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李门有后(2)
老人家说着说着动了真感情,拿东家的二狗子比比,再让胡胡李去看西家的三癞子,说是比胡胡李小了七八岁,小孩都会满地爬着叫妈了。老人家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生气,话没说到底竟杂着哭音了。
胡胡李一看大事不妙,把娘给惹哭了,赶忙找手帕给老人家擦泪,老人家这会儿端上架子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回屋躺床上把头蒙住了,胡胡李坐站不是,劝又劝不下,只得去把四叔叫回来了。
四叔正吸着旱烟靠在墙根儿同一帮老人闲聊,一听胡胡李说明原因,脸也聋拉下来了。边往家走边给胡胡李上课:
"儿啊!不是你娘脾气大,你想想,谁家的爹娘不想抱孙子呀!二十大几的人了,难道还想打一辈子光棍儿,别说你娘生气,这两天有工夫我还得跟你说理呢!"
胡胡李心说这下可好,戳一个蚂蜂窝就了不得了,我一下子把两个都给戳了。看爹气哼哼地往家里走,胡胡李没办法了,涎着脸对爹说:
"爹,不是我不想娶媳妇,我怕娶来媳妇万一不孝顺爹娘,那不是还不如不娶吗?我一个人替二老养老送终……"
爹的鼻孔里很威严地嗯了一声,胡胡李连忙压住满肚子的话,不再吭声。
那个老人家在床上蒙着被子等了会儿,仿佛听见胡胡李出去了,掀起被子一看还真是,这个气可是更大了,泪眼婆娑地在屋里看了一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毁,老太太一腔怒火没个发泄的地儿,一气之下,举起窗台上的盐罐子扔屋当中了,扔完了又可惜盐罐里的盐和买盐罐子花的几文铜钱,坐在床上拍着腿哭天抢地起来。
胡胡李和爹挑帘子进屋时时老太太正哭到伤心处,嘴里还数落着:
"你个杀千刀的小畜生,你就不替娘想想啊!你让爹娘以后咋往人前站呀!你个小畜生!"
老太太还真机灵,一看两位进来了,立马把娘换成了爹娘。
老头一脚跨进堂屋就看见屋当中满地白花花的盐粒和陶罐的碎片。胡胡李也看见了,心里"卟通卟通"敲小鼓,呆愣愣地站着冲着老太太看,老头一把把他拖到床前说:
"看把你娘气的,还不赶快给你娘赔个不是!"
胡胡李那敢怠慢,绽开一脸的笑容,帮老太太擦了泪,拍着胸脯给老太太说:
"娘,您老人家别生气了,万一气坏了身体咋办?娘,你放心,我这就让爹去找个媒人给我说媒。年底保证娶过来,娘,您老看这样行不行?"
老太太心里本来就憋在这口气上,一看胡胡李那急得抓耳挠腮的可怜相,心里一热,"卟哧"一声就笑出来了。
要说这年龄大了找媳妇还真难找,老头找人说了三四个茬,不是老太太相不中人样,就是胡胡李看不上脾气,老头东奔西跑了七八天,脸也累黄了,腿也跑细了,老太太和胡胡李还是不满意。老太太还戳着他背梁骨说他没有眼光,没有能耐,连个好儿媳妇都找不来,老头一气,也不找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跟老太太怄气,老太太等着抱孙子真是等急了,不找还是不行,老头又不去找,胡胡李自己又不能出去相媳妇,老太太气得在屋里又摔了一个盐罐大哭了一场,躺倒床上生起病来了。这一病不大紧,再也起不来了,郎中检查了一下说是老病根,给气一冲,又犯了。胡胡李忙前忙后地照料,老太太心里才稍微有点宽慰,每天吃了药就躺床上掰着指头数算她知道的大姑娘小媳妇,这么疯疯癫癫地弄了几天,还真给她逮住了一个好茬。
那天胡胡李喂娘吃了药,到院子里去劈柴,忽然就听见娘在屋里哈哈大笑起来,紧跟着爹也大笑起来,胡胡李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跑到屋里一看,老头老太太坐在床上正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鼻涕都出来了。笑完了老太太戳着自己的脑门子说:
"老糊涂了,真是老糊涂了,放着这么好的媳妇不要,偏偏要去挑人家的。"
胡胡李不明就里,看爹娘的高兴劲儿,知道他们俩又相中了一个媳妇,还没来得及问,老头就开了口了,"儿啊!你爹娘可是等着年底娶儿媳妇啦!"
胡胡李看二老的神秘劲儿,明白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应了一句:
"一切全凭爹娘作主,您二位老人家就费心看着办吧!"
老太太找着了儿媳妇的最佳人选,去了块儿心病,那病竟不知不觉好起来了。老头又出去跑了几天,回来给胡胡李说一切妥当,就等着择个吉日娶过来。
胡胡李到这时候还不知道要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长得什么样。旧社会的规格是多,大户人家娶个亲洞房花烛夜前新娘新郎见过面的不多,一般人家可就不太严格了,一辈子的事谁都不可能等闲视之,结婚以前双方见次面,互相看看的过程大多还是有的。胡胡李也想着是不是该给娘说一声见对方一面,又怕这样会惹老娘生气,忐忑着总说不出口,还好,他没问,老娘就告诉他了。
原来老两口认为的最佳人选是老太太她娘家的远房侄女。老太太娘家是曹家坟的,在大城县东北角,离李贾村有十多里路,两个庄子都靠着子牙河,往来较为方便,这村的闺女嫁到那村,那村的媳妇娘家是这村的不少,老太太娘家人稀没落,嫡亲的娘家人只有一个弟弟,前些年发水也丧了命,再远些的几个哥弟也都成了一家子,平常不大走动,这个侄女的老爹和老太太是一个老太爷,见了面打招呼还挺亲热的,她的双亲也是发水那年没的,她本人又没有亲姨、亲姑,跟着一个近门的叔叔过活,日子过得很苦。
老两口挑中她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其一,按辈份她本该叫老太太姑姑,过了门成一家亲上加亲,婆媳之间容易相处。其二,老两口也有私心,不忍心将一辈子挣的一点家业留给别人,万一媳妇是个大手大脚的,把家业糟塌了怎么办,还是知根一些的好,俗话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其三,这个侄女也是受过苦的,知道怎么过日子,再说人样也还说得过去,所以老两口想到她以后,一拍即合,就开始张罗着办喜事了。胡胡李对这回事也无所谓,只要能孝顺爹娘,跟他好好过日子就行,人样好赖无关紧要,他没有别的意见。
大城县的风俗,谁家的小子结婚,要提前十天半月给左邻右舍打个招呼,一来是讨个喜兴,二来到时找人帮忙也方便,老头和老太太等这回事等得心焦,老早就放出了口风,让胡胡李走东家串西家挨门挨户会了一遍,说是年底晚辈要办大事,望各位叔伯大娘,父老乡亲多多关照。
喜期定在腊月二十九,老头"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头很足,迈着老胳膊老腿亲自跑了二三十里路找一个久负盛名的风水先生看的日期。喜期一定,李家就连轴转着忙活上了。
婚姻事在农村很有些讲究,每一回事都必须得办得有规有矩,否则会给人留下几辈子的笑柄。这些胡胡李都不知道,老头是个明白人,今儿指使他上城里买些花布,说要给新娘子做衣服,还要做几床新被子,明儿又叫他和谁谁一块去看两棵树,说是谈好价钱买回来做家具用,后天又让他去采购些菜呀酒呀肉呀的杂七杂八的食物,说是请客少不了的。当然,这些原材料弄好之后紧跟着就是找裁缝,请木匠,唤厨子。胡胡李忙得晕头转向,被指使得团团乱转,还老是丢了东忘了西,惹得老娘在旁边抿着嘴笑他高兴糊涂了。老头这时俨然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运筹帷幄,制胜千里,吆喝吆喝这个,使唤使唤那个,虽然有高兴劲儿撑着没累出病来,嗓子却给喊哑了。老太太帮不上大忙,呆在一边别人又嫌她碍事,只得躲进屋里给未来的小孙子缝肚兜。
人忙了时间自然就过得快,胡胡李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了几天,忽然就发现第二天就是腊月二十九了。
腊月三十就是年尾,正春节。二十八时新年的气氛已很浓了,鞭炮声爆豆子一样在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大人小孩都换上了新衣服在街上走动,满脸喜气洋洋,小孩子们攥着压岁钱兔子一般飞快,往杂货店跑。胡胡李想到除夕的时候想到了腊月二十九,心里怦然一动,过了明天我就是成年人了,我就会有一个老婆,和我一块吃饭睡觉。他实在想不到结了婚还有什么更多的内容。但心里甜滋滋的倒是真的。
这天的天气很好,冬天里冷是肯定要冷的,只要不下雪,刮风也没什么。吃罢午饭,老头招呼的帮忙的全到了,一拉溜七八个棒小伙子,还有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迎新客。家具早已做好漆好,几个小伙子收拾麻利,一人喝了碗壮行酒,喝着号子抬着东西出了李家大门,外面负责燃放爆竹的一看人出来了,一点火捻"噼哩叭啦"的响声震天,等在一边的民间艺人立刻"吗啦吗啦"、"咚咚啪啪"地吹打起来助兴。四个棒小伙抬着嫁妆走在最前,后面是接新人的花轿,迎新客在花轿两边压着碎步走。民间艺人走在队尾吹得极卖气力。一群小孩跟在后面人欢马叫,胡胡李看着这支庞大的队伍缓缓地逶迤消失在村口,回到家里倒头便睡,至于院里,屋里的几桌酒席猜拳行令,吃五喝六之音他全听不见,他是真的累了。
老爹把胡胡李叫醒时还不到后半夜,乍一起来天气很冷,连打了两个寒颤。老爹笑吟吟地举着一身新衣服。还有一束大红花。胡胡李洗了脸,换上衣服走进屋当门,正凑在一块围着火盆烤火的左邻右舍立马喝上了彩。果真人要衣妆,胡胡李一换新衣,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接新娘子的队伍还没有回来,想必是正在那边大吃大喝。
这边的酒席还没撤去,杯盘狼藉着,胡胡李要去整理,边上人不让,说新郎官就该有新郎官的样子,胡胡李只得呆在一边呆着看别人忙活。
天交丑时,门外忽然飞也似跑来一群小孩,大叫"新媳妇来了",屋里一群人正等得没精神,发一声喊全拥出门外。
门外已经等了不少人,冻得直跺脚。小孩子却不知道冷,蹦蹦跳跳地,迎亲归来的队伍已到村口,当先打着的两盏大红灯笼照得雪地一片通红,吹鼓手吹得声嘶力竭,声音远远地传开去,队伍一边走还一边放着爆竹,所有的人都笑着,胡胡李本来站在人堆后边,一瞬间他似乎忘记了是自己娶媳妇,而觉得很小时候由母亲扯着看别人娶亲一样,直到队伍走到门前,大家伙儿才想到新郎官还没露面,老爹哑着嗓子叫了好几声,他也没听见,队伍停在门口又吹又打又嚷又叫,等着新郎官出来迎接,老爹急得什么似的偶一回首发现儿子正躲在人群后面忘乎所以地看热闹,赶过去就把他揪了出来。
胡胡李跟在轿子旁边进了院子,两个没见过面的女人扶着新娘走出轿子,胡胡李初始不知自己该干什么,老爹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他踉跄了一下也跟上去了,两个伴娘挽着新娘子进了屋,把新娘往椅子上一按,回头看了看呆头呆脑地跟进来的胡胡李,捂住嘴笑着跑出去了。
新娘子穿了一身大红的新衣服,绣着大朵大朵的花,因为盖着红盖头,胡胡李看不见她长得什么样。屋里只有胡胡李和新娘子曹氏两个人,新娘子坐在椅子上,很安详,胡胡李看了几眼新娘子,忽然想到今天晚上两个人就要脱得光溜溜地躺到一个被窝里,脸"腾"就红到了耳根,本来坐得稳稳当当的立刻局促不安起来,像是屁股上长了疮。外面老爹正大声地劝送新娘子的人喝酒,语声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气。有的人已经开喝,酒杯子"哐啷哐啷"地,酒桌上的粗话一句句清晰地传入耳鼓,还有小孩的笑声,女人喝斥男人声,简直乱成了一团麻。胡胡李实在坐不稳,悄悄地站起来走出去了。老爹眉开眼笑地陪着几个他不认识的人说话,一看胡胡李出来,笑得更甜。起身招呼他过去坐下,指着一位年长者让他叫大哥,以下依次坐着的稍年轻一点的分别是二哥、三哥直到七哥,胡胡李一一打了招呼寒喧几句就是喝酒,新娘子女流之辈,不喝酒有情可原,新郎官不喝就说不过去了,胡胡李推三阻四地让了一番看众位哥哥渐显厌色,激发了胸中的血性,于是不再推辞,该自己喝自己喝,该碰杯碰杯,不管什么路数,都是杯到酒干,那酒第一杯喝着和吞胡椒面差不多,到肚里胸口如遭重击,胡胡李噎得脸红脖子粗,第二杯重击就稍温柔些了,咂咂嘴似乎还有点香味,第三杯以后胡胡李发觉房梁有掉下来的可能性,下盘虚浮的坠入五里云雾,眼前一干人众的脸部渐渐浮肿、朦胧。……他仿佛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幽幽地叹息:"你醉了"语气像是母亲小时候哄他睡觉时哼的儿歌,胡胡李想叫声娘,喉咙里格格直响发不出音。好像是谁把他扶上了床,又帮他脱下衣服,他忘记了自己是在过洞房花烛夜,酒意在他大脑中燃烧,他想起了子牙河滔滔的浊水,浊水之后他父母躺在床上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呻吟,他眼前叠印着小时候看到的那个扭曲着倒下的无头尸体,很多个无头尸体,脖子里都标出一股血箭。
他觉得喉头发甜,有什么东西努力从肚里往上翻腾,像子牙河里努力冲出河床的水,像无头尸体脖腔里的血箭——他吐了,他听得到"哗啦哗啦"的响声,有一片血红在他眼前慢慢浮起,他怀疑那是自己脖子被砍断后流的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头仿佛还在。他想高兴的笑起来,眼前血泊越浮越大,仿佛要把他笼罩、吞噬。血泊中忽然出现了王大哥血葫芦般的头颅,双目怒睁,好像要告诉他什么事或者是要戳指大骂谁一遍,嘴张得大大的,露出满口森森白牙,他知道他对不起王大哥,他想告诉王大哥他对不起他,王大哥忽然消失了,他茫然四顾,血泊霎那间隐退,一团乳白色的雾气弥漫过来,立刻就整个包围了他。雾中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甜香,像母亲乳汁的味道,他用力地吮吸了几口,那团雾气开始颤抖,似乎还有隐隐的呻吟,他感到两条蛇一样的东西突然箍到他腰间,用力地勒他,蛇温暖、滑腻而且潮湿,他的心灵滑过一丝颤抖,他想狂叫,他想摧毁什么,他身体的某个部位迅速膨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他感到自己像一把大刀,准确地砍到邓财主的脖子上,他听到一声压抑之极、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惨叫,他又发现自己在流血,喷泉一样地流血。血快流干了……。
胡胡李醒来后第一感觉是后脑像被木匠锯了道缝,一群蚂蚁在吞吃他的脑浆,他闭上眼甚至能想象到蚂蚁怎样一只一只地挤进那道缝,怎样一口一口地吃,吃得头上白花花的,一种无法言传的疼痛紧紧攫取了他的神经。他在床上翻个身,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正出神地看他,他努力清醒头脑才想起这女人已经是他的女人,是昨天才娶过来的,"昨天……"胡胡李一想起昨天有一些回忆便断断续续地水泡一样从心底泛起。首先想到的是那个怪怪的梦幻一般的意境,他那仿佛能听见"咕咕"的声音和向外涌出的鲜血。他不明自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梦,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无寸缕,身体外边只盖着厚厚的棉被,他看见的女人眼睛里掠过一丝难言的羞涩,头也倏地低下去了。
女人应该说不能算漂亮,但也不算丑,两只眼睛大大的,眼波流动,另有一番妩媚的韵味,银盆大脸,就是老年人说的福相,鼻梁高挑,脸颊上有几个小红疙瘩,但胡胡李认为无伤大雅,相反他倒觉得有了这个女人衬得要白净一些。胡胡李对曹氏的第一印像十分满意,曹氏昨晚上已经"肆无忌惮"地把丈夫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也没挑出什么刺来。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躺着的想站起来,苦于四肢无力,坐着的想走过去,又羞于启齿。这样对峙了有多长时间不知胡胡李知道不知道,反正曹氏是心头有如撞鹿,没有留意,最早打破僵局的是胡胡李的一声"哎哟"。胡胡李在床上不动声色的努力了半天,手脚仍然不像是自己的,只有脑袋还能转动一两下,转一下还疼得他吡牙咧嘴。看看曹氏,曹氏低着头摆弄衣角,就不往这边看,无奈何胡胡李只得自己凝神竭力,借着一股猛劲用力把身子往上一撑,脑袋重重地磕在床帮上了,身子"扑通"又回床上了。曹氏在那边虽说没抬头,那颗心可全在这边,胡胡李用劲时"吭哧吭哧"的让她又怜又爱,但还是碍于情面,没有过去,胡胡李碰住脑袋那一声惊呼终于救了她,让她找到了心理平衡的借口。
胡胡李被疼痛搞得筋疲力竭,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他觉得头上出了虚汗、凉凉的,毛孔却像是挨了针扎。他闭着眼,陡地闻到了一阵香味,和梦幻中的香味一样,接着他感到有人拿手帕给他拭去额上的汗,动作很轻柔,像春风掠过子牙河水激起一层层的微波。有一个温暖而又柔软潮湿的手掌放在他胸膛上,他在瞬间想到了昨晚上那两条蛇,他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越跳越急。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不愿睁眼,情愿就这么躺着享受这一切。尽管头疼得他直吸凉气。
曹氏没有辜负公公、婆婆和丈夫的期望,过门之后,家里地里,缝缝补补都是一把好手,不管干什么活计都是拿得起放得下。老头和老太太开始还不服老,强撑着折腾。胡胡李和曹氏劝了几次之后,二位老人家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地干也起不了什么大的作用,有些时候还会帮倒忙,或者越帮越忙。二位肚里一盘算,索性把地里活一推六二五,全扔给胡胡李夫妻二人侍弄。家里活诸如天忙时烧个饭、涮个锅之类的,曹氏脱不开身,也会麻烦老太太一两次,绝大多数时间二位老人家是逍遥自在赛过活神仙。这且不说,曹氏在待人接物方面也很让老人家满意,不像有些媳妇,有人了一口一个爹妈叫得比蛐蛐都欢,背地里模眉竖目喝斥来指使去比饿狼都狠,曹氏喊爹妈喊得那个甜劲,老两口听着比泡在蜂蜜罐子里都舒服。每顿吃饭先给爹妈端上,然后是丈夫,最后才是她自己,平时问寒问暖,孝顺倍至。老两口有个什么不顺心事儿,她低眉顺眼地坐着一劝就是半天,非得把老两口逗笑才行。对待左邻右舍,曹氏向来是不卑不亢,谁有个急事跑前边帮忙,当然谁要是想欺负李家她也是从不示弱,遇着问题镇静自若,颇有大将风度。因此,曹氏过门没半年工夫,左邻右舍的夸奖就狂风一般刮进老两口耳朵里去了。老两口私下不知絮叨了多少遍,说李家列祖列宗保佑,李家才烧了高香,讨这么一个好媳妇。胡胡李心里那个舒服就甭提了,晚上劳累一天后躺在床上和曹氏相偎相依时,多少次他暗暗地祷告:爹娘的在天之灵若看到儿子如今的样子,那该会多么高兴啊!
曹氏转眼间嫁进李家已有大半年,老两口心里高兴,越活是越年轻,整天闲在家里没事干,老头耐不住寂寞,东家串串西家走走,那边有个什么稀奇古怪的跑去凑个热闹,再没事了坐在太阳底下陪几个老头聊聊天,下下棋,活得还挺滋润。老太太就不行了,她本来也是闲不住的,手边没活就觉得没意思,手脚都不知道搁哪儿好!况且老婆子又不如老头那么活便,没法东游西逛,只好呆在家里独自想些糊里糊涂的事情,想着想着老太太就发了慌了,媳妇过门有七八个月了,按理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即便说现在没有生下来小孩,媳妇那肚子也该显山露水了呀!老太太在那儿想抱孙子想疯了。偏偏儿子和媳妇一听她絮叨这回事就笑着躲到一边去了,不和她打照面。老头整天悠哉悠哉,也把这回事给忘了。老太太胡思乱想着越想越是害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那会儿把胡胡李过继过来其一是为了养老送终,再则就是为了保存李家一脉香烟,万一媳妇是个不生蛋的老母鸡,那就是好的赛过天仙,也是白扯。
老太太掐着指头算得自己心惊胆颤,四肢发虚,正没法处,胡胡李就满头大汗地扶着曹氏回来了,老太太还犯嘀咕以:"这日头还没正照呢,下地的怎么就放工了?"胡胡李也来不及理会老娘,进门先把曹氏扶到里屋床上,安置妥当,老太太也跟到里屋,看胡胡李寻了条毛巾给曹氏擦汗,曹氏半倚半躺在床上,满脸红晕,很害羞的样子。胡胡李在一边慢声细语地劝慰她,语气中微有几分心疼的责备:"你看你,非这么强,不让你干活你还不愿,万一要是动了胎气看爹娘会愿意你。"老太太本来正一脸狐疑地瞧着,不知道曹氏出了什么毛病,听胡胡李这么一说,满腹疑云和半个上午的抱怨悉数消散,雨过天晴,老太太脸的皱纹笑得跟干核桃壳似的,心里说:"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真会找事。都怀上这么久了,每天还冒着星星,顶着月亮去地里干活,你是成心不想让我抱孙子了。"再转念一想,老太太眼圈可就发红了,感情媳妇还是在替我们二位老东西考虑,她万一躺下了,儿子不说,我们俩的事儿可就出来了。老太太刚才也是胡思乱想,这时坐在媳妇身边看着媳妇有些憔悴的面容也是胡思乱想,想的内容却翻了个个儿。
老太太看儿子在一边闲着没事可做,应该又把他骂回地里去了,胡胡李恋恋不舍地还不想走,老太太发了急:
"你还在这转什么转,又不是你怀了孕,帮忙也轮不到你,时候还早,下地干活去吧!走到村口顺便把你爹叫回来,他可能又跟你老刘叔下棋去了。"
胡胡李走了不提。老太太瞅着曹氏病态恹恹的模样儿发了一会儿呆,曹氏半闲着眼,看着她也不说话,老太太又怜又爱,又气又恨,忍不住又数落开了:
"孩子,你说你这是何苦来呢!咱老李家就你这儿一个媳妇,万一累坏了身体怎么办,该躺着养的时候就得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没谁会笑话你偷懒不干活。地里活你放心,你爹那几根老骨头还经得起几下折腾。家里的事儿就包给老婆子我了,……"
老太太话没说完自己忍不住高兴地"卟哧"笑出声来了。
老头在外边听了胡胡李的招呼,一盘好棋下到中途,推了棋盘就回来了,坐在外边陪着老太太笑。
曹氏这一怀上孩子更是被宠上天了,老头老太太虽累心里高兴,老太太开了很多食品补品让胡胡李一股脑买回来放着。曹氏也实在动弹不得了。老太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明彻夜陪在媳妇床前翻来覆去地絮叨一些老掉牙的事儿给媳妇解闷。曹氏知道老太太是怕她一个人呆着心烦,老太太那几个故事讲的她耳朵听出了老茧,她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曹氏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果真生下了个虎头虎脑的大胖小子,老太太只看过别的接生婆接过生,自己可从来没干过,但是她不放心,害怕别人要是出一点差错,那她可就心疼死了,所以老太太痛下决心,发奋图强,东跑西颠地向几位接生婆取了些经,然后就满怀信心,准备亲身给媳妇接生了。
曹氏分娩那天老头和胡胡李一整天没干活,曹氏在里屋"吭唷吭唷"地用力,时而有几声压抑不住痛苦的呻吟,老太太一点动静都没有,胡胡李在外屋摸了满把的汗,心里"卟通卟通"地像装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曹氏的每一声呻吟都像是尖刀一样划破他的心脏,时间过得真是缓慢。一直折腾了有三四个时辰,胡胡李觉得自己都快要崩溃了,里屋忽然有了响动,曹氏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婴儿哭喊一齐飞入胡胡李的耳鼓,接着是老太太的一声压抑着惊喜的慨叹:"苍天有眼,李门有后啊!"胡胡李那一刻真想跑出去大嚷大叫一番,告诉所有他能告诉的人,他胡胡李有了一个儿子。听着儿子洪亮的哭声,胡胡李只觉得浑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都熨熨贴贴的,像是三伏天喝了一杯雪水,他想——,他什么都想,天地间凡是能想到的高兴事儿他都想到了,回头望望老爹,老爹的喉间激动的格格作响,像被一口浓痰堵着,脸上早已老泪纵横了。
胡胡李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这消息可是爆炸性的,谁都没想到老李家坟头上还真添了根香火,按农村的习俗,亲戚邻居和平时常在一块走动的都要送些红皮鸡蛋,为的是让孕妇补养身体,实际上这不过是那辈子那朝传下来的旧规矩。
仅只老头自己出去买的鸡蛋就够曹氏吃到小家伙断奶了。但各家的鸡蛋还是照送不误,曹氏在村里为人好,大姑娘小媳妇群里很有威望,三五成群提着竹篮过来探望她的今儿一拨,明儿一伙的,老头老太太胡胡李坐在大门口满面春风地打招呼,谁瞅见他们爷儿仨准都会停下来客套两句,说一些恭喜祝福之类的话,胡胡李高兴得有些昏了头,只知道坐着"呵呵呵"的傻笑。
来探望的络绎不绝地来了十多天,送来的鸡蛋粮食堆里埋不下,柜子里放,柜子里放不下,又往抽屉里放,最后实在找不来地方,老头子灵机一动把盐罐子给腾出来一个,还是不够装,这些鸡蛋都是随喜的,又没法挑集市上去卖,那些天老爷儿仨可过了鸡蛋瘾了,曹氏那边补得滋滋润润的暂且不提,老头老太太胡胡李三个也跟坐月子似地,那鸡蛋做的那个花样,煎煮炒腌,能变的法全变完了,吃得三位看见鸡蛋嘴里就直冒酸水,肚里就直兴风作浪,方算罢休。
那天老头逼急了腾出一个盐罐子装鸡蛋,腾着腾着就想起老太太逼胡胡李结婚那次摔的那个盐罐了,禁不住咭咭呱呱笑了起来,老太太正在里屋给小孙子换尿布,听见老头在外面笑个不停,隔着套间门就问上了。
"老头子,什么事值得这么高兴,得了荆州似的。"
老头不吭声,嗯嗯啊啊了半天等老太太按捺不住跑出去提着他耳朵了,方才挤眉弄眼地指了指涮得干干净净的盐罐,老太太忘性大了些,愣了半天也没愣出个眉目,那只手却牢牢揪着老头的耳朵不放,老头吸着冷气偏着个脑袋嘴都凑老太太耳朵上了:
"死老婆子,疯老婆子,我是说,一个盐罐子白白被谁给报销了,要不用来装鸡蛋多方便。"老太太也想起那天自己的泼辣劲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笑了个上气不接下气,笑完了冲老头发脾气:
"你还说,要不是我,你现在到那儿去偷个胖乎乎的孙子,让你这老不死的得了便宜还卖乖,"老太太说完自己又忍俊不禁地笑了。老两口嘀嘀咕咕,又说又笑,曹氏在屋里躺着,沉浸在一片做了母亲的喜悦之中,看着躺在襁褓中的婴儿,小家伙刚出娘胎,粉红色的躯体嫩嫩的,像春天绽开的第一朵小花,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稀疏的几根黄头发软软地耷拉在头皮上,此刻他正睡得香,粉红色的小胖腿偶而动弹一下,像是睡梦中遇着了什么高兴事,小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肉嘟嘟的小嘴不时咂巴两下,攥的紧紧的小手举在头两边,曹氏在小家伙的额头上轻轻的亲了一口,一股奶气直沁心脾,熏得曹氏几乎沉醉了,这是她的心尖肉呀!她恨不得把小家伙紧紧搂在怀里亲个够,但她没有这么做,生怕惊了小家伙的好梦,再说小孩子柔嫩的筋骨也经不起她一搂。曹氏躺在床上抚摸着儿子柔柔的小脑袋浮想联翩,她想到了新婚之夜胡胡李酒醉后的疯狂,想到了那痛彻心肺的侵袭和夹杂着奇妙快感的……。还有小家伙初出娘胎地极力挣扎给她带来的痛苦,那是一种即将孕育出幸福的痛苦。她想到了在娘家时受到的种种冷遇和结婚后胡胡李对她的千般恩爱,她很满足。
生完孩子后的第一大事是给孩子起个叫得响的大名,这件事在目前的李家尤其重要,老头活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没个正儿八经的名号,胡胡李幼小时没了爹娘,有可能起过名字,但是从没有人叫过,大家都叫他胡胡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别的名字。老头为了给孙子起个好名字没少费心血,李家祖籍浙江绍兴,后来又举族迁往山东,再由山东迁他们这一支到直隶河间府大城县。兵荒马乱中,几经辗转,先祖留下的族谱早不知遗失到什么地方了。老头苦思冥想方才忆起他小时候曾看见过爹爹拿过一本家谱,那上面好像按辈份排了李家后代中取名应依据的原则,那本书后来被老头他老娘纳了鞋底,老头一辈子没进过私塾,没请过先生,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别说没有看过,即便看过也不知道写的什么。再依老祖宗的定例看来是不可能了,老头从邻庄请了一个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给大孙子起了个名,老先生是十里八方有名的学问人,曾经中过举人的,姓张,张老先生年轻时在外做过几年小官,后来不满当世,解甲归田,傲啸风月,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连县令都让他三分。老头给张先生封了厚礼,当然别人看来可能不怎么丰厚,但李家已是尽其所能了,老先生摸着雪白的胡须沉吟良久,方徐徐地说:"当今天下大乱,内有奸臣当道,外有匪夷八寇,民心思治,就让他叫个国泰吧!"老头如同奉了圣旨,一溜小跑回了家,给老伴、儿子儿媳报信儿。于是,胡胡李的第一个儿子——李国泰就成了祖孙三代中第一位有名有姓的人了。
给孙子起完姓名才算是忙完了一小步。小家伙过满月才是最要紧的,一般来说,小孩子过满月在农村是最最隆重的,比媳妇过门,老人祝寿都要热闹,不过只有富人家才每个小孩子满月都大张旗鼓地摆酒席庆贺,比较差一点的就只有头胎才勒紧裤腰带铺排一次。老头打定主意,即便以后这些日子再紧巴,小家伙的这回事也要办的像个样儿,老李家人前人后也好长些志气。老头的主意老太太无条件双手赞成,倒是胡胡李和曹氏有点小意见,认为应该防个后,两位老人年纪大了,说一声有个三长两短,大病小灾的,钱到那儿请去,但是胳膊毕竟拗不过大腿,老头活了这么大岁数,在人前一直觉得腰板不那么直,这番立意要风光一次,谁说也不行。
过满月其实也没有什么较为重要的仪式,农村的庆贺形式千头万绪到根本也就只有那么一种——吃。把东西凑到一块儿,一帮人坐着胡吃海喝一通,主客都是皆大欢喜。主家壮了声势,长了面子,客人吃得舒服,占了便宜,老头粗略估算了一下客人数,约摸有十二三桌的样子,这在这一片是很大的排场了,好在老两口和小两口日里节衣缩食,留了点家私,再捣腾着卖点什么,凑几个钱,还不至于欠什么债,老头计算完毕,狠一狠心,把家里喂的一只半大不小的猪给杀了,那头猪正长得起劲,老头本意是再等一段卖了弄笔钱给老太太他们俩合个大棉袄,也算少了百年以后胡胡李夫妻的一桩大花销,这下子也顾不得了。打盆说盆,打罐说罐,老两口只有走一步说一步了。猪杀了大约有七八十斤净肉,喝酒菜上肉算是解决了,鸡也是自己家喂的,下蛋下得正多,也一跺脚宰了十来只,鱼到集市上去买,时鲜菜自家菜地里产了一些,再多多少少买点。酒桌酒杯之类专门有出租的,可以掏钱去租一套,一切准备停当,小国泰满月的日子也差不多到了。
小国泰过满月那天的盛况一直在李贾村的老辈子人嘴角上挂了好几十年,谁提起谁竖大拇指。说是给李贾村的穷兄弟们长了志气。那天的情况李贾村没有人不知道,因为全村男女老少,包括邓财主家都在被请之列,再加上胡胡李年轻时混迹江湖时结交的一批朋友,曹氏娘家的亲朋故友,整个李贾村都喜气洋洋,大人小孩穿梭往来,胡胡李家里更是欢声笑语,张灯结彩,胡胡李和老头忙着招呼男客,老太太陪着曹氏在里屋招待女眷,据村上人们说,李家那天的酒桌上可真叫丰盛,流水席上了有三四个时辰,大师傅在厨房里一个劲儿催着端盘子的上菜,端盘子的苦着脸去酒桌上看看一遍没动,再看一遍还是没动,每个人都吃的从鼻子眼里往外冒饭。临走时人人手里提着大小袋子的吃食,小孩子口袋里装着零食。
李家忙完了小孩满月,高高兴兴又筋疲力竭,全家老小着实歇了些天,老太太整天抱着孙子宝贝似的,连媳妇她都不想让碰一下,那才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心里怕碰着。
李家人迎来了一段最和煦美满的日子,胡胡李看着全家老小脸上春花般绽开的笑容,不止一次这么想:李家的苦日子熬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