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春残梦断 第八章 阿林顿的清明雨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王维《送梓州李使君》

不要说“千年等一回”,也不要说“百年等一回”,“五十年等一回”,这就是奇缘。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梦。

——泰戈尔《园丁集》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王维《相思》

22

美国人没有清明节。

中国女人忘不了清明节,即便她已成了美国籍的女人、美国人的妻子。

清明进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或许,环球同此凉热,华盛顿郊野也飘洒着潇潇春雨,伴随着料峭春寒;只是没有熙熙攘攘的扫墓踏青者,这一片苍翠的松柏、嫩绿的草坪间接墓碑群却更渗出庄重的苍凉。

一部黑色轿车停在空旷的停车场上,不远处是古老的梅耶尔小教堂,岁岁年年,多少人家与亡者的最后告别仪式便在这里举行。雨空飘荡着似有似无的风琴声,恍惚间,疑是天上的乐曲。一个浑身缟素的女人出了轿车,犹疑着伫立了好一会。

她是一个中国女人。一袭白缎夹旗袍衬出她窈窕娇小的身段,一双白色的高跟鞋纤巧精致,大披肩和发网是白绒线勾织而成的,密匝匝的眼上是绒线结,像有着无数解不开的忧愁结!但是,她的右手撑开的却是一柄鲜红的绸雨伞,她的左手捧着的是一打艳红的玫瑰!

她不环顾左右,也不瞻前顾后,默默地熟稔地走向两旁遍植枫树的小路。四月春雨中,这两行苍老的枫树枝头又绽满了生命的绿意。她踽踽独行的是上坡路,有几分吃力,但她走得沉稳从容。从去年七月的最后一天起,她来来回回,留下多少屐痕?只知道,盛夏时枫叶墨绿茂密,浓荫匝地为她挡阴,像是在抚慰她这颗破碎的心;秋来了枫叶红了,那是爱情的火在作最后的燃烧;秋尽了枫叶飘零,那么依恋那么缠绵,她拾起一片,泪溅红叶,那分明是征人血离人泪凝成;寒冬时白雪飘飘,光秃秃的枝桠伸向苍穹,是那样无助无靠!她只知道,泪水在她的脸上凝成了冰霜。但是,春天又来到了,芽儿又绽了,叶儿又绿了,她也走出绝望么?

她已上到这片绿色小丘的顶端,再横着穿过一小片草地,走出一条窄窄的通道,便是她亡夫的墓地。墓地在无名烈士墓群的上方,从那俯瞰,整个阿林顿尽收眼底。

阿林顿国家公墓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墓之一,只限于美国军人及军人直系家属在此安葬。将亡夫安葬于此,是她的主张。他的家人曾坚决地要将他葬回到家乡的家族墓群中,她不答应,她以为,他不只属于家乡,而是属于美国,还有中国。她比他们更坚决、更执拗、更不屈不挠,尽管她只是一个娇小柔弱的中国女人。

她缓缓地穿过草地,那似有似无的天上乐曲又在空中飘荡,她怎能不追忆起那悲壮的葬礼?

1958年7月31日,没有雨,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晴日。

低沉缓慢的鼓声咚咚,像要把人的心击碎;黑色的战马缀着锃亮的黑缰绳与黑肚带,踩着鼓点似地拉着青铜灵柩;灵柩上覆盖着美国星条国旗。扶柩的有美国空军志愿队的塔克斯·希尔、爱德华·雷克托、迪克·罗西和诉者的长子。在灵柩两旁的还有不少显赫的美国将军:魏德迈、乔治·肯尼、柯蒂斯·李梅、卡尔·斯帕兹、纳坦·特威宁将军等和代表美国空军的斯通将军。参加葬礼的还有许多国家的大使、美国各州州长、将军和国会议员们。最动感情的是从全国各地乃到国外赶来的原飞虎队的几百名队员,当然,参加葬礼的宋美龄、宋子文和黄显光,更是沉痛深切,为失去了这样一位忠诚不渝的中国的朋友。

人流、车流,在七月的骄阳下缓缓地走上小丘。热辣的阳光下,热咸的汗水,热湿的泪水是星星点点闪烁的光亮,准也不相信,他就这么永远离去了,只以为沉重的战鼓在又一次催人出征!

坐在黑色轿车中的她更不相信。她的表情哀伤又木然,她没有穿西方的黑色丧服,而是中国传统式的白色丧服,黑发上压着千千结的白色发网,因为她的丈夫希望她,永远做一个“中国妻子”。她的脑海中仍是一片空白,这是夫君去世的第四天,可她还没有从噩梦中醒过来,她不相信他会抛下她独自去了!

刚才古老教堂的一幕真是迷离恍惚。无数支烛光摇曳着,姹紫嫣红的鲜花笑簇拥着青铜灵柩,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悲怆又哀婉,牧师以抑扬顿的声调诵说逝世者可歌可泣的生平,人流绕着灵柩走着,与逝世者作最后的告别。她是怎样走向灵柩的,她已经没有了思维,两个高大魁梧的少校左右搀扶着她,他们是亡夫与他前妻的长子和次子,他们比她还大十余岁!她走向灵柩,她欲扑向灵柩:亲人!泪水已模糊了视线。

是梦是醒?她不知道。她木然地被人扶进了这黑色的轿车,人太多太多,车太多太多,这是庄严盛大的葬礼,可逝世者如何知晓这等荣耀与壮丽呢?从车窗中,她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宋美龄,大概车行太慢,宋美龄已从后面的轿车中走出,正伫立着看这烈日下的送葬队伍。她的思绪活了,她转动肘旁的纽环,车窗落下,她轻声说:“请——与我同坐。”

宋美龄进了车厢,轻拍她的手:“谢谢你。”

她说不出话,她从心底里谢谢这个女人,并不是因为这个女人高贵华丽,而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个女人是她的娘家人的象征。

果然,宋美龄极诚挚地说:“请记住你在台北有家,你在那里总是受欢迎的。”

是宋美龄的手挽着她,通过层层密集的哀悼者,走向墓前的栏杆。

七月的骄阳,过了正午依然光耀灼人;成群的摄影记者的镁光灯啪啪作响,天地间光芒闪烁;牧师在念诵最后的祷文,青铜灵柩徐徐降入墓穴,身着戎装的兵士卷叠起国旗;这是最后的撕心裂肺的时刻,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悲恸,伏在栏杆上失声恸哭!

所有的人都流了泪,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国籍肤色,不论从哪方视角来看,下葬者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男人,一位反法西斯的无畏斗士。

沉重的鼓声重又咚咚敲起。在中国的古战场上,击鼓出战,鸣金收兵,他在作最后的永无归程的出程?一声来福枪的鸣响划破了七月的晴空,这是对军人的最后的隆重的敬礼。人们搀扶着几乎哭晕过去的她离开了墓地。

从那以后,她依中国的习俗,祭灵七七四十九天。每天她在他的墓前献上一束花,献给你红色的玫瑰,献给你白色的菊花,这是装点他们婚礼的鲜花。她仍不相信,世上有什么能阻隔着他与她的爱?

直到有一天,由她亲自挑选并设计的白色大理石墓碑屹立在墓地时,她才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他不再归来!不管她如何拒绝,她都得接受死亡的终极意义。

这块墓碑在阿林顿公墓是独一无二的。它的正面和侧面皆是英文,刻写着逝世者所获得的各种奖章勋章的荣耀;背面却有七个竖排的中国字。因为这中文,还必须获得美国国防部的特准,当然,如愿以偿。

她来到了墓前。一个月前,她在墓两旁亲手移植了两株相思树;在雨中,青枝绿叶显得生机盎然。在中国,红豆生于南国,结实浑圆鲜红,晶莹如珊瑚,南方人常以它镶嵌饰物。王维有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她相信,美国红豆也相思。

她将红绸伞斜撑在相思树旁,她将红色的玫瑰献于墓前,她用英语轻声地一遍遍地呼唤着他,诉说对他的思念;尔后,她走到墓碑背面,弯下腰,轻轻触摸着这七个苍劲清新的隶书字,这是叶公超博士题写的,叶博士还曾为他撰写过一篇三千余字的悼词,催人泪下,感人肺腑。而这位与逝世者同代人的叶博士,却是她的名副其实的叶叔叔!

她不再诉说,只是蜚怆地哭泣。白色的大理石留着太多的空白,像中国人喜欢的无言的含蓄。七个中国字倒是分外醒目!

陈纳德将军之墓

他是她的亡夫?

他是她的挚爱。

生命真是不可思议。生命像一盏灯,像一个谜,有时甚至像一个梦。17岁时她在桂林独秀峰巅,执著又迷惘地寻觅生与爱的路;34岁时她在阿林顿的绿丘顶上,同样执著又迷惘地思虑生与爱的幸与不幸!毕尔是她终生难忘的纯真的初恋,那初恋也经历了战火与死亡的考验,但是,那以后她没有与毕尔同行。19岁时她与陈纳德相遇相识复相爱,也许,说“女人一生中只爱一次”太绝对,但是,一个女人无论曾经爱和被爱过多少次,却只有一次是铭心刻骨、海枯石烂的钟情,只有一次是使你死了又生、生了又死的这份深情,是经历了千锤百炼、回肠百转后方获得的。这一次属于陈纳德,不是毕尔,也不会是后来人!

是的,她已经不惜重金,在陈纳德墓地旁购置好了一块墓地,作为日后她自己的安葬地。她立下誓言:今生不改嫁,不改“陈纳德”的姓。美国和中国的亲友都不无忧虑地摇摇头:你得冷静地想想,你刚三十出头,还要抚育两个年幼的女儿,你会很难很难的。

她并不是一时冲动,也不会是浪漫情愫所致。她知道很难,不到一年,新寡孤儿就已经尝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但是,永恒的爱情的力量在支撑着她。痛苦和磨难使她的眸子格外清亮,不要说古今中外多少脍炙人口的爱情故事,想想并不久远的老祖母和二叔婆的故事吧,直到这时她才有点懂得她们,尽管她们的婚爱平常得没有故事,但是她们绝不是封建桎梏中的节妇烈女。曾经沧海难为水!

她不悔。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子爱上了一个年迈的美国男人,他们之间横亘着35个春秋!这是任何人也无法逾越的时空的墙!而且,他比她父亲还大,她比他儿子还年轻,这是怎样的不可理喻。可是,当19岁的她第一次见到54岁的他时,她的心被撼动了,他是她的太阳!他呢,怦然心碎,这才是他梦中的黑眸子,他的梦中情人。他等了五十年,五十岁以后遇到了一个她,能不是奇缘?

他们几乎没有缠缠绵绵柔情蜜意地恋爱过,三年就已逝去;等到灵与肉的结合,他们的婚姻却只有十年零七个月的定数!苍天何极,绝人至此!

任何人也无法逾越时空的墙。她忆起了一段往事。那是1951人年的深冬,她跟着他到美国已四个月了。这回从华盛顿到纽约办事,呆了几天已买好了飞机票,还有三个钟头就要飞回华盛顿。她消遣般翻阅报纸,突然他站起,拉着她往外奔——要去赶一家小电影院上映的旧片子《春残梦断》!这真是破天荒的事,他对电影素来不感兴趣,就是轰动一时的《生于昨日》,他也不屑一顾,让她独个儿在电影院品味那带泪的笑。可今儿个,他斩钉截铁地说:即使退了回华盛顿的飞机票也要看这部旧片是根据托尔斯泰名著改编的爱情悲剧,自始至终沉闷压抑,她提不起兴头;侧身仰看他,他却聚精会神于银幕,眼睛湿亮亮的,是泪光?她当时真的不解其中味,此刻顿悟了:春残梦断!

春残梦断。

纷纷雨丝已打湿了她的黑发,在她的白色缎旗袍上留下了斑斑驳驳的水渍,像是伤心的泪痕!

春寒料峭,寒雨中孤零零地她更企盼温暖和关爱。还有谁会急切地为她撑起雨伞,心疼地说:“别淘气了,来到我的伞下!你这被宠坏了的女孩。”她直起了腰,俯瞰四下里林立的墓碑,荒凉、苍凉又悲凉。她的耳畔响起了他的话语:“我相信,爱是超越坟墓而存在的。”她走向相思树,擎起了雨伞,她得回家,照料他们的女儿;她得工作,当并墓的一天来到时,她的名字将不愧对他的名字。

红色的雨伞,像是雨天中她头上的红日。对于传统的封闭的中国女人,丈夫就是她的天。她不完全是那样的女人。但她崇拜他,他是她心中的太阳;而她,是他心中的月亮。在相爱的日子里,在世俗的观念以为东西方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古老的墙时,她曾写下浪漫诗句:太阳是咸的,月亮是甜的;太阳是一阙雄壮的军乐,月亮是一首诗意的短曲;太阳高高地照遍大地,月亮静静地影满人间;这是西方美与东方美的不同之点。然而,我们既爱太阳,也爱月亮。大而言之,她爱美国,也爱中国;小而言之,她敬爱陈纳德,也珍爱自己。她不曾忘却自身的独立存在和独立价值。她不曾忘却毕尔的祝愿:“你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孩,就像这独秀峰。”

雨大了,雨急了,雨打在绸伞上飒啦啦响,恍惚间,似有杜鹃声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美国杜鹃亦断肠?时候不早了,她该归家了,两个可爱的女儿在等着她。

她又沿着枫树挟峙的小道下坡,来到了停车场。在拉开轿车车门时,她止不住又朝丈夫的墓望去。整个公墓在一片滔滔的白雨中,参天的大树好像倾泻着的百重泉水,一时间思绪又被激活了,她默吟起王维的诗句:“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她心潮翻滚,她想写,她能写。

她曾深入战场前线采访,写过多少感人的报道;她也曾将少女的遥远的梦写进珍珠般的散文中,她还写过谜一般的爱情谜一般的人生的长长短短的小说,但是,她还从未写过自己的情感生活。她要把她与陈纳德的相识相知相恋写出来,把她的无穷的相思真诚的追忆写出来,并非向过去讨生活,而是流逝的出月并没有带走爱,这爱将继续照亮和振奋她的未来。

她与陈纳德共同生活了十年又七个月。一年有四季,十一个春季有九百九十个日子,每一个日子都是一个春天,一千个春天!

“树杪百重泉”译成英文,也恰恰是一千个春天!

一千个春天。这是苍天赐给的爱句,是爱的永恒的祝福。

1962年的暮春,美国纽约和中国台湾分别以英文和中文出版了传记文学《一千个春天》。那优美的文笔、真势的爱情、烽火连天的大背景和缠绵剧恻的生死恋,很快博得文坛和广大读者的关注和喜爱,立即成为最受欢迎的畅销书,一年之内,就销了22版。

《一千个春天》,是陈香梅自传中最难忘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