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生活和转折

从1906年6月18日,就要过23岁生日的卡夫卡考试合格,被授予法学博士头衔。从10月开始,他在司法部门完成了为期一年的实习过程,次年10月1日,他开始在一家意大利保险公司布拉格分公司上班。约半年后又因故辞职前往布拉格工人事故保险公司工作,在那里十六年如一日,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光。

生活在召唤。对于卡夫卡,一份社会职业,在很大意义上意味着与家庭的独立,意味着摆脱父亲巨大而沉重的阴影。在那些日子里,卡夫卡虽然缺乏能力完全离开家庭独立生活,但自主意识已充分体现出来。早在实习期间,他就偷偷在银行开了一个小小的户头,存入平时省下的钱。在那家意大利保险公司谋职时,他曾经满怀到意大利总部工作的理想,希望从此远走高飞,为此他白天努力工作,晚上还要坚持上意大利语课。在布拉格工人事故保险公司,他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深得上司好评,不久便成为该公司长期职员。与此同时,当妹夫开办了石棉工厂,他竟然急切地借钱投资,成为该厂不参与经营的股东,并积极介入有关的事宜。这大概也是出于他想独立面对全新生活的渴望。

无论怎样,至少在这转折点上,走向生活不管怎样都是新鲜的事情。卡夫卡真正在生活中"实习"起来。在哪怕只是相对独立之中,他的性格也似乎变得开朗一些了。他现在渴望与人交往,甚至把很有限的时间用来结交朋友,了解社会。"……我现在突然走进了一大群人。军官,柏林人,法国人,画家,喜剧歌唱家。我十分开心,尽管让他们占去我晚上的几个小时,当然,还不仅仅是晚上的几个小时。"他有时也去看电影、舞蹈、歌剧等,参加一些娱乐,偶尔也跟女招待和妓女以及类似人等打打交道:"我走过妓院就像走过所爱者的家门。"Franz Kafka,The Diaries, Translated by Joseph Kresh. London: Schocken Books Inc.,1948,P.11.并参见1913年11月19日日记。他也与无政府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交往,并参加他们的一些活动。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1911年10月4日,卡夫卡在布拉格萨伏依咖啡馆观看了一个犹太意第绪语剧团的演出。这是他对犹太文化态度的转折点。3个月时间内,他连续观看了该剧团20多场演出,常常被激动得忘乎所以。结果,卡夫卡与该剧团领班洛维结下了深厚友谊,从洛维身上以及洛维举办的私人讲座中,卡夫卡对犹太精神世界、犹太神秘教义以及现代犹太文学都有了相对深入的了解。他自己认为,这对他后来思想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有趣的是,他甚至对剧团一位女演员契西克夫人产生了多半是一厢情愿的爱情。

在走向生活的过程中,友谊的意义也格外显示出来。1909年,布洛德也读完大学,在邮政部人事部门谋职,与卡夫卡谋职的公司在同一方向,两人每天相互来往,继续进行友谊和文学交往。布洛德在文学上已小有成就,卡夫卡从中受到不小的激励。此后,卡夫卡每年都与布洛德一道外出度假旅游,所到之地包括意大利北部城市里瓦和布里亚、巴黎、柏林、苏黎世、卢加诺、米兰、魏玛等,一直到1912年在布洛德家中认识他后来第一位未婚妻菲莉斯·鲍尔小姐为止。对世界文化名城和文化胜地的旅游参观,尤其是对魏玛歌德故居的参观访问这样一类旅游活动,对于卡夫卡的人生和文学事业具有着重要的意义。这从卡夫卡专门记叙的旅游日记中可以看出。

在旅游中,卡夫卡还找到了自己与人群关系的新感觉。尤其是好几次布洛德先行返回,他独自一人继续逗留或另往他处,其时他发现,在远离布拉格那"带爪子的小母亲"的地方,在全然陌生的人群中间,在严格的伦理-人际关系之外,他有了与人交往的能力。他为这种新感觉而略略有些兴奋,在致布洛德的信中他写道:"别说任何反对合群的话!我就是为了寻找人群而来这里的,并为我至少没有在这一点上自欺欺人而感到满意。我在布拉格却是如何生活的!这种向往人群的要求我是有的,但它变成了恐惧,如果要使这种要求得到满足,那么只有在度假期间才会感觉舒适;我肯定是有点变形了。"

生活在召唤,卡夫卡对人生和文学艺术的向往都在进一步加深。正是在那些美好的旅途上,他产生了记日记的念头,从1910年开始直到去世前一年,他断断续续记载了许多重要的生活和内心历程。从最初一些日记可以看出,他在那些日子的心态与当年刚走向生活的克尔恺郭尔相似,有几分玩世不恭,几分与生俱来的自悲,几分对父亲所代表的那个世界的不满。然而,这些日记更多地告诉我们他那份最深的执着:文学、艺术、小说、剧本、歌德、狄更斯以及——写作,尽管这执着还不时被各种各样的内心变化和外界干扰所中断。

"这的确几乎是我今年所写的全部东西,我把它们置之不顾,把它们划掉;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不利于我写作。它们真是一座山,是我过去全部文字的五倍,仅仅凭它们的分量,就足以把我笔下所写的所有的东西都拉到它们那边去了。""晚11点半,……由于我没有从办公室把自己解放出来……[写作的事情就]多么困难……:我今天未能遵守新的作息表,未能从8点到11点坚持写作,眼下我甚至不把这看作太大的不幸,我匆匆划完这几行,以便上床睡觉。""读了点歌德的日记……""我现在更为仔细地审视我的书桌,我看出来,在这上面什么好的东西也写不出来。堆了这么多东西,造成一种缺乏平衡的混乱,相比起来,别的任何混乱还可以忍受……""我的力量连再写一个句子都不够……""整个空闲的一天没能写作,今天是星期天。——我是个不幸的家伙,对此产生的若干新认识使我渐有所悟,给我慰藉。"

"关于我自己,这几天我没写很多,这部分是因为懒惰,……部分也因为害怕背离我的自我认识……""今天早晨我想起床时却又干脆放弃了。原因很简单,我完全工作过头了。倒不是办公室,而是我别的工作……""我一直在读狄更斯。这是如此困难……""……我老做梦,这比醒着更消耗人……""使我感到安慰的是——我现在带着这种安慰躺在床上——我这么久没有写作了,因而,写作在我目前状态中找不到位置了,然而,只要有那么一点坚韧我就会成功,至少暂时地成功。""阅读有关歌德的文字……浑身都在激动,完全无法写作。""歌德:我对创作的兴趣永无止境。""今天烧掉了许多恶心的旧文字。""刚读了福楼拜的信:我的小说是我所依附的礁石,世上正发生什么事情我一无所知。——类似于5月9日我关于自己而写下的东西。"……

在孤独中,卡夫卡孕育、孵化着他饥饿的艺术,那惨淡的经营几乎摧人泪下。他在努力,也在等待着一个时刻。另一方面,无论他自认是怎样一个自我啃啮的素食者、怎样一位向虚空和黑暗乞讨的作家,他无法在客观上完全切断与世界的联系。无论他是怎样"最瘦的人",他毕竟自有一副血肉之躯,而且还格外自有其缺憾和渴望。敏感如斯,他一定知道作为一个作家意味着什么,他似乎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某一类事情。

然而,对于一位差不多30岁的单身汉,这一类事情不可能始终不出现。几乎紧接着上面的日记,他写下另外一些东西。

1911年11月5日:"……我为契西克夫人买了束鲜花……我曾希望通过这束鲜花稍稍表达一点我对她的爱,可这几乎没有用。要表达这种爱,唯有通过文学或同床共枕才有可能。"11月14日:"事情看来是如此可怕:做一个单身汉,变成一个老人,拼命维持自己的尊严,然而又不时想与人共度黄昏,因而渴望着一份邀请;不得不自己照管自己;……不能跟妻子一道上楼;卧病在床,偶尔坐起身子,透过窗户得到一份可怜的慰藉;…在自己家里感到陌生;只有通过婚姻,才有可能与家庭保持密切关系,首先通过父母的婚姻,然后……通过自己的婚姻;不得不夸奖人家的孩子,而且还不能说:我自己没有,……"11月16日:"中午,入睡前,可我中午又并未入睡,一位蜜蜡般的女人,她上身倚躺在我头顶,她的脸扭过来,在我上方正对着我的脸,她的左臂放在我的胸口。"……

在他身上,两种东西在斗争,在交织:"在我身上不难看出对写作的全力以赴。在我身上写作是生命最有用的方向,这一点一旦清楚,一切都往那个方向蜂拥而去,别的能力……都为之一空。……这其中的必要在于,我的全部力量是那么可怜,即便全力以赴也只能满足写作的一半需要。……无论怎样,我不应该抱怨自己无法承受一位心上人……"

无论是全力以赴还是努力挣扎或是下意识地等待,一个重要的转折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1912年8月13日,卡夫卡在布洛德家中结识了菲莉斯·鲍尔小姐。这位女性与他迄今为止全部的生活发生了剧烈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