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袁门立雨
一
上课铃响了,袁吉六绷着脸进了综合大教室,边报着分数,边把本子发给学生。
“毛泽东,40分!”作文本“砰”的被扔在毛泽东课桌上,鲜红的“屡教不改”四个大字和40分的得分把毛泽东看得目瞪口呆!教室里的学生们也都愣住了:毛泽东居然只得到这样的分数?!
“王子鹏,75;刘俊卿,90分……”袁吉六继续慢条斯理地给学生发放着作文本。他的身后,传来了“砰”的一声,不回头,他也知道这是毛泽东把作文本拍在桌上发出的声音。“怎么回事?”袁吉六环视着教室里的学生,瞪着眼睛问,“课堂之上,谁在喧哗?”
毛泽东“呼”地站了起来,气呼呼地回答:“我!”
“毛泽东?你要干什么?”袁吉六厉声问。
“我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我的作文,为什么只得40分?”
“你还问我?”
“袁老师打的分,我不问袁老师问谁?”
这一来一往的针锋相对让所有的同学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毛泽东居然敢这样跟袁吉六讲话!坐在旁边的几个好朋友拼命向毛泽东使眼色,示意他坐下,毛泽东却越发挺直了身子。
“好,既然你问我,那我就告诉你!你这个作文,就只值40分!”袁吉六气愤地指着毛泽东的鼻子说。
“我的作文有哪点不好了?”毛泽东质问老师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学生,是在教室里。
“哪点不好?哪点都不好!提醒你多少回了,要平实稳重,要锋芒内敛,不要有三分主意就喊得十七八分响,你听进去一回没有?你变本加厉!你越来越没边了!”袁吉六抓起那本作文,摇晃着说,“你这也叫文章?你这整个就是梁启超的新闻报道,只晓得喊口号!”
“梁启超的文章怎么了?我就是学的他的文章。”
“你还好意思讲!好的不学,学那些乌七八糟的半桶水!什么是温柔敦厚,什么是微言大义,什么是韩章柳句欧骨苏风,他梁启超懂吗?他屁都不懂!还跟他学?”
“梁启超倒是屁都不懂,袁老师估计是懂了。”
毛泽东这句话,把袁吉六气得大胡子直抖,他指着教室门吼道:“你……你混账!你给我滚出去,滚!”
毛泽东愣住了,随即转身就往外冲,砰的一声,他的凳子被脚带倒在地!
“你……”袁吉六大概也没想到毛泽东真敢冲离教室,怒气冲冲地朝着毛泽东的背影说,“好,你走,走了就再不准踏进我袁仲谦的教室!”
“你放心,我不稀罕!”毛泽东头也不回地答应着,身影消失在了教室门外。
袁吉六把手上剩下的作文本狠狠一摔,涨红着脸骂道:“混账东西!反了他了!”
毛泽东气壮山河般地冲出教室,回到寝室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干脆躺在床上看书,可书也看不进去。正当他在床上翻烙饼的时候,方维夏、黎锦熙一脸严肃地进来了。方维夏沉着脸对他说:“出来一下,有话跟你谈。”毛泽东昂着脑袋,跟两位老师进了教务室,把刚才在综合教室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却一点没有认识错误的样子。
黎锦熙敲边鼓说:“这件事情很严重,袁老师、孔校长、纪督学现在正在校长室研究对你的处理方案。”
毛泽东像头小水牛一样,拧着脖子说:“处理什么?我本来没错。”
“你没错,难道是老师错了不成?”
看着方维夏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毛泽东一言不发。
“润之,不管怎么说,袁老师都是为了你好,课堂之上,你当着那么多同学顶撞他,难道你还做对了?”黎锦熙的劝导还是很温和。
毛泽东小声嘀咕道:“又不是我先骂人。”
“这么说是袁老师先骂人?”黎锦熙问。
“本来就是嘛。”
“他骂谁了?”
“梁启超。”
方维夏和黎锦熙都愣住了,一时真是哭笑不得,异口同声地说: “他骂梁启超你较什么劲啊?”
“那是我作文的偶像,我……我就是不让他骂。”
“你……”方维夏简直不知该怎么跟他说下去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犟呢?”
两位老师是受孔校长的委托来找毛泽东谈话的,此时只好实事求是地回去向孔校长汇报。孔昭绶一听毛泽东死不认错,脾气也上来了,决定非要严肃处理他不可。但黎锦熙却认为,照毛泽东现在的情绪,处分只怕是火上浇油。站在两人中间,方维夏提议说:“校长,依我看,能不能先缓一缓?处分的目的,也是为了教育学生。可现在处分,不但达不到教育的效果,还会适得其反。毛泽东这个人,个性的确是有问题,太张扬,太冲动,倔强有余而不善自制。可我觉得,学生倔强也不见得都是坏事,如果能让一个倔强的学生认识到他的错误,那他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孔昭绶冷静下来,也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但谁能说服毛泽东这个倔强学生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呢?他们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齐声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杨昌济!
杨昌济听了孔校长的一番话,也着实吃了一惊,但他想也没想,就接受了孔校长安排的任务。他也明白,就现在这种状况,除了他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姑且不说袁老那里学校不好交代,单说毛泽东,他也不能撒手不管呀。于是,当天晚上,他把毛泽东约到了君子亭。
晚风中,杨昌济背着双手,仰望着星空,突然背起了一篇脍炙人口的文章:“‘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润之,这篇文章你读过吗?”
毛泽东在老师身后忐忑不安地坐着,小声回答:“读过,是韩愈的《马说》。”
“对,《马说》。这个世上,真人才易得,识才者难求啊。为什么呢?”杨昌济在毛泽东身边坐下来,看着毛泽东,说:“因为人都有个毛病,自以为是。凡事总觉得自己是对的,看不到别人的优点,总之别人说的一概不认账。你比方……”
他看到毛泽东微微侧开了头,那表情显然已经在等着自己的批评,忙话锋一转:“比方袁仲谦袁老先生,这方面的毛病就不小。”
这一招很是高明,让毛泽东愣住了。
杨昌济问:“怎么,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不是,老师怎么突然批评起袁先生来了?”毛泽东不好意思地说。
“他做得不对我当然要批评他。你看啊,像你这样的学生,作文写得那么好,他居然看不上眼,这像话吗?不就是文章锋芒过甚,不太注重含蓄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值得这么抓住不放?就算是有毛病吧,你毛润之改不改,关他什么事嘛?他要这么一而再再而三跟你过不去,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做!你说对不对?”
毛泽东太尴尬了,尴尬得不知道怎么回答。
杨昌济接着说:“还有还有,动不动就搬出什么韩柳欧苏,要人学什么古之大家,那韩柳欧苏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几百上千年人人都觉得写得好嘛?难道你毛润之就非得跟一千年来的读书人看法一样?说不定你比这一千年来所有的读书人都要高明得多呢?他袁仲谦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这不是自以为是是什么?”
这番话让毛泽东越发不安了,但杨昌济还在说:“最可气的是,他居然看不上梁启超的文章。梁启超的文章有什么不好,就算是比不得韩柳欧苏那么有名气,就算是许多人觉得过于直白,只适合打笔仗,上不得大台面,那又怎么样?你做学生的偏要喜欢,偏要当他十全十美,他这个老师管得着吗?还要因此在课堂上,当着那么多同学教训你,跟你争个面红耳赤,哪里有一点虚心的样子,哪里有一点容人的气度嘛?”
“老师,我……”毛泽东垂下了头,擦了一把头上的汗。
杨昌济不再继续说了,只是盯着毛泽东,直盯得他深深埋下了头。许久,杨昌济才站起身,向亭外走去。走出几步,他又站住了,回头说:“润之,道理呢,我就不跟你多说了,你自己慢慢去体会。不过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入学的作文,大家都知道,是我敲定为第一名的。可你不知道的是,那次阅卷其实是袁仲谦先生负责,当时他把你定为第二名。仲老是长沙国学界公认的权威,能在他的眼中得到第二名的成绩,足可见他有多么赏识你的才华,之所以定为第二名,也是因为你的文章还有明显的缺陷。他一次次指出这些缺陷,一次次降低你的作文分数,乃至降到40分,为什么?他看中的第二名写出的文章在他眼中真的只值40分吗?一个老师,当他碰上自己非常欣赏的有才华的学生,却又总也看不到学生改正缺点的时候,他会是什么心情?我告诉你,五个字——恨铁不成钢!”
他说完,转身就走,只把夜空中的星光闪闪留给了正在发愣的毛泽东。
二
那天夜里,毛泽东一口气跑到了袁吉六的宅第,“砰砰砰……”用力拍打着门环。
“谁呀,这么晚了?”一名老仆人提着油灯,揉着睡眼打开了一道门缝。
毛泽东喘着粗气对他说:“我是第一师范的学生毛泽东,来求见袁仲谦老师的。”
“学生?也不看看几点了,有事不能明天说吗?”
“我真的有事,我想马上见到袁老师。”
“可先生已经睡了……”
两人正说着,袁吉六的妻子戴长贞从里屋出来,站在走廊上问:“长顺,谁来呀?”仆人转头回答:“是老爷的学生。”
戴长贞赶紧说:“哦。大冷的天,先让人家孩子进来嘛!”“是,太太。”仆人拉开大门,对毛泽东,“你进来吧!”
毛泽东进到院子里,垂手立在天井里,听到里屋戴长贞正对袁吉六说:“说是来跟你道歉的,人在院子里等着呢。”袁吉六气冲冲的嗓门从房间里传出:“他爱等等去!谁也没请他来!睡觉!”
话音一落,窗内的灯光骤然黑了,整个院落归入了一片宁静与黑暗,只剩了毛泽东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院子里。
夜空沉沉,星月无光,上半夜的满天星斗早已不知踪影。寒风骤起,在树梢、枝叶间呜咽,也卷起满地秋叶,掠过毛泽东一动不动的双脚。风是雨的脚,风吹雨就落。紧跟着,雨点落在了静静地伫立着的毛泽东的脸上。寒风和着秋雨,刹那间笼罩了整个院落。房檐下,雨水如根根丝带,在风的吹动下,摇摆着。不平的地面上,很快形成了许多的小水潭。全身透湿的毛泽东平静而倔强,他垂手而立,一动不动,仿佛雨中一尊雕像。他那被雨水浸透了的头发一绺绺沾在他的前额上,雨,正顺着发梢不断地滴落。他的衣裳已经湿透,一双布鞋全部被从身上滑落下的雨水浸湿……
晨曦初露时,雨终于停了。渐渐的,东方的天际,一片火红。晨光中,雨水冲刷过的大自然,是那么干净、耀眼。
袁吉六伸展着胳膊一走出卧室门,就听到毛泽东的声音:“老师。”
袁吉六扣着扣子,扫了仍然站在原地的毛泽东一眼,一言不发。
毛泽东往前走了几步,抬头正视着袁吉六逼人的目光,一字一顿地再次说:“老师,我错了,请您原谅我。”然后,深深地向袁吉六鞠了一躬。
在毛泽东身后,残留的雨水悄然灌进了两个深深的脚印里,袁吉六心里一动,威严的目光从那两个脚印移到了毛泽东身上,看到眼前的学生静静地伫立着,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脸上却平静谦和,全无半分疲色。
良久,袁吉六接过妻子递过来的水烟壶,口气硬冷地说了声“跟我来”,便转身沿着走廊走去。
望着这一对师徒离去的背影,戴长贞笑着招呼着仆人:“去,把我昨天晚上准备好的干净衣服拿来,还有,叫厨房烧碗姜汤。”
师生俩进了袁家古色古香、四壁皆书的书房。袁吉六将水烟壶往毛泽东手上一塞,说:“拿着。”然后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从书架上端取下了厚厚的一整套线装古书——那是一套足足二十多本的《韩昌黎全集》。
“古文之兴,盛于唐宋,唐宋八大家,又以昌黎先生开千古文风之滥觞,读通了韩文,就读通了古文,也就懂得了什么是真文章。你的文章,缺的就是古之大家的凝练、平稳、含蓄、从容,如满弦之弓,只张不弛,令人全无回味。这是作文的大忌!这套韩昌黎全集是先父留给我的,里面有我几十年读此书留下的笔记心得,今天我借给你,希望你认真读,用心读,读懂什么是真正的千古文章!”
“是,老师。”
“遇到问题,只管来找我,我袁吉六家的门,你随时可以进,这间书房里所有的书,你也随时可以看,但有一条,毛病不改正,文章不进步,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袁吉六炯炯的目光注视下,毛泽东用力点着头:“放心吧,老师!”
三
袁老师的课,毛泽东这段时间是突飞猛进,可其他课,毛泽东就没这么幸运了。
饶伯斯的英语课毛泽东还勉强过得去,美术课上他看其他科目的书,黄澎涛老师也能容忍,但在费尔廉老师的音乐课上,他那五音不全的大嗓门可就让他出尽了风头:他一跑调,隔壁几个班的同学全能听到,引来一片又一片哄笑,常常打断隔壁班老师的讲课。当然,这些还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他的数学和理化成绩不理想。没有办法,每次完成数学和理化作业,他都必须请教蔡和森跟萧三他们。
这天晚上,他又抱着课本到了六班寝室。蔡和森去教室自习了,只有萧三在。两人约定,萧三先给他讲,讲了之后,毛泽东先自己做题,实在做不出来,再问萧三。萧三也不离开,就在旁边看书陪着他。
“X加2Y等于X的平方,Y减X又等于……”毛泽东眉头紧锁,一副绞尽脑汁的苦相,一边做题还一边念念有词。
萧三把手里的书一放:“你做就做,一晚上老念什么念?”
“好好好,不念不念。”毛泽东苦着脸,继续做着题目。过了好半天,他终于把笔一放,长出了一口气,说:“哎呀呀呀,总算搞完了。哎,你看看,这回应该搞对了吧?”
萧三接过作业本,逐一检查着。这个严厉的小老师看着看着,眉头皱起来了,脑袋一摇,把本子往毛泽东面前一塞,说:“润之哥,怎么回事啊你?”
“怎么,还有错的?是哪一道?”毛泽东嬉皮笑脸地问。
“哪一道?七道题搞错五道!总共两个公式,一晚上都跟你讲三遍了,第一遍你错七道,第二遍你错六道,第三遍你还要错五道,你说你怎么得了哟!”
“怎么得了怎么得了,我还烦得死咧!什么鸡兔同笼,和尚分饼,一元二次,二元一次,鬼搞得它清?”毛泽东把作业本一摔,长叹一声,他显然也烦得够呛。
“那你老是搞不清,考试的时候怎么办呢?”萧三问。
毛泽东摇了摇头,仰头倒在了萧三床上。
萧三又翻开了数学课本,没奈何地说:“算了算了,我再跟你讲最后一遍。”
毛泽东强打着精神,支撑起身体,却无意间看见了萧三床头的一本《读史方舆纪要》。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读史方舆纪要》?哎呀,这可是好书啊!”
萧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把书抢了过来:“哎!不行不行,这书不能给你。”
“我看看怕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啊?看着看着就看到你手上去了。不准动啊。”
“我看一下,就借三两天,两天可以了吧?”毛泽东哀求着。
“一天都不行。”萧三护着书。
“子暲,你不是那么小器的人吧?”
“不是我小器。这是我哥的书,我刚拿过来的,他专门叮嘱了,不能借给你。”
毛泽东:“怎么就不能借给我呢?哦,我借他的书什么时候不还了?”
“你倒是还,还回来还是书吗?”他随手抓起床上两本书,翻动着,书上天头地脚到处都是墨迹:“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你还回来的书,结果呢?上面写的字比书上的字还多,搞得我们哥俩都不晓得该看书上的字还是你写的字了。”
“读书嘛,还不总要做点笔记?”
“那你不会找个本子写啊?非要往书上写?我不管,反正我哥说了,什么都可以借给你,就是书不行。”
“你哥讲了是你哥讲了,你可以通融一下嘛,我们两个还不好讲话——这回我保证不往书上写了,悄悄借,悄悄还,不让那个菩萨晓得,这总可以了吧?”
“你会不写?我才不信呢。”
“我保证!我,向袁大总统保证!”
毛泽东把手伸到了萧三面前,脸上全是讨好的笑容。望着他,萧三满是无奈:“你到底是来补数学的,还是补历史的?”
四
毛泽东的作文终于让袁吉六满意了,最近的一篇作文,袁吉六居然给他打了满分,还批了大大的两个字:“传阅”。
这篇带着鲜红的“传阅”与满分成绩的作文,豁然张贴在一师公示栏的正中央。吸引着众多学生挤在公示栏前,争相阅读。何叔衡也挤在人群中,扶着眼镜仔细地读着,边读还边忍不住直点头。
何叔衡读了毛泽东的满分作文,满脑子装的都是毛泽东,心里对这个比自己小了近20岁的年轻人钦佩不已。却不想从公示栏回来,一踏进讲习科寝室 ,正听到有人在说毛泽东。
“我说了,什么都可以借,就是不能借书给他!你怎么就记不住呢?你看看你看看,这又成什么样子了?他保证不写,他毛泽东的保证你也信?他那身毛病,一看得激动起来,管他谁的书,反正是一顿乱抒发感慨,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叔衡笑说:“子升兄,是什么书啊?能不能借我看看?”子升把书往他手里一递,“送给你了!”
何叔衡接过来一看,是本《读史方舆纪要》,随手翻开,上面天头地脚又到处是墨迹,不觉好笑。这时子升拉开抽屉,取出几张空白描红纸,气冲冲地提笔在纸上的示范格写起偏旁来,感觉有些莫名其妙:难道他还需要练字吗?便好奇地问:“子升兄,你写这个干什么?”
子升没做声。萧三赶紧解释:“是这样,润之哥正在练字,我哥每天都给他示范几张,好让他照着练。”望着子升一面带着气,一面一笔一画,精雕细刻,何叔衡忍不住笑了。
子升看了何叔衡和萧三一眼,自己也不禁笑了,无可奈何地说:“交错了朋友,算我倒霉,行了吧?”
何叔衡在子升一边坐下,读那本《读史方舆纪要》。他眯缝着眼睛,仔细地分辨着天头地脚上毛泽东潦草的字迹,与书上的内容作着对照。翻过一页时,他又寻找着上一页毛泽东未写完的评语,再翻回来对照着,不住地点头。不一会他便向毛泽东的寝室走来。
“烦死了!” 何叔衡远远便听见一个声音。看见寝室里的桌子上,摊着课本、作业本,一个人正用圆规、直尺照着书画几何图形。左量右量,怎么画都跟书上对不上,烦得把尺一扔,却又碰掉了铅笔,铅笔滚到了床下。他嘟哝了一句,俯下身来捡铅笔,但铅笔滚到了床底,他只得尽量趴下去,使劲探着手臂。
何叔衡不觉疑惑,问道:“请问毛泽东同学在吗?”“我就是,等一下啊。”那人探着手使劲地够着,总算够到了那支铅笔,从床底下钻了出来,拍打着满头满手的灰尘。
毛泽东看着眼前这个手里还拿着那本书的老大哥,只觉得面熟,一时却想不起名字了,喃喃地问:“你不是那个?”“何叔衡,讲习科的。”
“哦,对对对,何兄找我有事?”“我刚才看了毛兄公示的范文,还有这本书上的笔记,毛兄的知识之广,见解之深,立言之大胆,思索之缜密,令我非常佩服,真的,佩服之至。我有一个冒昧的想法,希望今后能多多来向毛兄求教。不知毛兄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
毛泽东有点不好意思了,拍拍后脑勺说:“你看你这是怎么说的?你是老大哥嘛,我那点本事算什么?”
“学问、见识,不以年龄论短长,我虽虚长几岁,却是远不及毛兄。今天,我确实是诚心诚意,来向毛兄讨教的。”何叔衡的态度非常恳切。
毛泽东不喜欢客套,很爽快地向何叔衡伸出手来,说:“都是同学,有什么讨教不讨教?这样吧,我们交个朋友,以后,多多交流。”一老一少,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五
这周,杨昌济在周南师范科教室里,也在讲作文。
“本次作文测验,又是陶斯咏同学第一名,向警予同学第二名,她们两个的作文水平,的确值得全班同学认真学习。”周南国文课上,杨昌济说道。
女生们羡慕的目光都投到了斯咏和警予的身上,斯咏有点腼腆,警予却表情泰然。
“当然了,陶同学和向同学的文章并非十全十美,这里呢,我也带来另外两篇范文,还是第一师范与你们同年级的毛泽东和蔡和森两位学生的,尤其是毛泽东这篇满分作文,可以说进步神速,克服了他过去作文中某些明显的弱点。今天我也把这两篇范文发给大家,以便大家学习体会别人是怎么改进提高的。”说着,杨昌济拿出一大叠油印稿发给学生。斯咏与警予不由得对了个眼神,脸色古怪。
放学后,斯咏和警予肩并着肩走出校门。警予怎么都弄不明白,她每天都要喊三遍“我要超过你”的,可怎么越赶差得还越远呢?于是决定从今以后每天要喊六遍了。斯咏却说她现在是没那个志气了,既然打马扬鞭也追不上,不如不追。
两人说着话,转身进小巷。警予突然问斯咏:“哎!你说这两个家伙会是个什么样啊?”
“什么样?我怎么知道什么样?八只眼睛六条腿喽。”斯咏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行,我非得去看一眼不可,倒看看他们跟一般人长得有什么不同。”
斯咏看警予那蛮横横的样子,打趣她说:“这好办啊,明天你直接往第一师范门口一站,两手往腰上一插,‘毛泽东,蔡和森,给姑奶奶我站出来!’包你马上看到。”
“去!以为我神经病啊?”
“你也知道啊?人家男校学生,我们跑去看,被看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她话音未落,突然,被警予拉了一把。斯咏顺着警予的手指看过去,惊得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
就在前面不远的,小巷的拐角处,赵一贞与刘俊卿正依偎在一起,两个人的唇正在悄悄接近。这时,斯咏和警予身后忽然传来了蹬蹬蹬的脚步声。斯咏回头一看,愣住了:穿得好像教会学校女学监模样的何教务长目不斜视,正向这边走来。
“教务长好!”警予首先反应了过来,扯开嗓子喊了一声。斯咏也跟着问好:“教务长好。”
“嗯。”何教务长答应着,对警予皱起了眉头,很严肃地说,“向警予同学,说话切忌高声,一个淑女,就得像陶斯咏同学这样,时刻保持温文尔雅,记住了?”
何教务长说完又向前走。警予急了,一把拦在前面:“哎,教务长!”
何教务长脸一板,问:“怎么又这么大声?温文尔雅,淑女风范!什么事啊?”
“那个,明天照常上课吧?”“明天又不是礼拜天,当然上课!”“啊?哦!对对对,我那个、那个太糊涂了。”
“没头没脑。”何教务长,说着,向前走了。警予、斯咏转身一看,大树下,一贞与刘俊卿早已躲得没了人影。两个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回到寝室,“砰”的一声,警予的巴掌拍在桌上,喝道:“招!给我从实招!”赵一贞坐在自己床边,埋着头,声音细如蚊鸣:“他叫刘俊卿,第一师范的。”
“刘俊卿,第一师范,这就算完了?”警予低头看看一贞的脸,“哟哟哟哟,还知道脸红呢!”
一贞羞得捂住了脸。
斯咏拉了一把警予:“你呀,算了,问那么多。”警予哼了一声,“不行,要没我们俩,今天什么后果?赶紧赶紧,怎么报答我们,说吧!”
“随……随便你们喽!”
“随我们说是吧?嗯——这倒是要好好想想。”警予突然眉毛一挑,想起了什么,“哎,对了,你是说,他是第一师范的?这样吧……”一贞听着警予的话,不停地点着头。
周末,一贞一出周南女中的大门,就看到对面大树下,有一双锃亮的皮鞋,知道是刘俊卿在那里等自己,左右看看没人,便埋着头,紧张地走了过去,红着脸站在刘俊卿面前,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敢看刘俊卿一眼。
刘俊卿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在他的手里,是一个漂亮的小本子。一贞小声问:“是什么?”
“《少年维特之烦恼》第一章,我翻译的——译得不太好,要是你觉得还能看下去,我再给你译后面的。”
一贞红着脸,接过了本子,转过身,走上了回家的路。刘俊卿迟疑了一下,赶紧跟了上去。
僻静的小巷,夕阳斜照,树影斑驳。抱着那个精巧的小本子,一贞与刘俊卿并肩默默地走着。秋风轻拂,一贞的辫角扫过俊卿的面颊。看着一贞含羞的脸,刘俊卿几乎都痴了。
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路面上,一只手的影子悄悄伸向了另一只手,那只手微微挣了一下,两只手的影子还是合在了一起。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临到分手,一贞低声问:“俊卿,你能不能把毛泽东和蔡和森约到一师对面的茶馆里去。”刘俊卿停住脚步问,“你见他们干什么?”
“不是我,是警予和斯咏。她们俩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就是特别佩服你那两个同学的文章,所以想见见本人。怎么,是不是不好约啊?”
刘俊卿犹豫一时说:“那倒不是……要不,我试试吧。”一贞打量着他的神情,说:“要是不好约,你也别勉强。”“怎么会呢?”刘俊卿赶紧换上轻松的笑容,“你交代的事,我怎么都会办好的,你就放心吧,让你两个同学等着见人就是。”
六
南门口,车轿往来,行人穿梭,商贩叫卖,喧哗热闹的南门口的街道,今天却多了一个突兀而格格不入的声音——“Ill be back in a few days time……”
黄包车拉着斯咏,停在了街对面。斯咏下车付钱,听到读英语的声音,便掉头看去,就在嘈杂的街道边,毛泽东坐在大树下,正捧着英语课本,大声朗读着。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英语书上,形成美丽的剪影。而他竟读得如此专注,旁若无人,仿佛全未感觉到周围的吵闹和目光。
斯咏悄悄停在了毛泽东的身后。“嗨!”毛泽东一回头,身后站着的,居然是斯咏:“嗨,是你呀,这么巧?”
斯咏说:“我有点事,约了朋友在这儿碰头。你怎么……在这儿读书啊?”
“哦,我英语成绩不太好,所以抽时间多练一练喽!”毛泽东看斯咏一副茫然的样子,又说, “是这样,我呀,有个毛病,性子太浮,读书也好,做事也好,旁边稍微一吵我就容易分心。古人不是说‘闹中取静’吗?南门口这里,最吵最闹人最多,所以我专门选了这个地方,每天来读一阵书。”
“哦,身在烈火,如遇清凉境界?”斯咏和他开玩笑。
“那是佛祖,我有那个本事还得了?只不过选个闹地方,练点静功夫,也算磨一磨自己的性子吧。”毛泽东说完,又捧起了书。
望着毛泽东泰然自若的样子,斯咏不由地笑了。她索性在毛泽东身边坐了下来,问道: “你在读课文啊?”
“我最差的就是口语,老是发音不准,只好多练习了。哎,你的英语怎么样?”毛泽东看斯咏自得的表情就知道她的英语一定不错,于是赶紧书捧到了两人中间,说,“那正好啊,我把这一段读一读,你帮我挑挑毛病。 It will be covered with some soil by me……”
“等一下。”斯咏指着书上的单词:“这个词读得不准,应该是covered。”
“covered。”毛泽东的发音仍然有点不地道。
斯咏:“你看我的口形——covered。”
毛泽东:“covered。”
斯咏点点头。
毛泽东:“我多练两遍:covered,covered,It will be covered with some soil by me……”
碧空如洗,阳光轻柔。一教一学,斯咏与毛泽东的声音交替着。闹市的尘嚣似乎都已被拒之二人之外,只有清澈的英语诵读声,仿佛要融入这冬日的阳光之中……
“斯咏,斯咏……”街对面,警予站在黄包车旁,正向这边招手叫着。
“哎。”斯咏答应着起身,“对不起,我约的朋友来了。”
毛泽东笑说:“哦,没关系,我也约了人,一会儿还有事。”
斯咏跑到跟前,警予问:“谁呀那是?”“一个熟人,以前认识的,正好碰上。” 斯咏说道。
这一天中午,警予、斯咏和一贞都等在一师对面的茶馆里,可来的却只有刘俊卿一个人。一贞忙问:“俊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那两个同学都答应了吗?”
刘俊卿低着头,显然他没有兑现他的承诺,只得回避着她们的目光,吞吞吐吐地回答:“他们说……哎呀,我怎么说呢?”“是什么就说什么。”警予催促道。
“他们……他们两个就这样,平时在学校里就那副嘴脸,一天到晚趾高气扬,把谁放在眼里过?一说是你们两位外校女生来找他们请教,那眼珠子,都快翻到天上了。还说我是没事找事,跟你们一样,吃饱了撑的。”刘俊卿编瞎话的本领可真是一流,一点破绽都让人看不出来。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警予腾地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一拉斯咏:“斯咏,我们走!”
两人蹬蹬蹬蹬冲下了楼。一贞想追又不好追,一时满脸尴尬。
刘俊卿拉住一贞的手说:“对不起啊,一贞,都是我没用,弄得你的朋友不高兴。”
一贞回头对他笑了笑,说:“这怎么能怪你呢?你已经尽力了,是你那两个同学太不通情理了。”
“什么不通情理?他们就是看不起人,自高自大,哼!”刘俊卿总算是出了一口气,说这话的时候,心情说不出有多爽快。但他却不知道,他的谎话最终会伤害到谁。
警予回到寝室,径直冲到自己床前,一把将床头贴的蔡和森的文章撕了下来,团成一团,砸进了字纸篓!
斯咏跟在她身后:“警予,算了,何必生那么大气?”
“谁说我生气了?”警予回过头来,她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跟这种目中无人的家伙,我犯得着吗我?”
斯咏:“其实,那个蔡和森和毛泽东又不认识我们,可能……可能只是一时……”
警予:“斯咏,不用说了,你放心,我现在呀,反倒还轻松了。”
她仔细地撕着床头残留的文章碎片:“原来呢,我还一直以为我们比别人差多远,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也不过如此。不就是文章写得好吗?那又有什么?德才德才,德永远在才的前面,像这样有才无德、狂妄自大的人,幸亏我们没去认识,要不然,更恶心!”
她“呼”地一口气,将撕下的几片碎纸片轻轻吹落,拍了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