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润--第八章 搭梯子
凌晨三点的灯光
1981年4月,陈景润回到久别的母校——厦门大学,参加厦大建校60周年校庆。此时的陈景润,情满意得,荣誉等身,且新婚不久,显得分外年轻潇洒,当他第一次出现在厦大建南大礼堂的主席台上,代表校友讲话时,几千名代表掌声雷动,面对着朝气蓬勃且侃侃而谈的陈景润,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心中发出疑问:不是说陈景润又怪又迂又傻么?现实和想象,判若两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人们当然相信亲眼见到的现实。这是陈景润健康状况最好的时期,也是他向哥德巴赫猜想(1+1)发起顽强攻击的时期。短暂的参加校庆的日子,同样留下他艰苦跋涉的足迹。
校园,永恒的家园。对于陈景润来说,无疑是远方游子对故梓的一次铭心刻骨的探亲。漫步在洒满阳光的小径上,寸寸都是相思,拾起遗落的青春,拾起长满荒草的记忆,更拾起母校殷殷的期望和那不凋的豪情壮志。
从事业来说,他是从厦大起步的。校园依旧。无尽的思念,化成了如朝霞般璀璨的凤凰树。以巍峨的建南大礼堂为中心的海滨建筑群,那是银灰色的花岗岩组成的宏伟群雕,雄峙在足以容纳数万人的阶梯式足球场看台之上,威武壮阔。以群贤楼为中心的建筑群,悄然伫立在举目皆绿的树丛里,门前,是当年民族英雄郑成功的演武场,大军挥师渡海而去,虽再不见金盔银甲遮天蔽日,但雄风飒爽,仍是扑面而来。雍容大度的木棉树,挺拔入云的棕榈,柔情依依的锦竹,伟岸潇洒的小叶楼,絮语声声的相思树,仿佛,编织着历史和现实庄严交接的风景线。置身其中,陈景润感到有一种如大海般沉雄磅礴的伟力在催动着他,加快步伐,去摘取哥德巴赫猜想最绚丽的明珠,攻克(1+1)。
数论是美丽的。外行人往往以为那是一种脱离实际的高度抽象的游戏,陈省身先生说过一段极有见地和深刻的话:“数论是数学中最要紧、最深刻的应用数学。数学家因为没有机会用实物做实验,就拿数字来实验,结果发现数字间有许多特别的性质,但证明有时非常困难,有些假设到现在还不知是否一定正确,因为还没有得到完全的证明。”对于哥德巴赫猜想最后一道难关(1+1),就是如此。必须选择一种崭新的方法,用陈景润自己的比喻来说,必须搭起梯子,才能攀上悬崖绝壁,去摘取这颗最明亮的星星。
“搭梯子”,一个巧夺天工的工程,一次重新开始艰难跋涉的万里长征。只有内行的陈景润才能体味其中呕心呖血之苦和阅尽艰难险阻的壮美。它仿佛是一个朦胧而清晰的倩影,可见而不可触,令人神采飞扬而又备受难以捕捉的煎熬之苦。一想起它,一种难以言传的亢奋和自甘为之熬尽心血的夙愿,便油然从心中升起。
再也不是当年屈居在七平方勤业斋小屋中病恹恹的陈景润了。这次回母校参加校庆,陈景润是最受欢迎也最受尊重的嘉宾之一。按照学校原来的意见,是要陈景润携新婚不久的由昆一起回来的。勤勉细心的陈景润担心“影响不好”,婉言谢绝了母校的盛情,一个人从北京乘硬席卧铺到厦门。精打细算的数学家不去乘舒适的软席卧铺,为的是替国家节省一点钱。到了厦大,被安排在设备完善颇为豪华的宾馆式的招待所里。他和老朋友、老同乡、老同学林群院士同居一室。
林群院士后来深情地回忆起这段难忘的日子:
陈景润睡得很少,每天晚上,大约十二点钟以后,才能入睡,令我惊奇的是,他入睡很快。有时鞋没脱,衣服也不脱,就躺下了。不久,就传来了轻轻的鼾声。到凌晨三点,他就醒了,他怕影响我休息,动作很轻,然后,轻手轻脚地到会客厅,打开灯,开始伏案工作。我睡意浅,醒了,问他:“你去干什么?”
陈景润见惊醒了我,十分过意不去,连忙道歉,说道:“真对不起,对不起,我去干一会儿活。”说完,便走出门去。
事后,陈景润告诉我,他一直在做冲击哥德巴赫猜想(1+1)的“搭梯子”工作。私下里,他也曾叹息说:“原来用于攻克(1+2)的筛法已经不适宜用于攻克(1+1)了,必须另外找一条路,路在何方呢?可能根本没有路,只有搭梯子才能爬上去。”
凌晨三点的灯光,如微茫的希望,点缀在这座被人誉为“南方之强”的校园里。夜很长,很静。近在咫尺的闽南第一寺南普陀,善男信女早已沉沉进入梦乡,浓墨重彩的亭台楼阁也悄无声息地消融在浓重的夜色之中。喧闹一天的大海,也酣然入梦。只有陈景润,竭虑殚思,用一个个数字作为一砖一石,执着地铺就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校庆是一次极为难得的同学聚会、师生聚会,同学情、手足情,多少回,相逢在梦中。握手、拥抱、问候,然后,相互细细地端详,是寻觅当年恰同学少年的踪影,还是从对方每一丝皱纹、每一根白发中去品味人生的沧桑?岁月太无情,一晃便是二三十年,路旁的相思树仍是枝繁叶茂,而时间的长河,却残酷地卷走了这些莘莘学子生命中最为宝贵最为耀眼的年华。在和同学相聚中,陈景润发现,当年同班的四个同学都健在,且其他人在大学中均有一定的成就。他认识的同学也有性急的,居然来不及打一声招呼,便撒手西去,一声不吭地永别了这个无奈而又令人留恋的世界。聚会之余,当一人独处的时候,陈景润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生命之旅的短促。从1966年他最初攻下哥德巴赫猜想(1+2)到1973年进一步完善它,花去8年,长达一个抗日战争的时间;从1973年到现在,已经过去又一个8年多的时间,他对自己的这项结果作了很有意义的改进,将最小素数从原有的80推进到16,受到国内外同行学者的高度赞扬,并在数论的其他领域做出了可贵的贡献。然而,16年,弹指一挥间,那令人心旌摇动的攻克(1+1)的宿愿,仍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越想越睡不着,他恨不得把一天当作二天用。厦大,人杰地灵,浓荫如泼的校园小径,俯身就可以拾起一段遗落的传奇。绿茵茵的草地,春阳如沐。尊敬的校主陈嘉庚先生,手拄拐杖,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操场一侧,莫非,他是太累太乏了,操心一辈子,倾其所有,营构了这座美丽无比的校园。他是不朽的,他的生命并非只化成了铜像,而且也化成了千千万万学子的笑容,化成了无数中华俊杰的热血,化成了这永恒家园的无限春光。“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鲁迅先生,一身长袍,留着短髭,就斜靠在草地的一角;他的目光,依然是那么冷峻、威严,他的生命并非只化为石雕,而且也化成了从这里走出的人们不屈的脊梁,化成了足以令世界上所有的献媚者、告密者和一切丑类为之胆寒的铮铮铁骨。沧桑如海,尽入心头。陈景润的脚步,仿佛踏在生命之弦上,每一步都在心头激起强烈的震撼和回响。
凌晨三点,陈景润住的房间就亮起灯光。寂然无语。窗外,是挂果的龙眼树,正酝酿着秋天丰收的梦。伏案劳作的陈景润,算出了什么?不知道。他,只留下这段韵味绵长的佳话。
四本科普读物的诞生
科学是悲壮的。同样需要前仆后继的精神。
摆在我们面前的有四本书,它们和陈景润撰写的论文迥然不同,而是生动活泼通俗易懂的普及读物,这是陈景润留给全国青少年最珍贵的礼物。
一本是《哥德巴赫猜想》,由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6年5月出版;第二本是《趣味数学趣谈》,辽宁教育出版社1987年出版;第三本是《组合数学简介》,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1988年7月出版;第四本是《初等数论》,科学出版社1988年9月出版。四本书,恰似四叶可爱的小红帆,引导着全国千千万万的青少年在数学的海洋中乘轻舟游弋。
陈景润在顽强冲击(1+1)的紧张日子里,去撰写这些似乎和主攻方向联系不太紧的少年科普读物,其直接原因是一次又一次应邀去给中小学生开讲座和全国许多青少年的来信。陈景润天生一副孩子味,他酷爱孩子。1985年后,他身体状况已经不太好。当时担任国家科委主任的方毅同志,在一次和陈景润偶然接触中,发现陈景润的表情有点不大自然,出现了呆滞性的“木偶相”,经医生检查,属于帕金森氏综合症。病魔开始折磨他,但只要一到孩子们中间,他就感到充满着活力,他的时间十分宝贵,无法满足更多学校的要求,于是,开始利用“空闲时间”,去撰写这些适合青少年阅读的有关数学的科普读物,让更多的孩子热爱数学、了解数学,成为中国数学界的接班人。
捧读这位数学巨匠留下的四本特殊的书,字里行间,几乎处处都可以感受到陈景润那温暖动人的微笑,那亲切和谐带着浓重福建口音的轻声细语。四本书的选题和内容,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和精心安排的。第一本便是《哥德巴赫猜想》,这是数学的明珠,又是一面不凋的旗帜,它引导陈景润苦苦为之奋斗了一辈子。当年,是沈元教授无意中在陈景润心中播撒了一颗奇异的种子,结果,不仅改变了陈景润的人生,也改变了中国的数学史。而今,陈景润同样在播种,他把满腔的希望和憧憬播撒在亿万青少年的心中。翻开这本书,陈景润用深入浅出的语言,把哥德巴赫猜想这一世界性的世纪命题,勾画得栩栩如生。“高贵的牡丹”,同样闪烁着如茵绿野的生机和神韵。持久的攻关,久攻不克,对于冲击(1+1)的问题,陈景润尽量用通俗的语言,给人们解释:“愈逼近极限,难度愈大。虽然全世界许多数学家都在努力摘取这项桂冠,但用传统的数学方法证明(1+1)已行不通,关键要找到一种全新的方法,这就好比,用肉眼无法观测外星球,用电子望远镜才可能办到,可至今尚未有人找到类似电子望远镜的新手段……”莫非,不乏远见的陈景润,在久经战阵之后,也深深地感受到,攻克这最后的难关,不仅需要他继续拼搏,更需要有亿万的后来者去冲锋陷阵么?这本难得的小册子,无疑是春天的种子,已经播撒在无数热爱数学的青少年的心田里,总有一天,人们会看到丰硕的收获的。
兴趣是入门的向导,往往也是成功之母。要学好一门功课,光凭苦读,没有兴趣这一奇异的添加剂,的确是一种受刑式的熬煎。兴趣的本身,是一种复杂的心理现象,它和人的天然秉赋有一定的关系。有的人爱好文学,擅长形象思维,对生活的感受有一种特殊的美感;也有的人爱好数理化,孜孜不倦而又津津有味地吮吸自然科学园地的神韵异彩,对逻辑思维有一种天然于心的遇合之乐。它们都是极为珍贵的学好某门功课并进而钻研某种学科的前提和基础。通晓数学的陈景润当然深谙兴趣的神奇和奥妙。他钟爱数学,一方面源于天然,更重要的是,兴趣是可以诱发和培养的。正是许多数学老师的启发、培养、教育,塑造了传奇式的陈景润。根据自己的人生之路和钻研数学的体验,他分外重视培养青少年对数学的兴趣。
大千世界,从数学角度审视,可以说是一个数学世界。抽象的数学符号,同样可以编织出撼天动地的交响诗,也可以谱写意境幽远的小夜曲。数字,在揭示、表达、演绎着我们这个无限世界无数迷人的童话、神话。当人们惊叹航天世界中卫星准确定位,宇宙飞船分毫不差地对接成功的奇迹时,通晓数论的行家告诉人们,这只不过是数学戏剧中的几则小品。数学的博大、精深是无与伦比的,而同时又是兴趣无穷的。陈景润曾经给他的儿子欢欢做过一道数学题,从1加到10,得数是多少?这就是一道趣味数学题,采取两头相加的方法,很容易得出结果。陈景润写的《趣味数学趣谈》,正是从人们所乐于接受的兴趣入手,让青少年乐融融地神游数学世界。这本书,处处洋溢着智慧的闪光,处处都回荡着天真无邪的笑声。书如其人,言为心声,数学书同样如此,你想了解陈景润那颗不泯的童心么?你想一识陈景润那大智若愚的非凡智慧么?偶尔一读这本通俗易懂且情趣横溢的书,是很有兴味的。
《组合数学简介》、《初等数论》皆属于介绍数学入门的读物,条理清晰,谆谆善诱,且由浅入深,同样是青少年科技读物中的佳品。数学是自然科学中的基础学科,它的普及程度和水平的高低,和我国四个现代化的前景紧密相连。富有远见卓识的教育家、专家多次呼吁,希望那些学识渊博的学者为青少年撰写科普读物,并从跨世纪的高度来认识这一宏伟的奠基工程,陈景润的行动,正是适应这一时代潮流而又独具远见的典范。
自1742年哥德巴赫给欧拉的一封信中提出“哥德巴赫猜想”开始,200多年过去了,一代代的数学家,倾尽了生命的全部热情和智慧,积累了无数宝贵的资料,终于构筑了无比辉煌的数学宫殿。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说来,数学正是靠人类的整体努力和长河般川流不息的一代代人的拼搏,才得以不断丰富、提高,而达到相对完善、成熟的境界。风华正茂的青少年正是数学的未来。身患疾病的陈景润在强忍疼痛、折磨而跋涉不止的时候,或许,早已从青少年一双双稚气未脱而闪烁着渴望、追求的目光中,读到了数学的明天。
在科学技术以瞬息万变的神奇进行知识技术更新的时代,陈景润写的这四本以青少年为对象的科普读物,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内容或许并不算是很新鲜了,但字里行间所洋溢出来的陈景润那种重视基础和基本技能的严谨态度,身患重病依然执着地关心着祖国未来的诚挚爱心,却是永存的。
四本薄薄的小册子,同样蕴含着沉甸甸的份量。
“我在搭梯子”
如今,人们已经很理解曾经发生在中科院的一幕了:这是发生在“文革”之前的一件事,有一回,调来了一个新干部,陈景润随着数学所的同事礼貌性地去看望。新来的干部倒十分客气,忙着递烟倒水,笑容可掬地一一问候大家。这时,突然有人发现陈景润也在他们之中,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似的,居然厉声责问:“陈景润,你来干什么?”陈景润没有思想准备,更没有料到此人会这么不礼貌地且粗野地对待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这个自视“高贵”的人士竟然大吼一声:“陈景润,你给我滚出去!”陈景润被迫走出了大门,低首垂眉回到自己的住处。他连最基本的人格和为人的尊严,也往往都被那些“左派”残忍地剥夺了。然而,让人感到惊叹的是,一旦走进数学王国,他便以超人的毅力,摒弃这些人世间极不公正甚至极不人道的待遇,潜心于近似白刃搏斗的攻关鏖战之中。
一个真正的科学家,他的人格、尊严,才是真正的高山,大海,才是耸立于人们心中的丰碑,而那些依靠权势或依附权势而飞扬跋扈的人,只不过是粪土而已。古人云:荣辱不惊。达到这样的人生境界,非等闲人士。
成名之后的陈景润,最大的愿望就是登上哥德巴赫猜想的峰巅,摘取(1+1)的璀璨明珠,闵嗣鹤先生不幸去世,陈景润痛哭不已,他为失去一个真正了解他的数学家而悲伤,私下里他曾告诉好友,闵先生去世了,今后谁来审他攻克(1+1)的论文稿呢?忧伤至极时分,他曾经悲痛地说,我不做(1+1)了。纯朴的陈景润担心知音断绝,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理解他,没有人能看得懂他的科研论文。“四人帮”的垮台,全国形势剧变,拭目阳光妩媚的烂漫春天,陈景润心中的阴云也烟消云散。当一顶顶桂冠和耀眼的荣誉接踵而来,处于顺境之中的陈景润,并没有痴迷于声名之中,他那一颗真挚的心,仍然矢志不移地守在冲击哥德巴赫猜想的寂寞阵地上。
人世间的冷遇、歧视、逆境所带来的种种压力,可以诱杀创造的生命,然而,对于那些心气不凡的人,也可能激起更大勇气,去搏取未来和明天。外国学者所称道的“逆境是一所难得的学校”,原因便在于此。颂歌、鲜花、掌声、顺境同样会带来盲目的自满,诱发虚荣,让那些奋斗者陶醉其中,而忘却了自己的神圣责任和使命。被胜利的欢歌所淹没的英雄已是屡见不鲜了。
我们一次次地在鲜花和赞美中寻觅陈景润的足迹。事业、家庭皆十分完美的陈景润,并没有重蹈许多英雄的悲剧,他仍是一如既往地背着行囊,艰辛跋涉在通往哥德巴赫猜想顶峰的道路上。
童心无欺。要从陈景润的口中采访到他冲击(1+1)的情况,是不可能的。他在科研上,一生严谨。深奥的数学公式和繁冗的推理过程,外行人无法听懂,他也不作介绍。冲击过程中的艰难,只有他自己才能体味其中的苦涩,不善言辞的他,更不懂得如何表达。佩服采访艺术娴熟的记者,终于发现了欢欢不仅是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而且是懂得某些“军情”的“重要人物”。
欢欢从小很有礼貌,对前来采访的记者们热情而又感到新奇,当记者问到陈景润的一些情况时,他所透露的一些“内幕”是很有兴味的:
“每天,我爸爸总是很迟很迟了还不睡觉,问他忙什么,他说,做作业。也就是做数学题。经常做到第二天三四点钟还不睡觉,有一回,我妈妈生气了,和爸爸吵了起来,爸爸才磨磨蹭蹭地去睡觉。”说到这里,欢欢笑了,记者也笑了。
军人出身的由昆轻易不透露“秘密”,见儿子漏了点底,才解释说:“先生干起活来,往往就忘记了自己的健康。我原来脾气不大好,任性,结婚以后,却很少能生起气来,我理解先生的心情。有时,实在忍不住了,会发火,但只要我一生气,先生就听我的了。”由昆话音一落,把陈景润也逗乐了,他忙不迭地打圆场。
“我听由的话,我听由的话。”
于是,屋子里便爆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陈景润把做好攻克哥德巴赫猜想(1+1)的外围工作,形象地比喻为是“搭梯子”。“搭梯子”何其容易?只有搭好人生的梯子,才有可能搭好科研攻关的梯子。
他是不屈的。1985年,陈景润已开始病重,开始,他在中日友好医院住院治疗。他从小就多病,各种疾病像影子似地尾随着他,或许,是病久了,司空见惯,也就不当一回事了。他哪像住院,随身带去了书、各种资料,病房成了工作室,日日夜夜,仍在不停地计算、推理,时常工作到第二天凌晨四五点钟。令许多医生护士惊讶的是,几乎是打了个通宵的陈景润,第二天早晨,精神仍是很好。有时,他担心医生来查房,便“故伎重演”打开手电,躲在被窝里看书。他以燃烧自己生命之火的代价,希冀能搭起一座通往风光绮丽的峰巅的梯子。
他会想起杜甫咏诸葛亮那悲壮的诗句么?“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在陈景润生命的辞典中,他几乎没有提到过让一般人感到恐怖的死亡二字。他经受的苦难太多,亦已经领略过死神的威胁,反而把这一切看淡了。他是一棵“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竹子,任风雨飘摇,任严霜厉雪,我自岿然如故。他那非凡的韧性和把生命力量弘扬到极致境界的精神,为人们树立了一面最灿烂的生命之旗!
在“搭梯子”的漫长岁月里,陈景润做过多少题目,真是算不清了。过去,他的草稿纸是用麻袋装的,后来,一摞摞地置放在书房里,有不少还放在办公室中。他已去世一年多了,至今,你走进数学所,在昔日同事的案头上,或者,在办公室的柜子里,陈景润的草稿纸随时可能找到。字迹如镌如镂,恰似就在昨日留下的,印记着这位数学巨人深深浅浅的脚印,也印记着无法让人释怀的记忆和淡淡的遗憾。
陈景润生命的最后几年,依然在不懈地做着“搭梯子”的工作。他的最后一篇论文,是和王天泽先生合作的《关于哥德巴赫问题》,梦魂牵绕数十年,数学皇冠的夺目异彩,一直烛照着他生命的全部航程。
陈景润病重期间,眼睛睁不开,需要按摩达一个多小时,才能睁开一点点,懂事的欢欢从小就给陈景润按摩,竟然练就了一手让专业医生都感到惊奇的按摩本领。然而,他的头脑始终是清醒的,他躺在病榻上,和他的研究生一起,仍在不懈地探索着攀登之路。
耗尽了生命的全部光华,遍寻数学的群山峻岭,陈景润虽然没有找到这条通往哥德巴赫猜想(1+1)峰巅的神秘小径,也没有搭起那架耸立云天直达九霄的“梯子”,但他的人生轨迹所焕发的崇高精神,却编织出一道足以让后来者继续攀登的阶梯。人生的梯子,应当像陈景润那样走,才能走进光辉的明天。
陈景润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陈景润轻易不掉眼泪。
少年时,他内向而倔强,身体弱小,每逢在学校中受人欺侮,甚至,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从不掉泪,更不卑膝地向人讨饶。
青年就读厦大,生活拮据,患了肺结核,面对繁重的功课,他自尊自强,坚韧地挺了过来。
饱经忧患的岁月里,他被错误地拔了“白旗”,无端地下放到外地去洗瓶子,受尽冷眼,他没有掉泪;“文革”中惨遭迫害、侮辱、批斗,甚至被逼跳楼,他也没掉泪。
人,贵在有一点精神,陈景润的血液里,流淌的是中华民族炎黄子孙不甘屈服铁骨铮铮的气质。他没有丝毫奴颜和媚骨。
有了盛名的陈景润,却在一个特殊的场合哭了,而且哭得那么伤心。
1984年,美国数学家到中国访问,主动要求拜访陈景润。陈景润在数学所接待他。当时,盛传苏联人已经攻克了哥德巴赫猜想的(1+1),陈景润得到这一消息,很是伤感。座谈中,谈及这个问题,美国数学家告诉他:这是误传。客人礼貌而谦恭地解释说:“这是不可能的,世界上如果能算出(1+1),第一个应当是你。”陈景润听了,后来经过有关部门核实,这一消息确系误传,陈景润一颗心才稍为平静了些。
恰似登山比赛,当人们得知陈景润已经算出了(1+2)以后,全世界有志气的数学家,都把前进的标尺定在(1+1)。冲刺峰顶,是一个民族和国家的光荣和自豪。已在这一领域中遥遥领先的陈景润,怎肯轻易把这一殊荣拱手让给他人。
从70年代初期开始,陈景润就横下一条心,要尽全力拼搏,争取为这场攻克哥德巴赫猜想的跨世纪之战,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转眼十年过去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无声地消融在杳无踪迹的跋涉之中。路,在何方?“梯子”在哪里?回首往昔,莫名的惆怅和感伤,情不自禁地浮上心头。
播种,耕耘,收获,遵循劳作的常规法则,能够在付出艰辛之后,得到应有的成果,自然是一种幸运和安慰。这场攻克(1+1)的世纪之战,其深刻和悲壮之处在于,它超越了一般劳作的常规法则,并不以艰难竭蹶的付出,作为衡量收获的标准。科学的严酷在这里表现得如此的冷峻无情,百分之百的付出,而收获往往是苍白无奈的零。
能出现“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奇迹么?陈景润曾无数次期盼过,从冬盼到春,从黑夜盼到天明,当失望如日复一日的平庸,几乎把心灵磨出老茧的时候,最刚强的汉子也会为蹉跎岁月而感到深深的忧伤。
偶尔,也会有绝望的黑影忽地袭来,日月无光。恰如在攀登珠穆朗玛峰途中,突然遇到了风暴,转眼之间,玲珑剔透的冰川幻成魔鬼血盆大口中的獠牙,天塌地陷,似乎要把世界推入黑暗的深渊。从广义和哲理上说来,失败是成功之母。但对于个人和某一具体的战役来说,失败,并不闪耀着什么迷人的光晕,而是黑色的灾难。冲击(1+1),不仅是科学上艰辛的探索,而且是心灵的拼杀,人格、意志的反复较量。胜利者都是强者,但并非所有的强者都有资格享受胜利的喜悦。
陈景润十分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和地位。他不是那种急流勇退的人,他在取得辉煌之后,不像那些在体坛上荣获世界冠军奖牌的选手,有资格从容而体面地举行告别体坛的盛宴,然后去开拓另一片崭新的天地。他给自己定的人生座标,是攻克哥德巴赫猜想(1+1),这才是真正的“世界冠军”,为此,他自觉地破釜沉舟,断了退路。只要生命还存在一天,他就要不懈地走下去。这种“傻”劲,与生俱来,不可移易。
多年来,世界各国的数学家都严密地注视着中国,注视着神奇的陈景润。碧眼红发的外国人很长一段时间不理解,凭着一支笔和几麻袋的草稿纸的中国人,怎么有如此的能耐捧走举世瞩目的(1+2)。而陈景润更是瞪大了眼睛,注视着世界数学界的动态。苏联、美国、法国、德国,甚至同是东方的日本,都有一批世界级的数学大家,强手如林,竞技场上,鹿死谁手,实在是难以断定。世界如此之大,不知道哪一天会从一个并不出名的地方,突然杀出一匹黑马,令所有的数学大家们都目瞪口呆,利索地把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摘走,这种传奇式的事情,科学史上已不算新鲜了。
必须赶快做,抢在洋人的前面,抢在生命之旅的前面,一种强烈的紧迫感,一次次叩击着陈景润的心弦。他不敢懈怠,也无法懈怠,一天当做二天甚至三天来用,对他已是习以为常了。
1984年的夏天,一位德国的数学家访问中国,他慕名找到陈景润。皆是行家里手,他们谈得很投机。陈景润的英语水平不错,不必借助翻译,双方可以坦然相谈,他们一起讨论攻克哥德巴赫猜想问题,说着说着,陈景润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来访的外国朋友并不感到突然和意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在细细体味这位东方数学奇人的心境;仿佛,在默默分担这位数学同行的焦急和忧虑。陈景润的助手李小凝也端坐一旁,他没有劝解,也不知道怎样劝解这位老师辈的数学巨匠。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陈景润流眼泪,听到陈景润那令人心碎的哭声。是痛感自己经过十年苦斗,毫无进展而悲伤,还是有愧于祖国和人民的厚望,而心存愧疚呢?事后,人们没有去问陈景润,也觉得没有必要去探问这一事情。人们只是发现,陈景润仍是一如既往,匆匆地走进数学所那被称为“二层半”的资料室,他坐的位置是固定的,靠窗桌子前的第一个位子,即使他没有来,人们也很少去坐它。只是人们已经深深了解他的习惯,一钻进资料堆中,就舍不得出来。每到下班时分,值班的同志都要细心地去搜寻一遍,以免重演把陈景润反锁进资料室中过夜的事情。
他在加快速度,在用自己生命的最后力量,去迎接那个世界数学家期盼了两个多世纪的神圣日子。长期苦战,他已经在疲惫之余,感到身体的不适。一到冬天,特别怕冷,从脊梁骨中感到透心的冰凉,视力也开始下降,只有那颗不泯的心,还是炽热的。
人们万万没有预料到1984年4月27日,陈景润在横过马路时,被一辆急驶而来的自行车撞倒,后脑着地,酿成意外的重伤。雪上加霜,身体本来就不大好的陈景润,受到了几乎致命的创伤。他从医院里出来,苍白的脸上,有时泛着让人忧郁的青灰色,不久,终于诱发了帕金森氏综合症。令人惊叹的是,得了绝症之后的陈景润,却极少流眼泪,也没有听到他痛哭过。男儿的眼泪是金,偶尔夺眶而出,才让人惊心动魄。
“发事牵情不自由,偶然惆怅即难收。”泪洒战地,一倾真情。科学攻关的征途,悲壮而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