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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和你在一起,不让你受委屈。他心里在说,又痛又怜,眼中有泪光闪动。

“唱得真有气势。”黄红梅攥着儿子的手鼓掌,然后对康乃馨说,“我还老想他是当年那个小伙子的样子,其实人家都是个大男人了,让人靠得住。”

康乃馨骄傲地看着蒜苗。

妻子走了,日子继续一天天地过去。

经过康乃馨两年的艰苦打拼,杨蒜苗也可以移民新加坡了。他来北京办签证的时候,黄红梅正巧也在北京,给在医院治病的老母亲陪床。

接到他的电话,黄红梅马上从医院跑了出来,两人得以在北京相聚。

“那里还好吧?”饭桌上沉默了许久,她才问他。其实这个问题她早就问过了,在他去新加坡探过一次亲之后。

“还好吧,我对那个规规矩矩的国家很是喜欢,也喜欢河以南的‘老巴刹’,跟咱们的大排档一样,全是各种好吃的。”他答道,也跟以前的答案一样。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哦,用新加坡式华语,‘不知道’要说‘不懂’。”他笑着说。

“好吧,我不懂你。”

他的心颤了一下。

吃过饭,他和她坐上一辆出租车,先奔向他住的宾馆。他产生了一个淡淡的想法,希望能和她有最后一夜。到了宾馆,她却要接着走,说母亲还在医院。他握住她的手,扭头看她,脸色劳顿。他和她一起来到医院,看了她的母亲。

他执意让她去宾馆住一晚,他来陪床。两人又打车,他送她回宾馆。

他领她进了房间,然后要返回医院。

两人的眼光交织在一起。他摊开手,她走过来,贴在他身上。他合上双手,将她拥在怀里,爱抚着她几天没洗的头发。

他突然想到,她原来已经四十二岁了。

你的故事讲到这里,看到见招拆招脸上挂了两行泪。

杨蒜苗然后去了医院,陪了一夜床,等到第二天上午,黄红梅来接他的班。然后,他就去了新加坡。两个人的肉体接触,就以在无锡的一个拥抱为起点,在北京的拥抱为终点,故事就是这样。

如果让你们这些文人来写,这肯定是个凄凉的调子,但我看蒜苗和红梅都挺开心的。这世界很不公平,大家都在泡妞,却只有文人的泡妞历程才被记录下来,并且因为文人那种得蜀望陇的不知足心理,所以还总带有深深的怨妇情结,好像谁都对不起他似的。

见招拆招长出了一口气,不再反驳你。

杨蒜苗跟我说起他的故事的时候,是那种很幸福又留恋的神情,天高云淡。他在那个单位上了十五年班,也就是和黄红梅在一起待了十五年。他舍不得迟到、早退、旷工,因为爱黄红梅而成了劳模,大概黄红梅也是吧。一个人每天醒着的时间大概也就是十来个小时,而在这十几个小时中,他却有八个多小时和她在一起;一个人生命的黄金岁月也就是二三十年,他却有十五年的时间和她在一起——老天实在是太仁慈了。所以,这不应该是个忧伤的故事,你看你都没出息地哭了,真让俺鄙视你。

我想起我心爱的姑娘曾经问,你痛苦吗?

有一个人可以喜欢,怎么会痛苦呢?

行为艺术

两瓶二锅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干掉,这时不到凌晨三点,你和见招拆招酒兴大发,都不想就此打住。见招拆招去厨房翻箱倒柜,试图挖掘出珍藏的陈酒。

泰戈尔说:“天空中没有留下我的痕迹,但我曾经飞过。”

“我从天空中飞过,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悲观主义者将这两句诗颠倒了一下,以抒

胸臆。

在泡妞这桩行为艺术上,你是泰戈尔,还是悲歌尔?你喃喃地说。

见招拆招终于翻出一瓶酒,重新归位,将其打开。我发现泡妞就像烤红薯,吃着不如闻着香。至少写起来,泡不着的泡妞过程更好看。或者,我们现在老了。年轻时的口号是“更快更高更强”,现在却成了“重要的是参与”;年轻时的泡妞奥运会恨不得一年开四届,现在能四年开一届就不错了。

重要的是参与,重要的是过程,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你说。

见招拆招点头称是。就像我们看的那些电影,一个女孩险些被一个歹徒强迫上了床,幸有英雄救美,最后女孩就跟英雄上了床。早知道是这个结局,还不如一开始就从了。

但真不能这样说,泡妞嘛,一定要把过程弄得患得患失些,若即若离些。要不,岂不是太不好玩了?其实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在中间那个过程上玩花样,并且看谁玩得有趣,玩得新鲜。

好吧,那就让我们说点儿不太伤感的泡不着的故事,缓和一下被你这头猪弄得抑郁起来的气氛。见招拆招说。

近水楼台先得月,世上的泡妞千万种,却只有作家们的泡妞被讴歌得最多。其中最常见的段落——至少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常见段落是,某作家在火车上,邻座有个美丽的女孩,丁香一样结着愁怨,手里拿着一本书,正是这位作家的大作。作家与那女孩做一席谈,帮助那女孩鼓起生活的风帆,最后那女孩会给他留一个写着地址、电话、mail、QQ号和个人主页的纸条,两人从此就搭鼓上了。

孙冬瓜对这样的泡妞方式充满艳羡,因为,其一,尽管他不是个作家,但也算是个记者,这年头记者出的书比作家都多;其二,他经常坐火车出差采访,有充足的平台让他结识那些丁香姑娘。

但说来奇怪,他坐火车无数次,邻座及对座却全是散发着汗臭、打开一袋花生米和一瓶桔子罐头,然后用粗大的手指顶开一瓶啤酒的男人,留着猪鬃一样的胡子。只要他用眼一瞟,对方的话就会紧紧跟进,与他称兄道弟起来。每次坐火车,都是这样。他一方面怀疑中国人口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一方面因为满腔的春心得不到发泄,而让自己结了一身丁香般的愁怨。

命运终于等到了转机。这次,孙冬瓜由北京去上海出差,往返于两个中国最繁华时髦的都市,怎么着也得换换手气吧。

果然不错,从北京去上海的火车上,孙冬瓜的身边是一位老太太。

孙冬瓜已经很满意了。老太太就老太太吧,他坐火车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跟一位异性比邻而坐。

采访结束后,要从上海返回北京。孙冬瓜这次长了个心眼,委托《新民晚报》的朋友给买了张软卧车票。单独一个车厢,一位从上海去北京的美女与他连榻而卧,雍容又华贵,时髦又大方。上海人在北京办事可不是很方便呀,他可以为她提供有私的帮助……

孙冬瓜就带着这样美好的憧憬来到车站。走进属于他的车厢,张眼一瞧,他不禁满意地笑了。

——是两个老太太。

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在做怪,一个青春期的小男人,往往把自己的泡妞行为弄得很不痛快。比如吧,你把枪口瞄向了陈月季,但如果这会儿旁边有人来欣赏你的枪法,你就会说:“看我要向李芍药开枪了。让你开开眼,哥们儿的枪法真如神。”

王土豆就犯这毛病。他们宿舍跟邻校的一个女生宿舍结成友好邻邦,经过一两次香山秋游和紫竹院划船后,他暗暗喜欢上了对方的陈月季。但不知怎么搞的,跟同宿舍的哥几个汇报起心得来,他却不绝口地夸起李芍药来,芍药的嘴啊,就像糖葫芦串,真诱人啊。不仅如此,他还口是心非地贬起陈月季来,月季的嘴啊,就像烤羊肉串,真没劲啊。

没有人知道他喜欢烤羊肉串胜过糖葫芦串。

接下来,他与陈月季书信往来,暗度陈仓,表面上,他却在宿舍里散布着谣言,说自己喜欢李芍药,不得了呀不得了。

当他跟陈月季的感情已逐渐酝酿成熟并有过几次成功幽会时,几乎全班的男生都已经知道,他喜欢上了一个叫李芍药的女孩,又甜又酸的嘴就像糖葫芦串。

不幸的时刻终于来了。这一天,陈月季来学校找他,被拦在楼下传达室,而此时王土豆的宿舍里正在激战拖拉机,土豆手攥一套隐藏很深的拖拉机,准备抠底。对讲机呼唤土豆楼下有人找时,这个年轻贪玩的男人正在酝酿将对手搞得惨叫不止的盛况,便央求对门宿舍的吴番茄替他下楼接人。

当貌美如花的陈月季出现在吴番茄面前时,他口干舌燥,内心涌起要为哥们两肋插刀成全其美事儿的无限冲动。他清了清嗓子,用邱岳峰对简爱(8)的口吻说道:“芍药小姐?真的是你?可把我们土豆兄弟想死了,他一直念叨你来着,还为你写了许多情深意长的诗,像什么‘小嘴又甜又酸,就像糖葫芦串’,把我们给感动坏了。”

七年后,韩青椒出差去南方那个小城,终于见到了毕业后就一直没有见过的大学同学周芭蕉。

“芭蕉吗?”找到周芭蕉所在的当地广播电视局,韩青椒拨通了她的电话。

“青椒吗?”周芭蕉问。韩青椒有些失望,他本来要让她根据声音辨认一下他是谁的。他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想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你猜我在哪里,我就在你们单位门口啊,哈哈没想到吧。

“你是不是来我们这儿了?”芭蕉却说。

韩青椒计划中的话都没说出来,差点儿把自己呛死。

周芭蕉迅速出现在他的眼前。她真的没有七年前年轻了,听说孩子都已经三岁。韩青椒想。

轻轻地打过招呼,两人去吃饭。开始喝酒,开始神思恍惚,开始意乱情迷。周芭蕉说,我有一种预感,是你来了。韩青椒看着眼前的周芭蕉,想起毕业前的那一幕。

那天的散伙饭吃完后,全班人在马路上开始高歌,明天,就有同学陆续要走,从此天各一方。忘了是谁第一个哭的,然后就是泪水交织在一起。大家不再拘谨,一边唱着不成腔调的歌,一边开始相互拥抱。当陈青椒拥抱到周芭蕉时,正唱到一句“我却忘了告诉你,你一直在我心中”,他的嗓子一堵,顿时像个迷途羔羊一样鼻涕眼泪全下来了。其实,他是一直喜欢她的,即使在她跟金融系的蔡苦瓜恋爱后,即使在她跟蔡苦瓜分手后。

周芭蕉环抱着他的胳膊的力度明显超出了同学的界限。他期待着她有所表示,而她果然说:“我后天走,你来送我吧。”

陈青椒顿时幸福得几乎晕眩。那一夜,他都没有睡好。

我离校那天你为什么没来送我呢?周芭蕉问,将陈青椒的回忆拉回到现实中。

如果我说实话,你能相信吗?陈青椒说。

周芭蕉静静地看着他。

第二天,我嘴上突然长了个口疮,特别难看。所以我不好意思去送你,怕万一要跟你亲吻,太丢人了。

周芭蕉低下头,不说话。

你能相信是这个理由吗?陈青椒苦笑了一下,但当时就是这样的。

周芭蕉将一杯酒安静地喝完,然后,抬起眼,扭头望着远方。

饭后,周芭蕉向丈夫和孩子请了假,又陪他来到一家酒吧,两人继续相对无言。

新一阕音乐响起的时候,陈青椒拉着周芭蕉踏进舞池。

他感觉到她的腰身不再纤细,眼角也有细细的皱纹。而他自己,也是脚气口臭牙松动。当年那个体态挺拔眉清目朗,为了一个口疮都要坚持自己完美形象的少年,再也没有了。

芭蕉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头发蹭了一下他的下巴。他忽然又想起那句歌词。

我却忘了告诉你,你一直在我心中。

这里躺着一个生病的学生,

他的命运已不可变更。

请把所有的药都拿走吧,

爱情的病是不治之症。

普希金有诗吟道。

李萝卜就得了这样的不治之症,他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美丽的同事张文竹。文竹小姐漂亮又能干,经营业绩是全公司最好的,买车买房是全公司最早的。文竹小姐潮流又时尚,是这个城市里最骄傲的女子,永远被数不清的人和事充实着纠缠着。这样的美女,李萝卜能不喜欢吗?

李萝卜的身边不是没有旁观者清的朋友,纷纷劝他,你丫也不看看你口袋里趁几个钱,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为了断绝他的念想,他们用了一个很恶毒的字眼来形容张文竹:势利眼。——人家也能看上你?

爱情这种事情,道理人人都懂,做来个个不同。李萝卜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不喜欢她,于是就只能无能为力地喜欢着她:陪她去豪华商场逛街,听她吐出他永远不知道的洋字码品牌;陪她去音乐厅看演出,培育出了自己对古典音乐的浓厚兴趣;她喜欢喝豆汁,他就也逼着自己咽下那中人欲呕的淡绿色液体,还对她保持这样大雅大俗的生活习性暗自欣赏;她说要去远方,他就买下一身行头跟她去了西藏,被那里的天和云把心都溶化了……

两年下来,李萝卜觉得时机日益成熟,就在一次应酬酒会之后,他和张文竹去宾馆大堂的咖啡厅里醒酒时,向她吐露了心声。

文竹小姐却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我没有这种心理准备,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云云。

李萝卜一下子僵在那里。

因为知道要喝酒,所以张文竹没开车。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一块打车回公司。出租车里正在播放单田芳的评书,李萝卜听到单先生暗哑的嗓子里吐出一个词儿叫“烧鸡大窝脖”,不禁哑然失笑。你怎么会看不出我一直对你很有意思呢?你怎么会没有这种心理准备呢?难道你跟张文康(9)真是一家子,就知道睁着眼说瞎话吗?

“你听到那个词儿了吗?烧鸡大窝脖。”他问她。

“我不喜欢听评书,我的车里从来不放这个。”文竹轻淡地说。

是啊,也许,他和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他在心中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到了公司,张文竹看他脸色不好,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文竹提议去顶层的咖啡厅继续醒醒酒。他想拒绝,却说不出口。

公司的这栋楼处于东二环的边上。坐在顶楼鸟瞰这座城市,李萝卜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正是一个三岔口,一条通向CBD商务中心,那里是文竹小姐实现经济理想的地方;一条通向使馆区,那里是文竹小姐实现社交梦想的地方;而他,只能陪她去簋街吃吃羊蝎子、烧鸡公火锅和麻辣小龙虾。原来,他只是与三分之一的她同行了两年。

张文竹搅拌着咖啡,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脸色“自迷惘而羞愧,自激动而凝定,却不知他所思何事”(10)。

李萝卜搅拌着咖啡,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的眼睛不管是不是势利的,但至少是美丽的。这双美丽的势利眼,曾经在他的身上驻足过,也应该值得感谢吧。他在心中暗暗抱了抱拳,似乎是向那个美丽的身影珍重道别,还有那遥远的过去,未曾实现的梦。

“你怎么了?”张文竹问。

“挺好的。”李萝卜站起身,神清气爽地说,“我该去上班了。”

“在北京的东边通县的西边有一群蓝精灵,他们活泼又聪明,他们调皮又色情……”还记得这首脍炙人口的歌吗?描述的就是北京这个文化之都里的一些文化之人的面貌。

刘芹菜无疑是这群蓝精灵中的佼佼者。首先,他的泡妞成功率无比之高,凡是被他瞄上的妞基本上无一漏网;其次,他的泡妞速度无比之高,这年头一个非典隔离者还需要半个月的观察期,他却能在半个月内至少将两个妞泡到手;再次,他的泡妞档次都无比之高,不是艺青,就是文青,不是愤青,就是颓青,反正也算是能在媒体上频频露面的社会名流了;再再次,他的泡妞技术不仅体现在能把那些妞成功地泡到手,更体现在能把那些泡到手的妞成功安全地甩掉,而不留下什么仇恨或谴责的种子。

有了被泡之妞的理解和捧场,刘芹菜也就不再讳言自己的泡妞爱好和良好胃口。长此以往,通过媒体的报道和打造,他成为北京文化名流圈里的泡妞明星。甚至,人们已经忘记了他的本来身份,他是个画家、作家、音乐家,还是个行为艺术家来着?没有人再关心。

刘芹菜继续高歌猛进,不知疲倦。

经过他的肉体经营和媒体炒作,刘芹菜的公共形象更上一层楼:凡是被他泡上的妞,都是上得了娱乐版面的角色,都是有档次的美女。反过来说,一个女人如果想上得了娱乐版,成为有档次的美女,最佳捷径就是让芹菜泡上一泡——刘芹菜无疑成了行业标准,许多想成为艺青、文青、愤青、颓青的女人,都欲让他泡之而后快。

刘芹菜继续高歌猛进,不死不散。

这一天,一个欲投身模特界的高挑女孩成功地让刘芹菜泡了。《欲望都市》(11)一集中有一个花花公子,总是跟超级名模上床。萨曼莎心里不服气,就跟这哥们上了床,好证明自己具备超级名模的素质。当刘芹菜在床上高歌猛进的时候,突然想到自己原来也只是一个被引用的定理。

一夜情后,女孩从他的床上离开,连个离别之吻都免了。刘芹菜可不是傻子,他马上得出结论:按照这个女孩的明快作风,很快就可以成为超级名模。

唉,一个人要成为超级名模真不容易啊,要跟那么多男人睡觉。刘芹菜想,揉了揉酸痛的腰,又想自己也真不容易啊,要跟跟那么多男人睡觉的女人睡觉。

接下来,刘芹菜做了件很丢人的事儿:他为自己以及那些曾为之勃起过的女人哭了。

刘芹菜深深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情场中的泪水是最被人鄙视的东西。但他就是他娘的忍不住,于是为了免遭鄙视,他只有退出情场。

从此,刘芹菜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半年后,那个女孩成为超级名模,名利双收,出书成了业余爱好。发行商为她的书制定的推广策略是:情场浪子刘芹菜最后喜欢的女人。

分别和放弃

咦?

你喝断见招拆招,怎么说着说着又颓唐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其实我是努力想证明泡妞也可以泡成喜剧的,哪怕是分手,也不该是伤别离。你若无心我便休啊。见招拆招说。没想到聊着聊着,又绕到了分别和放弃

贱啊。你说。

对了,记得大学的时候你发明出一种“拍桌子”的理论。见招拆招说。

是的,是的。你想起那一幕,你与她的那一幕。

那一天,在后海的湖边,她提出要分手。然后,你和她之间出现了一段长长的沉默,天地一下子寂静下来。——那时候的后海,还没有成为北京的一大恶俗去处,访者寥寥。

你还有些不甘心。两人分手的理由并不充分,但相处的理由也同样不充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天色也阴沉下来,远处传来几声闷雷。

“其实你这一辈子应该和谁在一起,你并不知道。”你对她说。

她点点头。不知道她能不能想起你与她相恋之初曾经兴奋地说,谁能知道自己的遭遇,又会有什么样的邂逅呢?

“可上帝知道。”你说,“他没事就俯瞰人间,见到应该在一起的人走在了一起,他就高兴,乐出声来;见到本来有缘分的人擦肩而过,可当事人并不知道错过了最不该错过的,上帝就着急,急得直拍桌子。”我们是该擦肩而过呢,还是驻足停留?你想,继续说,“你听,现在上帝就急了,他看到我们要分手。那雷声,就是他老人家拍桌子的声音。他说:‘真他娘可惜呀!’”

她低下头。

那时天上飘下了如织的细雨。

“你看,上帝急得都哭了。”你突然笑了。

“咱还是别让他拍桌子了。”她轻声说。

但最终,你还是与她擦肩而过。你沮丧地想。

如今雨水已经很少了,雷声更是遥不可闻。原来我们一直以为活的是未来,以为能长相厮守,以为能不离不弃,其实现在才知道,拥有的只有记忆奇 ^书*~网!&*收*集.整@理。见招拆招向你端起酒杯,长出一口气,在这个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季节,让我们想想我们心爱的女人吧。然后,他喝下一大口酒。

把酒咽下,你突然有一种倾诉的冲动。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我想起她吗?是因为我发现,我连记忆都没有办法保留。

怎么了?见招拆招酒后浑浊的八卦眼迅速亮了一下。

她的日记被她老公发现了,上面有我们的记录,所以吵得不可开交。

靠!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见招拆招骂道。那哥们应该感谢你啊,是你与她曾经的相爱,让她变成一个这么好的女人,这么值得他爱的。

你说得跟诗似的,但她老公确实很受不了,她确是不快活。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又能怎么做呢?见招拆招说。

你知道他是在开导你,这样的话你又何尝没有对自己说过,但在这样的时刻,你只想一拳抡到见招拆招的脸上。

好好,当我没说。见招拆招明显感觉到了你眼中的怒火,急忙举手撇清自己。

你死死地咬住嘴唇。是的,我又能怎么做呢?过了这一夜,我不会再说这些了。

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记忆呢?只有你这样的傻瓜才会说什么“过了这一晚,再也不会想起她”。见招拆招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我去换一下睡裤,然后咱们接着喝。然后走进卧室。

难道我们真的连记忆都不该留下吗?你问。

是啊。见招拆招在卧室说。

但你不是在写你的记忆碎片吗?我们已经够可怜了,只能让自己活在记忆里。

是啊。见招拆招在卧室说。

把碎片整理完毕呢?……其实我看你的生活也真是够没劲的。

是啊。见招拆招在卧室说。

你的现在更可怜,不是活在自己的生活里,而是生活在别人的生活里。

是啊。见招拆招在卧室说。

你看书,把别人的思想注入你自己的脑中;你看碟,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你上班,尽管烦死了上司和同事,但那是你的饭碗,你就让自己乖乖就范;你动情,然后想到“又能怎么样呢”,就让自己静下心来;你兴致盎然地偷窥着明星的绯闻,你津津有味地传播着朋友的八卦;你该学车买车了,因为再打车奔赴饭局,就显得跟你的身份不相衬;你甚至开始翻高尔夫杂志,想步入更高一层的别人的生活;你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刻意地追求一种纯自然;你知道怎么合适地表现你的智商学识,你知道什么样的谈吐是礼仪和个性之间的黄金分割点;你成功着别人眼中的成功,你中产着社会规定的中产,你批判着安全第一的批判,你放荡着规规矩矩的放荡……你有劲吗?你这样活着很有劲吗?在随酒而高的智商的催化下,你对见招拆招发出连珠炮般的追问。

是啊,是啊。见招拆招不停地在卧室说。

你说,你是不是活在别人的生活里?

不等见招拆招再答出没原则的“是啊”,你就冲进卧室,想揪住他的衣领,用喷着酒气的大嘴向他发出灵魂的拷问。

卧室里,见招拆招已经手脚朝天地躺在床上进入了梦乡, 嘴角是一滩口水,却能不时发出“是啊”“是啊”的声音,来配合你的慷慨陈词。

你狠狠地甩了一下门,然后一头栽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记忆。这个词令人忧伤。

你的记忆在哪里呢?在你的脑海里,即使说梦话,你都不会进行真实的表达;在你的酒后疯话里,这时的倾诉是一种自说自话,没有人能记住你的心声,包括你自己;在你与他或她的倾心长谈里,这时的倾诉与倾听都成为一种交换,他的倾听是为了能够同样向你倾诉。对了,记忆还在你不再坚持的日记里,在你不再手写的信里,在你已经被删掉的手机通话记录里,在你不停变换密码的电子信箱里,在你莫名其妙冒出一股熟悉味道的嘴里,在你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失语空档里。

等你死了,这些就都不再存在。所有的一切就那么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你一切的挽留都是徒劳,你一切的心血都化为乌有。你将无声无息地在这个世界上走过,没有人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你做了些什么,你做的那些傻事儿又是为了什么。可怕的是你自己也不再存在了,连痛惜一下的心情都无从依归。

不管做什么,你都摆脱不了这个绝望的宿命。

于是,你现在就开始绝望,躺在一个陌生的沙发上,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恐惧中。隔壁,鼾声如雷。

你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死亡。张国荣(12)从楼上跃身一跳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想象一下吧。人永远是脚踏大地头望蓝天,但只有像他那样时,低一下头却看到,双脚能踩在蓝天上。

想象一下吧,你下落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强劲的风扑在你的脸上,在你落地前,就已经窒息。呼————

你一下子从沙发上坐起来。

你从见招拆招家里逃脱出来,走在已经天色放亮的大街上。

你知道自己没有喝醉,是的,手机在左边的裤兜里,钥匙在右边的裤兜里,这些能证明你没有喝醉。你知道自己有一只鞋没有把鞋带系好,因为你弯腰时间一长就忍不住要吐,你清楚地知道,是右脚的鞋没有系鞋带,这些能证明你没有喝醉。

大街上怎么没有一个人、一辆车?北京是永远不会平静的,即使在最黑的夜晚。对了,现在是非典时期,所以才这么空旷,像一座死城。你想,这些判断证明你没有喝醉。

你只好让自己一步步走回家中。你没有喝醉,因为你还知道回家的路。

她又占据了你的脑海。亲爱的,你知道吗?我也是个独特的人。全世界有六十多亿人,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是那么的好,连你的老公也不知道。

长的街,冷的夜,交错纠缠的时间空间,没有感觉的感觉(13)。亲爱的,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会为你唱歌。但是,没有了你,没有了你,生命的路就显得太长了些。

你想躺在马路上,你就躺下去了。整整一条路,都是你的,整整一座静静的城市,都是你的。

你躺在马路中间,感觉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你知道自己没有喝醉,因为刚才跟见招拆招的对话你还记得。见招拆招说,我们一直以为活的是未来,其实拥有的只有回忆。亲爱的,我没有未来,也不能保有记忆,而现在,也将转瞬即逝。明天,我将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你把头歪过去,看着竖起来的世界。是的,你失去了她,是一件永远不能修复的瓷器,是一阕再也唱不下去的歌曲,是一副听了豪华七对却被劫和的牌局。

上帝是在拍桌子吗?为什么会有轰鸣声?

你知道,是终于有车碾了过来。你是要避让的,但你根本抬不起沉重的身体,只好把自己的双腿抬起来,想让自己躺到马路的中线。顺着双腿,你看到蓝天,真的被你踩在了脚下。

注:

(1)北京麻将术语,意即不带钱玩牌,赢了钱干赚,输了钱不出。

(2)语出杨庆煌歌曲《会有那么一天》。

(3)Gregory Peck(1916-2003),美国演员,曾主演《罗马假日》、《杀死一只知更鸟》等。

(4)详见《水浒传》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5)在本碎片中,男性角色的名字一律是蔬菜或农作物,女性角色的名字一律是花卉。

(6)北京一条酒吧云集、文艺青年穿梭其中的街道。

(7)胡逸之事迹见金庸小说《鹿鼎记》第三十三回“谁无痼疾难相笑 各有风流两不如”,他痴恋天下第一美女陈圆圆,甘心退隐江湖,为她种菜扫地、打柴挑水,却不敢对心上人有丝毫唐突。

(8)邱岳峰是伟大的配音演员,曾为电影《简爱》中的罗切斯特配音。

(9)曾任卫生部部长,因隐瞒“非典”疫情而被撤职。

(10)引自金庸《神雕侠侣》第二十二回“危城女婴”。

(11)Sex And The City,美国热门电视剧,以四位都市女性的性爱经历为主线。

(12)2003年4月1日,张国荣在香港坠楼自尽,举世皆惊。

(13)语出郑智化歌曲《单身逃亡》。