军,仍由陈纳德指挥;第一第二中队调往昆明。

12月18日,陈纳德穿着中国空军上校军衔的制服,乘上第一架飞向昆明的运输机;从傍晚到黎明,运输机紧张又秘密地穿梭飞行,将东瓜的人员和设备运至昆明,黑夜中,几百名修跑道的劳工手擎油灯,飞机才得以安全着陆。

19日一切准备就绪,陈纳德立即发挥云南地面警报网的作用,在分外的平静中,他敏感到激战在即。果然,20日上午电话铃响了,是老朋友“王老虎”——现任中国空军第五总队司令兼美国空军志愿队参谋长的王叔铭上校打来的。他告知:日本轰炸机群已从越南老街地区越过云南边境,正向西北飞行。陈纳德心跳加速,一切在预料之中。

每隔几分钟电话铃声大响,那是遍布丛林农舍中的收听哨在报告飞机的去向。陈纳德当机立断,作出战术部署:纽柯克率第二中队用四机编队进行空中截击,霍华德率另一个四机编队在昆明上空作防御性巡逻,桑特尔率第一中队的16架飞机往昆明偏西方向作待命飞行,以作最后的拦截。所有的驾驶员飞奔向战机,各就各位,陈纳德举起信号枪,对着万里无云的冬日晴空,砰砰砰,红色的信号像是节日的小灯笼,所有的战机凌空而起。

空袭警报凄厉地响了,人们离开了机场。陈纳德和格林劳及翻译舒伯炎已进入高坡坟地中的防空室内。在这狭小黑暗的空间,已有一套无线电台和电话,舒伯炎守候着与警报网和战斗机联系。陈纳德和格林劳擦亮火柴研讨作战计划,室内得戴着满是橡皮气息的氧气面罩,从射击瞄准器的红环中间仰看着头顶上无尽的苍穹。

飞机的轰轰声消逝了,坟地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无线电中传出急促的声音:“鲨鱼翅蓝色呼叫基地!东面60英里处发现敌机,我们准备进攻。”

陈纳德跳了起来,头颅重重地撞在土石上。啊,这一天这一刻,终于到来了!黄埔江畔的激战,南京城的火光,武汉三镇的硝烟,重庆昆明的轰炸……一幕幕掠过眼前,他等了四年,终于等到了惩罚狗强盗的日子!“干它们!”他发出短促的命令,又命令桑特尔率机群飞往攻击区。

又是一片寂静。

难道让敌机从眼皮底下溜了?不,他相信他的志愿队员们。

“鲨鱼翅红色向基地报告,鬼子在东南方80英里处,准备攻击。”

空中激战开始了。每架P—40C都在作凶猛的俯冲攻击,每个飞行员的热血都沸腾着,也许顾不得恪守陈纳德讲授的战术条例,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时刻到了。骄横傲慢的日机群大概从未遇见过这种阵势,慌乱地穿过稠密的云层企图作全面退却,但怎能逃脱志愿队的天罗地网?轰炸机在空中爆炸成大团火球,或被揍得干疮百孔拖着长串的浓烟坠毁。

除了雷克托因汽油燃尽,迫降在稻田以外,全部战斗机呼啸着胜利返航,有几架在跑道上空还作了精彩的翻滚动作,陈纳德第一个跑向机场迎接他们:多棒的小伙子!你们干得好!

当飞行员们去到附近的酒吧欢庆胜利时,陈纳德独自一人走向一架P—40C机,他靠在机翼后面的金属板上,一时百感交集,他渴望着能够年轻十年,能够驾驶着P—40C在空中搏击。他感到中国的命运正维系在这群空中激战的P—40C机身上。眼下,希望没有落空,他的心得到宽慰,竟默默地流下了热泪。

12月23日,仰光上空又传捷报。54架日轰炸机从泰国飞往仰光时,遭到美国空军志愿队和英国皇家空军的截击。万里晴空阳光灿烂,银色的机翼光亮闪烁。交战一开始便凌厉猛烈,嘈杂的空战声、震耳的爆炸声、火光、浓烟在仰光上空持续了很久。战斗结束后,皇家空军在仰光附近的丛林和稻田里找到了32架日机的残骸,皇家空军打下了7架,美国空军志愿队打下了25架。战果是辉煌的。

12月25日,60架日轰炸机由30架战斗机护航,于中午11时又来袭击仰光,美国空军志愿队又凌空而战,以少胜多,将日机群截击得溃不成军,打下13架战斗机和4架轰炸机,其余的日机仓皇撤回泰国。

这一天,是圣诞节,也是香港陷落的日子。

仰光已是一片火海,大火蔓延到乡间,烈火焚烧着稻草垛甘蔗林,城里人已经逃难,志愿队两天只能啃面包度日,圣诞夜,波莱及时运去一卡车食品和烈酒,精疲力尽的志愿队员们就在机场的大树下开怀痛饮,陈纳德给他们发来了贺电,并表示一有运输机,即派去增援。此刻陈纳德还焦灼地牵挂正在香港办事的艾尔索普的安全!

仰光上空的激战却没有完。日机每天以上百架的优势袭击仰光,并对机场进行低空横扫,迫使P—40C机无法加油和上子弹;但是地勤人员不仅加油上子弹迅猛神速得令人咋舌,而且对敌机进行射击,有位地勤官愤怒地向正在扫射的日机扔去一把板斧。

新年后,陈纳德派纽柯克率12架飞机去仰光替换疲惫不堪的奥尔森中队。

纽柯克的第二中队不仅在仰光上空大显身手,连连痛击前来袭击的日机群;而且不断出击泰国西部边境上日军在迈府的前沿阵地、扫射泰国麦索机场;同时在仰光明加拉顿机场部署假飞机,诱惑日机夜间上钩。

捷报频传,战绩辉煌,飞虎队仿佛成了战无不胜的天兵天将!但是飞虎队员毕竟还是血肉之躯,5名驾驶员陆续牺牲,1名被俘;P—40C机在频繁的出击中已是遍体伤痕,却得不到及时修理;没有补给,没有增援,面对蝗虫般的敌机,他们也有过惨淡的页章,但他们一直坚持战斗到3月4日仰光沦陷前夕。

十个星期仰光上空的浴血苦战,飞虎队仅以5架至20架可用的P—40C机,在逾干架的日机间周旋,有过31次遭遇战,击毁敌机217架,可能击毁43架。这是怎样的以正义战胜邪恶,以少胜多,以长制短的光辉战绩!

英国首相邱吉尔打电报给缅甸总督:“此等美国人在缅甸禾田上空的胜利在性质上(如果不是在规模上的话)是能够和不列颠之战,皇家空军在肯特忽布草园地上空所获得的相媲美。”

英国空军少将史蒂文森留意到在不列颠之战里英机对德机是1:4,而在缅甸上空英、美机对日机则是1:14!

2月3日,宋美龄给陈纳德发去加密电报,告知他的军衔将是准将!这样,陈纳德将是名副其实的飞虎将军了。他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动,倒不全是因了这准将,中国诗句有: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是这意思。对夫人的好感已升华为知己。

望着琥珀色的威士忌,他并没有醉。

他已观察到,种种矛盾、压力和危机或爆发着或潜藏着。

美国军政界马歇尔·阿诺德等头头脑脑本就对空军心存偏见,对陈纳德的火红自是心存戒备,欲将志愿队编入美国陆军航空队,这当然是为了控制和限制陈纳德的权力。

而陈纳德与波莱的矛盾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从1942年1月1日起,波莱已停止了对P—40C机的修理,这真是釜底抽薪!陈纳德义愤填膺,斥责波莱所干的一切罄竹难书,没有一点爱国心,并且向蒋介石和夫人告了状。于是,波莱离开垒允去印度,却又对陈纳德进行诽谤,说陈纳德在仰光空战期间留在昆明,不关心仰光的志愿队云云,陈纳德暴跳如雷,嫉恶如仇的他永远不再原谅波莱。

在对飞虎队的宣扬赞颂中,陈纳德发现称颂者有意无意将志愿队员描绘成一群“蛮子”“兵油子”!对此,他很在意,他冷静又详尽地分析了飞虎队成功的种种因素:战略战术,队员训练,中队长素质、P—40C机性能、地勤人员的配合、补给、警报网等的作用,犹如一支优秀的足球队之所以在激烈的球赛中获胜,除了各个队员的充分又精彩的能力发挥,还离不开全盘密切默契的配合。

但是,兵油子气毕竟是一些飞虎队员的劣根性。离开了飞机,便离不开酒、女人和金钱。对这些,陈纳德是严厉又宽容的。然而仍有人瞒过老汉子,利用凡有飞虎队标记的卡车可以免税过关,而大做军需品、汽油倒卖的黑市生意。

三月的一天,随军牧师弗里尔曼与车队从仰光火海中杀出一条路,装好了货物后顶风冒雨向昆明迸发。在滇缅公路的腊戍英军营地里,他们找到了美军三星级中将史迪威的司令部,打算在此过夜。

史迪威刚受罗斯福总统的委托,作为蒋介石的高级军事顾问——中国战区参谋长和全权指挥在华美军的司令官,第三次来到了中国。眼下,他在腊戍设立了司令部。他穿着熨得笔挺的军官服,耀眼的勋章挂满前胸。瘦削、威严,一丝不苟的他,看着这群飞虎队员,怔住了。这群衣着半军半民者历经战火和风雨,像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浪者;更有甚者,每部车上都带着一个英印混血姑娘,印花布衣服上满是尘土,队员们美其名曰:不忍心将她们丢在即将陷落的城市里。还有更糟糕的事,一名已离开飞虎队干起了黑市生意的前队员,酒气醺天地驾着一辆车,车上装着违禁品杜松子酒和老少女人孩子们,竟也开到了史迪威面前!

史迪威此刻正要飞去重庆见蒋介石夫妇。他从钢丝眼镜架上方斜眼看着这群“兵油子”,他最讨厌的便是他们坍了美国军队的台。于是,他冷冷地挖苦着,拒绝了他们。这群人只得将车开出,在光秃秃的山岭上过了一夜。

也许,这是史迪威对飞虎队的第一印象。这一印象毁了他和陈纳德在昆明湖畔晚宴时的好印象,毁了在重庆官邸宋美龄一手挽着他一手挽着陈纳德的和谐。反正,两条汉子自此各不相容,对抗着、争斗着,在旷日持久的矛盾中两败俱伤,一前一后极不情愿地离开中国。

但他俩,天地良心,都是条汉子,也都是中国的朋友。

喝着威士忌的陈纳德这会倒还没想得那么远。仰光陷落后,志愿队的处境越来越艰难。3月24日,第二中队长纽柯克空战中阵亡,这叫他悲恸不已。他任命希尔接替了这位置。另外,他已得知艾尔索普在香港沦陷时,和几百名美国人一块囚禁于赤柱监狱。他不知道该如何援救这位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