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欲栽大木柱长天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一师的校园里却有一个人和这喧闹的气氛格格不入。他就是萧子升。在一师的草坪上,子升一人缓缓地踱着步子。微风轻袭,掠动着他整洁的长衫,却似乎吹不走他心头的烦闷。他仰起头,凝视着夜空中那纯净无瑕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毅然转身往八班寝室走去。

此刻的八班寝室里,毛泽东、 周世钊、 罗学瓒、 易礼容、邹蕴真、 易永畦、刘俊卿、 王子鹏他们依然一个个情绪高昂,他们在带头为孔校长的演讲鼓掌之后,又七嘴八舌地恳请方维夏也给大家说点什么。

方维夏看了看众人,一时盛情难却:“那我就说两句。孔校长刚才给大家讲了为什么读书的大道理,我不会讲什么道理,就跟诸位提个小小的要求吧:有书读时,莫闲了光阴。年轻人最怕没有定力,无书读时盼书读,有书读时,却总不免有一些耽于游玩而疏于用功的人,总觉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其实这世上最易逝的,便是光阴。岳武穆云:‘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青春只有那么几年啊,过去了,是追不回来的。所以,我只希望各位在校期间,多读书,读好书,今后,回想起你在一师的生活时,你能毫无遗憾地对自己说,我这五年,真正用在了读书上,真正学了该学的东西,我没有虚度光阴。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你这五年师范生活的成功,就是第一师范教育的成功!试问诸君可能做到?”

同学们沉默着,似乎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刘俊卿却翻开新课本写一行字,放下毛笔率先打破沉默说:“校长和学监的教诲,俊卿与诸位同学一定牢记在心,决不辜负学校的期望。”

孔昭绶拿过刘俊卿的课本,看见扉页上是他刚刚写下的“书山有路,学海无涯”八个字,字迹工整,颇见功力,含笑点头说:“嗯,字写得不错嘛。”

刘俊卿一脸诚恳地望着校长回答:“这是校长和学监的教诲,俊卿自当视为座右铭。”孔昭绶赞许地看着他,正要开口,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请问,毛泽东在吗?“

毛泽东一回头,原来是子升挤进了寝室,忙站起身说:“子升兄?哎,来来来,快来快来。”

“润之,我有点事找你……”

“你先进来再说。”毛泽东上前一把将他拉了过来,“跟你介绍,孔校长,方学监。”

子升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显然没有去想这外面围了那么多学生的原因。他被吓了一跳,立即恭敬地向二人问好。

毛泽东说道:“这是我的老同学,萧子升,这回刚考进讲习科的。”孔昭绶上上下下地看着眼前这个文弱清秀的青年,赞叹道:“萧子升?哦——我记得你,第三名嘛。你还有个弟弟,一起考上的,叫萧植蕃,你第三,他第五,两兄弟一起名列前茅,不简单啊。”

方维夏在旁边提醒道:“不光是考得好,校长,你还记不记得他那手字?”孔昭绶恍然大悟,脸上越发的惊喜了,笑道:“怎么会不记得?飘逸灵秀,有几分大家神韵嘛。这评语,还是在看你填的报名表的时候,袁仲谦老先生给你下的呢。当时黎锦熙先生也说,就凭你的字,我们全校的先生都找不出一个有那份功力的。”

子升看看毛泽东,却心不在焉,“校长谬赞,子升愧不敢当。”毛泽东不管子升的脸色好看不好看,生怕人家不知道他的朋友有多厉害,继续做他的宣传工作:“校长,子升可不光字好,他还有个绝活,天下无双。”

孔昭绶感兴趣地问:“哦,什么绝活?说说看。”子升拉了一把毛泽东,毛泽东大声说:“你扯我干什么?本来就是天下无双嘛。他呀,不光右手写得,左手也写得,两只手一起,他还写得。”

孔昭绶有些不相信:“两只手一起?”毛泽东把子升推到桌子前面,边摆纸笔边说:“就是左手右手一边一支笔,同时写字,而且是写不一样的字,写出来就跟一只手写的一样。”

这招功夫显然让大家都来了兴趣。孔昭绶说:“还有这种绝招?这倒是见所未见啊。”方维夏也说:“萧同学,就这个机会,给大家表演一个,让我们也开开眼界,好不好?”

子升还想谦虚:“一点微末之技,岂敢贻笑大方。”孔昭绶鼓励他:“你那个字要还是微末之技,别人还用写字吗?来,表演一个,表演一个。”

毛泽东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就莫端起个架子了,都等着你呢。”子升实在没办法,只得说:“那,我就献个丑。”

“这就对了嘛。有本事就要拿出来。”毛泽东说着话,将两张桌子拼在了一起,铺开雪白的纸,并随手把刘俊卿那本刚题好字的书丢到旁边。

刘俊卿看到毛泽东这个动作,脸沉了下来,子升显示出的吸引力已经令他感到了冷落,这时更是平添一股被忽视的难堪,他悄悄收起了那本书。

子升提着笔,犹豫着:“写点什么呢?”孔昭绶想了想,说:“嗯——就以读书为题,写副对联吧。”

子升点点头,略一思索,两支笔同时落在纸上,但见他左右开弓,笔走龙蛇,却是互不干扰,一副对联顷刻已一挥而就:“旧书常读出新意,俗见尽弃做雅人”,整副对联完美无缺,竟完全看不出左右手同时书写的迹象。

“好,字好,意思更好!”孔昭绶向子升一竖大拇指:“萧子升,奇才啊!”毛泽东搂住了子升的肩膀,兴奋地打了他一拳。一片啧啧称奇之声中,刘俊卿阴沉着脸,狠狠合上了自己那本书,眼睛眯了起来。

“电灯公司拉闸了……各室赶快关灯……油灯注意……小心火烛。”吊在铁钩架子上的油灯叮叮当当地撞击着,值夜的校役敲着竹梆,在校园里边走边喊。

随即整个校园里的电灯一下子熄灭了,同学们纷纷回了各自寝室。孔昭绶卷着那副对联,意犹未尽地说:“萧同学,这幅字就当送我的见面礼了,回去我就把它挂到校长室去。”

子升有些难为情,“信手涂鸦,岂敢登大雅之堂。”“我不光要挂起来,以后其他学校来了人,我还要逢人就说,这是我一师学生萧子升的手笔,也让别人好好羡慕羡慕我这个当校长的!”孔昭绶收起笑容,环顾着学生们,“但愿各位同学更加努力,人人都成为我一师的骄傲!”

同学们齐声答应,一时就散了,子升看着毛泽东,叹息一声,朝六班萧三的寝室走去。只有刘俊卿在那里没动,他咬了咬嘴唇,忽然快步赶上两位先生,说:“校长,我,刚才看到萧子升同学的书法,实在是很佩服,很想多学习学习。可手边又没有他的字……”

“嗯,见贤思齐,这是求上进嘛。是不是想要这幅字啊?”孔昭绶问。“这是校长喜欢的,学生怎么敢要?”“没关系,你想学,我可以先借给你。”

刘俊卿猛地挺了挺腰杆,语调很快地说:“不不,这幅字就不必了,我是想萧子升不是也参加了入学考试吗?那是整篇文章,字数更多,既然出自他的手,想必也是书法精品,所以……”

方维夏听了这话,眉心突然一跳,仿佛想起了什么,他轻轻一拉孔昭绶,打断了他的话:“刘同学,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去休息,文章的事,以后再说吧。”

“是,方老师。那,我先回去了。”刘俊卿如释重负地转身离去。孔昭绶疑惑地问道:“维夏,你这是怎么了?”方维夏没有答话,脸上的神情却很是严肃。

回到教务室,方维夏点亮了油灯,一把拉开柜子,急匆匆地搬出厚厚的入学考试作文,放在桌上,把前两名的文章放在一起,拿出第三名萧子升的文章,对孔昭绶说:“校长,您把萧子升那幅字打开看看。”

孔昭绶疑惑地摊开了那副对联。方维夏将子升的文章摆在对联旁,拨亮油灯。油灯下,文章的字迹与对联上的字分明完全两样。

孔昭绶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字不对呀!怎么会这样?”方维夏说:“其实上次在教务室看到这批考卷的时候,我就曾经有过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正好仲老和锦熙为了一二名的次序争起来,这一打搅,我也就未加深思。可是刚才,那个刘俊卿的话提醒了我,萧子升这篇入学考试作文,绝不可能出自他的笔下!”

“不是他,那会是谁?”两个人的目光同时停在了旁边的一篇作文上——那是被方维夏放在旁边的头两名的作文,上面一篇正是毛泽东的。两篇字迹一模一样的作文被移到了一起,孔昭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毛泽东?”他脸色一变,转身就要下楼。

方维夏提着油灯跟在他后面:“校长,今天,是不是太晚了?”“不管有多晚,这件事必须马上处理,不能过夜。”

“可是,他们都是您赏识的人才……”“人才?有德才有才!若是有才无德,将来只会成为更大的祸害!连基本的诚实都没有,代考舞弊这种事也敢做,不处理还了得?走!”

子升回到寝室,萧三已经上床了,他迷迷糊糊地被哥哥拉到草坪上,一听哥哥唧唧歪歪地说起卷子的事情,火了:“哥,代考的事,怎么能怪润之呢?”他的声音不小,把正从走廊那头急急忙忙走过来的孔昭绶和方维夏吓了一跳。拐角处,孔昭绶收住了脚步,抬手示意方维夏放轻脚步。

“文章我们都写了,它不是突然丢了吗?润之哥是怕我们耽误了船,才帮我们代写的。人家是一番好心,要怪,就怪我不该丢了文章。”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这毕竟是作弊,用这样的手段考进学校,岂是君子之所为?”“哥,道理我都知道,我也后悔,可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

孔昭绶与方维夏贴墙而立,方维夏悄悄调小了油灯的光芒。子升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犹豫,想把这件事跟学校坦白出来。刚才我甚至都到了润之的寝室,想告诉他这个想法,可是……当时的情形你也知道了,校长、学监都在,润之呢,情绪又那么高,我是实在说不出口啊!再怎么说,润之也是为了我们兄弟好,虽然事情做错了,可要因此害得他读不成书,我总觉得……”

“哥,其实要我说呢,凭你的文章,又不是真的考不起。真要考,第一名还未见得是润之呢,你又何必这么想不开?”

“这不是考不考得起的问题!我当然知道我们考得起。可做人不能暗藏欺心,不能光讲结果,不论手段,你明不明白?我已经想过了,这件事,只有一个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

“退学。明天就退,我们一起退。学校,我们可以再考,但良心上的安宁丢了,你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子暲,君子坦荡荡,这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则啊!”

“那,润之哥那边……”“润之那边,明天我会去跟他解释,我想,他会明白的。”

孔昭绶略一沉吟,转过身,示意方维夏跟他退后,悄声说:“去找毛泽东。”

毛泽东和蔡和森这时候也还没有睡觉,两人在学生寝室外的走廊上头碰着头,借着烛光,正在读课本上一师的校歌歌词。

“……人可铸,金可熔,丽泽绍高风……多材自昔夸熊封,男儿努力蔚为万夫雄!”毛泽东压着声音朗诵着,声音里却透着压不住的激动,“写得多好啊!我一读到这歌词,心里头就像烧起一团火一样!”

“是啊,男儿努力蔚为万夫雄!”看来蔡和森也一样激动。

“哎,不瞒你说,其实一开始,我根本没打算考一师。”毛泽东说,“我那个时候,一门心思就想考北大,哪想过什么第一师范啊?可我们家不给我钱,人穷志就短,这里又不要钱,没办法,只好考到这儿来了。”

“那现在还后悔吗?”蔡和森问。毛泽东笑道:“后悔?后悔没早考进来!今天我才知道,我们的先生是什么样的先生,我们的学校是什么样的学校!一句话,来这里,来对了,来得太对了!对我的胃口!”

毛泽东的声音越来越大,却不知道孔昭绶与方维夏正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我毛泽东没别的本事,就一条,认准了的事,我一条路走到黑,就在这里,就在这所第一师范,我死活要读出个名堂来!”

蔡和森压低嗓门劝他:“润之,你声音小点。”孔昭绶一言未发,向方维夏摆了摆手,两个人顺着来路悄悄退了回去。望着沐浴在月光下的一师主楼,孔昭绶长长舒了一口气,对方维夏说:“学校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教育人的吗?人孰能无过,无过岂不成了圣人?那还要我们教什么?他们都还是孩子嘛,不论犯过什么错,都是进校以前的事了,只要知错能改,诚心上进,我不信在我们一师,在你我手上,教不出堂堂正正的君子来。明天……给他们一个主动的机会,等到明天。”

方维夏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校长的办公桌上,一方刻着“知耻”字样的镇纸压着两份退学申请。孔昭绶的目光,从萧子升移到萧三,由萧三再移到毛泽东的身上。三个人垂手站在办公桌前,紧张中,都带着不安。

“毛泽东同学,”孔昭绶终于开口了,“你的两个朋友已经决定以退学来承担良心上的责任,并没有牵连到你,你为什么还要主动来承认代考的事?”

毛泽东笔直地站着,说:“因为代考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文章也是我写的,我的错,我承担。校长,无论您怎么惩罚我,我都接受,可他们真的没有主动舞弊,请您给他们一个机会吧……”

“不!”子升打断了他,“这不关你的事!校长,事情由我们而起,是我们没有经过考试进了学校,责任应该由我们负……”

“好了,你们也不要争了。责任由谁来负,该由我这个校长来决定吧?”孔昭绶说着,把两张雪白的纸和笔墨文具摆在了萧氏兄弟面前。

子升一时没明白:“校长……”

“怎么,刚刚考过的试,就不记得考题了?行,我提醒你们一句:论小学教育,标题自拟,篇幅不限——隔壁办公室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由方主任给你们监考,补考时限两小时,够不够?”

子升、萧三与毛泽东面面相觑,愣了一阵,这才反应过来,子升:“够!用不着两个小时,20分钟就够。”

孔昭绶皱皱眉头:“20分钟?”“我自己写过的文章,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子升喜出望外。

孔昭绶问萧三:“你呢?”“我也一样,没问题!”萧三欢喜得只差没跳起来了。孔昭绶点头说:“好,那就20分钟。”拿起纸笔文具,子升与萧三激动得同时向孔昭绶深深一鞠躬:“谢谢校长!”

两个人匆匆出门,子升又站住了:“校长,那润之……您能原谅他吗?”

“这不是你现在该关心的问题。”看看面无表情的孔昭绶,再看看正用目光催他快走的毛泽东,子升也明白自己多说无益,只得退出了房间。

“校长,谢谢您原谅他们。”毛泽东也向孔昭绶鞠了一躬。“可我没说过要原谅你哦。”

“我明白。”正视着孔昭绶的眼睛,毛泽东目光坦然,“这件事的错误本源在我,一切责任本该归我承担。”

“那,说说你错在哪儿?”“我……我不该随便帮朋友。”

孔昭绶摇了摇头:“错。友道以义字为先,你帮朋友,我并不怪你。但君子立身,以诚信为本,义气是小道,诚信为大节。你的行为,耽于小义而乱大节,是谓本末倒置,本末倒置,则既伤己身,又害朋友。这才是你的错误之所在。”

毛泽东沉默半晌,默然点头说:“我明白了,校长。”“真的明白了?” 孔昭绶肃然看着他。

“真的明白了。校长,请您现在就处罚我吧。” 毛泽东低着头说。孔昭绶点了点头,“你能主动走进这间办公室,坦白自己的错误,我相信你是有诚意的。当然,绝不等于我不处罚你。”他拉开抽屉——抽屉里,是一面折得整整齐齐的旗帜。旗帜展开了,那是一面深蓝为底,正中印着庄重的“师”字白徽的一师校旗。

“这是我一师的校旗,也是我一师光荣的象征,它有蓝色的坚强沉稳,更有白色的纯洁无瑕。它的洁净,不容沾上一点尘埃,它的诚实、理想、信念、光荣,更不容任何玷污!”孔昭绶将校旗递到了毛泽东面前:“把它接过去。”

待毛泽东接过了校旗,孔昭绶又说:“一会儿就要开新生入学典礼了,我希望由你在典礼上升起这面校旗,我也希望从今以后,每当你看到这面校旗,都能想起今天犯过的错,都能告诉自己: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我毛泽东,将光明磊落,无愧于这面校旗!这就是我对你的处理,能接受吗?”

捧着校旗,仿佛捧着巨大的重托和承诺,毛泽东用力地一点头。

“何谓修身?修养一己之道德情操,勉以躬行实践,谓之修身。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就是说,修身是一个人,一个读书人,一个想成为堂堂君子之人成材的第一道门坎。己身之道德不修养,情操不陶冶,私欲不约束,你就做不了一个纯粹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精神完美的人,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作为就更无从谈起。那么,什么是修身的第一要务呢?两个字:立志!”

这一天上午,本科八班教室里,杨昌济正在给学生上第一节修身课。

他在黑板上用力写下“立志”二字,转过身来继续讲:“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人无志,则没有目标,没有目标,修身就成了无源之水。所以,凡修身,必先立志,志存高远而心自纯洁!”

讲到这里,他沉吟一时,然后走下讲台,来到学生中间,说道:“下面,我想请在座的各位同学谈一谈你的志向是什么。”他看看身边课桌上贴着的学生姓名:“周世钊同学,就从你开始吧。”

周世钊笔直地站起来,朗声答道:“我的理想,是当一个学校的校长。”杨昌济颇感兴趣地问:“哦,为什么?”

“我小时候每天早上都看到学校的门口,所有的学生向校长敬礼。我想我长大了,也要像他一样,那么威严,那么受人尊敬。我考入师范,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理想。”

“很好。”杨昌济微微一笑,说:“下一位,罗学瓒同学。”“为国为民,舍生取义,做一个像戊戌君子中的谭嗣同那样的人。如国家有事,则奋不顾身,死而后已。”

杨昌济点点头,说:“舍身成仁,高洁之至,很好。易永畦同学。”易永畦有些紧张地站起:“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杨昌济鼓励他说:“不要紧张。你从小到大,总有过这样那样的梦想吧?就算是天真得不切实际,或者平凡得不值一提,都不妨一说,姑且言之嘛。”

“我……我想当三国里的关云长大将军。”易永畦话音才落,教室里就有不少同学小声笑了起来,易永畦那副单薄如纸的身材实在不能让人把他跟武圣人关云长联系起来。

“嗯,纵横沙场,精忠为国。虽然是童真稚趣,却存英雄之气,好!下一个,刘俊卿同学。”

刘俊卿显然早已准备好答案了,他站起来,很自负地回答:“学生的理想,就是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学识渊博、为世人所景仰、为政府所器重的社会精英,凭自己的学问和才能,傲立于天地之间。”

“傲立于天地之间?因为学问而傲吗?”杨昌济问。“是,老师。只有学识出众之人,才能为人所敬重,学生就是要做这样的精英。”

杨昌济似乎想说什么,想想又收住了口:“你坐下吧。”他看看桌上的姓名,认真打量了毛泽东一眼,问,“你的志向是什么?”

毛泽东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下,茫然地回答:“我不知道。”“不知道?”在全班同学的窃窃私语中,杨昌济皱起眉头,问:“一个人对自己的未来怎么会没有一点想法呢?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想过?”

“我想过,经常想。可是,我找不到答案。”毛泽东望着老师,他的目光清澈如水,他的话显然出自真心。“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毛君亦在求索之中么?”“求学即求索。”

杨昌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毛泽东说:“你坐下吧。”“老师,”毛泽东刚坐下,却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来问:“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您的志向是什么?”

毛泽东的大胆实在有些出乎教室里所有人的意料。同学们不禁一愣,杨昌济也有些意外地回过身来。他望着毛泽东的眼睛,那双眼睛平静却隐隐地含着让人必须面对的刚毅。一片静默中,杨昌济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刷刷地在黑板上写了两行苍劲有力的大字:

自闭桃源称太古

欲栽大木柱长天

一片肃穆中,杨昌济用极为平和但却坚定的语调说:“昌济平生,无为官之念,无发财之想,悄然遁世,不问炎凉,愿于诸君之中,得一二良材,栽得参天之大木,为我百年积弱之中华撑起一片自强自立的天空,则吾愿足矣。”

一片寂静之中,周世钊、刘俊卿带头鼓起掌来,掌声立即响成了一片。只有毛泽东仍站在那里,望着老师,没有鼓掌。杨昌济挥手止住掌声:“毛泽东同学,今天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要求你马上回答,但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五年后,当你迈出一师校门时,我想听到你回答我,你的志向是什么。能答应我吗?”

毛泽东还在揣度着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志向”,想着能说出眼前这十四个字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老师,想着什么是他眼里的桃源、太古、大木、长天?时至今日,他辗转上过好几所学校,见过数十位老师,却没有谁说过如此让他深思的话。毛泽东看着老师正凝望着自己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我答应您,老师。”

下午,杨家小院内里,杨开慧正在送爸爸出门去周南。她一边翻看着《普胜法,毛奇谓当归功于小学教师,其故安在?》,一边问爸爸:“他真的就什么也没说?文章写得这么好,怎么会没有理想呢?这个学生真怪啊。”

“是的,他什么也没说。”杨昌济指着小院里花台上洒水的“壶”,风趣地解释道,“当然他没说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而是不肯轻言——有时候,鸿鹄,也要岁月磨炼方成的。”

“爸,你怎么知道他就有鸿鹄之志?说不定是燕雀之志呢?”开慧还没见过爸爸这样评价一个学生,和爸爸开起了玩笑。

“不会的。”杨昌济肯定地回答女儿。

“为什么,就因为文章写得好吗?”

杨昌济已经出了院门,听到女儿这样问,回过身来意味深长地说:“不光是文章。还有那双眼睛,明亮、有神——坚定!那不是一般年轻人能有的目光。由目可视其心,那样的目光,必定心存高远。”

开慧对爸爸的话似懂非懂,但对爸爸的心思却是完全明白的。她把拿着文章的手背到身后,站在爸爸面前,注视着他的脸,调皮地问:“爸,你什么时候变成看相先生了?”

“爸爸可不会看相,”杨昌济微微一笑,表情反倒严肃了,“爸爸看的,是那股精气神。”

杨昌济来到周南女中,一片绿树苍翠之中是一副“周礼盍在,南化流行”的对联。他进到教室,一节课上完,说道:“今天给大家下发两篇范文,是第一师范本次入学考试中头两名的文章,也是我很欣赏的两篇文章。当然,作文之人年识尚浅,文章自非十全十美,但第一名这篇的气势和胆识,与第二名这篇的平实稳重,确有值得效仿之处。且文章为各位同学的同龄人所作,更有其借鉴意义。今天发给大家,希望大家课后细细品味,找一找自己的作文与这两篇文章之间的差距。”

油印的文章在学生们手中依次向后传递着,学生们认真看着,相互悄声交流着。斯咏与警予同时捧起了文章,入神地看着。过了一会,放下了那篇蔡和森的文章,警予把手一摊,吐着舌头,眼睛瞪着天花板,说:“这么好的文章,让人还怎么活嘛?”

“哟,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们向女侠居然也有服人的一天?”斯咏看看左右,悄声打趣警予。

“人家是比我们强,比我们强我们当然得服。”警予一副梁山好汉的样子。

斯咏拿着文章翻来覆去地看着,问警予:“哎,你觉得这两篇里头,哪篇更好?”“当然是这篇,蔡和森的。”警予毫不犹豫地说。

“怎么会是这篇呢?你看看,从头到尾,唧唧歪歪,除了板着个脸讲道理,还是板着个脸讲道理,文似看山不喜平嘛,一篇文章作得这么四平八稳软绵绵的,有什么意思?”

“这叫平中见奇,什么软绵绵的?”

“反正啊,我还是喜欢这篇,多有气势。”斯咏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毛泽东这篇啊?去,你自己看看,从头到尾,咿里哇啦,除了扯着个嗓子大喊大叫,还是扯着个嗓子大喊大叫,文章就是要平实稳重嘛,有必要搞得这么气势汹汹的吗?”

“你平时不就气势汹汹的,怎么,倒看不上气势汹汹的文章了?”斯咏看看警予,突然觉得她今天变得有些怪怪的。

“谁平时气势汹汹的了?我对你凶过吗?算了算了,不跟你争。”警予转头问旁边的一个秀秀气气的女生,“一贞,你说说,这两篇文章哪篇好?”

“都好。”赵一贞一笑两个酒窝,甜甜的。“我是说哪篇更好?”警予才不给她和稀泥的机会。

“反正……都好嘛!”

“什么都是好好好,你啊,整个一个好好小姐!”警予不和她说,又转头朝着斯咏,见她正爱不释手地读着毛泽东的文章,便故意拿起蔡和森那篇在斯咏面前晃着说:“我要把这篇文章贴在寝室的床头,每天看三遍!”见斯咏不理睬自己,她又盯着蔡和森的文章,凶巴巴地悄声说:“姓蔡的,你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超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