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法兰西,寻觅写作的起点 六年了,那双美丽的眼睛依然明亮
1978年早春一月,上海多雨。
位于武康路上的那个熟悉的绿色铁门里,玉兰树在乍暖还寒的微风中,依然摇晃着它那稠密的叶冠。细雨如麻,吹打着这幢意大利式小楼的铁皮屋顶。
巴金即将出国。他将要率团飞往遥远的欧洲。在出国前他决定要为故去整整6年的妻子萧珊写一点什么。这种念头早在萧珊过世不久就在他心里产生了,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发自内心的强烈写作欲望非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随着巴金境况的改变而变得越来越强烈。
巴金现在感到心中最大的遗憾,就是萧珊走得太早,太匆忙。她没有能够留下来,和他一起共渡这阴霾过后的晴和春天。楼窗外的玉兰树又要绽开雪白的花蕾了,如果萧珊还在的话,她一定会喜欢在这温馨的季节里,一个人到院子里嗅闻那花蕾吐出的香味。然而如今她再也不能与自己同享明媚的春光了。在淡淡的春日中,巴金只能一人静静坐在二楼的卧室里,用忧郁的双眼静静打量着放在五斗橱上的那只小小骨灰盒发呆。
他知道那盒里装着自己心中的至爱——亡妻萧珊的骨灰!
休要看这小小骨灰盒,它几乎成了近几年巴金心中的精神寄托。萧珊病逝以后,她的骨灰在最初几年陈放在上海漕溪路210号的龙华殡仪馆里。在那座巨大的骨灰堂中,曾经留有巴金晚年不灭的记忆。他永远不会忘记骨灰堂二楼第六室的第8排,那里的第417号第4格里,就安放着他美丽的妻子萧珊!
没有什么比那里更让巴金熟悉的了。那间空寂的骨灰堂里留有老人的足痕履踪。巴金记得在妻子故去的最初几年,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到那里去。他面对着萧珊的骨灰盒,可以悄悄地倾吐心曲。在巴金心里她好象始终也没有死去,是因为某种意外的原因,萧珊才不得不一个人静静呆在龙华殡仪馆的骨灰架上。正是因为这样的理念,巴金就可以不时到龙华去看她了。
到了1975年的夏天,巴金忽然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把萧珊的骨灰接回家里!老人并非无法忍受小楼无边的寂寞,是他始终在心里深深地惦记着萧珊。在巴金心里她永远都不会死,既然萧珊的灵魂还活着,为什么让她一人在呆在龙华的骨灰堂里呢?那是个晴和的上午,巴金在女儿女婿和小棠的陪同下,又一次来到存放萧珊骨灰的地方———龙华殡仪馆的二楼。大家终于把离开家里三年多的萧珊,郑重地接回了武康路13号!
这里毕竟是萧珊的家啊!
当时的情况还很不如意,由于楼上的封条没有拆除,巴金只好把萧珊的骨灰盒放在楼下的大客厅里。这楼下三间是他们全家居住的地方,从前巴金会客的客厅,如今就变成了老人的书房兼卧室。把萧珊的骨灰放在老人的床榻前面,他可以经常见到她了。两年后楼上房间的封条终于开启,这样,巴金又把萧珊的骨灰盒连同他自己的书和稿子,一齐搬到楼上来。那个五斗橱就成了萧珊骨灰的留存之地。
现在,窗外是无边的夜色,小楼下几位亲人都已进入了梦乡,巴金一人静静坐在写字台前,幽灯映照着他那饱经风霜的面庞。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再不是1966年后那种境况了。他和女儿再过一个月就将随团飞往首都北京,然后再从那里起飞前往巴黎。在塞纳河畔巴金将重温当年的旧梦,而他的爱妻萧珊则一人留守在家中,这是巴金想起来就感到万分悲哀的。
“今天是萧珊逝世的六周年纪念日。六年前的光景还非常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从火葬场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过了两三天我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想写一篇纪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这样一种习惯,有感情无处倾吐时我经常求助于纸笔。可是,一九七二年八月里的那几天,我每天坐三四个小时,望着面前摊开的稿纸,却写不出一句话。我痛苦地想,难道给关了几年牛棚,真的就变成牛了?头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思想好像冻结了一样。我索性放下笔,什么也不写了。”巴金为什么要在乍暖还寒的新春一月,就忙着为妻子写六周年祭日的稿子?只有他自己的心里清楚。并非香港《大公报》上开辟的《随想录》栏目,一定要在二月就发表纪念萧珊的稿子,巴金知道他的《随想录》之所以被称之为“随想”,就说明巴金随时随地想起了什么,就可以把自己最为真实的情感记录下来。
如今,巴金在即将赴法国访问的前夕,他心里不能不怀念亡妻。如果萧珊现在没有死,那么他肯定会带着她一起飞往青年时期向她多次描述过的法国。那无疑是个美丽的国度。那里的河流,那里的山川,那里的城市,都在巴金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这是因为当年他还是23岁青年的时候,巴黎和法国的其它城市,就曾经给予他以强烈的创作欲望。此后数十年来巴金的写作,追思起来,就是从那个陌生的国度起步的。所以巴金无法淡忘它。
而萧珊则是与巴金同样向往塞纳河的女人,她在世的时候,由于从巴金那里听得多了,所以萧珊始终希望有一天能和丈夫一起前往那个美好的世界。哪怕他们是自费旅行也好,总之,巴金到了人生的暮年,就十分怀旧。而巴黎就是他反思自己人生的特殊起点。如果能和萧珊一起飞往巴黎,那将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然而,天不随人愿,她早就不在人世了。
“六年过去了。林彪、‘四人帮’及其爪牙们的确把我搞得很狼狈,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较健康。脑子也并不糊涂,有时还可以写一两篇文章。最近我经常去火葬场,参加老朋友们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大厅里,我想起许多事情。同样地奏着哀乐,我的思想却从挤满了人的大厅转到只有二三十个人的中厅里去了。我们正在用哭声向萧珊的遗体告别。我记起了《家》里面觉新说过的一句话:‘好像瑞珏死了,也是一个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写自己!我没有流眼泪,可是我觉得有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遗体旁边,望着那惨白色的脸,那两片咽下千言万语的嘴唇,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唤着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岁,为什么不让我先死?我想,这是多么不公平!……”
巴金走笔至此,忽然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沿着他那深陷的鼻沟悄悄流了下来,然后那混浊的泪顺着多皱的面颊继续向下流淌,不知何时竟然无声地滴落在他正在写字的稿纸上。把他刚刚写下的几行钢笔字都濡湿了,变成几只无法辨认的小蝌蚪。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会主义建成。这个愿望总不能说是痴心妄想吧。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话,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巴金写到这里,再也不能继续往下写了,因为老人心中已经充满了无法排遣的悲痛。他好象又在暗夜里见到了萧珊——那个与自己一道走过坎坷,一起走过战争的废墟,一起走过和平的日日夜夜,当然,也走过大字报铺天盖地的浩劫的女人。而今她居然先他而去,到茫茫天国里去了。而且在巴金看来萧珊的走,又与他当年在牛棚里的经历不无关系。既然如此他又怎能在自己已经重新走进一片灿烂的阳光之后,不回头去遥望那仍然留在阴影里的亡妻呢?
巴金搁下了笔!
他一个人来到拉严了窗帷的楼窗口。他小心地伸手,悄悄把窗帷拉开了一条小缝,然后他含泪的眼睛透视着无边的暗夜。小院依然静悄悄,天籁之间都好象已经沉睡着。只有远方哪家小楼依稀透出簇簇灯火,那表明虽然是在夤夜,仍然有不睡之人。巴金自知如果任自己的思绪继续驰骋,那么他就很可能在哭声中扑倒在桌前,而纪念萧珊的文章便无法写成了。
一架大型波音客机从北京首都机场,一跃飞上了晴朗浩瀚的碧空。
时光已是1979年的4月。万里春光中巴金乘坐的国际航班正向着他那曾经有过美好回忆的欧洲飞去。巴金的情绪开始转好,不再是一月底二月初在上海寓所里埋头写那篇《怀念萧珊》稿子时,每天都处在痛楚的感情中。那篇几千字的纪念文稿,巴金竟断断续续地写了几个晚上,每一次写到满流满面的时候,他就必须强迫自己放下了笔,一个人站到楼窗前去。他不能在流泪水的时候把心里对萧珊的感情尽情倾吐。一辈子都希望在纸上写真话的巴金,在写他自己心爱的亡妻之时,当然更不可能有半句虚言伪话。在他看来写作是一种享受,而决不仅仅是一种消耗精力的劳动。巴金在写萧珊的时候,就俨如与亡妻在冥冥中悄悄的对话。他想把她殁后六年时间里人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面前这张雪白的横格稿纸上尽情地渲泻,在巴金看来这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尽管他是在流着泪和早已不在人世的萧珊进行无声的对话。
“人们的白眼,人们的冷嘲热骂蚕蚀着她的心。我看出来她的健康逐渐遭到损害。表面上的平静是虚假的。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盖住?怎么能使它平静!她不断地给我安慰,对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问题一天天地变得严重,上面对我的压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担心。有时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进巨鹿路口,快到作协分会,或者走近湖南路口,快到我们家,她总是抬不起头。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担心她经受不起沉重的打击。我记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时间,我们没有受到刁难,回到家里她比较高兴,到厨房去烧菜。我翻看当天的报纸,在第三版上看到当时做了‘作协分会’头头的两个工人作家写的文章《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
。真是当头一棒!我看了两三行,连忙把报纸藏起来,我害怕让她看见。她端着烧好的菜
出来,脸上还带着笑容,吃饭时她有说有笑。饭后她要看报,我企图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处。但是没有用,她找到了报纸。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这一夜她再也没有讲话,早早地进了房间。我后来发现她躺在床上小声哭着。一个安静的夜晚给破坏了。今天回想当时的情景,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还在我眼前。我多么愿意让她的泪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脸上重现,即使减少我几年的生命来换取我们家庭生活中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飞机在夜空里航行。
巴金倚在沙发椅上悄悄地入睡了。他身边是一片起伏的鼾声,巴金在梦境中似乎走进一片充满阳光的天地。迎面发现有无数鲜花,正在盛开。万花丛中忽然闪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仍然那么美丽、窕窈、就像马克思讲到他夫人死时的凄美一样: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大,更美、更亮!她正在向他飘然走来,见到巴金的时候,萧珊对他说:“先生,你来了,终于来到巴黎了!我们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巴金悠悠醒来,发现竟然是南柯一梦!他拭了一下腮的清泪,才发现机窗口透出一派剌目的光明!久违的法国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